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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最后一个皇帝,死在一百二十年前。

    后人说,那是天要灭一个无道的朝代。关外,信奉萨教的蛮族直指长城,关内,河南十月大雪,蝗灾又席卷了湖北,苛税重役,灾荒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夫鬻其妻,父弃其子,不忍卒睹。

    此情此景,造就了一位英雄人物——

    怒王冲冠,天下震动!

    有道是:

    恨昏纣一片鏖糟,

    抗暴秦劫火重烧。

    立天地刀提枪撩,

    新乾坤再无饿殍。

    由武林群豪组成的民变军攻破了京都,他们紧接着要面对的是强悍的萨教蛮族,以及大将军尤长帛所率领的最后的长城铁骑。

    红霞关一场大战,怒王、蛮王、尤长帛三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同时身亡。萨教徒退出关外,义军群龙无首,军阀各自割据,武林派门或彼此依附,或合纵连横,从此山头林立,神州再无王朝。

    后十年,最后一位军阀左亮弼于点苍山遭受四大家围攻身亡。

    再过二十年,青城派掌门顾琅琊号召九大家昆仑共议,制定江湖规矩,若有违者,群豪共灭。

    此后,武林不只在武林,而在天之下。

    ~~~~~~~~~~~~~~~~~~~~~~~~~~~~~~~~~~~~

    第1章、语焉不详

    昆仑六十七年,秋,八月。

    明不详出生那晚,煮热水的父亲不慎踢翻了油锅。

    也是不巧,火星落在油上。那是间茅屋,昨日下雨,里头堆满刚收拾起的稻杆,火舌瞬间把大门封住。接生的稳婆一慌,脐带都没剪,把婴孩连着胎盘一起扯出娘胎,揣在怀里就爬窗户逃生。怎奈她身形肥硕,堪堪钻出上半身,下半身却被卡住,动弹不得。这一堵,屋内明不详的父母不仅逃生不能,唯一的风口也被堵死,顿时被浓烟呛晕了过去。

    火势走得极快,火光夹着浓烟从门缝中窜出,稳婆大声呼救,手一滑,将明不详重重摔在屋外泥地上。村民们闻声赶来,几个人忙寻水救火,又有三五壮汉抓着稳婆拉扯,怎知稳婆卡得甚死,竟是丝毫不动。稳婆哭喊惨叫,声音凄厉至极,随即一阵抽搐,双眼一翻,嘴角流沫。两名壮汉齐心奋力,终于将稳婆拉出窗口,孰料小屋里头本是闷烧,这唯一气孔打通,空气灌入,整间茅屋顿时轰燃起来。众人吃了一惊,再回头看那稳婆,只见她上半身整齐,腰围以下竟已烤得焦熟,传出阵阵肉香。

    救火的村民看到这惨状,都吐了出来,之后三个月,村里半数人闻着猪油味就恶心。

    混乱中,一名粗壮少妇抱起泥地上的婴孩,走避了这场惨剧。

    这小村落位于郑州登封境内,直属少林管辖。两天后,少林的监僧了心来到,勘验了现场,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样古怪的火灾,尤其稳婆死状之惨,当真罕见。

    村民说,这孩儿一出生就克死父母稳婆,是个灾星,不敢收留。了心禅师抱过那婴儿,见他目光呆滞,少了一般婴儿的灵动,打开巾裹,见后脑上一大块淤青,一问之下方知是稳婆失手摔的,于是又多问了几句。只听说这孩儿甚是好带,少哭少闹,喂食便吃,便溺如常,只是父母早亡,姓明,尚未取名。

    了心恐这婴孩带有隐疾,不敢送养他人,于是带回寺中,禀告了正业堂住持觉见禅师。觉见只说:“既有因缘,那便收了吧。取名了吗?”

    了心道:“他生带灾厄,许是因果,既不知其名,便叫不详。”

    初时,了心替明不详在佛都找了户人家哺乳。明不详饿了也不哭闹,乳母觉得惊奇,掐了几下,他稍稍挣扎便不动,乳母用稻草搔他眼角,流出泪来,却无号声,乳母这才哺乳。了心来看时,乳母说这孩子怕是痴了,养大无用,了心只是给了银两嘱咐好生照顾。

    昆仑共议后,取代旧皇朝的是九个大门派,统称“九大家”。九大家分治天下,其中一条决议便是“妄自称帝,天下共击”,此后世间再无皇帝,也无官府。九大家定立了各自的规章制度,又各自统辖许多中小门派,这些门派各自管辖地方,既取代了旧朝官府衙门的监督,又有地方乡绅对当地风俗的了解与影响力,仿佛回到了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九大家俨然就是九个诸侯,率领底下更多的小诸侯,共同维持着关内的秩序。

    了心是少林的“监僧”。少林规制,辖内各处门派寺院都驻扎办事僧人,监僧的职责便是监察辖内所有违律□□,擒抓犯人。了心既为监僧,时常需要出远门巡查,明不详刚断奶,了心出门时便将他交由邻僧了虚照顾。

    头两年,无论了心怎样教,明不详始终一语不发,了心一度怀疑他是个哑子,也怀疑奶母说的,明不详确实是个痴儿。

    第四年,某日,了心早课持诵,念到《金刚经无得无说分第七》,歇了口气,正要再念,一旁听着的明不详突然开口,接着念道:“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如来有所说法……”

    就这样,明不详默完了整段经文,瞪着大眼看着了心,似乎在等待了心反应。

    这以后,明不详算是会说话了。

    了心又惊又喜,他是正僧,与俗僧不同,是诚心持戒的修行者。他认定明不详有佛缘,便将这桩异事上禀了觉见。

    觉见皱起眉头问:“真有此事?”

