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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四第十五章 不育之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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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烛火噼里啪啦地响着,明明灭灭,泛起昏黄沉闷的光点。小婵进来摆了些香美的瓜果,晕开一室甜腻。

    静默,静得仿若千年寒窟。

    元柳卿想起当年刚发现齐盛驸不育时的情形——他是那般怫然作色。如今却是能与她坦然攀谈了——毕竟再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了。她无奈暗叹,遥遥想着,忽感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她仔细端详起齐盛驸, 他似乎是被国事家事所拖累,眼神枯腊浑浊,再不似从前那般清明了。人也颓然,大好的年华,鬓边竟隐隐生出了几缕银发。

    转而想到早逝的吴恩,缱绻时光,仿若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酸楚厌恨直冲心口,复坠落五脏六腑,震颤之余又紧紧挤压向喉头,一口气也透不过来,直泛恶心。

    哎——不能再想,泪愈发紧了。

    “王上——”她抚了抚胸口,一副恭顺温婉的样子,小心翼翼道,“是否有太医确实说过您不宜育子?”

    齐盛驸郁然气结,面露难堪,手都紧紧蜷了起来,半晌才开口道:“如此隐疾,如何能言?”

    “臣妾失言。”元柳卿见他不悦,忙歉然福身。

    齐盛驸摆了摆手,疲惫地揉着眉心。今日之谈,实在锥心刺骨。

    他看着元柳卿,自尊心仿若被扔在泥地上,复又被疾驰的马车碾过——半点儿不剩了。

    他悲然长叹,几年之前绝想不到自己会和她如此亲近。

    “可你是知道的——”齐盛驸眉心愈发曲折,“这些年,后妃从未有过子嗣。”

    他起身走到小窗边,怔怔地望着惨白的悬月,恍惚道:“以前还是世子的时候,兰妃亦未曾有孕,本王还以为是兰妃体弱的缘由,后来侍妾多了,仍是不见动静,心下这才分明了……”

    元柳卿并不想宽慰他,见他愈痛苦,她心情才愈舒畅。只是面上不显,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转而想到什么,心下有了主意,又道:“王上——宫里的太医就这点儿手段,不然从宫外寻一个来瞧?”

    “不可!那岂不是更荒唐!”齐盛驸当即拒绝,如此丑事,若是让宫外的大夫知道了,自己的颜面更是荡然无存。

    元柳卿看穿他的心思,心下冷笑,转而却握住他的手,温声软语道:“不用您露面,只需立个屏风,让大夫为您悬丝诊脉即可。”

    齐盛驸面色冷硬,瞧着愈发难看,像是绷得紧紧的弦,禁不住哪句话就要断裂。

    元柳卿默然不语,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心里却是已经开始盘算了。

    齐盛驸叹了口气,“也不是没瞧过,从前因着兰妃身子不好,倒是经常出去寻些游医。确实……”

    不育两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寻常男子尚且不能接受如此隐疾,何况他堂堂帝王。

    “臣妾在户县时曾遇到个游医,他的医术倒是高明,只是……只是现下不知人在何处了……”她悄悄看了眼齐盛驸,见他面色松动,又继续道,“不过之野蕞尔,若是您张榜去寻,应是很快就可以寻来的。”

    齐盛驸不置可否地望着元柳卿,眸色沉浮,似探究似感激,似怀疑似痛心,实在复杂难懂。

    须臾,他握住她的手腕,苦涩道:“王后——你是真心牵挂本王吗?还是……”

    还是,只是想看笑话?

    “王上何出此言?”元柳卿佯作愠怒,“查明缘由,一来可以还容妃清白,若是您的孩子,您难道不高兴吗?二来您是之野的王上,是臣妾的夫君,无论祸福,臣妾与肚子里的孩子都依仗于您,这叫臣妾如何不惦念您?!”

