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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影倾斜,马车外头人声渐渐起了来,驻马的,取马的,不乏儿女痴缠娇笑。

    车内一个熏笼幽幽燃着暗红的光。有两个人对坐着,倒也不发一言。不知道多久了,宁蕴噗嗤一笑:“世子爷,打马走了吧。”

    陈苍野道:“阿夏都不知道在哪里。”

    “那你还让我上这个车?”

    陈苍野看着昏暗中宁蕴那闪闪发亮的唇,终是忍不住,起身猛然去捧起她的脸庞就吻了下去。宁蕴尽管心有准备,也是吓了一跳,仓皇地躲开;但是他始终不给她这个机会。幽红的火从她嘴角烧到脖子上去,然后道锁骨。披风早就扔了一边去了,袄子也仓仓皇皇地从她身上掉了下来逃到地上去;扒拉了半天,红热的感觉从两乳中间烧到肚脐上去。

    “这,这么急做什么……”宁蕴忍着声音,道。

    陈苍野从他的肚腹上抬起头来,看着她乳尖上亮晶晶的涎渍和她亮晶晶双眸,道:“在下不急,是公主急了。臣下应当听从公主所言。”说着继续去解她的腰带。

    宁蕴好不容易抬起他的头颅,懊恼道:“几日不好好说话,你便如此?”

    陈苍野想起来了从皇后宫里回来便闷头做事,倒确实冷落未婚妻也。他站起来陡地将她抱起来横在怀里然后抱住,埋在她耳边,轻声道:“蜜儿。我俩倒还有一辈子话要说。”

    宁蕴甚少听他说这样俏皮的话,笑道:“你多说两句,我爱听的。”

    陈苍野忽而叹息,在她耳廓上吻了吻,道:“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宁蕴从他话中听出深浅来,情欲熄了一些,隔着火光看着他的眼睛:“何事?”

    “无事。”

    “你说。”

    陈苍野捏了一把她露在外头的两个团子,道:“心肝儿。”

    这人死活不说。宁蕴半点甜蜜半点哀伤,忿忿不平,便攀着他的脖子吻起来。

    陈苍野的衣裳被扯开了细细的一道,仅仅将肚上沟壑露了出来。宁蕴摸上他的衣带,一把扯掉,往下一摸便是那擎天的玩意儿,那柱首倒也莹润得很了。

    宁蕴轻轻抚了两把,埋头下去。陈苍野没想到她来这一出,猛然往车厢深处一躲。仿佛藤壶附着在贝类的身体上一般,这女人发狠一般吸附着他——宁蕴不是没有把他这样来折腾过,但是如此不留情地求索他倒是第一次见。

    陈苍野咬着齿关,发髻顶着车篷,发冠都歪了去。充耳只听得宁蕴动作下的声音以及自己细微的呜咽。“蜜儿,好停一会儿。”陈苍野咬牙道。

    蜜儿不管。

    “蜜儿!”陈苍野卷起身子,要将她推开。宁蕴蓦地抬头,小脸蛋上亮亮的。她轻声道:“你敢抗拒公主吗?”

    陈苍野愣住了,未等他反应过来,宁蕴又一次含住他的身体。

    这次宁蕴更不放过他——舌头在他的顶端上打转儿,偶尔又整个儿吸到口腔里,或者将他翻来覆去地舔着。而嘴下的此人,一开始还紧绷着,到后来便在颤抖,再后来便海浪一般翻腾——“差点儿……”陈苍野气急败坏地躲过了第一次爆发。“你……”

    “做什么?”宁蕴哼道。“不忿么?话里话外还躲着我?”说着起身去,狠狠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抬身跨过他的双腿跪立着,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裤腰。

    眼看她的耻毛在红光里发出亮泽来;那一点儿亮光便覆盖到他的尖端,痒丝丝地扫过,然而更多是口唇一般的rou壁在他顶端来回。

    宁蕴在他上方晃着臀部,道:“让你躲。”这人偏偏不进去,也不离开。

    陈苍野哪里忍得了,捧着她的骨盆,胯往上顶去,一下便到了百花深处去。宁蕴闷闷地叫了一声,然后一巴掌拍到他胸膛上:“你不许动。”

    陈苍野不动。宁蕴怡然地缓缓转着骨盆,晃着腰身。这女人下面的小嘴也是要命一般的存在。

    忽而一个念头从陈苍野脑中闪过——她哪里来那么些招儿,怕是和姓孙的姓李的都好好学了学。一时心酸不已,抬头看着她动情而又气愤的脸,便忍不住想把她摁在底下去。

    还差一点,这女人就是他的。

    “你这几天怎么都不找我?”宁蕴气哼哼地扭着身子。“有了父皇母后的赐婚,你就得意了?”

