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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九冰】湛空觞
章节目录 第 二十三章 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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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洛冰河没有睡着。
在没有月色笼盖的暗夜里,一切都只是钝然模糊的暗影,就连洛冰河,也只能隐隐捕捉到沈清秋那件月白中衣的丝绸流光。
他只是那样长长久久地看着。那滚热纯然贪爱的视线就这么无以掩饰地朝沈清秋倾来,如何不教人心有触动。
在这样隽永的目光与记忆中,沈清秋曾心想他会说什么话,可是夜都快到了头,洛冰河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他以为如此长夜大抵也就这么度过了的时候,忽听得极轻微的窸窣下榻之声。洛冰河缓缓走近了,似乎是俯下身来,呼吸与微卷的发尾一并软软地拂在脸上,一阵轻密的痒。
随后是长久的静寂,静寂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沈清秋在黑暗中听见洛冰河移开身,在原地顿了片刻,才缓缓靠着榻边滑了下去,像什么温热的小动物似的,蜷在榻脚不动了。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洛冰河也把自己融进了包容一切的暗色。
最后一天还是那样平凡至极地过。昨夜起阴云,今日自晨起就开始刮风,像是要落雨。洛冰河很依时令地擀了面条,浇了清亮的汤头给沈清秋暖身。此后沈清秋摹字,他就挽了袖子垂眼磨墨,眼见磨了好些,沈清秋皱着眉说用不了那么多,那人都没听见似的继续机械性地一圈圈研着,直到沈清秋伸手拦他,他才搁下墨条,有些魂不守舍地垂手立着。沈清秋本来想说什么,看了他许久,心道还是算了。
冷风刮了一天,到了黄昏也未止歇。压城之势的黑云自穹顶沉沉倾轧而来,沈清秋在昏黑的屋子里拿出修雅擦剑。那只装着海棠汁液的瓶子被他放在掌心掂了掂,迟滞片刻后,他终于还是拔开瓶塞,将那无色无香的水液尽数倾在修雅剑身之上。
修雅清光昭然,在仅有烛火为光源的昏暗的屋内依旧冷芒毕露。剑锋冷光反射到窗上,透出一片惨淡的白色。忽听得一阵急雨声,沈清秋抬眼去看,只见窗棂之外,风雨之中,孤茕地立着一个人影,面朝着自己的方向,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这才反应过来,洛冰河彼时出门去,已经许久没有回来。
他定定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影子看了几息,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这是洛冰河选的时候。冷风冷雨的冷冬,无星无月的无所有。他空空然一个人站在天地刑台上等待受死,等待沈清秋为他走入雨中。
沈清秋没有取门口的伞,只身佩剑走入冰冷雨幕。刺骨寒凉丝丝入密,朔风伴雪雨砸得人骨髓生疼。走到洛冰河身前时,沈清秋周身已几乎冷透了。他维持着自然的仪态沉默地站在洛冰河身前,第一反应居然是想问,你冷不冷。
冰雨沉默地沿着洛冰河的面颊下淌,黏重的雨滴把他整个人浇湿浇透,蜷曲发尾不住淌水,眼睫羽帘坠下点点滴滴的连珠。他被雨浸成了发皱的不平的软纸,每一处都无名地垮塌下来。但他还是站着,好像在这场冬雨中生下根来。
被雨淋湿的眼睛被洗涤得干干净净,洛冰河朝沈清秋望来时,眼眶已经被雨砸得泛红,嘴角却勾起了一个很温柔的弧度,抬手拭去沈清秋脸上的雨痕:“怎么不打伞?”