    齐盛驸的手紧紧摁着她,似是如此才能感受到她的真心。

    许久,元柳卿白嫩的胳膊渗出了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他怔了怔,显是发觉了她的痛楚,松开了手,双目无神地撇开,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提醒警告,“但愿如此……”

    “王上!王后娘娘!”小太监疯也似的跑进来,一面跪着,一面累的喘着粗气,“容妃娘娘悲戚过度小产了,现在出血太多,止也止不住……”

    齐盛驸闻言,手里一紧,佛珠都被掐断了,轱辘轱辘地滚了一地。

    他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刚升起来的希望骤然破灭了;可是隐隐约约中又觉得浑身轻松,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元柳卿心急,顾不上他浮浮沉沉的小心思,着急道:“王上——臣妾去瞧瞧容妃。”

    “你小心自己的身子。”齐盛驸点了点头,望着她脚上锁着的铁链,似是有些心疼,不过还是没说什么。

    张榜不过两日便寻来了游医,元柳卿赶在齐盛驸前先面见了他。

    “你可还记得本宫?”她掀开茶杯的盖子,撇了两下茶叶的浮沫,语气淡淡的。

    游医本恭敬垂首,不敢抬头,闻言才战战兢兢地瞥了坐在高位上的人一眼,只一眼他便想起眼前人是谁。

    双胎本就不常见,何况这怀胎的女子端丽无比,平常难寻,当时便想着定不是常人,所以他的印象很深,只是没想到竟是如此尊贵的王后。

    “回王后娘娘——”他藏下心中忧惧,面色温和,“朽人常居偏地,应是没见过的。”

    “是这样,不过本宫瞧你面善。”元柳卿笑笑,微微颔首,复又摸了摸肚子,“你上前来,为本宫看看。”

    游医不敢细思,虚汗已经出了一背。他虔敬谨慎地为她诊脉,半天都没有开口,不知道如何是好。

    “知道你医术精明,这才寻你前来,”元柳卿笑得和煦,眼睛却泛着幽幽的冷光,“你说——本宫这胎,好是不好?”

    他只觉毛骨悚然,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凉,惶惑地听着,“娘娘需要好还是不好?”

    “本宫要你实话实说,毕竟王上那里也是会过问的。”她倚着塌上的软垫,轻轻地按了按酸胀的腰腹。

    “娘娘放心,胎儿都很好。”他如实回禀。

    “本宫想也是,这么大的肚子,能养的不好吗——”她轻抚孕肚,端然道,“王上若是问起,你就这么回吧。只是,宫里不需要‘都’这个字,你明白吗?”

    一为阳,二为阴,双星降世,乃是不祥。

    游医这才明了她的意思,郑重地点了点头,“娘娘放心。”

    元柳卿赏了他一些钱财,又道:“你可想入宫做太医?”

    如何能不想?这是所有游医的梦吧。

    他没有立即回应,只恐显得功利。

    元柳卿不容他反应,正声道:“你的医术本宫知道,也许本宫日后还需用到你。你明白吗?”

    “是——请娘娘放心,朽人定衷心侍奉娘娘。”他的声音颤栗中多了一丝欢欣。

    远黛空蒙,雾随风曳。开元殿的瓦檐被吹得响着扑棱扑棱的凛冽,让人担心是不是随时都会散落一地,不住地惊着宫人们的心肠。

    那游医说他本有生育之能,但在药物的催灌下渐渐丧失了。最近应是不怎么用药了,才有了可育的迹象。

    他想不通,他何曾用过药?自己的吃穿用度都是有人点理过的,怎会让人害了这么久还未察觉?

    他想不到,前朝后苑虽多的是想害他的人,可究竟是谁才有如此本事,竟做了这么些年?

    王后吗?

    可是在她来之野之前,他就没有子嗣。

    朝臣吗?

    可是他对那些人一贯谨慎,处处提防。

    宫里都查遍了,仍是没有一点头绪。

    不过,可以明晰的是,容妃怀的真是他的孩子。

    他的亲生骨rou,就这般没了。

    他痛苦地靠在椅背上,受过旧伤的肩膀又疼的厉害,心也是,仿若被一刀一刀地凌迟,xiele一地碎落的哀鸣。

    蓦地,想到那个瞎眼算命的所言……

    他恨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绝不可能!

    他是帝王,浩荡之气,震天动地,怎么可能落得个六亲缘浅,妻离子散的下场?