    陈苍野苦笑道:“微臣不敢。”

    “你敢。”宁蕴冷笑道。“今儿你别动。你敢动一下,我就……”宁蕴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威胁的话来,道:“我就干死你。”

    陈苍野觉得好笑:“公主粗鄙了。”

    宁蕴一怒之下,策马奔腾起来。陈苍野被绞缠得只能喘息,忙按住这个蛮横的骑手,满手都是她的香汗:“公主息怒……”

    公主不理。驸马爷便抱起她站了起来,反身压到马车上软绵绵的地毯上去。“从前听说宁六小姐万千娇惯,乃是混世魔王一般,我原不信我那温顺可爱的蜜儿是这样的精怪,没想原是真真儿的。”说着便按着宁蕴的双腿使劲儿冲撞起来。

    “轻点儿!”倒是映雪公主开始有些担忧了。“外面都是……人……”

    “让他们都来看看才好。”陈苍野喘着气盯着她迷离的双目。“这样子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我的。”

    是日傍晚陈府的马车莫名自行,清香楼泊马的一众人看得真实。联想到铃兰馆有人来找陈小世子,这会儿早有风流公子开始胡诌了。

    “你在担忧什么?”宁蕴抱着伏在她身上的陈苍野,柔声道。“你和我说。”

    陈苍野在她眼睛上吻了吻。“公务烦身。”

    宁蕴将信将疑地继续抱着他。

    翌日陈苍野继续不见人影。倒是蓦地来了一道谕旨,将宁蕴和母亲都叫到了宫里去。

    依旧是皇后那深宫。李钦笑脸相迎:“公主殿下,今日公主府便造得如此了……”便将营造工匠送来的图谱给她看了,又送给孟夫人看:“都是按照宁府的旧貌的路子造的。公主爱莲,便造了好大一方荷塘。”

    李钦道:“老宁府现在也在修葺,相信很快也能建好了。”

    孟夫人淡淡道:“皇后娘娘不是要传我们娘儿俩?”

    李钦笑道:“不忙,请公主殿下与夫人先看看——这儿是宫里为公主殿下准备的家私封赏。”便将造册送了上来。

    孟夫人倒轻轻推了开:“虽说蜜儿现是蒙恩受封,但是终归尚未正式封号,难受其禄。”

    李钦也不意外,道:“世事变迁,好多事情,孟夫人怕也是忘得七七八八了。公主殿下天生便是千金之体,难道这个,孟夫人也能忘了么?”

    孟夫人垂眸道:“我没忘。”

    “那便是了。”李钦笑道。“公主殿下应当是千金之体,万福之命。有没有册封,又如何呢?”

    宁蕴听得颇觉奇异。这个册封,确实也迟延得离奇——公主府都建起来了。

    “公主殿下,老身这小脑瓜子……”九千岁打着哈哈从殿外快步走进来,躬身托着一个旧册。宁蕴看着李钦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册子,眼波流转。

    孟夫人叹了一声。“那是我们家族谱。这卷轴,自打你出生便被天家藏了起来。”孟夫人缓缓将身子对着宁蕴,泪光闪烁。

    李钦目光又柔又敬慕:“宁府家谱中,在世者唯公主殿下生平有小志——公生第六女,妾孟之羽生。命格骄贵,天下难觅。公爱之如掌上珍,遂以蕊名之……”

    “圣上彼时还是太子,赐公主小字耀琳,只待公主成人后便用此字……”九千岁说着,百感交集。“可惜……然日前圣上还说,尘玉也是好字,韬光养晦,是天家之范。”

    从前的岁月历历在目。记忆一一被唤起。

    江湖之远

    宁蕴站了好一会儿,忽而笑了。她一直在躲避的就是头上贵女的繁复头饰背后的头衔。

    “小时候我悄悄儿喊过你宁蕊,你都没反应,我以为你确实忘了。”宁母叹道。

    “蕴字好。”宁蕴笑道。她到底是隐没在尘世之人。

    “哪儿的话!”九千岁眯着眼笑道。“六小姐千金之躯,乃是老天最宠爱的人儿。陛下娘娘都惦记着。天家的珠玉,这不平安无难?”