    了心回说:“弟子怎敢欺瞒?”

    觉见说道:“你这养子有佛缘,自当亲近佛法,入寺修行,你是这个意思吗?”

    了心听出了弦外之音,涨红了脸,忙道:“住持不信,我把详儿带来便是。”

    觉见挥了挥手:“不用了,你勤奋努力,我本就有意让你入堂,不用勉强你养子了。小孩儿,该由得他自性。”

    了心本是少林寺外的监僧,处理的是地方上的违律□□,入堂则是进入四院八堂之中,隶属中央,处理的便是少林本家之事,虽仍是监僧,职权上却大大不同,不仅能搬入少林寺内居住。死后骨灰更可为少林安置供奉。许多僧人梦寐以求,便是求得入堂一席,尤以正僧最为殷勤,莫不视入堂为荣耀。

    了心知道住持误会,叹了口气,也不辩解,带着明不详搬入了少林寺内一间两室空居。屋内有一厅,除了作为早晚持诵的佛堂,也是客厅,虽小,也容得下两张椅子,一张茶几,几个书柜。

    此后,了心就在正业堂处理公务了。

    这时候的明不详虽然已会说话,却鲜少开口。了心发觉,大多数时候这孩子都在看,看自己,看自己与其他僧人闲聊,或者看别的僧人闲聊。除了看,他也听,暮鼓晨钟,早晚经课,他都在听。了心担心孩子无聊,外出时特地买了些童玩给明不详,但无论风筝空竹九连环博浪鼓,明不详更多只是把弄,而非赏玩,了心看不出这孩儿到底聪明还是愚钝。

    到了七岁上,某日,明不详跟往常一样静静听着了心做完早课,突然问:“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什么意思?”

    了心顿时兴奋起来。打从明不详四岁那年起,他就确信这孩子有佛缘,等了三年明不详才开口问第一个问题,且又是《金刚经》中的经文,他既高兴,又战战兢兢,怕自己的讲解不得要领,误了明不详修行,仔细想过才开口。

    “要懂这句话,得先明白‘相’的意思。”了心说道,“相,是我们眼所见,鼻所嗅,耳所听,舌所尝,身所触,心所想,世间种种表面,都是相。”

    “世间种种表面?”明不详发问时并不会露出疑惑的表情,而是得过上一会,才“挤出”疑惑的表情。了心已经习惯这种情况,这孩子的情绪总是慢了一点,表情也很生硬,像是拙劣的模仿。

    了心继续说:“没错,凡你所感受到的,都不是真实的,是虚妄的,假的。相,还包含其他,你心中的执念,想法,都是相,例如……”

    了心拿起诵经所用的木槌,问道:“这木槌是硬是软?”

    “硬的。”

    了心双掌合住木槌,潜运了大般若掌力,木槌被巨力一压,凹成如饭匙一般。

    “我倒觉得这是软的。”了心说道。

    明不详点点头:“软硬是相对的。我觉得硬,师父你觉得软。”

    “你觉得硬,我觉得软,这都是想法。想法,也是一种相,先入为主的观念是错的。”

    明不详又问:“如果这些都是假的,什么是真的?”

    了心回答:“当你在执着真假时,你也着了相,你有了真、假的分别心。”

    过了一会,明不详又挤出疑惑的表情。

    “不用分辨真假虚实。你是假的,饭也是假的,可你饿了还是得吃饭。了解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在顺境时就能不志骄意满,逆境时也不会怨天尤人。真要能堪破虚实,那又是另一个境界,你师父我还差得远呢。”

    说罢,了心哈哈大笑。过了会,明不详也露出微笑,又问:“那谁到了那个境界?觉见住持吗?”

    了心摇摇头:“觉见住持也没到。”

    “觉空首座呢?”

    “你倒是记得觉空首座的名字,几时见过他?”

    “听师父跟其他人提起过。”

    觉空是普贤院首座,普贤院是正业堂的上院,辈高且尊,但觉空却是“俗僧”,了心认为,与自己这种“正僧”相比,论起佛法,他是差得远了。

    “他还不如觉见住持呢。”

    “那觉生方丈?”

    明不详接连问了几个名字,了心都无法确定,只说:“有许多高僧贤德,他们都堪破生死虚妄,那是了不起的境界,可你要说从外表看,是看不出来的,要看心。世间假僧伪佛甚多,你要明辨。你若对佛法有兴趣,明日开始,我便教导你经文。”

    第二天开始,了心从世尊的故事说起,再教明不详《中观论》,《中观论》说完,又是《心经》、《金刚经》。于佛经,明不详悟性绝佳,举一反三,思才无碍。每次考察,明不详总是对答如流,原本茫然的眼中渐渐有了神采,表情也不若以往呆滞,每当了心讲到欢喜赞叹处,明不详也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八岁起,明不详开始跟了心习武,从基础的马步桥手学起,逐步学到罗汉拳、内功心法。

    明不详对武学的悟性似乎犹在佛经之上,任何招式一经演练,一看即懂。内功修行讲究静心少虑,他一但入定,便能一念不岔,了心明白,自己带回的不但不是个痴儿,更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到十二岁那年生日,了心把明不详叫到跟前,询问:“你今年十二了,虽是在寺中长大,除了练武,从来也不出去玩,我这居所也少访客,我对你讲过一些寺中规矩,你可记得?”

