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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尊】杯深琥珀浓
章节目录 大雨淋淋漓(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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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刺客疾步进屋。她全身被一层黑甲包裹,心口烫印鸟衔花纹,脚步轻盈无声,仿佛一只漆黑的蝙蝠。倘若是参与过边关战事的人,大约能认出这身铠甲。这是晋王陆重霜麾下有名的缁衣军,她们身披黑色轻铠,善于奇袭,以一敌十,骑马冲锋时宛若黑色的潮水奔涌在广袤的土地,突厥人也将她们称作黑色的沙暴。
屋内没有点灯,黑黢黢一片。尽管如此,自小习武的左无妗还是发现了端坐于主位上的晋王。
她似是倦了,半合着眼,无聊地摆弄着手中的玉棋子。
“殿下。”左无妗跪在帘外。
陆重霜抬眼,亲手点起灯盏。屋内亮起一小簇摇曳的火光,照在她手中的棋子。“事情办妥了?”
“缁衣军已在城郊待命,就等您一声令下,封锁长安城。”左无妗道。“大明宫内的禁军也已经打点好,就等太女过重玄门。”
陆重霜本就是十六卫禁军的头领,一旦进宫兵变,需要担忧的只有直属于女帝的北衙六军。女帝与太女对调兵遣将一无所知,而陆重霜武将出身,又在长安沉寂两年,博得宫中禁军爱戴,买通之路畅通无阻。
“礼部那边——”
左无妗答:“办妥了。三百缁衣军将士已在礼部的安排下混入宫中,到时候,整个蓬莱岛都将由您控制。”
陆重霜赞许地点头:“很好。”
“唯一没有进展是如月帝君,”左无妗将坏消息放在最后,“您遇刺后,全王府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追查刺客上,待到属下回神去查,如月帝君已下落不明,十有八九……”
“现在管不了这些。”陆重霜冷笑。“如月爱死不死,说不准就是他出卖了我的行踪。”
左无妗识时务地闭嘴。
“如月的去向等办完大事后再查,”陆重霜拾起棋盘上的黑子,面色略有和缓。“辛苦你了,起来吧。”
左无妗起身,隔一道薄如蝉翼的青纱帘,看向帘后的晋王。她们在边关刚认识的时候,陆重霜嗓子还嫩,说起话脆生生的,压不住人。唯独那阴狠的小脸仿佛一头心怀愤怒的小狮子。而如今哪怕是笑吟吟地与人交谈,都觉得她嗓子眼藏着吃完人的血腥。
似是察觉到左无妗幽深的目光,陆重霜撇过脸看向左无妗,道:“在想什么?”
“属下在想,不知不觉过去五年了。”
“是啊,五年了。”陆重霜声音低沉。“上苍有眼,终于要让我等到这一天。”
她说着,将食指与拇指拿着的棋子逐个摆上棋盘。
黑子代表自己,白子代表敌人。
“还记得去年冬日,晨风没走,你也还没带缁衣军回来,我那心急的jiejie不知听了谁的话,竟派刺客来杀我……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么安静。”陆重霜忽然开口。“我那晚砍下刺客的头颅,对长庚说,这天下迟早会是我的。尽管这么说,可如何才能得到这个天下,我举目四望,瞧不见一条路。春泣不适合练精兵,长庚隐隐有僭越的念头,葶花可靠,家眷却烂泥扶不上墙。我最苦恼的,是手中无人。”
“殿下。”左无妗唤了声。
陆重霜抬眸瞥过,示意她慢慢往下听。
“说来奇怪。翌日上朝,半路冒出个道士高呼万岁,随后留下四句箴言——荧惑入羽林,太白经凤阁。流星出中台,轩辕入紫薇。”陆重霜回忆起当时的场面,天厌厌的,寒风混杂浓雾包围了整个长安。“这四句,分别指军队起火,皇宫兵变,宰相失职,后宫作乱。如今想来,前两句已然成真。荧惑是我,太白也是我。”
左无妗道:“殿下是遇到奇人了。”
“或许,”陆重霜说,“也是从那时起,沈怀南找上了我,而我盯上了文宣。”
话音落下,棋盘上的黑子多了几粒。
此时,寥寥几粒的黑子在泱泱白子中,仍可怜的像令人厌恶的污点。
“娶文宣,是因为那时的我还不想兵变,还在不断犹豫。”陆重霜自嘲般笑了笑。“杀太女不难,我真要杀她,一刀子的事。兵变,难在善后,难在立足,难在吴王虎视眈眈,难在陆照月死后保不齐会有下一个陆照月。”
朝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她身为嫡女,弑姐逼母永远是下策。
“三番两次地找如月,为得也是这个,要是他死了,我的身份就永远干净不了。”陆重霜摇头。“可惜啊,他始终不愿开口,不论我对他多好,哪怕比陆启薇和陆照月好上千万倍,他也不愿开口。或许我真不是他的孩子,骆子实才是。”
左无妗罕见地皱眉:“殿下是指您后院成日抱猫的那个?他是孤儿不假,但要说是如月帝君的孩子——”
“还是猜测。”
一粒白子落下,如月帝君这个生父,在陆重霜看来是不折不扣的敌人。
“无妗,驯狼的第一步是什么,可还记得?”
