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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仑八十三年春

    四月初三,佛诞日前五日,佛都的客栈早已住满,寻不着客栈的香客也借住了民居。此后七天,佛都灯火辉煌,皎如白日,喧阗达旦,摊贩店家日夜无休,客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常。

    何大松打小就住在佛都外围的郊区,父亲耕着几亩荒田,母亲在家替人缝补僧衣,挣点零钱。何大松七岁开始就帮着父亲干农活,也为着此故,枯瘦的身体却练得结实。他底下还有两个弟弟跟一个妹妹,七岁那年一场大雪,刚出生的小弟没熬过去,就这样走了,那之后母亲就没再生了。剩下一家五口,张嘴都要吃饭,已经够难过,若有点敷余,到了缴交田赋,还有每年一次的赞油费时——那是少林的丁税,意指少林为每位百姓点祈福灯,保佑少林子民平安——通常还得欠些。何大松总想少吃点,让弟弟能吃得饱些,母亲却说他要干活,吃饱才有力气。

    佛都的物价高,日子过得清苦,日出日落,干的都是一样的活。每年只有佛诞那段时间父母会带他进城礼佛,那里有许多好看的玩意,庄严的佛像,宏伟的庄园,卖艺的当街说唱,茶馆饭楼传出阵阵菜香。

    但那都不是属于他的东西。

    他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串糖葫芦,那是他唯一有可能额外得到的礼物。

    八岁那年,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了糖葫芦的价钱。

    一串要五文钱。

    他想着明年再来佛都,他要攒齐这五文钱。

    但他实在连一文钱都攒不出来,每天的日子,挑水,劈柴,拾检枯枝,驱虫,打谷,照顾弟妹,还得抽出一点时间学几个字。就算有了空闲,他也不知道到哪去挣钱。到了九岁那年,他还是两手空空地到了佛都,看着卖糖葫芦的摊贩暗自垂涎。

    十岁那年,他帮佛都里的大户挑柴,每挑一担有十文赏钱,每一文钱都要交给父母。某日,大户生了儿子,何大松照例送了柴过来,看门的护院问道:“你家多少人丁?”

    “五个,三个大的两个小的。”何大松把自己也算成大的了。

    护院点点头,拿了五块点心出来,说道:“员外刚添丁,上门的都有赏赐,这五块喜饼你拿着。”

    何大松道:“给我四块就好,另一块折钱好不好?”

    护院纳闷道:“你要折多少?”

    何大松道:“五文钱就好。”

    护院哈哈大笑:“你这不识货的,这饼起码得要二十文,你却只要五文。好,我帮你去问问。”

    护院进了门,过了会,拿了四盒饼跟五文钱给何大松,道:“员外说赏你五文钱。”

    回到家,何大松推说自己那块在路上吃了,家人也不疑有他。那晚,何家的晚餐就是那四块饼,何大松则是饿了一夜。

    他把那五文钱缝在衣服里头,等着来年佛诞。

    来年,佛诞日时,他趁着父母上香礼佛,带着弟妹跑到糖葫芦摊子上。

    他看见弟妹望着糖葫芦淌口水的模样,又不忘嘱咐两句:“记得别跟爹娘说,要不哥哥会挨打的。”

    弟妹忙不迭点头。

    “一串糖葫芦。”何大松把钱递给小贩。小贩皱起眉头道:“不够啊。”

    何大松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不够?不是一串五文钱吗?”

    “那是去年的事了,现在一串要六文。”那小贩道,“还差着一文。”

    何大松讷讷道:“我只有五文钱。”

    他看了看糖葫芦,一串有三颗,问道:“卖我两颗就好,行不?我弟弟妹妹想要吃呢。”

    小贩摇摇头道:“那不成,这都串好的,剩下一颗卖谁?”

    何大松再三哀求,那小贩才道:“好吧,就给两颗。”说着把其中一颗给拿了下来,叉到另一根竹签上,剩下的递给了何大松。

    何大松对着弟妹道:“一人一颗,不许抢。”

    弟弟问道:“哥哥不吃吗?”

    何大松摇摇头,看着糖葫芦,又忍不住说道:“哥哥舔两口就好。”

    他把糖葫芦放进嘴里,只觉得清凉温润,甘美无比,简直是世间最极致的美味,不由得眯起双眼,满脸生笑。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忙递还给小弟,说道:“行了,你们吃吧。”

    看着弟弟妹妹开心分食的模样,他自己也觉得开心了。起码舔过了,何大松心想,明年再来吧。

    他一手拉着弟弟,一手牵着妹妹,在附近闲逛,绕了几圈,心想时候差不多了,该回法会场找爹娘,于是说道:“咱们走吧。”

    他刚回头,不意撞上一名女孩,那女孩“呀”的一声,手上掉落一串物事。

    女孩身旁站着一名少年,喝骂道:“操娘的,不长眼吗?”

    何大松再看那女孩,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张俏红的脸,圆圆的,甚是秀丽。他不禁看傻了。

    女孩忙道:“没关系,没关系。”她蹲下身拾起刚才掉落的东西,是一串糖葫芦。

    那是四颗一串的糖葫芦,不就是补上自己刚才少买那颗的那一串?

    那少年道:“都脏了,丢了吧。”

    何大松忙道:“别糟蹋了,给我吧。”

    那少年喝骂道:“滚开!”

    女孩道:“朗哥,你别凶他。”她犹豫了会,拿丝巾擦掉糖葫芦上的灰尘,递给何大松道,“给你。”

    何大松接过糖葫芦,足足一串四颗的糖葫芦。他开心得简直要飞上了天,忙对着少女道:“谢谢!谢谢!”