    “这会儿……”九千岁顿了顿,笑眯眯道。“孟夫人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孟夫人冷笑一声:“既然说道她是天下最受眷宠的人,九千岁岂会忍心让她赴死?”

    九千岁讶道:“这,天命不可违……六小姐是天下奇珍,若不以身奉国,天下便无容身之地。”又说:“此乃先皇卜筮所得遗诏。”

    李钦叹了口气:“圣上承继大统,也是那份遗诏所诏令也。”

    宁蕴听懂了个七八分。若是质疑今日的安排,就是质疑天子的正统吧。宁蕴想了想,道:“若有此举,那么先日那册封以及赐婚,便无法付执——岂不是将圣上置于戏言之地?”

    九千岁笑道:“六小姐是宁蕊,映雪公主是宁蕴。”

    蚀骨的寒意从尾椎往上爬。

    宁蕴想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暌违圣面多时……草民但求觐见陛下、娘娘片刻,不知可允?”

    九千岁笑道:“待臣通传。”说着,和李钦一道出去了。

    偌大的殿宇里便剩下宁蕴与母亲。

    “妈,你原打算瞒着我多久?”宁蕴扶着椅子缓缓坐下。

    孟夫人好一会儿都不说话。“一辈子吧。”孟夫人转过身,背对着宁蕴。“我原想你大概永远也想不起来,如此一生就罢了。我和你爹原想……所谓‘以身奉国’,左不过你做了神职,也是好的。不料,九千岁日前才来与我道,说是要你为社稷献身。此话隐晦,然而看九千岁的神色,便是不归路也。”

    宁蕴笑道:“无论如何都是不归了。”

    飞光流逝。这一月里,涿州以西乌兰王立储,储君立志效仿中原、大兴通商之道,中原内外欣欣向荣再无干戈之虞;羌部世子妃颇得荣宠,商贸往来日渐繁盛,亦无战乱之忧。更值一提的,乃是冬月月末,各地巡按忽而受令秘捕各地结党、走私、抵御内外通商的豪绅,无论官职有无、一应论罪下狱,田产、宅院充公。原官场中都道太子查私不过试水罢了,就连佚失的鼎鼐都找不到,这还能成什么大事儿?然此举雷厉风行,着实大有一鸣惊人震慑宵小之效。此来物价平抑,黎民自然称好,无不赞颂天威。如此一来,百官倒没了腹诽太子的胆子。

    同时而来的还有对前大学士宁凤山之平反。原当年宁大学士为查私,潜以撰写刑案录集为名,对各地豪绅的线眼脉络都摸了个遍,自然被走私之辈记恨,乃至屈冤蒙难。今上既已查实,便当即为其光复门楣,追谥宁大学士、发还家产、恢复宁府宅院,给了哀荣无尽;圣上又喜而觅得宁府遗孤三人——竟是铃兰馆助教宁蕴与其母孟氏,以及其弟——假托沈清平之名的童子宁苹也,便更是大喜过望,除加赏铃兰馆恤孤有功、封了孟夫人诰命、令宁苹入宫授业外,更是收了宁蕴为女儿,号映雪,如己出一般养在身边。此令一出,天下震动。

    然而天下人都并不知道映雪公主要许给靖远公小世子。天下人都不知道靖远公小世子在忙活什么。

    快马如疾风一样往太子府邸赶去。太子府邸空无一人。人马便更如闪电一般驰骋,拿着金鱼袋进宫。

    一路到了金銮殿前。“世子爷?”护卫见是他,也不意外,笑道:“世子爷凯旋而回,大喜!可惜,可不巧了,今日不能让你进殿。”

    “何也?”陈苍野摘下盔甲。“捷报在身,缘何不传我入宫?”