左无妗答。“立威。”
“对,立威。”陆重霜道。“命运眷顾,送来一个上元纵火。”
初入京城的顾鸿云想借纵火杀陆重霜,眼见夏家即将被陆重霜收入囊中的陆照月则想趁乱除掉夏鸢,可惜陆重霜棋高一招,二人双双反被她利用。
她靠上元这一场火,赢得与夏文宣的婚约,威慑住意图复仇的顾鸿云,挫败了不可一世的陆照月。更重要的是,成功将大理寺寺卿戴弦牵扯进来。
戴弦身为大理寺寺卿,自然不敢指着皇太女的鼻子说她是罪魁祸首,可掩埋真相也是需要代价的。
有夏家作为后盾的陆重霜,手边恰好有这样一个名为“沈怀南”代价。
“立威之后必然引来群狼环伺。我上元立功,随即迎娶文宣,相当于明摆着告诉于雁璃,我要对太女动手了。”
白子逼近,与黑子纠缠。
“于宰相可不是陆照月那种蠢货,她的儿子都比陆照月聪明百倍。”陆重霜轻笑。“戴弦将上元纵火归咎于突厥蛮子,要翻案,她必然要说动顾鸿云。比起我这个与顾鸿云有血仇的右将军,她于雁璃令顾鸿云心动,全看给出的条件丰厚与否。顾鸿云就像一匹漂亮的公狼,驯得好,就是一条狗。”意外的是,谈到顾鸿云,陆重霜并未落白子,也未落黑子。
“但您还是胜了。”左无妗开口。
“对,但我还是胜了。”她转头,灯下两颊的胭脂宛若初绽的牡丹。“于雁璃春猎前千算万算,没算到我手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沈怀南。陆照月蠢,身边的幺娘也蠢,真以为有主子包庇,自己就能成主子。呸,狗就是狗,变不成人。”
陆重霜转回头,语调稳了稳,继续说:“于雁璃想用御史台逼戴弦就范,毕竟戴弦徇私枉法属实,若她不愿随太女诬陷于我,轻则贬官流放,重则身首异处。只可惜我有一个弟弟因幺娘而死的沈怀南,一个阿娘几上御史台不得伸冤的沈怀南……御史台不敢动,戴弦也因此到了我这边。”
从决心令上元大火烧起的那刻,计谋环环相扣,步步连招,几乎每一个有可能参与其中的官员都被她勾画在内。
“直到这儿,我都在犹豫是否兵变。”陆重霜长吁。“真是可惜啊,这么漂亮的局,女帝偏生看不上。”
“殿下果然是介怀太女诬告。”左无妗道。
那样拙劣的手法,一个敢编,一个敢信,竟害她从烈日跪到暴雨,颜面扫地。
“不是介怀,是觉得可笑,”陆重霜轻轻说,“可笑得像陆照月那一巴掌,令我清醒地知道,我永远当不了太女——既然当不了太女,不如直接当女帝。”
“所以殿下才决心告病,让太女尽情揽权,误以为您一蹶不振。”左无妗长叹。“夺权需步步紧逼,杀人则一剑封喉。”
“事事都要我出面,我还当什么主子。”陆重霜拾起一粒黑棋,对着烛火,慢慢露出微笑。“况且,我不仅要杀人,还要杀得名正言顺。”
左无妗垂眸,静静听。
“沈怀南以为我扶他,是为了借他讨好寒门。沈念安以为,我派沈怀南去劝说她向女帝进言,在太液池中央的蓬莱岛举办先前因暴雨不了了之的晚宴,是为了请女帝出来,阻止太女把持朝政……不,都不是。”说完,陆重霜将棋盘上的黑白二色棋子归拢到一处。“我是要在逼宫后,让那些赴宴的臣子亲眼看到本王坐在女帝的位置,迎接他们的到来。到那时,主动提议举办宴会的沈念安自然会被认为是我帮凶。”
陆重霜长吁道:“届时,邀月阁的账,沈小公子的死,上元纵火、多次构陷、买官卖官,当然,还有此时此刻临朝的揽权弄权,我都会与一个没能耐再开口的死人算清。”
左无妗听后,沉默良久,继而也随着她长叹一声,道:“殿下是天生的女帝。”
“但愿如此,”陆重霜答。
(从开头道士的预言就在准备兵变,终于要来了……霜霜遇刺后一直称病,就是计划直接杀陆照月,逼宫女帝,毕竟与死人计较没什么意思)
大雨淋漓(九)
几日后大朝,侍中令沈念安以暴雨终了,天下太平为由,向皇太女陆照月提议在大明宫太液池中央的蓬莱岛举行夜宴,弥补先前因不眠不休的大雨而休止的宫宴。
久居后宫静养的女帝烦闷无聊,陆照月正忧心九霄公子蛊惑君心,这下瞧见有个宰相愿意提议举办夜宴来讨母亲欢心,忙不迭准了奏议。虽说天下是皇帝的,满朝臣子也不过是圣上的家奴,可但凡涉及用度,还是要问户部支。外朝自有一番成熟的手段对抗君主的荒yin。
下朝后,紫袍诸官至廊下食,夏鸢故意打趣,说向来不懂献媚的沈念安开了窍。
沈念安见夏鸢对晋王的决策毫不知情的模样,稍稍安心,对那左补阙家的沈氏也多了几分信任。
如今太女揽权,她提议cao办蓬莱岛夜宴讨女帝欢心,旁人十有八九会以为她是借办宴讨好太女,毕竟这事儿做好了,是太女的功劳,做坏了,是她们这些当臣子的无能。
眼下看来,夏鸢亦是如此猜测,不然也不会冒出那些含讥带诮的话。
“人变天不变,”沈念安说了这么一句,停顿片刻,方才慢悠悠地继续,“圣上乃天下之主,我等为人臣子,让圣人舒心是分内之事。”
“好个人变天不变,”夏鸢笑道,“沈大人才学深厚。”
沈念安却道:“夏宰相说笑了。此番设宴意在为圣上散心,能去的皆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放眼望,紫袍遍地。您是晋王的婆婆,于大人又是太女的婆婆,三位宰相,唯我是外人。”
不出意料,太液池夜宴很快便订下日子。晋王与吴王并未收到请柬,其中必然有此时独揽大权的陆照月从中作梗。
然而一切都在陆重霜的意料之中。
她本就打算支开吴王,避免宫变之时,吴王趁乱坐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比起自己另想办法,倒不如借陆照月的手拦下吴王,而陆重霜身为皇宫半支禁军的头领,哪怕不赴宴,也可暗中带人出入大明宫。
如今一切准备就绪。
左无妗在陆重霜面前缓缓展开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图,反复核准。
太液池位于大明宫的后方。
太女陆照月有鸾和女帝特许,可从大明宫后方的玄武门乘车入宫,不必费力绕远走建福门。
而入玄武门,需先过重玄门。
陆重霜的计划便等陆照月的车进重玄门后,同时落下背后的重玄门与面前的玄武门,将随行的侍卫赶到重玄门外,陆照月所在的仪仗队赶入重玄门内。
届时她也兵分两队,一路精兵在外包围陆照月的侍从,另一路由她亲自带领,直取陆照月项上人头。
关门打狗、瓮中捉鳖,用不厌的计谋。
那日,前来大明宫赴宴的于雁璃、夏鸢等,将在建福门外等候。陆重霜已派人买通开城门的守卫,命他迟些再开城门。建福门至太液池需跨越大半个皇宫,哪怕到时于雁璃发觉异动,强行带人破门,策马奔入宫内,也摸不到陆照月的热血。
混入宫内的三百缁衣军将士伪装成新来的宫侍,在夜宴会伺机而动。一旦玄武门得手,她们便放火烧船,将女帝、九霄公子以及其余男眷全部困在蓬莱岛,直至陆重霜盛装前来逼宫。
其余缁衣军全员驻扎城外,严格监视进出长安的可疑人员。
最后这一手,防的是宫变后吴王消息灵通,连夜逃出长安,再借清君侧的名义举旗召集附近军队杀回来。
若最坏的情形发生,陆重霜安排在外的缁衣军将与城内掌控的禁军里应外合,拿下长安城。
届时,闭城门,带兵活捉于雁璃一家,再杀吴王,以绝后患!
