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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章节目录 了因觉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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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净到了与明不详约定的地点,却没见到明不详。他等了一会儿,依然不见人来。
迟到了吗?了净心想,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虽然不了解明不详,但一个把计划拟定得如此缜密的人绝不会是个不守时的人,除非他别有用心,想让自己等得心焦,影响自己战斗中的判断。
着急可不是好事,尤其在生死一瞬的搏斗中,高手对决往往只一个失神就能决定胜负。
了净反倒感到一丝安心,如果真是这样,就表示明不详没有想象中的强大,必须激怒自己来掌握胜算。
他稍微环顾了地形,这里是本松被了无伏击的小径,两侧长满芒草,高度过腰,明不详昨日就是躲在草丛里偷袭他。路不宽,仅够两人并肩,昨日在此打斗,了无几个人齐上,有时还是挤在芒草堆里与他搏斗,当然他自己也不免沾到些草叶,回寺前还特别清理过。
他抬头望天,此时正当初九,月光虽皎,不算明亮。他正思索是否要学明不详埋伏,突然看到前方似有人影晃动。
前方小径是个向左弯的曲道,虽然一望可见,但芒草还是遮蔽了下半部视线。他往前走没几步,隐约看到人影。起初只是一颗头,可以推测对方正坐在地上,了净加快了步伐,从确定是个坐着的人,到确定了那个人是明不详。当他弯过曲径时,他看到明不详正坐在一个趴着的人身上,右手托着下巴,似在沉思。
了净吃了一惊,沉声喝问道:“你底下坐着谁?”
“袁姑娘的丈夫。”明不详道,“今早走大路来的,我费了番工夫才搬到这来。”
了净怒道:“你杀了他?!”
明不详反问:“你不想杀他?”
了净怒道:“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
明不详道:“你想杀本松师兄跟袁姑娘?”
了净惊道:“他们在你手上?”
明不详又摇摇头,想了想道:“他上了山,跟了无师叔一对质,就知道本松师兄□□妇女,那是死罪。他若死了,家人只当半途遭匪遇害,妻子被劫,了无没有证人,本松师兄不过就是个逃僧。分成两件事,本松师兄就安全了。”
了净怒道:“他家人上山询问,本松还是逃不掉!”
“一来一往,十天半个月过去,本松师兄早跑远了。”明不详又问,“现在让他上山,不就等同害死本松师兄跟袁姑娘?既然要害死他们,你又为什么要帮本松师兄逃走?”
了净一愣,他当时救人只凭一股侠义血性,虽然知道本松触犯戒律,但要看两人受死却也办不到,于是道:“了无本没打算给本松活路。那姑娘在夫家受虐待,事情张扬出去,以后也要遭殃。”
明不详道:“你救人只救一半,又何必救?”
了净怒道:“要不是你设下圈套,他们也不会被了无发现!”
明不详摇摇头道:“本松师兄可以不走,但他终究走了。是他自己要走,我没逼他。他知道这一走就是千里通缉,永日不宁,可他们还是走了。但你可以不帮本松师兄,你帮了,又只帮一半。”
了净道:“就算要帮也用不着杀人!以你的聪明,会想不到办法?”
明不详点点头道:“确实有很多办法,只是对我来说,现在这个是最好的办法。”
了净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明不详又想了想。他似乎花很多时间在思索上,但那不是算计的神情,反倒像是思索着怎样精确描述自己要说的话般。最后他道:“是你们想做什么。”
了净皱起眉头,反问道:“什么意思?”
明不详道:“你没有决心,瞻前顾后,想不周全,这样救得了谁?”
了净大声道:“我帮本松,是不忍见死不救。能帮到哪就帮到哪,多的也不是我能顾到的。救人也得量力而为,也不能因此害人。”
明不详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现在还要杀我?”