    “世子爷一去月余,对宫内事情自然知道得少。”护卫笑道。“宫内在准备婚礼,圣上无暇见诸外人,也已下了口谕,来朝都交林公、尚书台处置。”

    “谁人婚礼?”陈苍野道。“映雪公主?”

    “非也。”护卫笑道。“林公来了,小世子有话便问林公吧。”车轮辘辘转着往前而来,停在了陈苍野身前。车帘子打开,九千岁下车来,似笑不笑地看着陈苍野。

    “子鹤来了啊?是时候。”九千岁道。“你进宫也成,今儿圣上要通过皇后娘娘金口下一道谕旨,便是给宁六小姐赐婚。”

    “不是赐婚过了?”陈苍野道。

    九千岁笑道:“宁六小姐!你知道是谁人?国师宁蕊也。宁国师将自己献予天地神祇,乃以至为隆重的婚典作为仪式。”

    隐隐的猜测从陈苍野颅内成型——“宁蕴幼时,曾名宁蕊,宁氏一家爱如眼珠子一般。”

    九千岁继续笑着:“别乱猜了,进宫去吧。”

    “无论宁蕴,还是宁蕊,她都是我的……”陈苍野咬牙切齿。

    “先去殿里去。”九千岁好不耐烦。护卫放了行,陈苍野便一路快步到了殿前。

    金銮殿中森然而肃静。御前侍卫、宫人排了好几道。幽幽的烛火燃着,陈苍野未敢抬头,弯着腰作揖,乃不知座上的天子是何态度。

    不知多久,弓着的腰背隐隐作痛。

    殿上仅有隐隐的火光闪动,毫无声息。

    时间停滞了一般,唯有他浑身的僵硬疼痛越发剧烈。看不到天色变化,也感知不到寒暖。时间仿佛在他眼前倒流又飞逝,迂回百折,浪花如腾飞的海鸥,翻腾的白云和白鲸,还有宁蕴在月下、灯下、日阳下,那匀称的、丰腴的、苗条的,布满他的吻痕或者口涎或者他白花花的体液的躯体,还有宁蕴眸子深处雪亮的星光。

    映雪——多好的名字,圣上身居庙堂,仍知江湖之远——这遗失多年的美玉,本就莹润剔透、耀目如虹,那真挚、纯朴的心可辉映白雪同光与星辰。可叹这样的瑰宝,机缘巧合之下,终于属于了他。

    宁凤山究竟怎么想的?要她隐匿与泥尘之中。他的尘玉,或许在他人眼中也只是普通的石籽儿。但是对于陈苍野,宁蕴本就是世界上唯一的宁蕴。便用整个世界去换又如何?

    “你倒是能撑。”

    沉思被打破,陈苍野劳动着身上的骨头,抬头看去。

    李钦站在台阶上,远远地俯视着他。陈苍野行了一礼,但是敏感地感觉到不对劲儿——李钦不过是给宫里的保林,怎么就能在金銮殿里随意行走说话?

    “别瞎看瞎猜。”李钦道。“皇后娘娘送来的两壶酒——第一壶是合卺酒,让你尝尝味道,待与映雪公主成婚时用;另一壶是宁国师祭社稷所用的酒,让你把把关儿。当然,酒力不低,你只能喝一壶。”她走下两步台阶,将托盘呈到他跟前。“娘娘说,你选了,便无回头路。”

    陈苍野站直了身子,笑道:“若小民选择合卺酒,便是铁了心要与宁蕴做同命鸳鸯,不离不弃;若选择这祭祀之酒,便是社稷肱骨之臣,听从圣上吩咐绝无怨怼。李大人,某说得对否?”

    李钦叹气:“卿本佳人……”说着,水汪汪的双眸打量着他。这是数月以后,他第一次在她眼光里看到柔情。不过转瞬,李钦又道:“别往贼途上去。”

    陈苍野冷笑:“便是缉私所得全部眼线、情报、财帛,都交给了太子;便是父亲传下来的兵符,在下都已融了,锻成了虎符,将另一半儿送交了圣上;便是我大哥耗尽心血造就的万漾馆,都已拱手相让……也不够么?如此种种,我所求的,难道皇后娘娘还不知道么?”