    明不详点点头,他自幼不变的一点就是不爱说话。

    了心从怀中取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半指节厚,以小楷写着“佛弟子戒”四个字。这是少林寺内无论僧俗都要奉行的戒律书,里头详载戒律三百一十六条,皆以小楷书就,每位弟子都要随身携带,不可佚失,且须将内中戒律烂熟于心,寺中出入,若遇长辈抽问,便拿出这本册子应答。

    “随身带着,别弄丢了。”了心把《佛弟子戒》交给明不详,“寺中弟子满十二,若要留在寺中,就需服劳役。听说以前的少林寺仅指方丈所在的正殿,并不分什么正僧俗僧,虽涉武林,所为也多是行侠仗义之事。现今的少林寺已是你看到的规模,其中正僧俗僧掺杂,早不若当年清净。寺内没有女眷,你……”

    了心看着明不详俊秀娟美的脸庞,见他皮肤白皙,宛若处女,他听说过寺内一些龌龊勾当,道:“你凡事需要注意,若有人逼你做不愿做的事,必须反抗,你师父会为你主持公道。你晓得意思吧?”

    “那种事情,会很开心吗?”

    料不着明不详会有此一问,了心愣了一下才道:“人伦大欲,食色性也。但纵情淫邪,于修行有损。”

    “师父做过吗?”

    了心哈哈大笑:“你这是调侃师父吗?你师父自幼出家,没想过这回事。”

    “那师父怎知于修行有损,又怎知沉沦?”明不详下了结论,“师父说的道理多,做过的事情却少。”

    了心自己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自小持戒,以身为正僧为荣,这辈子没做过的事情可多了去,未免可惜……

    仅仅“未免可惜”这个念头冒起,了心立刻警惕起来。动念即业,他持戒甚深,立刻站起身道:“我要诵经。明日起,你就跟其他人一起打扫正业堂吧。”

    自那天起,“师父说的道理多,做过的事情却少”这句话就一直萦系在了心心底,时不时冒出头来。那是一颗种子,落在贫瘠的土地上,蠢蠢欲动。

    ※  ※  ※

    正业堂座落在少林寺正殿右边的普贤院中。前朝过后,与其他派门相同,少林寺扩建了不少宝塔殿堂,正对着看去,一条笔直驰道直通正殿,左侧依次是普贤院、文殊院,右侧则是观音院、地藏院。每院各有两堂,一殿四院八堂,这是现今少林寺的规制。

    少林寺与其他门派不同,佛门崇尚清净,所在非是繁华喧闹地,周围并无商店民居,万余人的僧众与弟子皆住在寺中,每一院皆设有僧居千户,直到距离寺外五里远处的佛都才见热闹。那里僧民混居,是嵩山一带最大的都市,佛都中另有僧居数百户,是给管理郑州这一带的堂外僧人居住,又被称为“无名寺”——照理而言,掌管地方的寺院门派都有个名称,唯独此处受少林寺直接管辖,却又不属堂内,无寺可依,故称“无名寺”。明不详四岁以前就住在那。

    明不详被分配到正业堂打扫,这是入门杂役,跟他一起的还有二十余名弟子,其中多是本字辈僧人,比了心矮了一辈,当中也有如明不详一般的俗家弟子。为首的弟子叫本月,脸上满是黑斑,私底下同辈僧人都称呼他“斑狗”。会有这个外号,是因为几年前正业堂闯进只斑点狗,一口咬在本月小腿肚上,他们暗自窃笑,说这是斑点狗咬斑点狗。

    本着慈悲之心,觉见住持只把那畜生赶出寺外。有人说,本月趁夜溜出房间,用老鼠肉引来那只狗,把它给打死了,尸体就丢在寺外树林子里,也有人说本月把那头狗给吃了。本月师承了无,了无是俗僧,本月自然也是俗僧一派,俗僧对于戒律的遵守总是存疑的,总之,没人觉得本月会善罢罢休。

    本月第一次见到明不详,就皱起眉头问:“你是了心师父的养子?”

    明不详点点头。

    本月啐了一口,伸手往明不详脸蛋上摩娑,满是调戏意味:“莫怪,长这么漂亮,想必了心师父一定对你疼爱有加了,是不?”

    他话一说完,旁边几个僧众都笑了起来,明不详竟也跟着笑了。本月怒骂:“你笑什么?”说着推了明不详一把。他年近二十,身材远比明不详高大,又是已剃度的僧人,可以修习寺内较高深的武学,这一推用了大力,把明不详推倒在地。

    明不详也不动怒,站起身来。本月又问:“你笑什么?”

    明不详没说话,本月提高音量,又骂了一句:“你不会说话吗?”

    明不详摇摇头,说:“会。”

    “那你笑什么?说啊!”

    明不详又不回答。

    本月大怒,一巴掌打得明不详一个踉跄。

    “你笑什么,说啊!”

    看热闹的僧众吃了一惊,忙上前劝阻,本月依然不饶:“你笑什么?瞧不起我?”

    一声脆响,明不详脸上又多一个红掌印。

    众人忙将本月拉开,劝道:“他就是个孩子,还是傻的,别计较。”

    “傻子,活该你挑大粪!傅颖聪,今后他就跟你一起干活!”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赶紧走出来陪笑:“是,是!新来的,快跟我来,别耽搁时间了!”他一把抓起粪桶,将明不详拉了过去。

    本月见众人还愣着,骂道:“看屁啊!还不干活?”