了净道:“你若认罪,入狱受刑,从此不兴风作浪,我便放过你。”
明不详摇头道:“若你觉得我做坏事,本月也在做坏事,若你杀我有理,我逼本月发疯便有理。我做的事你们也在做,只是没我做得好而已。”
了净没有继续纠缠在与明不详的答辩,大喝一声,左右穿花手拍向明不详。明不详站起身来,挥拳应战,了净认出那是偏花七星拳,与左右穿花手同是下堂武学。
一交上手,了净登时凝神,不知眼前妖孽底蕴如何,实是不得分心。此时是他主攻,左掌右掌交迭而出,忽虚忽实,忽前忽后,如花雨纷飞,缤纷缭乱,煞是好看。明不详遮拦格挡,稳稳不失,交手几招过后,了净登时信心上涌。此时他虽占不到上风,但两人并无明显差距。以年纪论,明不详确实惊人,但他终究只有十五岁,就算打小练功,至多不过十年,自己七岁学武,二十年的修为不是十年的差距而已,更是两倍的时间。
他十六路左右穿花掌打完,深吸一口气,掌势不变,劲力却更加雄浑,明不详一格之下,竟跌退几步。
趁着这几步,了净又吸了一口气,细密悠长,随即一掌拍出,威势惊人。
左右穿花掌是他爱用的武学,那是因为杀伤力低,动手不伤人命,但他最精深的上堂武学却是他现在所用的大须弥掌。
大须弥掌意指佛经中所言须弥山,乃器世间之中心,高八万四千有旬,取其掌力厚重,宛如须弥山一般。运使时需以雄浑内力作底,先吸一口气,蕴藏真力,之后一气呵成,在这一口气当中,能出几掌便是几掌,每掌皆如泰山压顶惊涛骇浪一般,足以取人性命。功力越是精深,能出的掌数便越多,据说普贤院觉空首座精于此招,以易筋经为底,可以连拍十二掌。了净没学过易筋经,但他天资过人,根基深厚,也能拍出六掌,这在年轻一辈当中已是惊人的能耐。
他一掌过后,第二掌跟着拍出,明不详知道厉害,侧身闪避,掌力击在一旁芒草上,竟将芒草拦腰摧折,倒了一片,顿时芒叶飞舞。须知芒草柔软难以着力,这一掌能将芒草打断,可见力道吞吐之间何等精准强悍。
了净回身再劈一掌,此时明不详闪避间已见狼狈,眼看第四掌避无可避,只得双手交叉在胸前,硬格硬挡,同时向后一跃。
这一掌打中明不详双臂,“啪”的一声巨响,明不详虽借着后跃之势化解部分威力,仍被震飞开来。了净判断这一掌足以使明不详双臂受伤,此时不容这妖孽喘息,猱身追上,第五掌拍向明不详胸口。
明不详恰巧退到尸体旁,眼看这一掌避不开,突地脚尖一挑,将地上尸体挑起。了净这一掌恰恰拍在这尸体上,又是“啪”的一声巨响,那“尸体”猛地惨叫一声。
这人竟还没死?了净心神剧震,这才知道着了明不详的道,一口憋着的真气顿时泄了,第六掌再也推不出去。
与此同时,他又听到那一声极细微的风声。
拈花指!
了净上半身向后一仰,使个铁板桥,感觉一股劲风从眼前呼啸过去,这才听到重重一声“砰”。那是袁芷萱丈夫身体摔落地面的声音,此时他已无暇顾及那人死活,真气鼓荡,双手袖袍便如充了气一般,挺腰起身同时,左右手臂划圈般不停挥舞,宛如将两颗皮球转轮似地护在身前般冲上,这是他所学袈裟伏魔功当中一招:“大千宝轮”。
明不详左手拇指中指轻扣成圆,一弹指便是一股无形气劲。无形指气击中了净袖袍,袖袍先是凹陷进去,随即又被里头鼓荡的真气反弹,指力四散消弥,余劲只将周围芒草割得七零八落。
明不详连弹四道指气,具被袈裟伏魔功所阻。此时了净已逼至明不详面前,袖袍翻动,大开大阖,便像是用两颗皮球攻击明不详,这是他所学袈裟伏魔功的第二招:“群魔板荡”。明不详不及出指,只得腾挪闪避,几招过后,了净抓到空隙,袖袍扫中明不详胸口,这下直把明不详打飞起来,“哇”的惨叫一声,了净感觉到明不详胸口肋骨断折。
“能赢!”了净心想,“绝不能手软!”