    李钦说不出话来,双目低垂。

    “难道……不知道么?”陈苍野又逼问了一句。

    金銮殿里一片寂静。

    陈苍野蓦然抓起那壶红绸飘飘的酒,滔滔地往嘴里灌去。李钦来不及阻止,便扔开了手里的托盘去抢他手里的酒,泼喇喇的碎瓷撒了一地。她厉声道:“传人!”

    陈苍野闭上双目之前,只觉得十分惊讶,李保林已位高权重到了可以在金銮殿里大呼小喝了?

    冰心

    陈苍野睡了一个凶险的觉,蓦地惊醒时,睁眼先是看到烛光熠熠、幽香扑鼻。香是好香,是他所调的、他喜欢的香。

    “小世子醒了?”有人走过来。

    陈苍野看见她的脸,将她猛然拉入怀里。“这个酒那么好喝吗?”宁蕴在他怀里笑得张扬。

    “我以为我死了。”陈苍野感受着她身上的温暖,叹息道。

    “合卺酒就能喝死了?”宁蕴嘿嘿地笑着,在他脸上一吻。“一个多月不见,你变得会说笑了。”

    “真的。”陈苍野叹息道。九千岁、李钦所言,以及梦中所惊见,都让他心有余悸。

    “我怎么会让你死?”宁蕴笑道。

    “这是怎么回事?这又是哪儿?”陈苍野问。

    “这是母后的寝殿,拨了一间给我们。你看。”宁蕴指了指小炕桌上的香薰炉子,以及后面墙上挂着的两床琴——一床乌黑小巧,一床琴身古拙发紫,自然是宁蕴的鸣云所制的玉壶,以及陈苍野那铲掉了包漆改了形制的紫月。

    “一片冰心在玉壶。”宁蕴道。“乌兰王子将玉壶——另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琴,都转达给李保林,托李保林送交社稷坛上焚了以达天听;母后说;‘蜜儿冰心日月可鉴,便给蜜儿收着也是一样的。’兜兜转转还是到我手里了。”

    陈苍野闻言,登时坐直了。他博览群书,自然了解古来祭天地,少不了以人做牲品,便是一场轰轰烈烈干干净净的烈火送到神祇身边去。

    “蜜儿。”陈苍野盯着她的眸子。“不过月余不见,你怎地又成了国师?”不等宁蕴回答,便将她抱得紧紧的。“若是说你有天生最奇的命格,然而若要你去送死,圣上的赐婚岂不就是空谈?”

    宁蕴默默地靠在他肩膀上。

    “究竟……”陈苍野忍不住问。“发生了什么?”

    “你呀你呀。”宁蕴叹道。“兵符都交了,今日又来交荆州兵营的兵谱。就算靖远公愿意,陈大小姐会同意?”

    “大jiejie……”陈苍野叹息了一声,不再接下去说。“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原以为喝下那一瓶酒,就与你一同祭天去了。”

    “值得吗。”宁蕴鼻子一酸。“我本向死而生,你又何苦?”

    “无论何等命运,凡人都是向死而生。”陈苍野道。“夫妻如搭渡,总有人要先后走,你若走得太早,我便追你一程,如此而已。”

    宁蕴抬起头来,笑得泪涟涟的。

    “月余前,人人都说我是天生奇材,父皇母后依照先皇遗诏便封了我宁蕊做了国师;父皇说年末了好事连连,卜得确是行祭祀大典的时机,便让我日日在宫里斋戒沐浴,以在大典之日祭祀天地。我问怎么个祭法儿,母后边哭便和我说,蜜儿啊要将宁国师的身子献给了天地。

    宁蕊该死,但是宁蕴不想死。我问母后,可有法子不死,宁蕴要嫁给陈苍野。九千岁说,宁蕴可以嫁给陈苍野,便不过是婚书和族谱的一笔以及空冢一xue;而宁蕊以身奉国不可违。我说那么等我至少与他再好几年,生养几个娃娃,我再奉国可好?九千岁也懊恼,只说刻下便是最好的时辰。”