    白喜碎步走进来时,他已恢复了威严,一派正气,端坐着批阅奏折。

    “王上——”白喜端着两碗汤药,恭谨万分,“王后娘娘说是游医给的方子,可以调理身子。”

    “放着吧。”他顿了一下,没有看一眼,只是批着奏折。

    “游医说,煨着参汤一起用下效果更佳,奴才想着您用惯了兰妃娘娘的参汤,便自作主张和兰妃娘娘要了些来。”白喜贴心道。

    他服侍王上多年,自然知道兰妃对王上的情意,也知王上对兰妃的心思。这段日子,他是真真儿瞧出王上过的并不欢欣。便想着,两个人已经别扭了许久,能否趁此机会,让王上忆起那被冷落的兰妃。好歹也开心开心。

    齐盛驸看了一眼参汤,叹了口气。猛然又惊觉什么,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震撼了他的肺腑。他的笔锋稍稍用力,墨水在奏折上荡开一朵潮晕的红梅。

    他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那酸苦的津液已经无可遏制地逼入他的心间,顺着血液流遍了全身,“你去把游医叫来。”

    游医眉头紧蹙,仔细嗅了嗅参汤,又用指尖轻蘸了一点送入口中,似乎是很难判断,半晌没说话。

    “是不是有问题?”齐盛驸急切地问着,他的心已经忖度到不能自已。

    “回王上——虽然剂量微不可查,但朽人可以确定这参汤有问题,”他跪在地上,看着齐盛驸惨白的脸,面露难色,却又不得不说,“若是经常品用,确实可致男子不育。”

    竟然是兰妃,

    竟然是兰妃!

    阖宫上下,里里外外,他全都怀疑过了。独独没有怀疑她……

    怎么会是她?

    她怎么能让他受如此屈辱?!

    齐盛驸不敢相信,如同雷轰电掣一般,身子都快倒了下去。

    这段时间因为王后的事而冷落了她,许久没有去她宫里,也许久没有用过她的参汤了。所以,容妃这才有了身孕吗?

    他闭起眼睛,极力隐忍着痛苦,良久他才沉声道:“让兰妃过来……”

    白喜闻言,匆匆就要去通传。

    齐盛驸跌坐在椅子上,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

    开元殿的门一开,凛冽的寒风刺骨般袭来,齐盛驸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身体更冷,还是心里更冷。

    他始终无法相信兰妃会那么做,她是如此爱慕他,是如此娇俏仁善,纵使有些小脾气——那也断不会做出如此恶毒之事的。

    “白喜——不用去传了,”齐盛驸叫住了他,“本王去瞧瞧她。”

    风太大了,想到她孱弱的身子,他还是不忍。

    兰妃见到他来,颇感意外,不自然地理了理秀发,才凄楚道:“也不知道您来,没好好收拾一番。”

    她借着烛火,细细看着齐盛驸棱骨分明的面庞。许久没见过了,脉脉的情意却仍是在心间流转。

    他默然,与她遥遥相望,竟恨得不能自已。可是瞧见她的脸色那般难看,一副日薄西山,摇摇欲坠的样子,终是说不出难听的话来。

    何况她的眼神还满是柔蜜的爱意。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断嗫嚅着这三个字,怒火像一张巨幕似的遮天蔽月,现下幽寂哀怨的心情逐渐凝成冰雪般的寒光,冷冷地扫视着她。

    兰妃并不明白,她诧异地看着齐盛驸古怪的样子,轻声道:“什么?”

    他看着她茫然似雪的无辜模样,怨从心生,沉郁中不免隐隐作痛,盛怒如雷霆般迫近,“你的参汤里都有些什么,你不知道吗?”

    兰妃怔愣良久,方才明白过来,原来他知道了啊,终于他还是知道了。

    没有齐盛驸想象中的凄厉与忏悔,她只是平静地望着他,似是临水照花人,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天要来。

    “想不到你竟是如此毒妇!”见她沉默,齐盛驸更加愤怒,“是谁收买了你?要断了我之野的江山!”

    那种被欺骗、被背叛的无力感,铺天盖地地卷土重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就连兰妃都会背弃他。

    “没有人,是臣妾担心您将宠爱分与旁人……臣妾早已知道自己是不孕之身,您既然说爱臣妾,为何不能与臣妾相伴,成为不育之体?”兰妃强撑起虚弱的身子,忽的笑了,也不知是泪还是汗, 她随意地抹了一把,诡叹道,“不止参汤,每次与您云雨时,臣妾的唇上、身上都会涂抹着这些断子绝孙的东西。王上品味得如何啊?”

    齐盛驸哀伤又震惊,他的一颗心骤然缩起,愕然中还多了些了然的绝望,“你便如此恨本王,要让本王断子绝孙?”

