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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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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楼梯上下来,扶着木扶手,脚步虚疲,岑典像是失了魂魄的布娃娃,任何关节的弯曲都没有情理。

    支着身子来到二楼,客厅墙面上最显眼的地方一块方形的白,在水晶灯灯光的照耀下,看起来更加显眼。

    那前天还挂着叶大霖最得意的《游春图》,不过现在看,好像送了人,不知又是哪位贵客在上面多留意了两眼,叶大霖这鼠目精光一下就看出来,命人摘了包好亲自送到人家家。

    他最近的让步真够多的,转角的鎏光瓶,饭厅的牛角扇……到底是落了什么致命把柄在人家手里,要他这样做牛做马?

    看来不止女人心,男人心也不可测。

    岑典的高跟鞋踏下最后一个阶梯,故意踏得重些,坐在客厅灯下绣花的敏姨闻声抬头。

    “岑小姐,你下来啦。”敏姨向楼梯那的岑典招手,“快来看看这花样喜不喜欢?”

    没有心力观察这些,挑选和评价花样子是一件极费脑力的事情,但岑典还是远远看一眼。

    “好看,像用洋莓果做的,敏姨你手真巧。”她夸。

    蓝布上挂着许多红果样子,现在是莓果的旺季,一簇簇矮草丛里藏着粉红粉红的小莓果。

    自从在敏姨心中树立了爱护五五的形象后,岑典就不忍心打破了,以至于在这个家里,除了叶大霖,她最迁就的就是敏姨,也平白得了敏姨不少好。

    看,敏姨这一声声带着敬意的岑小姐一喊就连喊了多年。

    演戏骗人除了一丝丝的愧疚,还是好处更多。

    敏姨笑,像个埋头找果子吃的孩子,刚吃了一颗莓果,甜蜜蜜,她低头,继续缝着,嘴不停,没注意到岑典苍白的嘴唇。

    “我吧,就喜欢给你做衣服,给别人做,要是做差了,她们怪我没做好,可天可怜见,明明是她们穿不出来,一个个肥屁股扁胸脯。”

    岑典看她指尖的闪光,捏着头发丝粗细的绣花针,从这一头,细腻地捅,穿到另一头。她知道敏姨接下来要说什么,她会说:

    “但给你做就不一样了,我做什么你都能穿得好看,就算我裁布量体时偷了点懒,或者买扣子样式时少买了几种,没让领子全合上,你穿起来照样好看。”

    也许有些出入,但大体上差不离。敏姨一说起这个,就是这套话术,年纪大了几岁,还没老唠叨先来。

    可是这次唠叨的敏姨并没有说出口。

    岑典的话打断了她,也让人没有心思去想。

    岑典有气无力地开口对敏姨说,“敏姨,你去打电话给板桥医生,让他带一只破伤风的抗毒素马上来。”

    “啊,你怎么了!?”

    听见这话起身,敏姨三步做两步到岑典身边,这才发现她惨白的脸色,“呀,”她抓起岑典的手,无骨的冰凉,关切看她,“岑小姐,你生病了吗?”

    指甲缝里还留着血,腿间随着凉意开始生疼,岑典没有回答,而是轻轻甩开敏姨的手。

    “我好像说错了,那医生叫坂本,我说成什么了……”

    声音虚虚弱弱的,敏姨更着急了,还看见了她小腿蜿蜒流下的血痕,小溪一样,“天呐!”她捂嘴,想后退两步抓起电话就打,又回头牵起岑典的手臂。

    “我先扶你去躺着,然后去打电话,我不叫坂本医生了,我给你叫北平国医馆里来访游的老中医来,听隔壁三保姆说这人调身体厉害,她媳妇就请看了这位大夫,没几天养得白白胖胖。”

    腿间的景象被误解成了小产,岑典不慌不忙。连连吃了三年的避子红花,连孕都鲜少怀得上,更何况是小产。

    叶大霖说了,儿子他这辈子只要一个,不要丫头,他忍不了丫头,看丫头渐渐长大,穿裙子会臭美,他可不敢保证不会化身禽兽。

    君子不立危墙,禽兽也是。

    可惜了世上少了几个棕熊的种,否则以他们俩从前的频率,三年生四个。

    “你忘了,”岑典安慰敏姨,“那黑乎乎的汤药是你熬了递给我的,你放心,我不是为没了孩子而难受,只是背后被铁丝线剐到,流了血。看起来严重,实则没什么大不了。”