几番确认无误,陆重霜神色凝重地卷起地图,命左无妗趁夜色将其烧成灰后就地掩埋。
宫变的第一要义就是保密。
走漏风声,必死无疑。
陆重霜起身,压着勃勃窜动的心,独自离开寝殿。
夜已经很深,暴雨过后却没一点星子。她沿着廊道慢慢地走,四面寂静浓烈,如同粟特人运来的葡萄酒,令人微醺。不远处偶尔闪过几点深黄色的火光,彼此练成短短的一串,萤火虫似的忽亮忽灭,是夜行的侍女。
陆重霜迎着夜风漫无目的地在寝殿周围散步,她强烈的心跳融不进夜晚的寂静,情形反倒愈演愈烈。
忽得,不远处浮来一个孤零零的光点,陆重霜朝那个方向瞧去,紧跟着就听见男人捏嗓子学猫叫的乱响。
能在晋王府做出这种事的,除了骆子实还能有谁。
“你在做什么?”陆重霜绕到少年背后,冷不丁开口。
骆子实惊得直愣愣跪在廊道,而后四肢并用地转过身,向陆重霜行礼。
“找、找猫。”他舌头打结,说起话像嘴里含着水。“忘关院子门,二饼不知跑哪里去了。”
“回屋吧,明早让下人去花园找。”陆重霜抬手,示意他起来。“晋王府大着呢,别半夜一头栽进湖里,让池里养的青鱼吃了你的脸。”
骆子实嚅嗫:“我怕它找不到回来的路。”
“会回来的。”陆重霜侧过脸,看向远方的黢黑。“不识家的猫,我才不养。”
骆子实听闻,目光怯怯地朝陆重霜看去。“殿下有心事?”
“呵,”陆重霜轻笑,“多嘴要剜舌的。”
骆子实怂包地摇头,自觉地捂住嘴不吭声。
“骆子实,你说古往今来成大事的女子,在巨变前夕,都在想什么?”陆重霜忽然问。
“小人不知,”骆子实道,“但殿下,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
“住嘴,谁要听你说这些。”陆重霜哼了声。“没用的男人。”
骆子实委屈巴巴。“小人只会说这些。”
“那就说点好听的。”陆重霜轻声道。“说不出来,本王亲自割你的舌头。”
骆子实抿唇思索片刻,继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极其温柔地同陆重霜说:“殿下,小人觉得……她们什么都没想。”
“什么都没想?”
“是啊,”骆子实说,“已经走到成就霸业的最后一步,自然什么都不想,痛痛快快地放手一搏。”
陆重霜笑了笑,意欲转身离开。
“殿下要去哪儿?”骆子实问。
“本王当然是去找男人侍寝,”陆重霜侧过脸,伸手捏捏他的脸,“怎么,你想一起?本王的床大,可以睡好几个男人。”
在王府内住了这么久,骆子实也有些摸到晋王的脾性。
他心想:若是我说“不愿”,殿下必然摆出不悦的神情斥责我;若是我说“愿”,殿下又会嫌弃我不知廉耻。
骆子实一通分析,认真回复:“殿下想如何就如何,小人没有意见。”
陆重霜挑眉,揶揄道:“切,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滚回屋去。”
骆子实首次尝试第三条路,依旧碰了满鼻子的灰。
陆重霜回到寝殿,发现葶花正守在卧房,等着服侍主子洗漱上床。
她熟稔地脱下主子身上被薄汗浸湿的菱纹绢衫,两只手轻解罗裙。眼底的肌肤柔软地如同新裁的纸,几乎是透明的,血管藏在肌肤下,呈现出淡淡的青,低头去闻,好似被香料浸透。
葶花拧干帕子,一点点擦拭她的身体。
当热帕子擦净她的脖颈时,陆重霜握住了葶花的手腕。
“葶花,我这一去,可能一去不复返……有些事要提早与你交代。”陆重霜道。
“请殿下吩咐。”
“文宣要提早入宫,帮我拖住女帝和九霄公子,不让他们发觉玄武门起兵。”陆重霜垂下眼帘。“府内,便只有你与长庚两人能主持大局。”
“婢子明白。”
“万一我遭遇不测,你最先要让府内的军娘子撤离,城外的缁衣军会接应她们。”陆重霜道。“她们都是上阵杀敌的好姑娘,跟着我活过了边关,不能死在这上头。”
“是。”
“你的亲眷大多贪生怕死、贪财好色,你不必有所留恋,腰上裹好金银,连夜离开长安。”
“殿下……”葶花欲言又止。
“善后的事由长庚处理,”陆重霜淡淡说,“他是我的人,我死,他没有独活的道理,我会命他焚掉晋王府后自刎。”
“殿下,那骆子实——”
“杀了。”陆重霜告诉葶花。“本王宁可以乱臣的身份败。”
葶花深深垂首。“是,婢子记清楚了。”
蓬莱岛夜宴前的最后一日,陆照月坐车回东宫。近来疼爱的小侍守在门关迎接,两人一见面便嬉笑打闹着黏住,言辞放浪到令身后的女婢听了都面红耳赤。
她招来从邀月阁新收的伎人陪酒,鼓瑟吹笙,直至入夜。
酒酣,陆照月拉过伎人,得意洋洋地调笑道:“我乃太女,母皇嫡长女,这天下迟早是我的!阿娘一贯疼我,这回太液池夜宴办好了,只会更信任我!待到我作了女帝,就新修一座更大的宫宇,届时饮酒作乐,哪还需要再受那帮迂腐老臣的气。”
末了,她又谈起晋王:“是野鸡就当不了凤凰,你看陆重霜,现在连野鸡毛掉光,都躲在府里不敢出门了!”