    那少女羞红了脸,快步离去。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似是痴了。

    那一年之后,他又多了点念想——每年佛诞,他总会找寻那名少女的身影,而每年,他也总能见到那少女一面。那少女是虔诚的信徒,每年佛诞都会到佛骨舍利前受僧人祈福,只要守在那里,他总能见上她一面。

    但与糖葫芦不同的是,糖葫芦是他奋力追求就能得到的微小幸福,那个少女却像是员外家的高宅深院,那是不属于他的世界。

    只要见上这一面就足够了,他心想。

    过了两年,有人看上他们家的耕地,想买来种茶,他们得了一笔小钱,思量着离开佛都另谋生路。可一家五口搬离故乡,只怕盘缠不够,父母寻思着把小妹卖去做丫鬟。

    何大松告知父母,自愿入寺当和尚,减轻家里的负担。他拜了正僧了虚当弟子,沿了本名,法号本松。了虚是未入堂的监僧,住在佛都中的无名寺。

    之后便是暮鼓晨钟,早晚经课。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妹妹还是为了能留在佛都,每年见上那少女一面。

    又过了两年,他听师父说,了心和尚带回了一个痴儿。偶而,了心外出公办时,会把这孩子交给他师父照顾,他记得,这孩子叫明不详,是个乖巧异常的孩儿。

    明不详渐渐长大,女孩自然也渐渐长大。他也从那个十岁孩童,慢慢长成一个少年。

    女孩也成为了一个少女,出落得秀雅大方。

    他依然在每年佛诞找寻少女的身影,每年他都没有失望。

    没有交谈,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偷看她一眼。

    十八岁时,了心大师入了堂,明不详也离开了佛都。

    十九岁时,他见到少女挽起发髻,知道她已嫁为人妇。

    那一年佛诞后,他大病一场,险险丧命。病愈后,只是不停诵经。

    二十岁时,了虚在无名寺病逝,终身未曾入堂。

    二十六岁时,他通过试艺,取得侠名状,觉见分派他前往河北当监僧,他却坚持留在佛都,继承师父了虚的工作。每年佛诞,他作为香僧,守在佛骨舍利前,为信徒焚香祝祷。信徒者众,像他这样的香僧有二十余名,他左右张望,总能在自己面前的队伍中见到那名少女的身影。

    此时的她已是一名少妇,循着长长的队伍来到他面前,双手合十,低头行礼。

    “阿弥陀佛。”他诵着佛号,右手在少妇头上画了个圆,几乎便要摸到她一头乌黑的秀发。但他没有唐突,为她祈福,虔诚之心前所未有。

    每到佛诞,客栈必定客满,不少人阖家前来朝圣,为方便香客,无名寺会让出僧居与香客居住,而僧人便住入客栈。本松的旧居让给了一家六口的香客,自己住入了佛都里的普光客栈。那是一间普通规模的客栈,后院里栽着一排桃树,到了晚上,他从二楼的客房往下望,恰好见着那排桃树。

    他意外地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桃树下,在淡淡的月色中静静看着桃树。月影与桃花相映,将她映得格外动人。

    他心生惊奇,也觉感动,比起往年,他又多见了她一面。

    他就这样静静坐在窗台前,熄了烛火,看着她的身影,直至她的丈夫唤她进去。

    他没见过她的丈夫,他起了好奇心,但终究忍着不去偷窥。

    这样就够了,知道得多,烦恼就多。他拿起经文,静静默诵,却止不住杂念纷飞。

    二十七岁那年,与往年一样,他又巧合地为她祈福,巧合地住进同一间客栈,在同样的月色下看着她的身影。

    二十八岁那年,亦复如是。

    若此年年月月,知你安好,此生足矣。

    但,若知你不安好,又复如何?

    这年这日,本松二十九岁,四月初四,佛诞前四日。

    “明师弟?”本松看着眼前这名少年,讶异道,“你也来佛都了?”

    明不详道:“觉明首座让我来帮忙。”

    这是明不详第一次被派来参与佛诞盛会。了心在时,佛诞期间都有公务,便将明不详安置在寺内;了心不在后,明不详身份低微,只负责寺内洒扫,贵客轮不到他接待,佛都也不需要他去干活。直到今年,觉明要他见世面,特意派他来帮忙。

    本松笑道:“你肯定不记得我了。”

    明不详道:“你是本松师兄,了虚师伯的弟子。”

    本松讶异道:“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你那时才……四岁吧?了心师叔每次出远门,都让我照顾你。”

    明不详道:“辛苦师兄了。”

    本松道:“一点也不辛苦,你特别乖,不哭不闹。哎,没想到你竟然记得我。你被派来干嘛?”

    明不详道:“我是接待居士,为香客指路。”

    本松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辛苦你啦。你晚上睡哪?回寺里睡?”

    明不详道:“暂住普光客栈。”

    本松喜道:“那跟我是同一间客栈,有时间咱们好好聊聊。”

    “妈的,在这闲嗑牙呢,没看到大伙都在干活?”一名身形细瘦的中年僧人领着几名青年僧人走近,本松认得那是本月的师父了无。他们负责保护佛骨舍利,除他们之外,坐镇在这的还有正在后堂的正命堂住持,外号“锦毛狮”的觉寂。

    了无骂道:“大伙都干活,就你们闲着?正僧了不起,活都给俗僧干,正僧顾着吃饭睡觉就好?”

    本松忙道:“了无师叔息怒,是弟子拉着明师弟聊天,弟子这就去忙。”

    他拉着明不详要走,了无却喝道:“明不详,你过来!”

    明不详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了无。本松忙要打圆场,却被了无喝止:“没叫你!”

