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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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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花便去镇上的银行取钱。他怕有坏人打主意,便叫公爹有富和娘家爹一人扛着一根扁担跟在身后,她这么小心是对的,现在偷钱抢钱的事不光城里多如牛毛,就农村也不太平了,几天前就有个妇女上街取款,好像也是为了交学费,当那妇女揣好六千块钱,出了银行,往家赶时,就被坏人给盯上了,结果一到人少的地方,就被坏人上去一脚踹翻,夺了装钱的口袋跑没人影了。现在镇派出所那帮大盖帽接到报案后,连个边都没摸着就别说破案了。后来听说那妇女回家就喝农药,她死后连棺材都没钱买了,她的娃现在已经到外面打工去了,那大学只有在梦中读了。

    钱取了,存时是几百几百存的,现在取时,却是一大把。翠花数钱时手都抖圆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同样她这边紧张,那两个“保镖”似乎更紧张,对进出银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当劫匪看的,一有风吹草动,他们手中紧握着的扁担就会玩命地砸向目标。

    现在银行也不能相信了,里面尽出坏人,大的不是乱整乱贷就是卷款而逃,小的从亲友处弄些假钞来混进真钞里往外取给乡下人,蒙一个是一个,村里已经有好些人上过当了。所以翠花数完之后,还要一张一张检查看有没有浑水摸鱼的。

    这一耽搁下来,差不多相当于过了半个世纪,两位“保镖”因过分紧张,不仅手心里出汗了,连脑门子上的汗水也线也似的往地板上砸了。

    终于三人出了银行。

    哪儿也不能再去了,尽管他们肚子都饿得咕咕叫,可不能再街上多停留,赶紧把钱一分不少地拿回去才是关键。

    路上平时身上没钱时,觉得哪儿都很平静,现在却看哪儿都似乎藏着“伏兵”,充满了凶险。

    这次他们换了阵形。有富横着扁担走前头,翠花捂着内衣口袋里的五千块走中间,她离有富大概有两米的距离,这是一种战术安排,一旦前面有情况,她后面还可以快速撤退,翠花后面就是“贴身”跟着的娘家爹,他和翠花的距离不超过两尺,而且每走三步,就会回头向身后看一看,以免贼人偷袭。

    然而正是他们如此显眼的护钱行动,让没有想法的普通人也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三个人中间的那个身上肯定放着大钱,真正想抢钱的家伙,自是不用说了。

    眼看翻过这道山梁,就要到玟弯村了,三人都有些松懈的时候,忽然前面林子里一声断喝,一个披着花床单,脸上涂着黑锅烟,手中拿着火药枪的抢匪从林子里跳了出来。

    这人怪叫了一声,然后用假嗓子喊道:“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三人被抢匪这阵势惊吓得都快站不稳了。

    有富离抢匪最近,他没有想过自己的寿命会以这种方式终止。那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有富家里也有打猎用的火药枪,他知道里面装的是铁砂,一开枪会飞出来一大片,能把身体打成蜂窝煤。他早上走的时候,也想过扛猎枪护钱的,可终归觉得用处不大没有扛,何况让派出所那帮子看见了还会没收和罚款,可现在抢匪就用这玩意儿威胁着他们,尽管他们的扁担都是上好木料做成,打脑袋一扁担下去就能看到豆花,可这是冷兵器,除了贴身rou搏能发挥作用外,现在抢匪离他们有三米以上的距离,正是火药枪威力最大的时候,怎么办?难道就这么乖乖地把血汗钱交给他,不交就让他把三人打成尸体,那钱自然仍旧保不住。

    有富怔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翠花在心头狂跳了一阵后,逐渐平静下来,她不想死,也不想就这么把招财的血汗钱丢给抢匪,她在等待。

    那抢匪见三个人都被自己镇住了,只是还没有交钱的意思,便又用假嗓子威胁道:“给你们三十秒钟,如果不主动把钱拿出来放到地上,然后向后转,那么老子今天就开一回会杀戒,让你们三个要钱不要命的蠢蛋上西天。”

    抢匪说完当真数起秒来。

    “1 、2 、3 ……”

    当抢匪数到十的时候,翠花冷不丁问了句:“你这一套是不是跟电影里学的?”

    抢匪想也没想说:“是又怎么样?抢钱也不是哪个生下来就会的。难道你这小娘子认为老子不会抢钱?”

    翠花忽然一声冷笑,颇有女侠的味道:“这位公子,莫非你想钱想疯了,也不看看太岁头上的土你也敢动吗?”

    “小娘子长得倒有几分姿色,可惜本公子只劫财不劫色,你还是乖乖地把钱交出来吧,省得公子当催花辣手。”

    “牛二龙!别演戏了,还不快给老娘滚一边去。”翠花忽然反客为主,一家伙揭了抢匪的老底。“你以为脸上涂了锅灰,再披块破床单老娘就认不出来你了吗?你以为你用假嗓子说话我就听不出来了吗?哈哈,笑话!”