    傅颖聪领着明不详走远了,回头看众人各自散去,对明不详说道:“你干嘛一来就得罪那只斑狗?”

    “我哪里得罪他了?”明不详问。

    傅颖聪道:“你刚才笑什么?”

    “你们不觉得好笑,为什么笑?”

    傅颖聪听明不详这样回答,摇摇头,心想果然是个白痴。“拿着。”他将手上的粪桶塞给明不详,说,“这正业堂上下有一千多人,没人清理,屎都要堆到大雄宝殿去了。你别嫌这活恶心粗重,这可是要紧事。”

    接着又问:“你师父是了心和尚,那你以后打算出家吗?”

    明不详摇头,傅颖聪也弄不清楚这是说不知道还是不要。

    “你呆头呆脑的,不出家,留在少林寺也是被人欺负,了心和尚没跟你说吗?”

    明不详又是摇头,他虽会说话,但似乎只爱摇头跟点头。

    傅颖聪见明不详不懂,立刻卖弄起来:“斑狗这么嚣张,不就仗着他头上几个戒疤?我教你个规矩,少林寺虽然没规定弟子必须出家,可一殿四院八堂,哪个住持首座不是光头?观里不见得只有道士,寺里肯定都是和尚。不出家,俗家弟子当到头也不过就是个入堂居士,协办公务,像我一样,天天被和尚欺压。娘的,哪天等我离开少林寺,我就把大粪浇在斑狗头上,教他做人!”

    傅颖聪见明不详又不回话,骂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明不详摇摇头,表示无话可说。

    “你不说话,人家就会欺负你,你倒是说话啊!”

    “说什么?”明不详问。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啊!”

    “你要出家吗?”

    这不是自己刚才问他的问题吗?

    “出家有啥好的,又不能吃肉,又不能玩女人。要不是想学艺,拿个侠名状,以后好出去闯荡,谁想留在这鬼地方!”傅颖聪还是回答了,“娘的,就怪生错了地方,要是生在山东,嵩山派可没这么多规矩!”

    “嵩山派?”明不详问,“侠名状又是什么?”

    “你不知道?”傅颖聪故意露出很讶异的表情,他难得有机会卖弄自己微薄的知识,“其实嵩山派也是归少林寺管的,不过就像要分家的兄弟。也难怪,人家是道教的,跟咱们就不是一家亲。不过讲到嵩山,大家肯定先想到少林寺,就为这桩破事,四十几年前他们还嚷着要改名嵩阳派,听说闹了好大一场风波,说什么少嵩之争,结果还不是被少林寺打个落花流水,乖乖叫回嵩山,只是把道观搬到山东境内去了。”

    又接着说:“至于侠名状,那就像是给侠客的度牒。只要学艺有成,向自己门派请领侠名状,就是个大侠了,门派会按月发饷,可以做保镖护院,也能加入门派,领了职事,帮着大门派管理地方,干些只有侠客能干的活。只是领了侠名状就要守规矩,尤其是本门规矩……唉,这就不提了,倒霉催的叫我生在山西,唉……”

    明不详细细听着,他师父了心是个少话的人,又潜心向佛,平日里除了诵经讲课指导武学,有时一天中跟徒弟说不到两句话。更遑论了心认定明不详有慧根,将来必定是在少林寺出家念佛的正僧,也就懒提这些江湖掌故武林规矩了。

    于是,直到今天,明不详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

    ※  ※  ※

    几天后的夜里,明不详在自己屋里睡着,突然听到一声低吼,又似叹气。他起身,轻轻将房门推开一条细缝,只见窗户未掩,月光从窗外透进,隐约可见一条人影在来回踱步,正是师父了心。但见了心步伐又快又急,却又轻飘飘的好似触不着地,像是在烦恼着什么,厅中唯有一盏油灯,微弱火光在佛像前摇曳,彷佛随时都要被他踏熄。

    就这样走了片刻,明不详再次听到了心鼻息粗重的叹息声,见他推开门,三更半夜的也不知去哪。明不详静静等着,小半个时辰后,了心重又回屋。他浑身湿透,将僧衣扎在腰间,□□着上身,露出一身久经打磨精壮结实的肌肉,水珠在月色下晶莹皎洁。明不详见他进屋,进去后便再未出来。

    明不详没问了心发生什么事,此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明不详也没有问过。

    又过几个月,师徒两人晚诵已毕,正要就寝,明不详突然说道:“师父,等等。”快步走入房中,再出时,手上已捧着一颗寿桃。

    “这哪来的?”了心诧异地问。

    “傅颖聪那份活,我帮他做了。”明不详回答,“他在寺外帮我买的。”说着双手上递,示意了心收下寿桃。

    “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您四十大寿。”

    了心大为感动,眼鼻一酸,吸了一小口气方才压抑下来。

    “你倒有心,怎么知道的?”

    “打扫房间时看到师父的度牒,还有那张侠名状,都写着师父的生日。”

    “我是说送礼这回事。”了心板起脸,“你怎么学来的?”