    “我母后问我。蜜儿啊,你喜欢陈苍野吗,比喜欢社稷苍生还要喜欢吗,比喜欢你自己还要喜欢吗?”宁蕴道。“我说,宁蕴当然喜欢陈苍野,但是宁蕴更爱自己。只不过恰巧了,宁蕴是天选之人,背负扶持天子、匡扶社稷的天职,自然也要爱自己一样去爱其他人,去爱世界,去爱每一个百姓。陈苍野就是百姓,也是国之栋梁、太子的得意副手,更值得宁蕴付诸眷顾。”

    “后来,母后说不过我,父皇来了。父皇问,映雪吾儿,若让你舍弃一己之爱,献身社稷,如何也?我说,天下人之福祉都是重要的,包括宁蕴的福祉。我愿意天下人都得到福泽,喜乐绵长。父皇也说不过我,叹着气走了。”

    “九千岁和李保林终于还是拗不过,听了母后的安排,将这寝殿拨了给我和你。谕旨还没下下来,但是还是死不了的。”宁蕴笑着,抚摸陈苍野的脸庞,一点点地用手去描摹他的五官。多么俊美的脸,烙刻在她骨子里的脸,艳惊四座的才俊,他应当得到荣耀与安稳百年。

    “陪我喝点酒吧。”宁蕴将案几上的一壶酒取了过来,居然便是那一壶帮着红绸带的合卺酒样品。“这酒原无毒,效仿了咱们清香楼里的‘留住’制的,母后说要让你选,没想到真是瞎选。这会儿将酒力减去了七成,我们倒是可以作为合卺酒喝喝看。”

    陈苍野接过酒杯,看着宁蕴给他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便试试这合卺酒的味道?”宁蕴笑着与他碰了一碰。

    “愿留卿住。”陈苍野一口喝完,看着红宁蕴将酒喝尽了,小脸涨红了来。

    “我不能喝,喝了就乱说话。”宁蕴道。“哎,我说,子鹤,我们都喝完合卺酒了,这算不算就是夫妻了。”

    “是夫妻了。”陈苍野轻轻道。

    “好啊,夫君。”宁蕴笑起来。“子鹤夫君。”

    “尘玉妻。”陈苍野道。

    “夫君,我话还没说完。”宁蕴将酒壶放了一旁,偎在他身上。

    宁蕴顿了顿,笑着说:“父皇和母后都沉默了好久——就如同他们将我关在宫里、尽日沐浴焚香斋戒、诵念经文祷告天地已月余那么久——终于,今日晨起,我还没醒来,父皇便在我寝里等了许久,见到我醒来了,便问我:‘蜜儿,朕这江山,你所爱的这世界,将如何也?’”

    “我想也没想就说,如我所愿,福泽世人,国祚绵长。”宁蕴笑道。

    可以预见是个太平盛世。陈苍野叹一声。

    “天命不可违,天命不可违。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以身奉国’。”宁蕴道。“父皇母后虽然心软,但是九千岁看不下去,无论如何,宁蕊还是要做牺牲的。”

    “我说,让我和他再好好道别,再见一面,再去奉国可好?”

    陈苍野抬手擦去宁蕴的泪,叹息道:“不管如何,我在你身边。”

    “不,宁蕊要奉国,宁蕴不必,陈苍野也不必。你好好地袭爵,辅助太子殿下,会成为千秋万代的第一等名臣的。”宁蕴道。“我不做宁蕴,会有其他人来替我做宁蕴,会有人来替我爱你的。我说了福泽世人,你是世人,也会得幸福的。”陈苍野怔了片刻,算是听懂了她的话,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宁蕴叹气道:“你日后若是随我去了,我与圣上论证的那一番道理便破了。所以,无论如何你不许死了。”

    二人再不说话。

    好久之后,还是宁蕴先说话。“鸣云没有了,倒有一片冰心。你这个紫色的琴还没有名字。”宁蕴在他耳畔耳语。“便叫它做冰心吧。”有人的肝胆便是冰鉴一般亮昭昭。

    “我躲了这十数年,人生有几个十数年?终于还是不该躲的。生是宁家女儿,又是这样的身份,便容不得我在尘土里打滚过日子。”宁蕴说着,站了起来,整理衣裳,然后看着陈苍野,笑了一会儿。“吃不吃桂花糕?这宫里,有小厨房。母后给我留了许多香料来。你若要吃,我便给你做了来。你若爱吃,我便每日都做给你吃。你还得学会了,回头给小子柔做去。”