在一片“野鸡作不了凤凰”的应和声中,陆照月笑吟吟地将杯中的琥珀酒一饮而尽。
(又啰嗦一下宫变计划,免得后面打起来看着乱。感兴趣的话可以对照唐长安地图和大明宫地图,但在这上面也有点改动,历史上的玄武门之变发生在太极宫后头,只有一个玄武门,那时大明宫还没建。文里改作大明宫后面,刚好有两道门,重玄和玄武,主要是放火烧船把所有人囚禁在中间这个场面太牛逼,不论如何都要狠狠帅一把)
大雨淋漓(十)杀人见血预警
政变前的最后一夜,难言的闷热弥漫在晋王府。地窖储藏的冰块全被搬出消暑,忙碌的侍女衫子湿透,寝殿内漆黑的铁甲已然挂上木架,在融化的冰块旁逐渐蒙上一层水雾。
夜色浓得仿佛砚台里结块的墨,群星隐匿,月色黯淡无光,唯独高悬的太白星格外明亮,照在铺有白石子的庭院,恰如结满冷霜。
今夜注定难熬。
陆重霜坐在软塌,拿着小巧的琉璃酒盏慢慢啜饮。窗外隐约传来几声凄厉的鸟鸣,她听见,愣了会儿,继而长吁一口气。
“青娘,”夏文宣走到陆重霜身旁坐下,额头轻轻贴在她的鬓角。
“还不睡?”陆重霜侧身,手指梳过他的长发,指缝随之沾染上干爽的皂荚香。
夏文宣摇头,反握住她的手。
“明日酉初入宫,怕不怕?”陆重霜又问。
“不怕,”夏文宣道,“青娘才是要格外小心的那个。”
陆重霜直直盯着文宣——他长发披散,套着月白色的宽袍,眼神温和又安静,淡淡笑了下。
她忽然想,有朝一日她驾鹤西去,也只有他能闯进来见她最后一面,伏在床畔痛哭。待到他也死了,封闭的皇陵会为他再次打开,众人将棺椁送进去,令夫妻安睡一处。
“青娘陪我玩一局双陆棋吧。”夏文宣忽然说。
他下榻,亲手取来双陆棋摆在陆重霜面前。两人你来我往,黑白棋子一进一退,谁也没有再谈明日,只关注手上的双陆子。
局势渐渐紧张,正当二人战线持平时,夏文宣突然将白子胡乱挪动一步,害最前方的双陆子失去保护,被陆重霜吃下。
一局双陆就此告终。
陆重霜拾起自己最后的那步棋,将它挪回原处,道:“最后那步重来吧,你失手了。”
夏文宣却轻声说:“文宣落子无悔,是青娘赢了。”
陆重霜看了看棋盘,又瞧了瞧他,一时无言。
“文宣,我有话同你说。”良久的沉默后,陆重霜开口。“明日一战,若胜,我等名垂青史;若败,我等遗臭万年……你我为夫妻,我死,你万万没有独活的道理。”
“嗯,”夏文宣点点头,又说,“不论胜败,我都陪你。”
陆重霜叹了口气,摘下贴身佩戴的短刀,将它交予夏文宣,看着他说:“这是我贴身的短刀,曾跟我出生入死……现在我把他交给你。”
夏文宣抽刀,寒光铺面。
“文宣,必要时,你可以用它自尽。”陆重霜道。
夜尽天明,时至酉初。浩浩荡荡的车队自晋王府出发,入宫面见鸾和女帝。陆重霜送夏文宣出府,临别,在丈夫的面颊落下轻轻一吻。
长庚服侍她披挂轻甲,一如在边塞征战。
陆重霜拉紧弓弦,朝前方虚射一箭,继而拔出唐刀对准日光查看,依旧是一柄锋芒逼人的好刀,削铁如泥。
“如我遭遇不测,你在葶花离府后杀了骆子实,将书房与寝殿焚净后自裁。”陆重霜最后吩咐长庚。
长庚面颊低垂,指甲偷偷刮过她身上的丝绢衬里,勾出一根留有体温的丝线藏在手心。
“长庚遵命。”他说。
仍在偏殿寻猫的骆子实浑然不明即将发生何事,后宫内的鸾和女帝与九霄公子,预备赴宴的官员,甚至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不知大明宫内将要发生何等巨变。
临近戌初,陆照月的车队自远方慢悠悠驶近。
最前是两队仪仗,手拿金刀、扇盖、旗帜,侍卫骑着马,围在马车前后,车后跟随侍女,约十人。与她一同入宫的寒川公子在后一辆马车内,车辇较之陆照月的小些,队尾跟随服侍的小倌。
兴许是怕马车颠簸,陆照月入宫并非有人驾马,而是由两名车夫牵住缰绳缓慢向前。
日薄西山,空气蒸腾在鱼肚白的热浪内。
队伍走到重玄门外停住,随着女侍的呼号,大门打开。
这时,牵车的马匹不知为何发出一声古怪的嘶鸣,连连原地踏足,震得车厢摇摆。城上甲胄微弱的反光一闪而灭,看上去仿佛日落的眩光。
“废物!驾马都不会了吗!”未等车夫拉住缰绳,幺娘便掀开帘子,朝外骂。
车夫急忙安抚惊马,甩了甩缰绳,让车队继续向前,过了重玄门。
也就在这时,城头的闪光骤然明亮,十余支利箭呼啸着直奔车队而去,余热被铁箭撕裂开来,从城上向下俯射,距离极近,箭无虚发!