    “前几日我看见有人送礼给觉见住持,问了人才知道,是觉见住持寿辰。”

    寺内位高权重者每逢生日节庆必有逢迎者送上厚礼,了心深以为陋习。当然,明不详这份孝心与那些人不可等同而语。他把寿桃接过,却见明不详眼中似是放出光芒,显得颇为兴奋。

    “师父,你吃了吧。”

    了心回道:“师父过午不食,你是知道的。”

    “那我怎么就可以用晚膳?”明不详问,每个孩子都有问不完的问题。

    “你正当生骨长肉的年纪,又没有出家持戒,不用受此规束。”

    “如果快饿死了,又误了时辰,也不能吃吗?”

    “若为求生而破戒,此念一动,便是为自己开了方便法门。肉身是苦,若真饿死了,也是解脱。”了心想,这样说也不知道这孩子听不听得懂。

    明不详道:“师父,你常说放下我执,这不算执着吗?”

    了心一愣。

    明不详又接着说:“你教过我,人是虚妄,饭也是虚妄,但人饿了就要吃饭。吃饭是为了修行,若是每个婴儿出生就勘破虚实,那便饿死,如何修行?”

    了心道:“未修行,怎勘破虚实?”

    明不详道:“不吃饭,怎么修行?”

    了心道:“除非是修到了辟谷的境界,不然饭是要吃的。过午不食,是奉戒律。”

    明不详又说:“那你又说饿死也不能犯戒?”

    “既是持戒修行,自当以戒为首。”

    “执着于戒,不是执着?”

    了心想回不是,觉得不妥,想回是,也觉得不妥,想了一下才说:“那是从心。真到不执着的境界,自然不执着于戒。”

    明不详回:“怎么知道自己到了那个境界?”

    “师父还没到那个境界,到了那境界,自然就知道了。”

    明不详又问:“师父知道谁到了那境界?”

    这问题了心无法回答。明不详见他迟疑,又说:“师父,你就没想过,要先试着放下执着,才能真的放下执着?”

    了心又是一愣。

    明不详道:“这寿桃明天就坏了,我拿去丢了吧。”

    了心道:“你吃吧。有这份心就够,以后也别弄这虚礼了。”

    明不详摇摇头,说:“这是师父的寿桃,不是我的,徒儿正执着呢。”

    了心哈哈一笑,又看明不详神色黯然地接过寿桃,转身就要离开,心中不忍,叫了声:“且慢。”

    明不详回头,了心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说:“没事。”明不详转身要走,了心又叫住他,犹豫半晌,才道,“你过来。”

    明不详走回了心面前,了心看着寿桃,沉吟许久。

    最终,他伸出手,从寿桃上掰下一小块来,送入口中。他过午不食,现下已是深夜,虽习以为常,但这一小口仍倍觉甘甜鲜美,与以往饮食大大不同。

    “这一口,算是成全你的孝心。”了心道,“这样师父就不算执着了吧?”

    明不详微微笑着,说道:“师父都为徒儿破了戒,那就整个吃了吧?一口与一颗,有差别吗?”

    了心摇摇头:“你知道师父的心意,不在吃多吃少,这就是从心,懂了没?”

    明不详笑道:“从心就是吃不吃都有道理。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哪有差别?”

    了心觉得这也在理,刚想伸手,心中突然一惊,又缩了回来,道:“难得见你这么伶牙俐齿……去,睡觉去。”

    明不详将寿桃放在桌上,行了个礼便回房休息。

    这一晚,了心在床上辗转反侧,觉得分外饥饿,这已是十余年未有的感觉。

    ※  ※  ※

    腊八过后,少林寺下了一场大雪。师徒二人把僧居前的积雪给扫了,了心对明不详说:“修行就好比如此,各人自扫门前雪,你要奢望人家帮你,那是不切实际。”

    明不详反问:“意思是休管他人瓦上霜吗?”

    了心道:“你看看这院子,单是普贤院就有上千僧居,你扫得完?要是人人勤扫门前,自然一片清净。”

    “师父的意思是世尊多管闲事了?”

    了心哈哈笑道:“修行这事,世尊只能给你方向,就好比给你扫帚畚箕,你得自己扫地。扫雪只是比喻,你能帮人扫雪,却不能帮人修行。”

    明不详道:“所以说,若修行不足,也怪不了别人?”

    了心点点头:“世上本有许多魔考,考验人心。那些魔考不是孽障,是逆境菩萨,要经得住,才能功德圆满。”

    明不详望着屋檐上的积雪,似是懂了。

    过完年便是立春,立春过后是雨水。二月二十一是普贤菩萨诞辰,这日于普贤院最是重要,不仅诵经七日夜,且由文殊院经僧开堂讲经,共研佛法。过往几年,了心皆把明不详留在家中,自己前往会场诵经,今年明不详已满十二,他便辞了诵经功课,携明不详听经。

    这是明不详第一次听了心以外的人讲解佛法。

    到了三月初八,了心把明不详叫来。

    “我要去嵩山办点事,明天便要出发,我不在,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这个“嵩山”指的自然不是地名,而是迁居至山东的嵩山派。位于济南城,正与泰山派比邻。

    “要去很久吗?”明不详问。

    “快则一个月,回来带你去佛都参加佛诞。慢,也来得及陪你吃粽子。”

    之后了心嘱咐了一些事,无外乎自己不在时,要明不详不可懈怠之类的。

    当天夜里,了心正要就寝,明不详突然推门进来。

    “怎么了?”了心问。

    “很多年没跟师父一起睡了,今晚想跟师父睡。”明不详说,“师父明天要出远门了。”

    自从升任堂僧后,了心多是处理堂务,即便出门,三天内也会回来,自明不详懂事之后,两人未曾有过如此长久的分离。

    了心笑道:“这么大了,还撒娇。”招了招手,“过来吧。”

    明不详上了床,蜷缩在了心怀里,不一会便睡去。了心看着怀中少年,俊美秀雅,想起当年,不由得感叹起来。

    这孩子,从不让人操心。

    明不详睡得沉了,伸手过来,便如孩童时一般揽住了心。了心闭上眼,却是思绪起伏,难以成眠。

    第二天,了心像是预知了什么,对明不详说道:“这几日若有人欺负你,忍他耐他,不可与人争执,有事待师父回来处理,知道吗?”