    本松被抢白,碍于身份,不敢多说。了无上上下下打量明不详,道:“果然长得挺俊的,真是妖孽!”

    明不详只是沉默不语,了无又问道:“怎么不说话?”

    明不详说道:“弟子是妖孽,一开口只怕便是妖言惑众。”

    了无冷笑道:“别仗恃着觉见觉明两位住持疼你,就可以上天了!两个住持比不上一个首座!我盯着你呢,千万别犯错,否则走着瞧!”说完便领着一众弟子离去。

    本松道:“明师弟,别往心里去。他徒弟疯了,就想找你出气而已。”

    明不详淡淡道:“没关系的。”

    四院共议,俗僧易名之事渐渐传了开来。七正五俗的四院八堂,正僧占据了多数,听说连反对改名的觉见觉明两位住持也动摇了,佛诞过后将再开四院共议,届时俗僧改名几成定局。此刻的少林寺正值波涛汹涌之际,俗僧以为多年来少林事务多仰仗俗僧,却被当作次等僧众,大为不满,而正僧则认为俗僧毁坏清誉,连累正僧,如今终于正义伸张。

    此时两派势成水火,每每见面必是相互冷嘲热讽,冲突不断,虽无斗殴伤害人命,但矛盾激化,差的只是一个契机。

    当晚,明不详住进了普光客栈,这是他第一次住客栈。普光虽不是上等客栈,但比起他在少林寺的寝居舒适许多。明不详点了蜡烛,摸了下棉被,推开窗户,月光下的桃树枝叶扶苏。

    他出了房间,信步走到后院,抬起头,望见住在隔壁的本松房间窗户未掩,窗后的人影正看向这边,却没对他打招呼,似乎想着什么心事似的。

    明不详想了想,遥望向少林寺的方向。

    ※※※

    此时的少林寺,多数弟子都去了佛都协办佛诞节,了净趁着夜,从文殊院走至普贤院正业堂。他翻过院墙,避开更僧,到了明不详屋外。

    了净知道明不详一个人住,并无室友。他见门未锁上,正要推门,想了想,又绕到后窗去,确认了房内无人,这才推窗进入。

    他之所以绕到窗外,是担心明不详在门上做了手脚,有人闯入便会察觉。只是他随后检查门板窗户,没见着设了机关的模样。

    明不详的房间一尘不染,跟自己的房间真是天差地远。“真是个样版娃儿。”了净心想。他小心翼翼地翻找,屋内除了经书,一无其他。衣柜里只有两件破单衣和两套内衣裤。他看了看床下,连床底都干净得没一抹灰尘。他拉出书桌抽屉,里头只摆着针线、小剪刀、一支小笔以及砚台墨块等杂物。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仔细想想,十五岁的少年这等心计,他图个什么?寺中地位,抑或是其他好处?

    他正要推回抽屉,突然心念一动。

    “他抽屉里有笔墨砚台,为何无纸张?”

    藏经阁借来的经书不允僧人注记,他又环顾周围,确认了屋内无纸张后,想了想,将抽屉整个抽出,举起烛火看里头夹层,赫然见到一本手札。他急忙取了出来,恐灯油污了手札,将烛火放在床沿,就着光看起来。

    那是明不详的笔记,意料之外的,明不详的笔迹疏狂随性,时常缺点少画。了净心想:“这家伙也不是毫无缺点的嘛。”

    他细细翻阅,越看越是心惊,不由得冒出涔涔冷汗。这里头记载着明不详如何暗地策划,观察引诱卜龟的一举一动,又写着傅颖聪如何前来示好,被他识破,随后如何使计,让傅颖聪吃下自己带来的迷药,把他送到与本月约定好的地方,本月如何逞欲,怎样欺压傅颖聪,自己又如何在傅颖聪崩溃恍惚之际挑拨,诱其自杀。以及雪山之上,逼迫姚允大两人互斗,观察两人变化,最后则是他如何以拈花指扮鬼逼疯本月的过程。

    了净只看得头皮发麻,若不是亲眼所见,真难相信天下间竟有如此骇人之事。

    天魔波旬,这是他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这世上真有如此怪物,那必是天魔波旬降世灭佛!

    但无论怎样难以置信,只要有了这本笔记,就能揭穿明不详的歹毒心思。了净将笔记收入怀中,将抽屉归回原处。

    此行大有斩获,了净本该大为满意,但不知怎地,他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他又走到隔壁房间——那是了心的房间。

    了心的房间一如明不详的房间一般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即便了心不在,明不详也没丝毫怠惰。他在屋里细细翻找,在床下找到用绳子捆起的厚厚一叠日记。他解开绳索,日记里除了心的修行记事外便是关于于明不详的记录,关爱之情溢于纸外。了净想,这样一篇篇看过去,看完天都亮了。他从最后一本往前翻,却见后几日里头写着:“近日神思困倦,杂念纷飞,邪魔外扰,难以自已。是修行功夫不到家,致陷欲念难拔,当持戒诵经,精进功夫。”

    了净想:“怎地了心也变得如此?”又往前翻,多是陷入心魔,自我告诫警惕之言。直翻到明不详呈送寿桃那日,上面写着:“详儿为师祝寿,献寿桃一枚,吾心宽慰。匆匆十余载过,幸喜详儿聪明,深具佛慧,前途无量。今日为详儿坏三十年清戒,虽无悔意,于心愧疚。修行本是难事,一念方起,便无止息。”

    他又往前翻了几页,又多是杂事。他性格疏懒,今天这举动已是过往从未有过的勤劳,既已查到证据,便不多加驻留。

    此时,忽听得前门打开的声音,了净心中一突,忙吹灭烛火,凝神细听,闻得轻微脚步声,猜想是明不详回来了。他忙将日记迅速捆起,又不停思索自己刚才在明不详房间是否留下什么破绽。