    “那我先扶您上去,再去打电话。”敏姨看起来还是忧心忡忡,不过相比岑典解释前好多了,还隐约多了分内疚。

    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女子无子是什么?岑小姐好说话,她才更耿耿于怀。

    “不用,去叫医生吧,医生若是没空,叫人去取了针头和药剂回家里就好。”

    “行吗……”敏姨犹豫着,还是放下岑典的手臂,扭头拨电话去。

    “你刚刚说那药是什么?”

    “破伤风抗毒素。”

    忍着难受,岑典一步一步上楼去,每走一步就牵多了一抹钻心的疼。进了卧室门,她立刻把自己裹进床里。

    “Lookout!burning of lust(警惕!yuhuo焚身).”

    望着眼前的天花板,也就是四楼的地板的反面,白得泛黄,勾人染指。

    四楼的阁楼床上,洁白床单上的血迹被重新叠得整齐的被褥挡得严实,除了细看能看出的一条锐利破缝,没什么异常。

    除非你寻着血味而去,掀开被子,一切才会露馅。

    昏昏沉沉,岑典差点睡着。

    *

    有人来了,不过不是医生,而是一只手捏着药瓶和针剂的张铭章。

    你怎么来了?岑典疼得不想张口,躺在被子里露出脑袋,用疑惑的眼神看他。

    美丽的小脸苍白,如同折翼的魔使,惹高大的撒旦怜爱。

    他看懂,回答,“坂本医生的药库里恰好没这药,于是问我要,说是你受伤了急用,我立马答应,放下手头事情寻了药就来找你。”

    他什么生意都做,什么东西也都懂一些,敏姨对于神叨事情的衷心,除了从小这样活着,多半也是这人在等待叶家父子俩会客时与她聊天时教她的。

    于是敏姨自然认为这半仙神通广大,遇到病痛的事了,第一找医生,第二找半仙。

    果然,医生没药,半仙有。

    德先生赛先生都是被这些人带跑的。

    往前走两步,他身姿妖娆,今儿手指上换了黑色带着闪光的指甲油。

    可还没干就乱动似的,黑色的痕迹在指甲边擦的到处都是,头发也杂乱得没干透打着绺。

    确实是手头的事情都放下了,急急忙忙来的,岑典不免感动,平日他可比女人臭美。

    看他两指勾着的药剂针头,动作娴熟,像个专业的医生,内心却莫名有些不安。

    她张望,张铭章身后空空。

    “怎么不见敏姨,叫她给我打一盆热水来,再顺道给我泡一杯铁观音,我渴了。”

    有敏姨在,不安会少些。

    病痛中的岑典,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少了许多。

    “敏姨?敏姨走了。”

    许是累了,许是谜团太多,张铭章坐到床沿,就快压着她被子里的曲线。

    饶有兴致扎了针头进药瓶,拉尾巴取了药出来,他说,“我告诉她说还是得请名医来看看,以绝后患,于是她立刻就去了,这时来问诊的人多,估摸着没半晌她回不来。”

    取药时,他颇为用力,指节泛白,让岑典想到了刚刚的天花板,不同的是,它泛着黄。

    张铭章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露出来,像是带出了个血色的秘密。

    指尖缠了捆有红有白有黑的细丝线——

    红的是她的血,黑的是他的甲油,白的……白的是岑典衣裙上的丝线。

    还连着呢,顺着被子边缘看去,被子与里头的岑典像是风筝,连着张铭章手中的提线。

    “你……”

    看着他故意露出来的手指,岑典哑口,害怕、惊恐随之而来。

    故意支走敏姨,这幽灵一样的男人就为了此刻与她独处,自己居然还以为他是真心担心自己。

    今晚叶大霖的访客里有他的名字,他将把这段丝线拿给谁看?