    明不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个月后的四月二十五,山东嵩山辖内,有人发现七具尸体,都是受命同往嵩山的僧人。他们在回程途中遇害,当中唯独没有了心的尸体。

    了心虽然没死,但这世上也再没人见到了心。他就这样离奇失踪,再也不知下落。

    ※  ※  ※

    了心离开少林寺那天,明不详照例到正业堂服劳役。本月看到明不详,顿时横眉竖目,一脚将粪桶往他身上踢去,正砸在明不详胸口。

    只听本月骂道:“你师父了不起,连觉空首座都不放在眼里?!”

    明不详想起了心今早的嘱咐,心中有数,默默拾起粪桶,转身要走。本月抢上一步挡在他面前,骂道:“见了师兄也不行礼?师父没大没小,徒弟也没教养,都是一路贱货!”说罢,一巴掌扇在明不详脸上。

    明不详既不回嘴也不还手,径自走去,本月更怒,又从后踹了他一脚。这一脚用了大力,踹在腰上,明不详身体向前一倾,仍不理会,一旁僧众连忙劝住本月。

    眼看明不详快要走远,傅颖聪急忙快步追上,说道:“你越不理他,他越要欺负你。”

    明不详淡淡回答:“心无罣碍,便得自在。”

    “你真不生气?”见明不详只是走着,并不回答,傅颖聪接着说,“听说昨日四院共议后,觉空首座颁下法旨,你师父竟公然反对,跟觉空首座起了冲突,你知道这件事吗?”

    “师父没提。”

    “斑狗是俗僧,他师父了无跟觉空是一派的,他今天这样欺负你,定是他师父授意。明不详,要不你去跟觉见住持告状?就说斑狗仗势欺人。”

    明不详停下脚步,看着傅颖聪,问他:“他也没少欺负你,你怎不去?”

    傅颖聪脸一红,低下头:“我……再过三个月我就满十八了,过了试艺一关,领了侠名状,就要离开少林寺了,干嘛跟他计较?”

    “你过不了试艺。”明不详道。

    傅颖聪心虚,却又不承认:“谁说过不了?你还没见过我本事!”

    明不详摇摇头,继续走。

    “等等,你这衣服上都是脚印,先脱下来拍拍。”傅颖聪快步跟上,“要是让其他师兄问起,又要生事。”

    明不详放下粪桶,将外袍脱下,拍了几下,傅颖聪接过他外袍道:“我来吧。”转身拍了几下,见干净了,才递还给明不详。明不详重又穿上,提起粪桶干活去了。

    两人倒完所有夜香,回到正业堂。往常本月检查后,众人便解散,各自到膳堂用午膳,当日本月却集合所有僧众二十余人,众人似乎早有准备,唯有明不详不知就里,站在队伍中等待。

    不一会,一名年约五十的老僧来到,明不详认得他是正业堂住持觉见。本月先问了安,觉见问:“今日要考究《佛弟子戒》,可有确实转达?”

    “住持吩咐,怎敢怠慢。本月确实告知诸位师兄弟,住持可查证。”

    几位与本月沆瀣一气的弟子纷纷道:“确有此事,本月师兄说了。”另一些弟子则是默不做声。明不详虽然不知此事,也未说破。

    “那,众人把《佛弟子戒》拿出来。”

    众人各自取出那本小册子。明不详摸不着袍中的《佛弟子戒》,看向傅颖聪,傅颖聪脸有愧色,转过头去,不与他目光交接,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依稀眼熟,明不详登时了然。

    本月大喝道:“明不详,你的《佛弟子戒》呢?”

    “丢了。”明不详回头看向本月,说得轻描淡写,“我扔了。”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本月更是逮到机会,大怒骂道:“丢了?少林弟子,戒律为先!你师父难道没教你《佛弟子戒》要时刻在身,随时翻阅,修身省性吗?你怎敢如此大胆?!”又对觉见说道:“住持,这明不详生性赖皮,难以教化,您需重惩,不然不知他还要怎样耍赖哩!”

    觉见走过去,看着明不详问:“你是了心的徒弟?”

    明不详点点头。

    “了心向来持戒稳重,你可知为何?”

    明不详回答:“世尊入灭,阿难问世尊:佛在时以佛为师,佛不在时以何为师?世尊答:以戒为师。是以师父恪遵戒律,分外稳重。”

    觉见听他语出不俗,又问:“少林寺要弟子时刻带着《佛弟子戒》,偶有考究,弟子便可翻阅查看,也是这个原因。你既知此理,为何丢了?”

    明不详道:“弟子只说扔掉了,没说没带在身上。”

    觉见甚觉惊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不详道:“三百一十六条戒文铭刻于心,就是带在身上。”

    本月大骂:“你说你全背熟了?瞎吹什么大气?”

    明不详双手合十,回道:“请住持考察。”

    觉见知道本月向来欺压新人,料想当中必有隐情,但见明不详如此自信满满,便问道:“戒律第七十七条是什么?”