    他听到明不详开窗的声音,若此刻跳窗逃走,必会被隔壁的明不详发现。了净将了心的日记推回床下原处,把周围掉落的灰尘轻轻扫起,务求一尘不染。扫不干净的,了净运起内力,吸了口长气,将灰尘吹散,同时注意着外头动静。

    他又听到明不详的脚步声,正向这处靠近。此时万籁俱寂,一点声响也会引起注意,他放轻动作,翻身滚入床下。

    “呀”的一声,房门被推开。他从床下望去,一点微弱灯火下,只看得见一双脚,正是明不详掌着烛火进来。

    “他发现笔记失窃了吗?”了净屏住呼吸,心想,“如果此时被他发现,动起手来,我是闯入房里的卜龟,一爪子拧下他的头,还是吕长风,被他用拈花指戳几十个窟窿?”

    虽说自己比明不详大上十余岁,又是了字辈第一等人物,但明不详实是妖孽,没有十足把握,还是莫要冒险。

    此时室内昏暗,唯有明不详手上的烛火照亮,敌明我暗,如果打一个措手不及也不是没有逃走的机会,甚至一击得手,杀了这妖孽也是可能。

    只是现在手上已有证据,又何必与他硬碰?

    他这里心念纷飞,正拿不定主意,明不详缓缓转过身去,走出屋外,关上房门。不一会,就听到前门开合的声音,明不详似乎远去了。

    了净舒了口长气,从床下翻出,摸了摸怀中笔记,从窗户遁去。

    当天晚上,了净躺在床上思考该如何处置这本笔记。照理来说,是该交给正业堂住持觉见,抑或让明不详入堂的正见堂住持觉明。但两位师伯都偏爱明不详,这本笔记未必能给他定罪,只怕又生波澜。

    只好交给师父了,了净心想。

    虽说终能铲除祸根,但了净心中仍觉一丝不安。他是敏锐的人,知晓所谓的不安其实是内心察觉有不妥错漏的直觉,只是自己还没发现毛病在何处。

    就为了这点不安,第二天一早,了净没有直接去找觉如住持。他知道明不详留在佛都,直等到了晚膳后,这才去见觉如。

    “我又没生日,怎地又来了?”觉如问道,“你要是太清闲,佛都现在可热闹着。”

    “我就是想念师父,想跟您亲近亲近。”了净道,“我们师徒聚少离多,难得见面,徒儿也想尽点孝心嘛。”

    “唉,少林寺啥都好,就是文殊观音两院隔得太远,不走上个一年半载走不到呢。”觉如调侃道,又问,“要吃点什么?”

    “上回的桂花栗子糕还有不?”了净问。

    “早发霉了。”觉如说道,“有人送了枇杷过来,吃不?”

    “行,师父这什么都好,我有什么吃什么。”了净道。

    觉如从柜子中取出一袋枇杷,说道:“你这么敬爱师父,不如回来跟了我吧。天天都有好果子吃,顺便多学点功夫,保你突飞猛进。”

    了净沉思半晌:“学功夫啊……”

    觉如问道:“怎地,看上哪本上堂武学了?”

    了净问道:“要是有人十五岁练成了拈花指法,那是什么境界?”

    觉如哈哈大笑道:“你在开玩笑?十五岁?资质差点的,五十岁都练不到!”

    了净道:“说说而已,若有这样的天才,那该多厉害?”

    觉如道:“这是觉明住持的绝技,他在二十八岁那年入门拈花指法。寺内记载,最快练成拈花指的也是二十三岁。十五岁……那肯定是达摩转世了。”

    了净道:“是波旬转世也说不定。”

    觉如道:“波旬是否转世不知道,寺里头波旬弟子倒是多得很。”

    了净知道师父说的是俗僧。这点上他并不苟同师父的想法,在他看来,要修行自己修行去,大伙都是为少林出力办事,正俗之争实在没必要。

    觉如问道:“怎么问起这个?”

    了净道:“没,问问而已。不知道有没有武学专破这拈花指?”

    觉如道:“要说专破是没有,但从招式与特性上去破,袈裟伏魔功以柔为本,以刚为用,可以阻挡拈花指的无形指气,当是上选。你想学吗?我倒是可以开个手喻给你。”

    了净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懒。”

    “你要是不懒啊,说不准不用四十就当上住持了。你也给我长长脸,让为师风光一下。”

    了净笑道:“师父,你是正僧,这般被虚名所累,不妥,不妥!”

    “教训起我来了?”觉如板起脸来骂道,“转过身去,让为师踹你屁股两下!”

    了净佯惊:“师父不可!你几时染上这随便动人屁股的恶习?”

    觉如哈哈大笑,又道:“就算十五岁上真练成了拈花指,内力不足,功力也是有限。想要把少林七十二绝技使得精深,非得要有精深内功作基底不可。易筋经只有历任四院八堂住持能修练,正本副本都放在大雄宝殿,由方丈亲自收藏,至于洗髓经,你知道的,怒王起义时,寺内遭逢战火,洗髓经的副本就此遗失,正本虽在,多年来被虫蛀蚁咬,上面文字缺漏甚多,若要强练肯定走火入魔,放在神通藏密储,仅供瞻仰罢了。”

    了净疑问道:“都说是两大神功,怎么这几十年来学会易筋经的人不在少数,学会洗髓经的人连记载中也没几个?”