明不详直摔到三尺开外,了净乘胜追击。他望向跌坐在地的明不详,正要下杀手,却突然见到明不详带血的嘴角扬起,微微一笑。
“他在笑?”
了净没有多想,双手交握成锤,袖袍鼓荡,便如一支巨大铁锤向着明不详脑门砸去。此时,他袖袍满充真气,这一下击中,真与大铁锤无异。
忽听得后面有人怒道:“休得行凶!”
了净没有停手,他知道来人必是少林僧人,但此时此刻他不能停手。明不详说得对,他必须要有决心,即便被逐出少林,即便被仇杀千里,他也不能在这里停手。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明不详身体忽地向后滑了开去,惊险避开了这索命一招。了净袖袍击中地面,尘烟飞扬,竟将地面砸出个大洞。
他听到背后风声响动,有人抢上前来,听声音武功并不算高。几乎同时,他看到仍跌坐在地的明不详屈起食中两指成圆——这妖孽要反击了!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一旦失去先机,说不定会让这妖孽逃脱!此时腹背受敌,了净并不慌乱,双臂打横,右肩下沉,左臂斜上,似个甩水袖的花旦般在原地斜斜转了一圈。这招连消带打,一方面逼退后方来者,一方面护住上半身,抵挡明不详拈花指气。以后面那人的武功,见到他这雷霆一击,必然闪避,他便能趁这股旋势再给明不详一击。
然而事与愿违,后方来袭那人宛似不要命般,身体向前一倾,竟将头脸迎上了净满布真气的袖袍。“啪”的一声巨响,那人惨叫一声,头骨碎裂,仰后便倒。
了净惊呆了,他没料到对方不但不闪避,还将头脸迎上,寻常血肉之躯哪受得了他这一击,那是必死无疑。再一细看,竟是了无。而在稍远处,一脸讶异的除了了无的随从弟子,还有外号“锦毛狮”的普贤院正命堂觉寂住持。
原来明不详那一记拈花指目标并不是了净,而是弹在了净身后了无的环跳穴上。了无奔得甚急,只觉膝盖突然一软,俯身摔倒,直接撞向了净满是袈裟伏魔功真气的袖袍。此时明不详的身形恰好被了净与了无挡住,连觉寂也没见着他出手。
只见觉寂怒眉上扬,喃喃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了净慌道:“不是我,是……”他一回头,见明不详早已飘然起身,站在远处,俊美的脸上一无表情,只是默默看着自己,像是个旁观者,更像是个见证人。
觉寂见地上另有具尸体,沉声问道:“这又是谁?”
饶是了净聪明机智,此时竟也不知如何作答。
觉寂望向明不详,明不详摇摇头道:“弟子也不知道。”
了净怒道:“你说谎!他是你带来的,是袁姑娘的丈夫!”
觉寂道:“了无跟我说时,我犹有怀疑。本松□□妇女,你出手阻止了无擒抓叛徒,这还不够,还要杀人灭口。要不是明不详看破你手脚,预先通知了无,只怕真被你们得逞。你们这些正僧,当真个个都是伪君子。”
说罢,觉寂双掌合十。奇的是他这一合甚是用力,双掌互击时却是了无声息,了净只觉一股凌厉至极的掌力向自己袭来,知道这是上堂武学中的阿弥陀掌。这一掌特殊之处在于掌力不向前发,而是借由双手合十之际将掌力挤压出去,出招正如寻常僧人口颂“阿弥陀佛”时双掌合十的模样,是以名为阿弥陀掌。
眼看对方出手,了净忙运起袈裟伏魔功,挥袖阻挡。“嗤”的一声,袖袍片片碎裂,了净胸口如遭重击,被震得退了几步。
四院八堂住持以上均修习易筋经,觉寂年纪修为又较了净高上许多,这一掌竟没能将了净制服,也是大感讶异。但他惜才之心不过片刻,双掌又是一合。
了净吃了一亏,知道不能硬拼,只得纵身闪避。觉寂料敌机先,第三掌直取他落脚之处。了净眼看闪避不得,虽知接掌必然重伤,只得无奈应招。
突然一人斜刺里冲来,喝道:“掌下留人!”随即一掌拍出,消去了阿弥陀掌的掌力。
那声音了净最是熟悉不过,那是他师父觉如。
只听觉如骂道:“你这臭小子,半夜不睡觉,溜出来干嘛?”又转头对觉寂哈哈笑道,“觉寂住持,我这弟子犯了什么错,劳动你请出阿弥陀佛教训他?”