    “臣妾不恨您,臣妾只恨自己没有王后娘娘的气魄!只恨自己囿于深宫,贪恋您的一点儿温存!”兰妃挑眉轻叹,素净幽怨的脸上添了几分平日瞧不见的妖冶。

    他脸色僵冷,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只觉得十分陌生,“你究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王上还记得从前您是什么样的人吗?刚直却又心善,理性却又重情,可现在呢?您残暴地处死了吴恩!王上还记得从前对臣妾的许诺吗?如今不过几年,您的心思就分给旁人了——叫臣妾如何释然?”兰妃喟然长叹,“您是王上,您一直强调您是王上,有天下要考虑。您所做的一切,只要说是为之野、为大局,似乎便可以被人理解了。可是我心性小,我不能理解,我只是我,只是那个当年说要嫁给你的我。王上,我从未改变,是您变了!”

    她可以听见自己幽怨的声音,枯哑、愁戾、艰涩,像发霉的树根一般。

    他盯着她,一言不发,只觉得胸中的愤慨如水漫金山般翻涌。

    如果不是她做出如此糊涂事,容妃的孩子怎会保不住?

    如果不是她做出如此糊涂事,他不会不育,不会变得敏感多疑,心性扭曲,喜怒无常;

    如果不是她做出如此糊涂事,他不会在面对女色时如此无力,更不会让王后与吴恩苟且!那么,王后也不会怨恨他了,不会对吴恩产生不该有的感情。纵使二人做不到鸾凤和鸣,却也应该可以求个相敬如宾吧。

    如果不是她做出如此糊涂事,他与吴恩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你可知何谓君王?”紫铜烛台上的烛光照着齐盛驸孤然耸立的身影,更显寂寞,他咬牙切齿道,“原来你的乖顺都是装出来的!真叫本王恶心!”

    兰妃冷笑两声,倦怠地闭起眼睛,有着失望无比的口气,“王上觉得臣妾不听话便面目可憎了吗?那您也会这样想王后吗?您不会,因为您知道,王后根本不在意您,所以她待您永远是那副恭顺疏然的样子。”

    齐盛驸怒不可遏,他的大手挥在半空,却终究没有落下。他背过身去,不能接受她对自己失望的神情。

    兰妃双目垂泪,无力地靠在塌边,面庞苍白的没有一丝生气。曾经喜入秋波娇欲留的情意现下已经荡然无存。她眉头微蹙,重重地吐纳,“臣妾想回到从前……从前在府里,初遇您的日子。”

    齐盛驸身子一凛,颇为触动。窗外呼啸可怖的风声伴着他冷凝的神色,格外瘆人。

    从未这般疲倦过。

    “你可以想回到过去,但是只有你想。本王再不想过那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了。”他的眉宇笼着散也散不开的阴霾,“你觉得那日子美好,只是因为本王护着你的缘故。可是前朝之争,风云诡谲,本王累得很,没有一天不是想着逃离的。”

    “原来臣妾自以为的美好时光,王上竟如此唾弃……”支撑着她的唯一念想已被齐盛驸无情地摧毁,她悲戚难掩,呕出一口鲜红的血,“也罢也罢……臣妾再说下去,倒是像在为自己开脱了,臣妾同吴恩一样,亦不求独活了……”

    她摔跪在地上,无力地说着,“求您赐死。”

    “你想去陪他?!”齐盛驸不顾她残破的身子,一把扯起,眼球涨得红红的。

    这个吴恩究竟是有何等的魅力?!怎的他心上的人,他在意的人,一个个的都与他纠缠不清……

    “臣妾只是不愿再与您相对,两相生厌罢了——”她喘息着,声音哭的都抖了抖,“臣妾知道,这是死罪。”

    他松开她的手,嫌恶一般地瞥视,“那本王更应该吊着你的命,让你看到本王与旁人生儿育女,恩爱一生。”

    他惯是知道怎么让她难过的。

    她凄绝地闭起眼睛,恶狠狠地诅咒着他,“您做出许多错事,因果报应,您不会如愿的!”

    二人冷言讽语相对,不留半点余地,仿佛将一肚子恶毒凄绝的话都倒了出来。可是这怨里掺着恨,恨里缠着爱,爱里又搅着憎……无不都是将彼此推得更远,推到一片荒芜,推到万劫不复,推到再无转圜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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