    “真没几个。据说这两本内功练到深处,那是不分轩轾。但易筋经入门易,精修难,练个二三十年,甚至四五十年,到了觉空首座那样也不算到头。”

    觉空首座不仅为俗僧之首,论武功也是少林第一,甚至在崆峒齐子概齐三爷声名鹊起之前,是多数江湖人认定的天下第一。可这年头,天下第一早不济事,既无人争抢,也无人在意,只当是恭维之词。

    “洗髓经就不同了,易精却难学。一旦入门,初期便是突飞猛进。可也有不少人花费三五十年光阴,连入门也进不去,白白蹉跎时光,比初阶易筋经还不如,是你的话,要练易筋经还是洗髓经?”

    了净疑问道:“寺中数百年来多少高僧大德,当中不乏聪明智慧之人,难道

    就没练成的?”

    “据说,那是洗髓经少了前头入门心法。也有人说,是洗髓经从未完本。更有人说,现在寺中所存的洗髓经是假的,真本早在两百多年前,前朝皇帝灭佛之时便已湮灭。”觉如道,“不过听说一百多年前有人练成过,把这谣言给破了,可见这洗髓经真能练成。”

    “谁?”了净问。

    “不知道。”觉如回答。

    了净又好奇起来:“怎地又不知道了?”

    “寺中有记载这人,就是没说到他名字,奇怪吧?”觉如道,“总之不用想一步登天,什么武功练到高深处都差不多,不只威力差不多,再进一步的难度也差不多。说易筋经易学难精,十年不到便有大成的人也不少;说洗髓经难学易精,到了你师父我这种程度,要再往上一步还是看天份机缘,要不然大家都去练洗髓经,练易筋经做什么?”

    了净兜了半天圈子,始终没说到正题,就是想着哪里不对劲,到了此时,不得不说,于是问道:“师父,你觉得明不详这人……怎样?”

    “怎么又提起他来?”觉如上上下下打量了净,说道,“还问师父觉得他怎样?该不会……你想干嘛?要为师允你婚事,你也先还俗找个正经姑娘吧。”

    了净哭笑不得,说道:“师父,我是认真问的。”

    觉如道:“我也是认真的,没成想,你竟也被俗僧带坏了,搞这阴不阴阳不阳的玩意,当真让师父痛心,痛心。”

    “还不是跟师父学的。”了净摊手道,“你刚才叫我转身,想动我屁股呢。”

    师徒两人哈哈大笑。

    觉如道:“认真说起来,明不详倒是个人才,别说觉明觉见两位住持,现在连觉观首座也对他赞誉有加。外表俊美,像个玉人儿似的,谦虚聪慧,勤奋努力,过目不忘,到现在还念着师父了心的旧情,住在正业堂旧居。奇怪,我怎么就收不到这么好的徒弟?”

    觉如说到“过目不忘”时,了净心中突了一下。明不详房中并无纸张,那是因为他过目不忘,无须笔记,既然如此,为何准备笔砚,就专为记录他自己的罪行?难道他自己会忘记?既然不会忘记,又何必记载?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觉如拿出昨晚得来的笔记,此时白昼明亮,上面字迹清楚,了净详细辨认,觉得字迹眼熟,仔细一看,这可不正是自己的字迹吗?明不详模仿了自己的字迹写了这本书,要是自己傻傻送上去,那就坐实自己陷害忠良的罪名,而且是最笨的那种陷害。

    觉如见他转过身去,问道:“你在干嘛?真把屁股对着师父?”

    了净忙打趣道:“就想试试师父是不是品德如一。”同时忙将笔记收起。

    觉如起脚作势欲踢,骂道:“胡说八道,古古怪怪!”又道,“你也该跟他学学,别仗恃聪明,只是懒惰!”

    了净苦笑道:“是,师父,弟子马上改!”

    觉如问道:“怎么改?”

    了净苦着脸道:“您现在写封手喻,弟子立马去学袈裟伏魔功。”

    觉如哈哈大笑。

    ※※※

    四月初五,佛诞前三日,本松在佛骨舍利前的法会上又见到了那个人的身影。不知是缘分还是怎地,她一如既往排在本松队伍里,本松甚觉宽慰。

    等待了一年,就为了这几天的相会,只这几天的见面,便足慰一年的相思。

    眼看只差了十几个人次,了无走了过来,在本松耳边低声说道:“茶叶没了,觉寂住持要喝茶,你去禅风茶楼买点。”

    本松忙道:“可我正在为香客祝祷祈福呢。”

    了无在他耳边骂道:“去你的,会有人替你工作。快去,别啰唆!”

    本松原想推拒,见了无凶恶模样,无奈对着香客行了一个礼,说道:“贫僧有事待办,去去就回。”说罢快步离去。

    明不详正在法会场为居士解答疑难,指引道路,见本松离开,转过头去,看见原本本松的位置已换成其他僧人为香客祈福。

    本松心中焦急,但此时佛都人潮汹涌,他是僧人,任意奔跑有失大雅,且引人注意,只能快步前行。来到禅风茶楼,但见高朋满座,人头攒动,他忙上前排队,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轮到他买茶。他带了茶叶,虽知定然不及,依然快步赶回法会,先将茶叶交给了无,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为香客祈福。

    “今年终究错过了。”他暗叹一口气,心想,“也罢,今晚她应该还住在普光客栈吧?”他收敛心神,专心为后来的香客祈福。

    一个时辰后,他在队伍中再次见到那熟悉身影。她仍在队伍当中,依序前进。

    “怎会?”本松讶异,“难道她跟自己一样,有事先行离开,只得重排队伍?”本松想着,掩盖不住内心欣喜,不由得露出微笑,目光正好与明不详对上。

    明不详回以礼貌的笑,如桃花绽放,温暖煦人。

    ※※※

    明不详已经知道自己怀疑他了,了净心想。

    昨晚他回到房中,说不定发现了自己,只是犹豫要不要动手罢了。

    这妖孽在正见堂帮觉见住持审阅公文,见过自己笔迹,想不到竟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简直无所不能了。