    这下轮到抢匪发怔了,与此同时有富也吃惊不小,这小子,真是人心隔肚皮呀!翠花娘家爹没有见过牛二龙,所以还处于惊恐之中。

    抢匪终于没有再怔下去,他一把扔下火药枪,然后三两下扯掉身上的床单,接着用手往脸上一抹,哈哈一笑说:“不愧是村花,几句话就把我牛二龙的底儿揪出来了。其实我是跟你们开一个玩笑,要不信,你们来检验一下这条猎枪,里面是空的,别说铁砂了,连火药都没有哩。”牛二龙满脸堆着讨好的笑。

    有富松了口气。翠花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娘家爹更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虚脱一般。

    其实翠花也不敢肯定真是牛二龙,而且就算真的是牛二龙,如果他安心抢钱,揭穿了他反而容易把他逼上绝路,那才真要杀人灭口了。好在这臭小子还不至于变得那么坏。他主动讨好,就说明他对我翠花有点情分,至于他是不是真想抢钱,还是真的开玩笑,恐怕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了。如果我们一开头就把钱交出来,那他就真的得手了。

    二龙赶紧上前把翠花的亲爹搀扶起来,一迭连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惊着老人家了。”

    有富心里便有些想发火,大骂二龙道:“你个臭小子,信不信老子砍你狗日的几扁担,龟儿子找不到事做,回去给你婆娘洗月经带嘛。你把老子们吓出病来,还要找你狗日的给汤药钱。”

    牛二龙哪敢造次,除了说对不起还说出了一个诱人的讨好条件:“不是翠花的弟弟考上大学了吗?我这个当哥子的帮不上啥忙,干脆借两千块钱给你们消消气,不过这钱不是我的,是我那老婆桂花娘家哥哥的。我去借保证能借到。怎么样,不会还要打我了吧?”

    翠花一听说:“两千块钱太少了,不过我们可以不打你,但是呢可以把你交给派出所,让他们去收拾你个持抢抢匪吧。除非——”

    “除非啥?”二龙问。

    “除非你能跟你舅子多借两千块钱,一共四千三天之内拿来,我打借条给你,保证两年之内还上,如何?”

    “哎呀,还是翠花meimei聪明,你说了算,要多少我借多少,保证完成,只是今天这事就到此止,可不要给别人乱讲哟。”

    (二十一)

    牛二龙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翠花识破了。他本来想顺便赚一笔的,见硬的不行,他只好以开玩笑的方式,收了手。好在翠花和他有一腿,投鼠忌器,也不能真的就把他交给派出所。虽说有富并不想放过牛二龙,但有富也不敢得罪翠花,那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弄过手的嫩豆腐哩!

    转眼又是一年春节。男人们在外头辛苦了又是整整一年,在春节这个最浓重的节日里,回家看老婆父母和孩子便是很多打工仔的选择。

    而运输部门便打着调济运力的招牌,大大方方地提高票价,让农民工兄弟们辛苦一年的血汗钱,多多益善地往外拿。没办法,其它时间,要么工地不放假,要么回去没有什么意义,所以,票价再贵,春节也得回。

    很多人都回来了,包括贺万恩,包括招财。可有一个人没有回来。他是王大军。王大军最初也是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儿,后来搞建筑的活儿越来越不好赚钱了。

    王大军便和一些村人转移去了山西,听说那儿的大小煤矿多如牛毛,挖煤工虽说辛苦,但一天能挣到一两百元,差不多是干建筑活儿的五六倍,而且工资基本上每个月都能按时结算,也不用担心煤矿老板把工钱卷了去,毕竟跑得脱和尚跑不脱庙。他们也不会愚蠢到扔了煤矿往外跑这种地步。因此,赚钱心切的王大军便和邻村的一些人去了山西。

    开头还和本村继续留在建筑工地的人有些书信来往,后来大家都不大爱写信,也就逐渐断了音信。

    所以村里人都回去的时候,树芬便眼巴巴地盼着大军也能早日回去。她还想着和大军在一起时那激情四溢的鱼水之欢哩。

    可是春节都快过完了,村里的男人们已经准备再次出门的时候,大军仍旧没有回来,不仅不回来,那每月至少一封报平安的家信也忽然中断了。

    树芬很担心,便扭着屁股去邻村那些和大军在一个煤矿的打工他家里打听,结果说的是和大军在一起的十五个打工仔都没有回家,也没有写信,这到底是咋啦,难道有了钱后,就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吗?