    只怕见不得许多的每日。

    福泽世人,国祚绵长

    更柝四下,守门的小宫女换了最后一班。交班后的两个女孩子,在长长的走廊上走着。除夕就在明日,四处张灯挂彩,就算是夜色浓重倒也还并不幽暗可怖。

    寂寥的灯光里,其中一人忍不住问道:“这个殿里住的是明日要成婚的公主?”

    “什么公主?我听说是女官?”另一个人道。“帝女们都还小呢,怎么能嫁人了?”

    “圣上不是新封了个义女?”

    “不晓得。估计也是位高权重者……所以要我等每一班不同的新晋女官去守着。怕跑了不成?”

    “别乱说话。”回答的那个女孩子语气有点儿严厉。“今天之后就知道了,我问了我爹,他都不知道是何等情况。他在尚书台任职。我爹说,今日是极为要紧的事,若完满了,便昭告天下。”她顿了顿,说:“是天底下第一好事儿,届时我等来伺候过的,都能嘉赏。”

    二人便心知肚明不再表态,往宫门走去。

    宫内红绸、珠玉挂满了枝头,遍地堆翠,比那玲珑县主出嫁还要铺张不少。殿宇里,新嫁娘已梳妆完毕,等着上头。

    孟夫人给她梳了好一会儿头,突然哂笑:“我的女儿,果然穿着大红嫁衣,千金重礼地嫁出去了。果然没有步我后尘,好。”

    周遭婢仆都候着,都穿着喜庆的服饰。孟夫人扫了一眼众人,从喜娘手里拿过各式头饰,往女儿坠重繁复的头发里小心地安放去,在喜娘的襄助下将她的发型梳拢成新妇模样。“我曾立志不得依附男人,无奈命运弄人;你这会儿也确实不需要依附于夫君,既是公主,又是国师。这点是了却我平生夙愿。然而……”孟夫人插上最后一支簪子,泪珠滴在那簪头上。“不过,我倒是觉得,你嫁给许大人也挺好,安安静静地嫁了,很好。至少……”

    “妈。”宁蕴看着铜镜里母亲那挂满泪水的脸,平静地说。“人各有命,是苍天交托的使命便逃不得。这十多年都是错的,你和父亲本就不应该将我藏匿起来。今日女儿不过履行天职罢了。”

    说话间,喜娘递过来喜帕让宁蕴试戴。孟夫人舍不得去接,手肘都无力抬起来。“妈,没事的。”宁蕴接过喜帕,抬头认真地看着母亲。“你答应我,我去了之后,你和昭儿好好生活,不要为我做任何与天命为忤的事情。”

    孟夫人呆了。半晌才说:“蜜儿,你还是像你父亲。”一口气长长地舒开来。“到底是个值得钦佩的汉子。”

    宁蕴看着喜帕,凝神了好一会儿,又看着铜镜里艳装、多少像了母亲的自己,终于开口。“妈,我从前觉得,你大概从来不爱我。不过今日若能让你多爱我一点,我还是会很高兴的。”

    “蜜儿。”孟夫人伸出袖子擦了擦泪,渐渐恢复了平静。“你琴弹得好,这点是像了我。可惜了那些年来一直躲藏着。”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道。“到底是当年姑苏第一美人的女儿。”

    宁蕴将喜帕蒙到头上试了试又取了下来,向喜娘点点头,然后端端正正坐着。好一会儿,来了本次婚礼近身伺候她的李保林。宁蕴听得她软语道:“国师,该去别过圣上与皇后娘娘了。”便扶着她,拜别了母亲,轻轻步出宫殿。

    走到庭院,听得执管礼仪的女官道:“此去皇后寝殿不远,于礼,新嫁帝女需赤脚前往,映雪公主还请脱去鞋履。”

    帝女……宁蕴觉得有些嘲讽的意味。她轻轻抬足,李钦帮她将鞋子脱了下来收着。宁蕴裸脚,下脚处都是细细软软的绸子,然而冬月的风实在寒冷,没一会儿脚丫儿便冻红了。她揣着手炉子,由李钦扶着,缓缓往皇后的寝殿去。