觉寂冷冷道:“你这好徒弟与本松勾结,先是昨日救了他,今天又替他杀人灭口。躺在那里的正是被本松诱拐那名妇女的丈夫。了无也死在他掌下,罪证确凿。”
觉如心中一惊,先看了了无尸体,只见了无满脸是血,头骨碎裂,面部凹陷,像被一颗大铁球撞过似的,知道是袈裟伏魔功,再俯身去看那无名尸体,胸骨碎裂,掌印远较一般手掌更大,那是大须弥掌的特征。他摸摸下巴,站起身道:“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只是这么晚了,觉寂住持怎么知道来这找我徒弟?”
觉寂指着觉如后方的明不详道:“他今晚找了无,对他说,昨日看到了净跟着本松离开佛都,不知道去哪了。了无想起昨日救人的蒙面僧所使正是你徒儿擅长的左右穿花掌,便暗中监视,见他离了寺,便前来通知贫僧。谁知贫僧一来就见他行凶,了无意欲阻止,竟被他一袖袍打死。”觉寂没说的是,了无当时见了净与明不详相斗,未听他号令便想趁机偷袭了净,这才被活活打死。
了净如坠冰窖,此时方知一切俱在明不详布置当中。眼前杀死袁芷萱丈夫的确实是他,杀死了无的也确实是他,这妖孽……这妖孽……
他恨恨望向明不详,明不详却无任何反应,眼神清澈,竟似全然无辜一般。
觉寂问道:“你又为何来此?难道你徒弟做的事,你也清楚?”
“这小子最近特别殷勤,昨日下午还特别找我嘘寒问暖,要我多保重,贫僧心想定有古怪,想找他问问,谁知他不在房里,过了子时还不见人影,贫僧就出来找他了。”觉如说完,转头问明不详道,“你怎么又会在这?”
明不详道:“我睡不着,散步至此,见到了净师叔与地上尸体,了净师叔便向我攻来。”
觉如哈哈笑道:“你一散步就走了四里路,还得走回去,真有闲情。觉明住持夸你聪明,果然有道理,我这徒弟都奈何不了你。”又对着了净骂道,“教你好好学武功不学,你看,连杀人灭口都做不好!现在人赃俱获,怎么办?”
了净无言以对。此时他百口莫辩,就算说出真相,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又无证据,有谁会信?只会惹来讥嘲。但即便如此,了净心想,自己被擒回少林那是必死无疑,想逃也是不能,与其坐以待毙,无论真相怎样不可置信也要说出来,最少也能提醒师父不要着了这妖孽的道。
他正要开口,觉如走到觉寂身边,左手揽住觉寂肩膀,嘻笑道:“师兄,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觉寂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包庇徒弟?”
觉如搔了搔头,道:“唉,斑狗的事不也是觉空首座压下的?就说是误杀,关在牢里几十年,罚他念经怎样?”
觉寂冷冷道:“那就看正业堂怎么处置了。”
觉如哈哈笑道:“正业堂?好说,好说!”说罢,搭在觉寂肩膀上的左手忽地一紧,右手疾伸,一招龙爪手扣住觉寂咽喉,转头对了净喝道,“还不快跑?等死吗!”