    到了这地步,也无须遮掩了。此人年方十五就已如此险恶,若是留在少林寺,当真祸患无穷。

    只是要如何铲除这妖孽,却是困难。

    了净看着手上的袈裟伏魔功秘籍。

    这得练多少日子……

    若是现在动手,他只有十五岁,自己比他大了足足一轮,照理说功力肯定比他精深。

    不过,这妖孽不合常理。

    他想起他的七师兄。

    七师兄天分佳,一直是师兄弟□□夫最好的,据说师父本想把他当作闭门弟子。当然,师父对每个徒弟都这样说过。

    他入门前三年,功夫与七师兄差距甚大,过了三年,差距便开始缩小,再过三年便不分上下。此后,七师兄就再也追不上他了。

    自己真应该认真些学武,了净懊悔。

    自己与明不详的天分差距之大只怕还在七师兄跟自己的差距之上,再过几年,只怕没人制得了他。

    在寺内动手不易,一旦武斗,必有人前来制止,就算得手了,只怕也难逃一死。他尽量不想走到那个境地,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既能杀了明不详,还能保住注记僧的位置,一切云淡风轻。

    当然,这有点难。

    最好的时机还是落在佛诞日,明不详不在寺中,佛都兵荒马乱的日子。

    最好是在佛诞结束前。

    他翻开袈裟伏魔功秘籍。

    三招,先练三招。就用这三招去对付明不详,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是否能降妖伏魔,端看天意。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叹道:“以前以为你顶管用的,现在才知道你有多不济事。”

    ※※※

    她终于再次来到本松面前,低头行礼,让本松为她祈福。

    本松念了句“阿弥陀佛”,为她祝祷,一如既往,异常虔诚。

    明不详走了过来,少妇抬起头,见到明不详,愣了一下。

    明不详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行礼。

    少妇还了一礼,转身离去。

    “可怜的妇人。”明不详低声道。本松听到了,回过头问:“怎么了?”

    “她丈夫打她。”明不详脸上无限惋惜。

    本松心中一突,道:“别胡说,她看起来很正常。”

    明不详道:“伤口在背上。应该是个世家弟子,要遮丑,只打在背部胸口,不露痕迹,举止无异。”

    本松问道:“你怎知道?”

    明不详道:“她低头时,从背后领口看进去,可以见到淤血。”

    本松道:“说不定是摔伤的。”

    明不详摇头道:“应该不是。”

    本松愣在原地,一时忘了自己的工作。

    知你安好,此生足矣。

    你若不好,该当如何?

    日暮西山,本松回到客栈,推开窗户,望着楼下桃树,等待着那人出现。

    今年却不如往年平静。

    晚膳后,那丽人果然再次出现。

    她真被欺凌吗?

    没多久,又一人出现,本松细看,竟是明不详。

    本松心中一突,只见明不详伸出手指,指指自己的方向,那丽人抬起头来,正与本松打个照面。

    本松凝视着这个女人,片刻后,关上了窗户。

    烛火摇曳,难以自已。

    又过了会,敲门声响,本松打开门,见是明不详。

    明不详道:“我今晚要回少林寺睡,师兄有什么要我顺手带回寺中的吗?”

    本松摇摇头道:“没什么。”又问,“刚才见你在楼下,跟那位夫人说了什么?”

    明不详道:“我问她是不是认识师兄。”

    本松疑道:“怎会问起这个?”

    明不详道:“今天下午师兄替人祈福,不是半途离开了吗?那夫人见你离开,就把位置让给一位老夫人,等你回来了才重新排队。我想,她应该认识师兄。”

    本松一惊,想起下午的事,又问:“她怎么说?”

    明不详道:“她说认识师兄,但师兄不认识她,这么多年都没找她叙旧呢。”

    本松闻言,内心惊疑不定。

    明不详又道:“我这次来佛都,本想趁着机会找小时候的故人,没想到才十一年,想找个熟人都难。除非在熟知的老地方,不然,真不知怎么见面。”

    说完,明不详径自离去,到了楼下,经过大厅时,几名正业堂的僧人正在吃饭,明不详自言自语道:“那么漂亮的一个美人,站在桃花树下想啥呢?”

    他能确定正业堂的僧人听到了,那些都是了无的手下。

    本松呆呆站在房里半晌,下了楼,来到后院桃树下,站到丽人身旁。

    那个他痴望了十九年的人。

    半晌,那丽人忽然问道:“糖葫芦好吃吗?”

    本松讶异,转头看着她。

    那丽人道:“那年我拜托朗哥带我去买糖葫芦,就排在你背后,见你因为少了一文钱,自己不吃,把两颗糖葫芦分给弟妹,我就把那串四颗的给买下来,跟在你后头,其实是想给你。只是当时我脸皮薄,怕伤你自尊,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你猛然回过身来,就撞着了。”

    她娓娓道来,像是说一段遥远得如同前世一般的回忆,对本松而言,那段记忆也恍如隔世。

    “一年后,我在法会上看见你,此后几年,一直都见到你。我想,每年来这法会上,总能见你一面。后来没几年,就见你出家了。”

    说到这,那丽人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之后我嫁了人,你也成了祈福僧,我排在你队里,知道你住这客栈,也就固定在这过夜。你爱看桃树,我就站在桃树下。几次想与你攀谈,终究想着,十几年前的事,怕你早忘了。”