    “佛弟子,当寡欲戒淫,禁淫邪。淫□□女,坏人名节,没侠名状,逐出寺门,擒立审,审立刑。”

    “第十条?”

    “未得传艺师父允许,不得擅收弟子。未得八堂住持允准,外门弟子不传正见堂所录上堂武学。”

    觉见又拣了几条询问,众人边听边翻阅手上册子,果真一字不差,个个震惊非常。觉见也深自讶异,心想:“了心时常说此子有佛缘,没想到如此聪颖过人。”

    本月怒道:“你说你背得熟,我就问你,第三十七页第五行写的是什么?”

    这已是存心刁难,不料明不详毫不迟疑地答道:“《佛弟子戒》第两百一十七条:佛弟子不得贪恋钱财,与民争产。”

    本月翻看,发现果然不差,惊得合不拢嘴。明不详继续说道:“第十二页第五行第六字,是个‘不’字;第十三页第十行第七字,是个‘落’字;第十六页第二行第九字,是个‘文’字;第十九页第六行第八字……”

    说到这,明不详闭口不语。觉见取出怀中《佛弟子戒》,翻到第十九页,见明不详所说是个“字”字。前后四字连起来,便是“不落文字”。

    觉见明白,这是明不详表示自己以心守戒,不落文字,故把《佛弟子戒》丢了。

    “了不起,难得你有这记性。只是虽有记性,却不该将《佛弟子戒》丢了。须知经典乃是法源,自恃聪明,任意丢弃,乃是傲慢之心。”觉见道,“若是让你记得了藏经阁所有文字,你岂不是要一把火将他们全烧了?那后进何所依归?”

    本月忙道:“没错!这人向来傲慢,住持应当惩戒,以免他自恃聪明,不把人放眼里!”

    明不详恭敬地行了礼,回道:“弟子谨记。”

    “其他弟子也当如明不详一般,牢记戒律,以心守戒。”说罢,觉见开始考究各弟子戒律,本月见觉见无意追究,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从此之后,觉见对明不详上了心。他关注明不详,知他每日持诵从不间断,服完劳役后便回屋中,直到晚膳方才再出,之后便熄灯就寝,少与外人接触。

    过了一个多月,嵩山那边传来噩耗,说是找获七具尸体,当中唯独不见了心。尸体运回少林寺,由普贤院正业堂的监僧验尸,还未出结果已是流言四起。

    觉见派人告知明不详了心失踪的事,明不详只是点点头,便关上房门。

    不知不觉,时近端午。每到节庆都有大批礼物送至正业堂,觉见不想自己僧房沾染了这些俗气,要人将礼物放在大厅,待节庆过后,他会将一半礼物送入地藏院正思堂作为寺用,另一半转赠堂僧作为酬庸。那些堂僧受了馈赠,虽是口诵佛号,言称不敢,眼角却满是笑意,唯有少数几人能一介不取,将所受布施正思堂。

    少林寺为何变成这样?觉见心想,是从九十年前昆仑共议开始,还是四十余年前少嵩之争,引入俗僧开始?

    这种改变就如滴水穿石,每一次侵蚀都细不可见,待得日积月累,已不复原来样貌。四十年前俗僧还不能入堂,现今四院当中倒有两个首座是俗僧,再过二十年,又会如何?

    觉见不敢想下去,他觉得少林寺中俗僧正僧之间的角力已渐渐酝酿成一股风暴。自己该当在风暴中心,抑或急流勇退?这个问题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到了眼下,这风暴恐怕已不仅仅只是酝酿,而是隐然成型。派去嵩山的八名堂僧正俗各半,身亡的七僧尸体运回少林寺,正业堂验尸却验出极为糟糕的结果。七僧俱死于少林武学,且是死于彼此的绝技,真要下个定论,那便是:正僧俗僧斗殴,重伤致死,唯有了心生还,畏罪潜逃。

    验尸的堂僧不敢下结论,于是禀告了觉见,觉见下令再验,验尸僧却回答,伤痕明确,再验也是同样结果。这份正业堂的验尸证明此刻就放在觉见桌上,只差他的署名。

    幸好今年恰是十年一度的昆仑共议,正要改换盟主,觉空首座代替方丈前往昆仑宫走个过场,还能拖延一阵。

    只是觉空首座回来后会怎样处理?最好的方法就是批下“凶手不明,死因待查”,等找回了心,问明真相,再做审议,若了心已死,这事就此揭过。

    但,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觉空是俗僧之首,会如实宣告,抑或隐忍不发?现今少林寺,俗僧占了六成有余,四院八堂却只有五个席位,方丈一职虽无明律,传正不传俗已是暗规,觉空首座真是一心为少林,或者另有私心?

    俗僧不可信,觉见心想,那些非为信仰而剃度的和尚,谁知道在图谋什么?这纸文书就是兴风作浪的法器。

    若是跳过普贤院,送呈方丈,等觉空回来开四院共议,结论觉见已经猜到了,那是了心杀害同门,叛寺出逃。

    了心不可能叛寺,这点他是信的,但这个结果既避免了正俗之争,也代表普贤院与其他三院有了共识,之后觉空就难再作文章,是最一干二净的做法。但自己越级上呈,与觉空首座势必冲突,而了心必须承担这个结果,无论真相为何,了心这个人是不能也不会再出现了,自己也从风暴边缘踏入了风暴中心。

    至于真相究竟是什么,他相信在这个武林,每天死的人不会少于七个。

    觉见突然觉得好累,自他当上正业堂住持,十几年来公务繁重,又多人情世故,礼貌往来,少诵经,多批文,少静心,多烦心,重大关窍处又要欺上瞒下,便宜行事。

    自己修行多年,反是离佛越来越远。有时想撒手不管,却又心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哪个正僧不想潜心修行?难道把偌大少林寺都交给俗僧把持?