变生突然,了净傻在原地,听见师父喝骂,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就逃。
他冲向明不详的方向,与明不详错身而过,明不详没有拦他,只在错身瞬间,眼神交会。
四目相对,一个怒火如焚,一个冰般冷漠。
觉寂料不到觉如如此明目张胆包庇徒弟,怒喝道:“觉如,你这是干嘛?!”
觉如道:“干嘛?当然是救我徒弟,难道是陪你练功?”
觉寂怒道:“你们傻着干嘛?快追啊!”
了无带来的几名监僧正待要追,又听觉如哈哈笑道:“追上又打不过,你们追去干嘛?他连了无都杀了,保不定连你们也杀!”
这几句话果然有效,那几名监僧立刻停步。
觉寂待要运功震开觉如,觉如道:“别挣扎,我都做到这份上了,那就是不要命也要保下我这徒弟。你要是挣扎,我不得已杀了你,岂不是多赔一条性命?为了一个本松诱拐妇女,少林寺一口气少两个住持,太不划算。”
他口虽调笑,觉寂却知他所言非虚,于是问道:“此事你打算如何了结?”
“就这么办。”觉如松开手,望着觉寂道,“我跟你回寺,所有责任我全扛了。”
觉寂冷冷道:“只怕你扛不住。”
觉如哈哈大笑,说道:“且看吧。”又看了眼明不详,问道,“你没受伤吧?”
明不详抚着胸口道:“胸口被师叔打了一下,不伤性命。”
觉如笑道:“回寺里让药僧看看。你要是伤重,觉见得跟我拼命。”
明不详双手合十行礼,临走前又望向了净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了净跑得很急,直奔出十里才缓下脚步。这一场与明不详的交锋,他一败涂地,方才逃跑时心乱如麻,无暇细想,此时想起师父,不禁眼眶泛泪,心道:“师父这样维护我,已然触犯戒律,他有跟着逃出吗?”他回过头去,见无人跟上,又想,“师父没跟上?难道他要回少林寺?”转念一想,觉寂是正命堂住持,是俗僧第一人觉空首座的左右手,单论武功,只怕师父未必能占上风,觉如靠着偷袭占了先机,若真要逃,非得伤了觉寂不可。他本是精细的人,此刻冷静下来,又想:“若师父真伤了觉寂,岂不是罪加一等?师父若是没逃,回到寺中又会受到怎样的惩戒?不成,总不能因我害了师父。”
一念及此,他转身又要往少林寺去,走了几步又想:“我回去必死无疑,明不详的事再也无人能揭穿,就算师父信我,也未必拿明不详有办法。”他又想到,明不详既然早引人来到事发地点,一开始的交战只怕也未尽全力。他逃走之时明不详并未拦阻,这是为什么?是知道拦不住,还是另有打算?
师父向来长袖善舞,或许有办法逃过这一劫,自己若急着回去,反倒送死。不如在寺外躲几天,探听消息,再看情况决定。
了净作下决定,当下便找了个隐密处藏身养伤。
※ ※ ※
了净的事情在少林寺中闹了开来。本松□□少妇,了净杀人灭口,觉如包庇徇私,三个辈份的正僧俱犯了戒律。本松与了净固是死罪,觉如胁持觉寂也是罪加一等,便是问死也非不可能。距离上次四院八堂住持违犯问死之罪已有三十余年之遥,而且当时那还是个俗僧,正僧当上住持而问死罪的,当真前所未有。
觉如被关在牢中,对于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他辈高位尊,即便定罪也需四院共议刑责。
觉见问了明不详当日之事,明不详只说自己出去散步,遇见了净,刚动起手,觉寂住持便赶来了。觉见皱起眉头,只是摇头叹气不已,派人搜捕本松与了净。
正僧落了这么大的口实给俗僧,不止颜面无光,心情也大受影响,有人说本松是给俗僧带坏的,也有人说那妇人是俗僧派去勾引本松的。对此,俗僧自是极尽讥嘲之能事。
觉如所处的观音院本为处理寺中政务所设,院内僧人正俗各半。正念堂住持觉闻虽是俗僧,却老成持重,修行认真,只因当年拜错师父,落入俗僧一派,反而觉如经常嘻嘻哈哈,偶尔还会开些黄腔,更像俗僧多些。众所周知,觉如觉闻向来不合,鲜少人知的是,这两人不合非因正俗,乃因性子南辕北辙,觉闻认为觉如轻佻放荡,而觉如则认为觉闻拘谨无趣。