冲在最前面的箭矢直接贯穿了手持仪刀的女侍的脖颈,身侧另一名女婢头颅被洞穿。箭雨疾风暴雨般扫过鲜丽的仪仗队,惊叫此起彼伏,扇盖与旗帜被一箭分成两截,飘乎乎落地。
车内的陆照月还为惊马生气,幺娘正劝着,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车厢剧烈地摇摆起来,几声闷响,数支铁箭扎在结实的车厢外。
陆照月一声惊叫,扯住身边幺娘的衣袖。
幺娘也慌了神,护住陆照月躲在车厢角落,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大吼:“护驾!护驾!没用的东西!快护驾!”
靠后的寒川公子听见幺娘的咒骂,拨开车帘朝外看去时,金属破空而出的声音与惨叫声接踵而至。
未等他与幺娘一般大喊护驾,一支羽箭与他贴面而过。
鬼使神差,寒川公子的视线黏在了那支羽箭上,他转头看,离他最近的侍从几乎是正面被箭射中,整个胸膛贯穿!那支箭横插在他胸口,血一下涌了出来,仿佛泉眼在往外冒的泉水。那人踉跄着向前两步,无神的眼睛看向寒川,嘴唇蠕动似要说话,可下一支飞射的箭矢射中了他的眼睛,笔直地穿了进去。
箭雨只一轮便停止,正当侍卫误以为禁军察觉异常赶到,一众人预备驾马带车冲出时——
重玄门闭,玄武门开!
身披漆黑甲胄的骑兵自玄武门冲来!
日暮将近,整齐的黑甲在余晖下如同奔涌的黑色浪潮,最前端引领这股猛兽般黑色潮水的赫然是大楚晋王陆重霜。
她带兵冲锋,拉弓射箭。
随着她口中一声清朗的“杀——”声,离陆照月马车最近的一名侍卫被陆重霜凌厉的羽箭贯穿右肩,箭劲打在她的五脏六腑,狂风般将她扫下骏马。
紧紧围绕在马车附近的侍卫仍不死心,想自己骑马开道,围成矩阵,拥护太女冲出逐渐关闭的玄武门。
最精干的侍卫打头阵,在瞬间冲到最前,拔刀劈向缁衣军。
然而这一切已经晚了。
缁衣军的刀更快、更狠,人也更多,她们乱刀劈进冲锋侍卫的肩头、脖颈、面颊,将一干人挑落在地,继而锃亮的刀锋从头而下,要么劈在天灵盖,要么一剑封喉。
骑兵驾马直冲,势如破竹,简直是刀口碰豆腐,刚一碰到矩阵就将它冲散。
带兵冲锋的陆重霜如同一片羽毛,扑向陆照月藏身的马车。她身姿轻盈,甚至连古书中所描绘的掌上舞都不足以媲美,而随之拔出的唐刀轻盈得锋利,动起来如同翩跹的蝴蝶,但劈向驾车的两位车夫时,又化作暴戾的野兽,寒光闪烁间斩下头颅。
她俯身,如同一只匍匐的母豹,以刀口撕裂车帘,目光扫到车厢内瑟缩一团的主奴二人,冷笑一声,将她们扔出马车,提着刀站在二人面前。
陆照月惊惧交加,头晕目眩。
幺娘先一步缓过神,急忙趴在地面磕头求饶,哭喊着:“饶命,晋王饶命啊!要杀就杀她,我不过是奴婢为主子办事!”
陆照月绝望了,她想大哭一场,想大骂幺娘狼心狗肺,然而就下一秒,她眼睁睁看着幺娘被陆重霜一把拽住头发。幺娘两膝发软站都站不起,而陆重霜提她就像提一只发抖的小鸡。
一眨眼,最多一眨眼,幺娘凄惨的求饶声还在耳边没散,陆重霜一言不发地挥动手中利剑,将她割喉。
血是喷射出来的……就像爆竹,只不过炸开的不是竹筒子,而是幺娘的咽喉,溅出的不是火花,而是甜腥的血。
陆照月从未见过此等情形,她吓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精巧的妆容,遍体流汗,连尖叫的力气都无。
太可怖了,太可怖了……举目四望,鲜血遍地,缁衣军恍如黑色的鬼魂,在地面逐个检查地面的尸体,被箭矢射中的婢女哀嚎着,看着步步逼近的甲胄提刀上前,将自己的头颅割下。
陆重霜转身,笑吟吟地将流淌着幺娘鲜红热血的刀刃贴在陆照月的脖颈,逼她将那懦夫的丑脸抬起,看向自己。
她笑着,柔柔地问陆照月:“阿姊,你在紧张什么呢?……是害怕吗?”
此时,队后的寒川公子与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侍从被宫门阻隔。他慌忙命人掉头,不料,身后早已埋伏的精兵将他们团团包围,堵死在重玄门的大门前。
“寒川公子,晋王殿下无意要你性命。”左无妗冷冷说。“识相的话,你还有机会活。”
(城墙放一轮冷箭,精锐骑兵冲锋再加关宫门阻止逃跑,派小队包围可能前去求救的人员,陆照月真的不死都难)
长安乱(一)杀人见血预警
“陆、陆重霜,你这是……你这是造反,”陆照月瞪大眼睛,止不住的泪水融掉了铅粉,使脸庞一块白一块黄,额头却仍就雪白,蹭花了的面靥与口脂留下几道滑稽的红痕,瞧去分外可笑。
她说话鼻音很重,因为啜泣还时常停顿,两颊的肌rou微微抽动。“你若放了我,我、我愿向母皇求情,今日之事,全当没发生过。”
刀锋滴落的鲜血在她丝绢的衫子留下暗沉的印记,陆重霜心如止水,冷眼瞧陆照月发抖求饶。寒光毕露的薄刃如同毒蛇,紧贴她的脖颈缓缓划过,割出一道细长的伤口,血随之溢出。
陆照月尖叫,继而大哭起来,挥舞着手臂想上前拽住陆重霜的手腕:“我们是同胞姐妹啊!青娘、青娘!我们可是同胞姐妹……还记得小时候吗?小时候我们还一起在花园里玩,你、我,还有阿娘和爹爹。若不是九霄那个贱人害了爹爹,阿娘也不会苛待于你!全是陆怜清与九霄的错!”