    红绸尽处,殿宇森然,然而红烛高烧倒是平添了一丝温暖。李钦跪了下去,托起宁蕴赤红的脚丫,取过皇后宫里的人送来的温热毛巾擦了,带来的一双烘得暖暖的、新簇簇的、缀满珍宝的软鞋给她穿上。“国师受累了。”李钦悄声道,然后抬首通传:“陛下、娘娘,宁国师觐见。国师身健体端,国有祥兆。”

    半晌,殿里出来个妃子,笑道:“圣上、娘娘唯恐落泪,不忍相见。只有一话,让本宫代为相问。圣上问:‘蜜儿,江山秀丽,今日你是第一风景;只是这山河,皇孙繁盛,何人能当?’”

    宁蕴想了下,小心翼翼地跪下,磕了个头,然后道:“唯智勇双全的仁者可当。”

    那妃子笑道:“此话必当带到。映雪公主。”

    李钦搀着宁蕴出了皇寝回到自己的殿里去。五更,宁蕴蒙上喜帕。喜乐响起,宁蕴就是隔着喜帕、隔着朦朦胧胧的窗子,都能看到那日光一样灿烂的烟火。

    天子嫁女?神女祭天?无论哪一个,都值得扬去国库里雪花银。

    她想象过自己的出嫁日。青春少艾的时候,那样的美梦是由俊雅身穿喜服的小芽儿来揭开她的红头帕;后来,那样的印象是全京城的一般普通年轻公子,有着一副真诚、朴实面容的年轻公子;再后来,她觉得陈苍野来娶她的话……靖远公世子的婚礼将是如何?可能是将京城闹腾个半个月,他那风流的脸将因为喜悦而红上个半个月;前阵子,她开始觉得婚礼什么的压根儿不重要。

    不要婚礼也好。

    没有这个婚礼多好。

    新嫁娘的第一滴泪,终于从宁蕴的眸子里流了下来。

    “公主,该出阁了。”李钦柔声道。

    宁蕴将手臂交给李钦。前方什么都看不到。李钦轻声在她耳边道:“公主,前方门槛,迈过去是小庭院……公主,道旁的金鸟笼也绑了红丝带……”

    “前方是百官,都穿着蟒袍官服,贺礼早收在公主府库房了。有好几把公主喜欢的琴,也有名贵的莲花品种……”

    “前方是火盆。”

    “前方是积雪的莲花池,皇后娘娘说这是千顷瑞银,待明年种上公主爱的碗莲。”

    ……

    “前方是社稷坛。”李钦道。“堆满了绫罗、牲品。这儿不冷了。”红红艳艳的烈火燃着。宁蕴脸蛋都灼热地烧着。

    “公主,请伸手。”李钦柔声道。

    宁蕴伸出手去。空气热热的,空空的。

    有人接住了她的手。是主祭。主祭拉着她,一步一步往祭坛走去。

    终于到了这一刻——往事如水一样在她眼前重新流淌翻滚——父亲的溺爱,母亲的冷漠,一大家子的热闹,后来惨剌剌大厦倾,零落微尘的美玉苟且偷生;面容模糊已经不知道多久没见过的、仿佛遥远记忆里一个名字一般的弟弟;爱人;爱物;辜负她的,深爱她的;十六娘子和易大姐;莲花,珊瑚簪,桂花糖糕,太平猴魁,胭脂的红和榍石的光辉。陈苍野。陈苍野。陈苍野。

    最后,记忆里那个年幼的宁蕊在她面前,那样幼小,是应该好好保护的小孩儿。然而她如今已到了保护他人的时候。

    喜帕被揭开。宁蕴双目紧紧闭合着。

    “国师,怎么不睁眼?”

    宁蕴猛然将双目睁开,看到面前同样穿着喜庆的吉服的主祭。主祭将喜帕扔到火里,看着它烧了个干干净净。

    “新年好,公主殿下。”陈苍野笑着。“愿来年社稷安稳,百姓和乐;福泽世人,国祚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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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进入补番外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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