    她不怕被人扫地出门,她只是想到了一双黑色眼睛。

    一双痴痴望着门的黑眼睛。

    这线已在他指尖缠了好厚的一纺锤,线的长度暗示着他是在何处找到线的尾端。

    四楼,楼梯,那破旧的老木头。

    叶大霖假意的修缮,到底修出了笑话。

    针头逼近,张铭章要岑典的手臂从被子里挪出来,岑典摇头。

    张铭章笑道,“何必这样警惕?药是好药,千寿牌破伤风抗毒素,做生意的,我的货全是好货,正经货。”

    “我不警惕。”盯着他的脸片刻,好像感受不出敌意,岑典缓缓把手从被子里挪出来,“skin test(皮试),请先给我打一个测试针。”

    “呼,应该的。”

    给岑典面子,张铭章爽快相信了岑典的借口,大幅度点头,“这年头还是急需要皮试针,我告诉你,我卖这针剂,对外售价主针两块大洋,测试针一百,价差这么大,却还是不少人一并买,为何?”

    “因为副作用是死,再贵你也卖的出去。”岑典静静看他拿出另一支针剂和另一个小药瓶。她补充,“你赚所有人的钱。”

    “啊,没错,无论富人还是普通人,咬咬牙就一并买了。但并不如此简单,为了达到今天的效果,我费了不少心思。”

    说起赚钱,语气里全是对自己才华的骄傲,他搁置手头的活,兴致勃勃解释道,“微小的伤口没那么大感染病菌的风险,只有大的伤口才招招致命,而有钱人受不了大伤,只有在码头、在工厂、在力气人聚集的一切地方,才有大伤。”

    “所以起初,是没人买我的针剂的。”

    张铭章重新拿起药瓶插针,自嘲一笑,仿佛当初真的无人问津,但很快得意又回到他脸上,“不过与第三种水一样,因为世界上除了富人和普通人,还有第三种人,力气人的学名,穷人,穷人受了伤,多冲点水都是金贵。”

    “当他们因此死去,我给了他们的家人些钱,派人把他们父亲、儿子或是叔父的窒息的、反张着身子的、屎尿横流的死状照相印在报纸上,有钱人们总有看报纸的习惯,看见之后,以为后果如此严重,受了伤纷纷来我这,以至于我又开拓了一条财路。”

    “一位难得做饭的富太太,切菜时被菜刀破了点皮就来找我,我连解释都没来得及,她就指着皮试试剂,甩下钱袋,里头总共一百零二块大洋,穷人十辈子都赚不到。”

    “穷人也不是不买,有些人也买,不过买不起测试剂,只买主剂,反正我都有钱赚。”

    他说时唾沫横飞,如同他嘴里的屎尿横流。

    岑典勉强勾唇,唇瓣一扯开,更加惨白,“你这样,没人管得着你?”

    “你说政府?南京的政府还是每个人心里的政府?”张铭章像是听见了笑话,也说了个笑话,连带着岑典也绽开了笑颜。

    都是摆设,岑典为此而笑,张铭章为岑典绽开的笑颜而笑。

    张铭章在岑典面前,从来都是以浪荡子的形象出现,而今,像是头鬣狗,专吃别人的血与rou。

    不过总比浪荡子好,同样是作呕的东西,后者多了分精明,在祸患不殃及自身时,不可谓没有魅力。

    突然想到什么,岑典问,“既然你卖得贵,为何他们不找别人买?”

    张铭章笑得更开了,露出两颗虎牙,他说,“这你问谷声去,只有谷声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找别人买。”笑了一阵,他嘘了声,仿佛房间里有其他人,独说给岑典听似。

    “因为死人只能从阎王爷那买。”

    上下游产业,垄断被他们学精了。

    换个人要被他刻意强调的气氛吓着,但岑典没有,她把手搭在张铭章针头的阴影下,心里的惊恐无影无踪,淡淡说,“打吧。”

    闻言,张铭章高看她一眼,“你和我见过的女人全都不像。”

    “那我像什么?”岑典望他的眼,试探地抽回手,又被他一把抓住。

    “像我从前说过的,书里的美人,像个假人。”他凑近,就在眼前,“美人,请问……”他轻佻拉起岑典的袖子,装出光明正大的语气,“你伤在哪了?打针的剂量,不论别的,要看伤口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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