觉如入狱,觉闻即刻下令弟子,绝不可向正僧挑衅滋事。然而观音院并非人人皆是觉闻弟子,何况俗僧改名之事早引起众怒,而当初倡议者便是觉观首座与觉如住持。
于是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晚膳时,观音院的正俗僧众隔着一排桌子各自分坐,泾渭分明。觉如的第七个弟子,也就是了净的师兄了澄因公事忙碌,又担心师父,迟了用膳时间,等他到时,众人早已入座。了澄见正僧那处已无座位,唯有不正不俗的中间那排还空着,他不想引人侧目,转身要走,忽听一人说道:“了澄师兄别走,这里还有座位呢。”他回过头去,却是俗僧那半边一名僧人站起身道:“了澄师兄,你过来这,这有位置。”
膳堂中本没划分正俗席位,现今的泾渭分明乃是各人自愿。了澄听了这话,一愣,他是正僧,哪能去俗僧那边就坐?
那人又接着道:“你师弟都当龟公了,你还坐在那边干嘛?快快快,这里才是你的位置。”
了澄知道这是对方挑衅,心下大怒,不想理会。
又听得一人道:“帮人做媒有什么好处?难道是缺钱?本松身上也榨不出油来,图什么好处?”
先前那人又道:“谁知道?听了无的徒弟说,那姑娘长得标致,说不定……真有好处。”说完,众人一齐哈哈大笑。
了澄转身就走,又有人道:“别急着走啊,难道忙着去当媒人?有什么好处记得关照师兄弟啊。”了澄只是不理,刚走到门口,又听一人说道:“他师弟当了龟公,那他师父算什么?”一人回道:“龟公的领头,自然叫作……”那人说到这,故意不说话,但众人都晓得他意思。
只听得“喀啦啦”几声巨响,桌椅齐飞,了澄掀翻桌椅,劈头盖面向那人砸去。侮辱自己可以,侮辱师弟可以,但谁也不能侮辱师父!
那人被桌椅砸中,“哎”了一声,跌坐在地,他的同伴随即起身向了澄冲去。正僧那边早已忍无可忍,只是碍于口业,不敢反唇相讥,如今见对方群拥而上,也跟着冲上护卫了澄。
刹时间,膳堂上一片大乱,数百名正僧俗僧斗作一团。双方积怨已久,初时还顾着同门情谊与寺规,后来打到火起,下手便重,膳堂中桌椅断折,碗盘破碎。一名俗僧被踢了一脚,撞到桌脚,顿时血流满地,晕了过去,他同伴见着,悲愤喊道:“杀人啦!正僧杀人啦!”说罢拾起一片碎瓷,抢上前去,插入方才踢人那名正僧脖子。那僧人捂着脖子伤口,仍止不住血如泉涌,退开几步,身体晃了晃,倒了下去。
早有人通知觉观与觉闻,两人匆忙赶来,见膳堂一片混乱。觉观运起内力,大喊道:“住手!”
这一声用内力远远送出,现场虽然吵杂,仍听得清楚,众人察觉首座与住持到来,吃了一惊,纷纷住手。还有几名好斗的兀自不休,觉闻抢入当中,拳打脚踢,将他们分了开来。双方呲牙咧嘴,怒目相视,众人各自扶起受伤倒地的弟子,这才发现膳堂当中,一具尸体脖子上插了块碎瓷,流了一地的血,正静静躺在地上。
膳堂外又响起沙沙的脚步声,那是觉见住持率领着正业堂的监僧赶来,要阻止骚动。
正俗互殴,杀伤人命,事情很快在少林寺中传开,明不详也听说了这消息,但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回到房中,对着佛像顶礼一拜,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开始持经诵课。低垂的眼睑,长长的睫毛,便如玉雕般美丽,看着竟有些庄严。
房间里,唯有经声缭绕。
※ ※ ※
了净在佛都外的荒野躲了几天,寺中派遣的监僧搜索甚密,几次险险被发现,都靠着机智躲过。但他担忧师父安危,一心想打探寺中消息。
这一日,他见一名樵夫入山砍柴,见周围无其他人,于是拦住问道:“请问施主是佛都附近的居民吗?”