“阿姊记错了。”陆重霜眼帘低垂,轻声告诉陆照月。“青娘从未与阿姊玩耍过,她只远远地看着你带一干婢女在花园里逗弄进贡的白猫。”
陆照月打了个哆嗦,茫然地看向陆重霜。
她早已不记得什么白猫、黑猫,童年于她而言是无穷无尽的快活日子,乐趣太多,一两只小猫又算什么?然而此刻陆照月直愣愣看着自己血脉相连的meimei的眼睛,忽然发现那些模糊不清的白猫儿将会要了她的命。
“但你说的没错,你我乃同胞姐妹。”陆重霜说着,用幺娘尸体身上的绢裙擦拭佩刀,将蒙着一层血污的长刀收回刀鞘,缓缓露出和善的微笑。“这样,我给你一个机会。”
陆照月啜泣:“什么?”
“看到那扇门了吗?”陆重霜的笑意更深一分。
她抬起右臂,沾满鲜血的食指遥遥指向紧闭的玄武门,“酉正鼓响前,你只要能跑到那儿,本王就放那你走。”
陆照月听闻,神色将信将疑。
她使劲全身气力才让自己站起,朝玄武门的方向走去,起先是一步一回头,见陆重霜与身旁的缁衣军依旧站在原处,才胆子大了些,朝玄武门小跑去。
面前逃命的家伙大约跑到一半路,陆重霜笑着摊开手心,示意身旁的侍卫递上一支羽箭。她拉紧弓弦,对准一瘸一拐向前跑去的陆照月,瞄准左膝。
只听“嗡”得一声,羽箭仿佛长了眼,不偏不倚地刺进前面人的膝盖,陆照月尖叫,随之栽倒。
她闷闷哀嚎着,两条胳膊撑地,挣扎着向前蠕动,想再向前爬几步。
没等她爬出一尺,陆重霜便走到了陆照月身旁。她从容地握住箭矢末端,将它从陆照月的膝盖窝猛然拔出,甩到一边。
“起来。”陆重霜还是笑。“阿姊可别辜负meimei好意,我可是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才开恩的,快起来继续跑啊。”
“放了我,青娘、青娘放了我……我不做太女了,我不做太女了。”陆照月面颊对着地面,没有抬头去看陆重霜的气力,只有时而转动几下眼球昭示她气息尚存。“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想要什么?”陆重霜笑了下。“陆照月,本王想要你死。”
“陆重霜,陆重霜,”陆照月呼吸急促,身子伴随起伏的胸口微微发抖,“陆重霜你杀姊逼母,天理难容!你不得好死!你个贱种!你不得好死!”
“现在同我谈伦常,太晚。”陆重霜蹲下,伸手轻轻拍了拍陆照月的面颊,继而拽起她的头发,向前拖了几步。“起来,酉正还没到呢,本王让你继续跑!”
陆照月忍不住头皮撕扯的痛苦,不得不跟着陆重霜向前,她的左腿往外一股股涌出鲜血,全依靠健全的右腿颠着移动身子。她两手的指甲划过陆重霜漆黑的精甲,却连一道划痕也留不下。
“你杀了我,陆重霜,你杀了我。”她吼叫,哭泣,几近绝望。
陆重霜将她扔到地上,转而重新抽出佩刀,“想死?好啊。既然jiejie一心求死,meimei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
她笑着说完这话,一脚踩在陆照月的腹部,一脚踩在地面,蹲下,以免她回光返照,暴起反击。
陆重霜左手握住陆照月的右手腕,摁在她的胸前,将刀锋贴上她葱白的五根。
“我记得,你是用这只手打我的。”陆重霜低柔地说着,寒光一闪,削掉了她的小拇指。
陆照月腹部因剧烈的疼痛弓起,被陆重霜脚上用力,狠狠踩了回去。
任她如何哀嚎,陆重霜都不为所动,逼着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右手的五指被削铁如泥的长刀根根砍断。
“陆重霜,我死后,定要变作厉鬼纠缠你,”陆照月提着最后一口气喃喃道,“我要咒你,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陆照月,你要是想变作厉鬼,大可去变,我从不怕你。”
陆重霜站起,将刀口对准她的脖颈。
“张大眼看好了,杀你的人是我,到阴曹地府报名的时候记得喊大声点。”陆重霜扬起佩刀。“是我大楚女帝陆重霜!”