    “我不爱看桃树,我想看的,是树下那人。”本松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只道:“那事我始终没忘,那串糖葫芦我分了,弟弟一颗,妹妹一颗,我两颗,刚好。”

    “可惜掉地上,脏了。”那丽人幽幽道。

    “不脏。”本松道,“那是我此生最难忘的滋味。”

    两人沉默良久,本松道:“夜深露重,上去聊吧。”

    丽人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分别上楼。他们小心避开其他僧人,本松把她带到明不详的房间,没有别的理由,只是不想被打扰。

    他们没有逾矩的行为,只是坐着闲聊,一壶茶,几盘瓜果,诉说这十几年经历。她本名袁芷萱,是富贵人家出身,家中礼佛虔诚。本松说自己的父母搬走了,故居只有自己一人。袁芷萱说到朗哥是她表亲,是领过侠名状的武当门人,小时候很照顾她,回湖南成亲了。本松说他在少林寺如何学艺,师父怎样照顾,还有刚才与她交谈的明不详,小时还被当作痴儿,没想到长大后竟成了神童。

    就这样,聊到天明困倦,袁芷萱方才回房睡觉。

    ※※※

    四月初六,佛诞前两日。

    明不详回到法会接待香客,本松趁着午休时假寐了一下,又问了明不详今晚睡哪,明不详说要回寺,本松便不多问。

    当晚袁芷萱又来,两人又天南地北聊了起来,彷佛有说不完的话。直聊到子时,本松问道:“你一个人上少室山,你夫家不担心?”

    袁芷萱沉默半晌,道:“他送我上山便走,这里都是少林弟子,不会出事。佛诞结束后,他便接我回去。”

    本松犹豫了会,想起明不详说过的话,问道:“你丈夫对你好吗?”

    袁芷萱轻轻阖上了眼,又缓缓张开,站起身来,转身背对本松,解开衣服。

    本松慌忙扭开头去,袁芷萱露出了半片背部,雪白肌肤上,从颈到背俱是一片淤青。

    袁芷萱道:“他是世家弟子,爱喝酒,酒后便打人,不喝时也会打。”

    本松回头一瞥,见她背部淤伤,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却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袁芷萱刚要穿上衣服,忽然窗户“喀喇”一声,一名蒙面人闯了进来。本松大惊,忙起身上前。那人出手极快,一手扼住本松咽喉。袁芷萱正要尖叫,却想起自己与僧人密会,忙捂住了嘴。

    蒙面人见了两人,低声骂道:“怎么是你们?”又见袁芷萱衣衫不整,压低了声音道,“你们竟在这行苟且之事!”

    袁芷萱跪地道:“大侠饶命,我们什么都没做!是我勾引他,你放过他……跟他没关系!”

    蒙面人听袁芷萱说得蹊跷,又看她样貌清秀,显是大家闺秀,再看本松,虽不算丑,也不过就是普通人样貌,无甚出奇,说是本松勾引人家还有可能。

    蒙面人道:“你且把话说清楚。明不详人呢?”

    本松满脸涨红,几乎喘不过气来,说道:“他……他回寺里去了……”

    蒙面人“嗯”了一声,又道:“你们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

    两人把过往之事一一说了。此时两人心慌意乱,命悬人手,又不敢呼救,于是再无隐瞒,情意表露无遗。

    说完后,两人相对而视,情深款款。

    那蒙面人便是了净,他本来欲杀明不详,打听了房间才来,没想到撞到这事,只听得目瞪口呆,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本松长这样都有美女爱慕,怎地我这等人品,对着我的只有师父跟一群和尚?”他暗自发了一阵闷气,知道明不详没有回少林,此刻恐怕就在附近监视。只是明不详摆布这两人又是为何?想来绝非成人之美这等好事,只怕这两人要遭殃,于是道:“你六根不净,也不用当和尚了。你们的事我管不了,要就逃,要就认分,给人抓着了,都得死。”

    说完,又从窗户窜了出去,留下不知所措的两人。

    了净跃上屋顶,摘下面罩,四处张望,此时佛都灯火辉煌,不见明不详踪影。

    了净心想:“明不详对这两人下手,必有算计,真不知他要如何害人。”

    他伸了个懒腰,索性就睡在屋顶上了,心里想着:“不如还俗去,说不准也能讨个媳妇。”又想,“唉,营生不容易,在藏经阁当注记僧,看书练功的日子舒服着,为了个媳妇,不值,不值!”

    次日一早,了净醒来,翻身下屋,特地找了面镜子,看自己剑眉朗目,尤其鼻子特别英挺,颇为满意。又见了一名女香客路过,拦住便问:“我长得好看吗?”那女香客吃了一惊,只看了一眼,忙点头道:“好看!好看!”慌忙离去。

    了净“哈”了一声,他即将面对生死一战,心情紧张,借此调笑,舒缓心情。

    四月初七,佛诞前一日。

    本松昨夜受了一惊,睡得不安稳。推开房门,袁芷萱已在大厅。

    他走了下去,袁芷萱见他下来,迎了上去。

    “我丈夫明早便来接我,等佛诞结束就离开少林。”袁芷萱淡淡道。

    本松明白她的意思。

    十九年的相思,而今要再轮回,抑或有所不同。

    若是几日前,他定然不会答允。卿已婚嫁,君已出家,每年一会已是奢侈。

    但昨日了净这一闹,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你收拾一下,法会结束,我们就走。”本松说道。