冰冷潮湿的触感犹如死物。沈清秋道:“你也没有伞。”
洛冰河没有伞,所以沈清秋步入其中,和他淋瀑同一场冷雨。
听起来挺傻的,但是沈清秋还是这么做了。
洛冰河定定看着他,极黑极深的眼瞳没有光彩,苍白的面容上挂起同样苍白的笑:“……雨淋久了,寒气侵体不好受,还是早回的好。师尊动手吧。”
沈清秋只是默然地,用一双沉明的黑色凤目看进他的双眼,半晌,从襟口拿出一枚玉,双手拿过,戴在洛冰河颈上,低声问他:“在此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脖颈触到熟悉而陌生的,温凉又冰冷的触感时,洛冰河如被人扼死喉咙一般,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那是玉观音。
是母亲带着最美好的祝福与好念,亲手为自己戴上的宝物。一朝遗失就茫然半生。
脖颈的红线,还带着沈清秋的体温。愣愣抬手去摸,玉观音慈悲依旧,纵贯玉面的细小裂纹,几乎难以感知。
沈清秋许诺的“送你”,是他给予自己的纯粹真情。自己怎么就这么错认了这么久,直到如今才幡然醒悟。
倏忽刹那之间的温情如瀑雨幕般迎头砸下,冰冷刺骨的雨锥打透每一寸肌理的同时,翻沸滚热的温情又烈焰熔浆般灼烧着五脏。二者相击迸出无穷无止蒸腾的白雾,把一颗心都烘烤得格外朦胧而潮湿。
轰然之间,一切于春秋代序间生发的“如果”,草木零落时念及的永恒,都通通凝成了“好想活着”。
他想到隆冬时节,挨过无星无月的冷夜之后落入的来源于母亲的温暖怀抱,想到初春料峭之际年少时起初相望的那一眼,盛夏熬着暑气也要捧着那本心法洗髓只为教他为自己多停留一瞬,初秋的火烧云把天边染得通红,沈清秋伸出手把自己推落,如今又到了一年冬天,他要在明晰了沈清秋的最后真情以后再度步入无星无月的永夜。
他经历过那么多四季轮转,有那么多“如果”的可能。生命最后他开始细数他或可能获得的“如果”,想到根本不会有的所谓“下辈子”,却独独没有想到活。
如果能活下去继续走那并不全然黑暗的长路,那些存在于幻想与旧忆的“如果”,或许也会在未来的某时某刻成真。四时更迭,节变岁移,你怎可否认这轮转之间蕴含的无限可能。
他因为无可能而去就死,如今他已看见了可能,又怎可囿于这死亡的不能。
如果能活下去,谁会想“如果”,谁会想“下辈子”?如果知道自己和他其实还有未来,谁会就这么甘愿抛弃最后的希望独自走入无边的暗夜?
此时此刻,“好想活着”的念头山洪爆发般将洛冰河击穿,把他彻底卷入到幽黑无光的千年暗室。
因为与此同时,他也深刻地明白,自己的死亡也是沈清秋的愿望。沈清秋为他至此,只是为了送他。这是多么不含杂质的好念,叫洛冰河极端痛苦,极端寒冷,又叫他贪恋非常,叫他从心头开始烧起白焰。他如何不成全,他怎么能不成全。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血债累累的罪人。一个罪人能在临死之前得到沈清秋给他的这么多,他应该知足,他凭什么不知足。
沈清秋耐心地等他回话,哪怕周身一样被冷雨淋透,从肌理深处生出苍白的颜色,他也这样格外宽宥而耐心地等着,好像真的认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有多么重要一样。
洛冰河在沉默后张开嘴。他听见不完整的灵魂在体内尖啸着好想活着,声音震耳欲聋地穿刺在四肢百骸,教人痛得眼前发白。可从他口中却只吐露出很平平无奇的几个字,脸上居然还在笑:“没有。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已经很知足了,师尊动手吧。”
沈清秋应了声好,垂眸拔剑。
剑锋指得很准,沈清秋动手也干净利落,很像在以给予对方最少痛苦的方式送行。
修雅没入心脏的一瞬间,极冷的雪一点一滴地在心脏结晶。洛冰河果真没有在今日用什么所谓的人rou引子平息体内暴烈的魔气,此时此刻,灵力停流,这大江过境般狂暴的魔气仅仅在一瞬间就冲破了脆弱的横堤。洛冰河的灵脉轰然为魔气所涨破,无数个细胞的爆裂连成无望的烽火,洛冰河很快吐了第一口血。然后这血就和流失的生命力一样再止不住了。