紧闭的重玄、玄武两道门缓缓打开,笔直的大道直通内宫。
左无妗正等在门外,见陆重霜,恭敬地俯身行礼。
“拿好,”陆重霜抛出手中被丝绢层层包裹的陆照月的头颅,交予左无妗。“带它去夜宴见女帝。”
“殿下,寒川公子如何处置?”左无妗问。
“命人将他先带回晋王府,如有异变,让长庚将他一同杀了。”陆重霜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
“属下接令。”
与此同时,太液池夜宴内。
夏文宣正襟危坐,余光时不时瞟过主位上的女帝与九霄公子。
半空隐约浮现出瘦月的虚影,百官尚未到来,身着淡色纱袍的乐师吹奏着闲散的雅乐。宫灯早早点燃,足有两人头大的夜明珠摆在四边,照得犹如白昼,丝毫瞧不出白日将尽。
坐在夏文宣身侧的是吴王正君莲雾公子。夏文宣本以为吴王陆怜清那儿不会有人赴宴,然而临到宫内,自己的车队与莲雾公子的车队狭路相逢。
这一变故令夏文宣的心不由悬起。
或许吴王也觉得此次夜宴是令女帝收回权力的好时机,故而与陆重霜一样,虽未收到太女的邀请,但依旧以“尽孝”为由,派正君前来代替自己面见女帝。
莲雾公子见夏文宣心不在焉,侧身询问:“文德公子瞧着有心事。”
夏文宣看向身旁的男人,压低声音:“多谢莲雾公子关心,只是夜风有些凉,忽冷忽热的,不大舒坦。”
莲雾公子又说:“今年大家伙都不太顺,真希望日子快点过去。”
“人生无常……想我春光正好时出嫁,哪想到几月后竟险些丧妻。”夏文宣斟酌着,言辞间故意放给对面一个假鱼饵。“如今青娘虽是苏醒,刀伤却迟迟不见好,太医署来了几趟,药方改来改去还是一个模样……迟早砍了那帮庸医的脑袋。”
“您且放宽心,晋王吉人自有天相。”莲雾公子眼帘低垂,温和的目光掩藏在睫羽之下。
女帝似是厌倦了漫长的等待,捉住身侧服侍的小奴,将他的手放在自己青筋凸起的手中,反复把玩起来。身旁的九霄公子唇畔依旧噙着一抹惯常的微笑,注视着前方奏乐的琴师,仿佛此刻坐在这儿的,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鲜亮的泥偶。
夏文宣招来贴身小侍,同他低语几句,命他将备好的礼物献给圣上。
不一会儿,一名身姿纤瘦的小侍悄无声息地坐到女帝侧后方,手中赭红色的木盘托着一尊青玉酒壶。女帝本没有纵情饮酒的兴致,然而无意间瞟见了他,便命他放下托盘,与他小声说起话来。
“晋王是哪儿找来的美男子,圣上都要挪不开眼了。”莲雾公子轻轻笑道。他的笑,仿佛被吹散的雾,细细琢磨又与陆怜清的笑相似。
“青娘心系陛下,特派我前来尽孝。”夏文宣斟酌道。“为人子女,自然要将最好的献上。”
最后一抹橙红色的残阳被收尽,天色黯淡无光。
耳畔闲散的乐曲忽得插入圆润浑厚的南萧,古琴的弦音有一瞬的暂停,继而紧凑,琵琶声也由舒缓的如同流水般的曲音渐渐高亢。
正是乐曲最高潮的部分,有人击起了鼓。
算算时间,外朝的官员本来悉数到场,眼下却见不到一个。九霄公子似是心神不宁,突然叫来侍从与他耳语几句,目光频频向远方眺望。
夏文宣正欲起身,想法子阻止九霄公子派人离开,就在这时,他瞧见一个漆黑的身影大步走来。
左无妗身披黑甲,腰佩长刀,手提一个被衣物包裹的不明物件,血正从丝绢内缓缓渗出。
她大步走到女帝面前,笔直站着,声音清朗:“圣上,太女带兵谋反,晋王特派我前来护驾!”
话音防落,她抖开手中的丝绢,一颗沾血的头颅顺势滚出,落在满桌的珍馐前。
伴随四面惊慌失措的尖叫,九霄公子匆匆扫过陆照月双目瞪圆的头颅,按捺住心悸,撑桌站起,朝远方眺望。
沿岸浓烟滚滚,停泊在岸边的画舫们正熊熊燃烧,恍如红枫绵延十里。
长安乱(二)见血预警!
鸾和二十一年,八月,太液池中央。
享乐的丝竹声戛然而止,伴随一阵刺耳的尖叫,早已潜伏进夜宴的三百缁衣军将士纷纷拔出藏于齐胸衫裙下的短刀。她们依照晋王命令,先干净利落地杀掉几个奴婢示威,再将企图逃窜的皇嗣与公子们赶回原处。
宫灯高悬,四下照得犹如白昼,衣着鲜亮的贵人们浸在灯火里,如同鳞片绚丽的鱼儿挣扎着在水池浮沉。
没有人敢起身逃跑,他们成了被拴住的鸟雀。
浓烈刺鼻的血腥弥漫在鸾和女帝面前。死掉的奴婢尸体被拖走,留下满地鲜血。案几上一道血痕,这是一颗新鲜的头颅,血迹还未干涸成暗哑的深红,瞪大的双眼正牢牢注视着女帝的脸,好似在诉说自己死前遭受的折磨。
最初的惊慌过去,女帝缓过神,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侧过头,扶着胸口干呕起来。
“你干了什么!”最先冷静的是九霄公子。
他右手紧握成拳,视线从岸边滚滚的浓烟转向前来的左无妗。
左无妗带着稍安勿躁的神色,淡然道:“还请九霄公子耐心等候片刻,晋王随后就到。”
九霄公子眉头紧锁,缓缓坐回原位,毫不在乎身旁不适的妻主与案几上陆照月血淋淋的头颅。
左无妗环视一圈,冲拔刀的缁衣军打了个手势,继而站在夏文宣身后。
夏文宣侧面,余光朝左无妗投去,正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眼眸,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青娘无事,大业将成,他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没人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只见靠岸的画舫付之一炬,火焰节节拔高、愈烧愈旺,面前的满盘珍馐在无声的恐惧中逐渐凉透。
终于,一叶轻舟穿越火海,渡湖而来。
少女身着泥金色的团花纹短衫,月白金丝云纹裙,外批朱砂色长衫,披帛拖曳,几支凤凰钗簪在稍显凌乱的发髻,鬓边缀玉石,珠玑相撞,清丽刚健。被几名同样身披黑甲的军娘子簇拥着,手拿一柄长刀,来到鸾和女帝面前。
所有目光一瞬间全聚集在她身上,可谁都不敢说话,各个神色肃穆,连呼吸都放轻了。唯独夏文宣紧绷的唇角随着她的到来逐渐松弛,露出依赖的笑意。
“参见圣上,”嘴上如此说,陆重霜却未行礼,仍旧提着那柄刀鞘都沾满暗红色血痕的唐刀。
女帝面色苍白,颤颤巍巍地指向桌案开始发臭的头颅,“你,你,你!”