    这么一等,时间就到了元宵节。挖煤打工仔的家属们便在焦急的等待中过了一天又一天。树芬也有些担心了,他想喊留守村里的牛二龙去山西按信封上的地址找找看大军他们。至于路费由家属平摊。

    可牛二龙整天和小媳妇翠花缠得很紧,哪儿也不想去,树芬又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也不敢去,何况家里的两个孩子也离不开她。

    可就在她们不行如何是好,一天到晚最爱看电视的翠花忽然告诉了她们一条恐怖的消息,说新闻里播了,山西一老板私开小煤窑,春节前他的煤窑发生了瓦斯爆炸,正在里面挖煤的四十三名矿工无一生还,事故发生后,小煤窑老板开头想瞒而不报,后来见纸包不住火,逃跑了。新闻的最后说,尸体已经挖出来了,这些打工仔几乎全部来自四川,他们中年龄最大的三十八岁,最小的十七岁,平均年龄二十五岁。不过具体名单尚未出来,目前希望有家属在这个小煤窑打工的,赶紧派人前去认尸。

    这个消息无异于一枚重磅炸弹。树芬几乎昏倒。与坟弯村邻近的马背梁村更是整个村都在哭泣,因为他们村里刚好有四十二名青壮年男子在那个小煤窑挖煤。

    由于马背梁村的人都姓马,是一个大家族,非常团结,所以不管搞建筑也好,还是干别的什么活儿,他们都喜欢以集团的方式出动。因为团结就是力量,他们抱成一团,不管到那儿打工都没人敢欺负,也没人敢拖欠他们的工资。王大军也是看中了他们这一点,不像自己村里的人,一出门就是各自为阵一盘散沙,有的打到了赚大钱的行当了,还生怕被村人知道了,偷偷摸摸地去干。审时度势王大军知道互相帮助的重要性,便只好舍近求远,加入了马背梁村的打工群体,好在出了省,别说一个镇的,就是一个县的人遇到了也是老乡,很亲切的样子。所以他和马背梁村的人相处得很融洽,而且因为他是高中生,有头脑和文化,无形中他还成了马背梁村打工仔的领导。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往往要靠他来一锤定音。

    可是真的就这么巧吗?王大军他们真的“全军覆没”了吗?

    要知道四川的打工仔差不多是全国最多的,在山西挖煤的听说就有十万左右,不可能这该死的灭顶之灾会降临到马背梁村和王大军的头上吧。

    怀着这份侥幸,马背梁村近百名家属和树芬一起专程前往镇上打长途电话向事故调查处理小级打听遇难都情况。

    当树芬用浓重的方言问道:“同志,你说打工仔的尸体已经找到,那么有没有见到一个右脚脚板心里长了三颗字的男人,如果有的话那多办就是我们这儿的人了。”接电话的人把这个特征记了下来,然后叫先把电话搁了,不过不要走开,他们马上派人去停尸房查查看。

    一百多人围在电话机的周围,更多的人围在电话房外面的大街上,他们都在窃窃私语,有心软的早已悄悄抹开了眼泪。树芬只觉自己支撑体重的双腿越来越软,好像没有力了一样。终于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仿佛下了口令,四周的喧嚣立时停止,数千人的大街上瞬间静得跟没人一样。

    树芬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树芬的心也紧张得几乎停止了跳动。电话那边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同志节哀吧,你说的特征我们已经在一具尸体身上验证了,赶快来人处理后事吧。”

    “咚”的一声,对芬惨呼一声后一下跌到了放电话的桌子下面去了,四周的一百多个男女也跟着呼天抢地大哭起来,接着外面围观的沾点亲不沾亲的都再也把持不住,或大哭或呜咽,连一些一两岁的孩子,尽管啥也不懂,但看到大人都在哭他们也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草木同悲,天地失色。任你铁石心肠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想不流泪比登天都难。王大军他们连这个春节都没有过成,就永远离开了他们的父母亲人、妻儿老小,四十三人中有十七人还没有结婚,有的才刚刚初中毕业……

    树芬没有出过远门,她们连四十公里以外的县城都没有去过,马背梁村的老弱病残们也是如此,可这次,他们必须出去了。

    一路上,四十三名代表不知眼泪哭干了多少回,连陪同他们的镇政府代表也受不了了,干脆把自己长时间关进火车上的厕所里。

    终于到了,终于见到了好久没有见到过的亲人。树芬看到了王大军,经过化妆的王大军看上去是那么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树芬用手抚摸着王大军干瘦的脸庞,嘴里喃喃地说:“呜……大军,我的男人……我来看你了……我写过多少回信,呜……呜……叫你出门在外要注意点,危险的工作不要干,呜……呜…生活要开好点,不要太过于节约了,呜……呜……你不听,你看才一年多时间不见,你就瘦成这样儿了,大军,你知道我是多么想你吗?呜……呜……你知道我们的宝贝儿子每天都盼着爸爸能够早日回家给他买玩具手枪吗?大军,你说话呀!你真的忍心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再不要我们了吗?大军……我的大军,你睁开眼看看我吧,我是你的树芬呀,我专门穿上了你最喜欢看的衣服,这衣服还是你陪我一起买的呀,你说过,你回家的时候叫我穿着它们来接你,呜……呜……我的大军呀!”

    “同志节哀吧,人死不能复生,别伤心过度伤了身子。”一旁的工作人员不忍心树芬这样悲痛下去,赶紧过来劝阻。而树芬又一次站立不稳,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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