    只是了心到底去了哪里?

    他曾经器重过他,直到几年前,了心上禀明不详四岁能诵《金刚经》,他顿时领悟,原来持戒庄重清心寡欲只是表象,骨子里了心还是求名逐利,是个想着登堂入院的俗人。一个四岁孩子被逼着背诵《金刚经》,这得吃多大苦头?念及此,觉见便疏远了他。

    现在想想,了心并未妄言,而自己终是看走了眼。

    再想,正俗斗殴,了心杀人后畏罪潜逃并非不可能。了心犯了杀戒嗔戒,自己也不算全然看走眼。

    只是了心的徒弟,那名孩子,又要如何在少林寺自处?

    觉见唤来一名弟子,让他带明不详过来。

    不能让了心的事连累了这孩子,觉见看着放在桌上的验尸状,心想,无论怎样,都要保这孩子在寺内平安,待他成年之后再作处置。

    不一会,弟子领了明不详来到。明不详先行了礼,觉见问过年纪,赞他聪明,随即问道:你在正业堂服劳役,可还习惯?

    明不详道:“并无不惯之处。”

    觉见道:“本月那孩子气量狭小,屡劝不听,我瞧他常欺负你,是吗?”

    明不详道:“师父说过,一切逆境菩萨皆是修行助力,何况他未真正欺负我。”

    觉见对这回答甚感讶异,不由问道:“怎说他没欺负过你?”

    “自在随心,不假外物,他怎么欺负我?”

    “他打你,你不痛?”

    “痛是一时,未伤着筋骨,也没伤到性命。”

    “若伤及性命筋骨呢?”

    “那就不是欺负的问题,伤及性命,总要还手的。”

    觉见赞叹道:“了心提起你时我仍不信,险险让美玉埋于朽土之中。”

    明不详道:“住持这话更应了本月师兄是逆境菩萨。”

    觉见道:“我也不能由着他欺负你,你有出家的打算吗?”

    “弟子还未及考虑。”

    “你有佛慧,机缘一到,自会决断。我打算把你调去他处服劳役,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弟子想去文殊院。”

    觉见“喔?”了一声,问道:“为何是文殊院?”

    明不详道:“寺内一切典籍皆在正见堂藏经阁,经僧也在文殊院,若遇疑难,容易询问。”

    觉见点头,心想,这孩子天资聪慧,更懂精益求精,最难得的是不自满自骄,于是回道:“甚好。那明日起你便往文殊院报到,我会知会他们,派你打扫藏经阁。”

    明不详问:“那我要搬到文殊院住吗?”

    觉见道:“那里还有空的僧居,想搬就搬吧。”

    “住持认为,我师父不会回来了?”

    觉见一惊,这孩子当真不能小觑,短短几句便被他套了话去。但念他关心师父,也是孝心一片,觉见只得道:“你师父若是回来,我会通知你。”

    说完,觉见发现明不详没有回话,只是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得不自在起来。然而明不详没有再问什么,只说:“住持若无其他吩咐,弟子告退了。”

    “你且等我一等。”觉见起身去到隔壁大厅,从礼物中挑出一串素粽,回来递给明不详,“这串素粽给你带回去吃。”

    明不详摇摇头,不伸手。觉见好奇问道:“你不喜欢吃粽子?”

    “这是外面的礼物,对吗?”明不详问。

    “那又如何?”觉见反问。

    “师父说,送到正业堂的不是礼物,是债务,收了债,无论转了几手,以后都要连本带利还。谁吃了这串粽子,谁将来就得还送粽子的债,只是不知道用哪种方式去还,这叫因果。”

    觉见仔细咀嚼这话,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他的慷慨,不过是把这些巴结用的肮脏东西转到正业堂其他人身上。是因果,总得要还,自己只是把种下的恶业让别人去承担罢了。

    让别人承担恶业,不正是自己准备要做的事?这一瞬间,觉见甚至觉得明不详已经看透了他的企图。

    但这是不可能的,明不详只是个孩子……

    “你去吧,明天开始上文殊院报到。”觉见这样对明不详说。

    明不详离开后,觉见沉思许久,叫来了弟子,吩咐道:“把礼物都送到地藏院去。”

    “不留些吗?”弟子惊讶地问。

    觉见看到弟子失望的眼神,然而他对这群弟子更加失望,回道:“不留了,以后送来的礼物一律不收。”

    觉见在验尸状上写了结论:“恐为斗殴致死,有疑待查。”随即签了名。他决心把结果上呈普贤院,让觉空首座处置这件事。少林寺的正俗之争是共业,不能让了心一个人承担,纵使今日粉饰太平,以后还是得解决。

    如果这是一场风暴,他就该投入这风暴之中。

    此后几年,明不详一直留在文殊院,在藏经阁中打扫。

    两年后某天深夜,傅颖聪在寺外树林中上吊自尽。

    又过了一年,本月突然发疯,挖了自己眼珠,从此神智不清,日夜惊惶。

    然而在偌大的少林寺中,这只是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没有人会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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