那樵夫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点点头,问道:“师父是少林僧人吗?”
了净道:“是啊,我出外公办甫回。不知道……最近寺内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那樵夫看着他,忽道:“你是了净师父吧?”
了净心中一惊,忙道:“施主怎会这样想?贫僧法号了澄,了净是我师弟。”
那樵夫道:“跟我来,有人想见你。”
樵夫说完,转身就走,了净犹豫不前,那樵夫又回头道:“放心,不会害你。”
了净想了想,跟上前去。
那樵夫把了净引入一条荒径,左曲右折,了净沿途观察,并无其他人影。两人直走到一间小木屋前,樵夫道:“你在这等等,会有人来见你。”
了净问道:“什么人?”
那樵夫只不回答,径自离去。
了净推开门,见屋内布置甚是简单,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一个小茶几,周围七八张凳子,一旁的柜子上放着几罐茶叶与茶具,别无其他房间。
他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内心惊疑不定,只怕是个陷阱。他几次走到屋外察看,都没见着搜捕而来的监僧,又观察环境,思考若有万一该当如何逃走。
又想,也许未必需要逃走,即便认罪受擒又何妨?说到底,师父是为自己受过,自己又怎能一走了之?
他自午后直等到黄昏,又从黄昏等到入夜,直到戌时,他向窗外望去,见着一条高大挺拔身影身着黄色袈裟于月色下大步走近。他认得那是八堂住持以上的服色,心中一惊,急忙开门,这才看清来人。
来人那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眼不怒自威,竟是普贤院首座觉空。
觉空见他开门,点头示意,昂首阔步进了小屋。了净知道此时逃也逃不掉,索性大方跟了进去。
觉空坐上主座,了净恭敬行礼道:“弟子了净,参见觉空首座。”
“坐。”觉空道,只是简单一字,却让人感觉到那股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威严。
那是岁月与经验,身份与地位累积出来的威严,是几经磨打粹炼出来的铁骨,像是一座山,禁得起挖掘,风霜经过,只留下痕迹,却不能动摇他半分。与他比起来,四院八堂的其他住持首座都像是奉命行事的宦臣,他们或许有能力,但不是那个俯瞰全局的人,甚至觉生方丈也不是。
了净坐了下来,他本是散漫疏懒的人,坐下时弯腰驼背,只求舒适,但见觉空腰杆笔直,他也不由得跟着坐正了身体。
觉空道:“贫僧时间不多,只说几句。你若回去,必死无疑。”
“弟子知道。”了净回答。他对这名俗僧之首竟升起了敬畏之心,语气也严肃起来:“但弟子不能让师父受过。”
觉空道:“过已经受了,你回去,他一样要受罚,多绕你一条命罢了,他当初的苦心便白费。你师父不愿你如此。”
了净急道:“弟子是受人陷害。”
觉空反问:“怎么陷害?”
了净把明不详之事一五一十说出,从察觉《拈花指法》被人翻阅开始,说到床下搜出罪证,又将那本日记递交给觉空。
“是他害死卜龟和吕长风,逼死傅颖聪,吓疯本月。本松勾引妇女也跟他脱不了关系。”了净道,“我怀疑寺内的正俗之争也是他挑起的。”
觉空问道:“这是明不详的笔迹?”
了净一愣,道:“这是我的笔迹,他模仿我的笔迹要害我。”
觉空道:“有证据吗?”