陆重霜顺着她发抖的手指看向案几,露出微笑。“禀圣上,太女陆照月意图谋反,幸而被臣发现,及时诛于玄武门。”一字一句,轻声细语。
“胡说八道!”鸾和女帝嘶吼。
“圣上不必惊慌,贼人已被臣悉数拿下。”陆重霜说着,大步走上前,拔出佩刀,直指女帝。“陛下请看,这便是太女造反被臣诛杀的证据。”
暗红色的刀横在鸾和女帝的眼前,刀锋满是血污,刀口甚至能瞧见红rou与骨头的碎末,一小块指甲残片挂在冷冽的刀锋,不用想也知道是从哪儿来的。腥臭扑面,女帝胃里的酸水直往上涌,侧过脸哇得吐在了地上。
陆重霜冷笑,左臂一伸,一把揪住女帝的发髻,逼她低头好好看着手中杀掉陆照月的刀。
女帝吓得魂飞魄散,以为陆重霜预备就此拔刀,痛下杀手,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用脚从桌下头往前蹬,挥舞着手臂去抓,可惜陆重霜的手如同铁钳,根本挣脱不开。
“陛下口口声声指责臣在胡说八道,为何等臣亮出证据,又不愿多看了呢,”她身子微微低俯,笑意不减,“难道是嫌臣说得不够详细?”
“既然这样,那臣可要好好跟陛下描绘一下了。”陆重霜轻柔低哑的声音陡然变得杀气十足,手上使劲,将女帝的头“哐当”摁在桌案,与陆照月死不瞑目的头颅四目相对。
一旁的九霄公子合上了眼。
鸾和女帝瑟瑟发抖,听她说自己如何截下陆照月,又如何假意放她走,实则一箭射穿她的膝盖,令自己的阿姊如同乞丐般跪地求饶,继而逼她眼睁睁瞧着手指被根根削断,惨叫声断断续续,声声凄惨。
最后,她拿刀对准脖颈猛劈下去,咔嚓一声,骨头被砍断半边,鲜血四溅。陆照月仰躺在地,森森白骨与破裂的血管暴露在外,身子抽搐着晃动几下,喉管将断没断,她尚有气息。
这种迟迟折磨不让死的痛苦远超对死亡的恐惧,她舌头颤动,破碎的呻吟扭曲的一如她的神态。于是陆重霜再次挥刀,彻底割开了气管,鲜红的血如同受压的烟火,骤然迸出,陆照月手指最后一曲,彻底没了气息。
还有一刀,是切断骨头,将头颅与身躯分开,再用陆照月身上精心准备的裙衫包好她的头,让人送来给女帝瞧瞧。
“倘若时间充裕,青娘还想同阿姊多玩一会儿呢,”陆重霜道,“毕竟我这个当meimei的,从小就没有同jiejie玩耍的福气。”
女帝干呕不止,案几一滩令人作呕的口涎,喃喃道:“你这是造反!陆重霜,你这是造反!”
“臣护驾有功,怎会是造反?敢问圣上,重霜何罪之有?”陆重霜松开女帝,将长刀收回刀鞘。她背着火光,如一团阴霾狠狠压下。“可是莫须有三字!”
沉默许久的九霄公子抬起头,意图劝陆重霜收手:“晋王殿下,您现在还有收手的机会。念在母女一场,陛下定会宽宥几分,许你作太女。”
“看来九霄公子是想先圣上一步去黄泉候着了,”陆重霜侧目。
九霄公子听闻,竟被她漫不经心的一瞥震住,凉意爬上背脊,手脚冰凉。
“不想,就把嘴闭紧。”陆重霜道。
“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为什么,”鸾和女帝喃喃着哭出声,“是你们,全是你们……”
她说着说着,神态骤然癫狂起来,声嘶力竭。“你与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全是你们在逼朕!我就知道,我生你的时候就知道!天降霜雪,门外人报太白经天,耀眼到刺破重重雪障……方士说得没错,你便是灾星!”
“灾星吗,”陆重霜轻轻叹息。
“母皇,自始至终不是青娘逼您,是您逼的青娘。”她罕见地唤了声母亲。“倘若我陆重霜只是一介布衣,躬耕南山,怎会做出此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事?要怪,就怪你我生于帝王之家。”
陆重霜说完,抬了抬手,冷然道:“无妗,送圣上回宫取玉玺,明日前本王要看到退位诏书。”
“是。”
“其余人先统一关到东殿,派人守牢了。”她下令。“不听话的,见一个杀一个。”
“遵命!”
说完,陆重霜长舒一口气,侧面看向夏文宣。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当陆重霜的目光轻轻触到他的眼眸时,男人的眉眼霎时柔软,就那样温柔的看着她,没有丝毫恐惧。
“过来吧,心肝儿。”陆重霜对他遥遥伸出手,露出今日第一个,由衷欢欣的笑容。“都结束了。”
建福门外,早已等到不耐烦的官员见夜色愈发浓烈,纷纷燃起火把。
站在最前的于雁璃不知为何,心口砰砰直跳,急躁地来回徘徊。夏鸢与沈念安则显得平静许多,候在门外漫无目的地闲谈。
“今日天色竟晚得如此早,”夏鸢道。
沈念安道:“开年以来,老天爷便一直脾性古怪,早早天黑反倒是最不奇怪的了。”
此时一声击鼓,紧闭的建福门终于打开。
诸位高官不敢拖延,步履匆匆地赶到太液池边。
等候她们的皆是轻舟小船,撑船的宫女皆高挑清瘦,沈念安一眼看去,竟觉得有几分眼熟。
她按捺住心头的异动,随众人渡湖而去。
渐渐逼近岸边,映入眼帘的是沿岸一片残骸。焚烧后的画舫在夜色中萤火虫般闪烁着未熄的火星,昭示着此处发生的暴行并未过去多久。
于雁璃心跳更快,她清楚,会做出此等行径的,定然不是太女。
再往前,浮华的宫灯照亮了众人的面颊,也将端坐于主位之上的少女的身影,清晰地倒影进她们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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