灵脉寸断的瞬间,原本在洛冰河体内苟延残喘的灵力不知为何消散得无影无踪,和顶天的修为一起,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生生吸干了一样,一丁点都没有剩下。仿佛他从未拜入修雅剑门,他人生的前十七年蓦然成了一张白纸。
修雅剑一刺即中,很快被沈清秋抽了出来。洛冰河陡然脱了力,仰面倒在狼藉的雨地里。万千冰雨尽数砸在一个魔头身上,好像也是很疼的。
口唇之间的鲜血没有阻塞地被雨冲开。洛冰河听着体内烽火连天的渴望活着的哀鸣,还是极其残忍地一动心念,任凭全身游走着魔气的经脉也无声地碎裂。魔气啃食着倒地之人的残躯,好像当年落到无间深渊时也是如此,只是那时没有今日痛,也没有今日冷。
亘久的寒凉慢慢攀缘到洛冰河的每一寸肌理与经脉。里里外外的最后一点温热,都汇成了在睛明xue积攒的小小水洼。玉观音挂在他的脖颈上,莹莹生着一点昏暗的光,仿佛一切来到了混沌的太初十分,洛冰河还不是能发出第一声鷇音的生灵。他只是在昏暗的光中无所凭依的无所有之物。生与死在他面前铺开大道,他茫然地停驻在原地,被昏暗的光源,被来自母亲,来自沈清秋的温情推往死的大门。
沈清秋已经转过身去,却迟迟没有迈出步子。在生命消散的最后时间,不知为何,他不想留他一个人在这落雨中。
在永无止息的雨声中,在呼啸而来的冬风里,在漫漫无边的寒凉中,传来一声非常细微的模糊的呓语,在叫沈清秋。
“其实当年看到你第一眼……我就……”
沈清秋愣怔一瞬,猝然回头。
所见只有茫茫雨雾。
洛冰河那身被雨淋透的,一向整洁干净的华袍钉死在雨里,方才还悬在他脖子上的玉观音无声地躺在冷雨中。
而洛冰河,那个有着熠熠生辉眼眸的少年,那个会用最热诚最阴翳的目光注视自己,仰望自己的那个人,就在这最冷的风雨之中形消魂散。
浩然天地的风雨洗去了他的名姓,沈清秋连他最后一眼都没有见到。
一阵阵痛与悲凉很平缓地蔓延开来,蔓延到这场连绵不尽的雨里,沈清秋此时才觉出冷。终于想起要动身之时,湿透的袖口被一个人轻轻拽住。
哑丫鬟战战兢兢地从屋檐下走到他身前,颤颤巍巍地拉了拉沈清秋冰冷的袖口,把他往屋里引。
甫一进屋,沈清秋就顿住了。
厨房盖帘上整整齐齐地码着饺子,柳叶形状,包得极为漂亮。哑丫鬟一边烧水,一边给他看她写的小字。
沈清秋仔细去辨去读,也不过是寥寥四字:他怕你冷。
腾着热气的饺子端上来,沈清秋拖着还在淌水的冷透的躯体,举箸夹了一个放进嘴里。
咬开柔韧的面皮,轻脆的口感带着鲜rou的咸香在口腔蔓延,吃进胃里,暖得教人头皮发麻得无以为继。
莲藕馅的。
昨夜,洛冰河拉开门,在烛火光彩中笑说:“冬天的莲藕很好,明天我做给你。”
热气不知何时已经蒸上眼眶。哑丫鬟见沈清秋吃了一口以后就停下来,以手抵额顿了很久,才慢慢把面前的一碗都吃净了。
做完这一盘饺子后,厨房再没有柴烧。沈清秋朝堆着柴捆的庭院望去一眼,见它们都被雨淋了个透,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那时洛冰河要到庭院去。
不知道他放下抱着的薪柴,任由自己停驻在冷风急雨之中是什么心情。
沈清秋现在也没可能知道了。
临行之前,沈清秋折回屋里,见洛冰河昔日衣装服饰叠在他自己搭的小床床头,桌上尚且有没磨完的墨条,两盏冷透的茶面对面地搁在棋局旁,悬在墙上的心魔剑只留一个剑鞘,剑随主人一并化为齑粉。
洛冰河留下的全部就这么安静地陈列在这间小屋里,仿佛他们真的一起度过了很长的时间。
可是在漫漫人生旅路上,这些于血海深仇间偷生的时日,或许还不如神明吐息那般长。
沈清秋迈出门时,雨已停了。苍穹拉下夜的帷幕,最后一日,如此仓促地过去。
万事万物皆是如此。
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
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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