    袁芷萱点点头,神色坚定。

    本松在法会上找到明不详,想向他说起昨晚的事,却又不知如何解释自己怎会在他房里,只得说好像有人要害他,要明不详小心,可能是寺内妒忌他的僧人。

    明不详只是道谢,似乎不以为意。

    本松也向明不详道谢,明不详没问他道谢的理由,他原也说不清。

    那是他此生最漫长的法会,幸好,袁芷萱知道他心意,抽空来见他一眼,就如那些年般,在会场两端互望,一眼情深。

    只这一眼,本松便觉安心。

    法会结束后,本松与袁芷萱约在佛都外的小径上。入夜,两人见面,趁着夜色快步下山。

    没想走不到半里路,就见几人拦在路中,本松脸色一变,认出了无,了无背后还跟着四名正业堂的监僧。

    了无冷笑道:“嘿,我还以为正僧都是怎样的大德君子,修行不懈,原来也勾引良家妇女。昆仑共议怎么说的?□□妇女,天下共诛。”

    本松不知道,打从他与袁芷萱在树下相会起,了无手下的俗僧便盯上他了。此后他与袁芷萱幽会的事他们俱都清楚,只是故意等到今日才动作。

    “那几个正僧说咱们败坏佛门清誉,今天就等着把你抓来在佛诞日上游街,看是谁败坏佛门清誉。”了无喝道,“抓起来!”

    四名监僧一拥而上,莫说本松武功本不高明,何况以一敌四,交手不久便被按倒在地。袁芷萱六神无主,只能大哭扑上,本松怕她被拳脚牵连,翻身将她抱住,用身体护着她。四人一番拳打脚踢,只一会就打得本松全身是伤,口吐鲜血,全喷在袁芷萱一身华服上。袁芷萱只能抱着本松狂喊乱叫,却是无能为力。

    了无道:“男的打死无妨,女的抓起来,还需要口供呢。”

    眼看本松便要被活活打死,忽地一声呼啸,一名蒙面客飞扑而来,却是了净。他本怀疑明不详要对付这两人,一直偷偷跟在身后,此时更无疑虑,即刻出手相助。

    虽然他也不知,这样做是对或不对。

    只见他双掌穿梭,左右穿花掌左往右复,四名监僧只觉眼花缭乱,恍如身处云雾之中,还来不及瞧清楚便已连连中掌。

    “还不快走!”了净一声低喝,惊醒袁芷萱,她忙将本松扶起,两人一跛一跛便要离去。

    了无大喝一声,跨步抢上,拍出一掌要拦阻本松,却被了净截住。他功力远较四名监僧更高,也是本月的师父,使出千手观音掌,掌力更是雄浑凌厉,却哪知正好被了净的左右穿花掌牵制,左拍右拍,就是抽不得身。了净更牵制余下四名监僧,以一敌五兀自行有余力。

    了无又惊又怒,骂道:“你是哪院的堂僧?可知你包庇罪犯,一体同罪吗?”

    了净心想:“我要回答你便是猪头了。”心知唯有打倒五人,本松方能逃走。只是他不忍下重手伤人,唯有尽力牵制。

    正犹豫间,忽闻一声极细微的风声响动,紧接着,他的面罩无端碎了一块,中招处竟是全无感觉。

    了净心中一凛——拈花指!

    这一瞬间,他恍然大悟,明不详的目标一直是他,本松只是恰巧成为被利用的圈套。只要自己出手,那便着了道。如果他在了无等人面前露出真面目,包庇本松,定然被逐出寺门。

    他来不及环顾左右,此时夜色昏暗,两侧芒草过腰,浑不知明不详躲在何处。

    又一道极细微的劲风来袭,了净的面罩又碎了一块。

    如果真面目曝光,只能杀了这五人灭口。

    杀人灭口还是被逐出寺门,这就是明不详出给他的难题。无论哪一条都是不归路。

    但了净还是有他的办法。

    第三道风声响动前,了净避开了无的千手观音掌,右手成爪抓住了无僧衣,“嘶”的一声,撕下大半片僧衣来。

    就在风声响动时,了净转动手上半片僧衣,内力到处,僧衣充气鼓荡,了净挥动僧衣,便如挥动一面充满气的皮球,连消带打,将那无形指力消弥,同时击中了无胸口。了无气门被封,闷哼一声,当即昏了过去。

    袈裟伏魔功。

    这是他用来对付明不详的法宝,明知此人就在左近,如今已经顾不得藏招了。

    了无倒下后,余下四僧更好对付,了净转动僧衣,只一会功夫,其余四人也昏迷倒地。

    “出来吧,明师侄。”了净道,“大伙都这么熟了,别遮遮掩掩了。”

    明不详缓步从草丛中走出。

    了净运起真力,半截僧衣立刻充气鼓起。

    这魔鬼,必须在今日铲除!

    明不详看看周围,淡淡道:“没想到你会袈裟伏魔功。”又道,“你跟他们打过,又要跟我打,力气够吗?”

    了净道:“我大你一轮,让你一点无妨。”

    明不详摇摇头,淡淡道:“还是我让你一点吧。明日子时,我在这里等你,你跟我,两个人。”

    了净问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明不详没有回答,跃入草丛之中。了净没有追上。明不详说得没错,现在跟他打,还是自己吃亏较多。

    早知如此,一上场就别犹豫,早点将他们打倒,别跟他们虚耗力气,了净暗自懊悔。但他也知道,明不详敢放他走,肯定有其自信。

    至于自己,可就没什么把握了。

    四月初八,佛诞日。

    了无清醒后闹了一阵,事情传入正业堂。只知道本松失踪,还有待追查。

    佛诞日再无他事,圆满落幕。

    了净花了一天时间调息吐纳,让自己进入最好的状态,然后到了观音院,吃了师父几块点心,要师父多多珍重。

    子时,了净到了约定的地方,等待着明不详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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