了净摇摇头:“没有。”
觉空把笔记递还给了净,没再说什么。了净明白觉空的意思,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依靠猜测与明不详的自白,偏偏那自白书上的笔记还是他的,根本查无实据,不由得叹了口气。
觉空道:“这样就想救你跟你师父,是不可能的。你是人才,死在这可惜了,早日走吧。”
他说只说几句,就当真只说几句,他的口气也非商量,而是命令,说完便站起身来。了净也连忙起身,问道:“那我师父?”
觉空道:“我会尽力保他不死。”
了净心上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觉空是俗僧之首,只要他允诺,俗僧便不会追究,方丈料想也会从轻发落。
他对觉空道:“首座即便不信我的话,也请务必注意明不详这个人。”
“知道了。”觉空挥手制止他说下去,“贫僧会注意。”
说完,觉空踏步离去,再未回头。
了净松了口气,离开了小屋。他一路走,一路想,突然明白,觉空料到他担心师父,不肯远离,却又绝不会询问僧众,于是派人乔装成樵夫模样引他现身。这样说来,这普贤院首座确实心思缜密。
一转念,他又倏然一惊。
“这小屋该是俗僧们私下商议事情所在。这樵夫对佛都环境十分熟悉,可见是佛都居民,要找到我,他派出去的眼线也绝不止这一个。那这佛都当中,到底有多少觉空的手下?他安排这么多手下潜藏在佛都,又是为什么?”
他望向小屋方向,心里打了个突。
不管如何,他已经向觉空说过明不详的事,觉空如此精明干练,应能制衡那妖孽。
他想起明不详,对这个人,至今他仍觉无法捉摸。
然而了净却不知道,觉空并未把他的话当真。对觉空而言,明不详只是了净绞尽脑汁串连近来寺中大事而编织出来脱罪的借口。这弟子确实聪明,能把这么多事串在一起,可惜就是情节太过离奇。且不说别的,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怎么有办法引起正俗之争?
引起正俗之争的不是明不详,而是少林寺的陈规。那源头早在明不详出生之前,五十年前,甚至九十年前,更早更早之前便已埋下。
作为俗僧之首,少林寺实质上的第二把交椅,觉空的念想一直没变过。早在五十年前少嵩之争结束,还年幼的他拜入最早的五名俗僧门下时,便已确立。
※ ※ ※
“觉如罪刑重大,众怒难平,非处极刑不可。”
方丈院的议堂中,觉空腰杆笔直地挺立。无论何时,他都散发着一股摄人的威仪。
方丈觉生道:“包庇弟子,罪不至死。”
觉空道:“挟持住持,难道也不至死?”
觉空一双冷目环顾四周。
膳堂上的斗殴只是开端,正俗之争宛如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觉如与觉观是俗僧易名的倡议者,假若觉如不死,俗僧气愤难平。反之,觉如死后,还可重议俗僧易名之事,最糟也能暂时搁置这件事。
至于了净,他若回来领罪,觉如就罪不至死。他们师徒情深,觉如必将这笔帐算在俗僧头上,俗僧易名将更不可撼动。
方丈院的议堂中一片死寂,唯听觉生方丈一声长长的叹息。
※ ※ ※
“觉空首座不会放过你师父。”明不详淡淡道。
了净没想到他会遇到明不详。
那是在一条离开少室山的小路上。他离开木屋时非常小心,确信没人跟踪,明不详不可能听到他与觉空的对话。
“我猜你还没离开,这几天都在找你,幸好遇上了。”
了净戒备起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了净问道。
“觉空首座不想引发正俗之争,只有你师父死了,才能按下俗僧的怒火。”明不详摇头道,“他不会放过你师父。”
了净转头就走,他要回少室山救师父。
“你若回去,你师父不会死,但却会死更多人。”
了净回过头来,冷笑道:“那不就是你的目的?”
“我为什么要害死他们?”明不详道,“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知道!”了净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现在吗?”明不详想了想,似乎正在拿捏怎样表意才精确,最后道,“你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所以,我想帮你。”
这么说的时候,明不详没有笑,只是定定看着了净。
怒火与冷冰再度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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