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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九冰】湛空觞
章节目录 第八章 何以错认至此,何以辜负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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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冰河平生最恨,不是凛冬时节母亲的死,也非那一盏扣在头顶的热茶,而是临渊之前,沈清秋按在自己胸口,只一瞬就把自己推落的手。
一直以来奉为神祇之人,下达的天命也是如此昭彰,沉沉压在他心口,细细辨去不过寥寥几字:魔族杂种,不怪乎此。
仿佛他只是一个没有名姓的死物,仿佛他活该遭那数年冷待,活该被扔到有去无回的死无葬身之地。仿佛他最困顿的年少十分,惊喜万分地抬眼只是一个错误,那点绝境之地生发出的芽只是野草一片,他从未被那个人选择过。
坠下去的那一瞬间,他仰面望着愈渐逼仄的天空,与一闪而过的青衣袍角,朦胧中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寰宇之中的一粒微尘,无所寄托亦无处归依的秋草离蓬。他很冷地栽在一片白骨中,浑身上下的骨头尽碎,在皮rou与经脉间四处穿刺,都没有沈清秋覆在他心口那时疼。
他躺在森森白骨地,像一具终于明晰自己命运的尸体,惨然就死。
再度爬起来时,他有些陌生地从内审视着自己,发觉好像感觉不到疼了。魔族杂种的血不如清静峰弟子那么热,在这个只有足够血冷才能活下来的炼狱之地却足够用了。他自己的反面是如此肮脏又如此强大,沉沉压在心口的天命也如此告诉他:魔族杂种,不怪乎此。
也无怪乎,他于言笑晏晏间利用那个人平生最看重的两个女人,包装了最锥心的大礼作为馈赠——攻心不够,身败名裂罪状加身不够,酷刑受遍亦不够,四肢扯断,把昔日修雅剑折成连人都不是的东西还不够,他把他在乎之人杀的杀娶的娶,在沈清秋面前泡他昔日最爱喝的茶,仍是不够。
直到那个人想死了。
直到洛冰河惊觉自己又一次要被沈清秋推落到无人之地承受就死之刑,直到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沈清秋的什么人,无论是谁也拉不回他。直到自己再一次和坠入深渊时仰面望着苍穹越来越模糊一样,泪湿眼睑。
他才知道沈清秋于他而言有多重要。
这个教他生又教他死,把天命沉沉压在他心口上教他饮恨五年的,败落的神祇,原来早已和自己的骨rou长在一起,剥离就是在割rou放血,如此痛。他本想就这样吧,我认了,总归你我相互亏欠,我还能绑着你与我共赴黄泉,如何不是一种长相守,奈何木清芳一句陈词把他的所有幻梦打碎。
重新拼凑昔年真相时,洛冰河惊觉自己连绑着他共死的资格都已丧失。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相互亏欠。
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什么剜心杀人的血债,而是沈清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洛冰河的悲悯与选择。
动用梦魔读取记忆之能后,洛冰河这个来自于外界的魂灵,怔然望着当年那个邈然如处云端的谪仙蹙着眉毛开合折扇,凝目点在远远跪在地上挖坑的自己,眼里除了未消的余怒之外没有其他:我要他。
他以为的被选择,其实只是沈清秋与柳清歌赌气生怨的结果。洛冰河垂眸,看向那个眼睛顿亮的小小的自己,心道这么傻,一个虚无的选择就能让你信了这么多年。
……就能让你忍过所有冷待与忽视,怀着雏鸟之情把他放在心上去尊去爱这么多年。
他原本就空然的心里,蓦地什么都没有了。
记忆空间也随着洛冰河心灵的波动而颤动起来,梦魔感知到洛冰河不愿在此处逗留,遂在下一息把他带到了当年仙盟大会事发之时——他最想求证“沈清秋究竟有无悔过之心”的事发地。
彼时沈清秋还有闲工夫看茶,对清静峰弟子表现如何倒显得尤为淡然,分辨不出尤其青睐哪一个,只是随意于晶石镜这头扫视,不知看到何处目光一凝,紧接着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
“仙盟大会投放过女怨缠这种魔物?”他声音不大,却冷得吓人,把旁边的尚清华激得一哆嗦。还未等他回答,旁边几位门派主持也发现不对,晶石镜内惨状连连,诸多高阶魔物横行其道。岳清源提出为保周遭百姓平安,绝地谷结界只进不出,放这些仙师仙长进去救人。
沈清秋落了地,面色虽沉,却并不焦躁慌张,只是以一扇一剑应敌,不拘是哪一派的弟子,通通荫蔽之,如此一连救下数人。凝神观望晶石镜寻找下一个落脚处时,此间的洛冰河分明看到,沈清秋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空白与惶然。
抽身拔剑之际,方才握在手中的晶石镜倏然滚落,遗失在荒草之中。那镜面中映着的,分明是昔年自己流着冷汗苍白染血的脸。密林背景之下,被洛冰河护在中心的各门派弟子哭的哭拖后腿的拖后腿,能打的充其量就洛冰河一个。外围,黑压压数头黑月蟒犀环饲,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人撕碎之。
沈清秋一个劲地烧传送灵符,灵符烧没了他就靠修雅拼杀,嘴上咬牙切齿地念洛冰河这小畜生都招了些什么天杀的东西,这时候还管别人干什么,还不赶紧逃命。一边念,一边下手越发焦躁狠厉。洛冰河眼睁睁看沈清秋受了不少伤,最后一下被不知道哪来的骨鹰一爪剜在胸前。皮rou撕扯之声入耳,沈清秋抽了一口冷气,动作却没有丝毫迟滞,一剑削去骨鹰头颅,振腕一甩,早就染成血扇的折扇扇骨当即钉穿了“洛冰河”身前黑月蟒犀的眼睛。
纵然扇面被染,“洛冰河”也能一眼辨出扇骨上的纹路,脸上登时显出绝处逢生的欣喜:“师尊!”
“别叫我师尊!没用的东西,自己没有那个本事还要护那么多人,找死吗?”沈清秋甫一看见洛冰河就气得气血翻涌,吐出来的话也字字带刺,“洛冰河”似乎想要解释,沈清秋却全然不为所动,只是一心退敌,试图给小辈打出一条撤退通路。
“洛冰河”于是也不说话了,与沈清秋一前一后,沉默着打退这似蟒亦似犀的魔物。二人之间的气氛陷入凝滞,这么僵着气氛拖着强弩之末的身体硬生生打了半柱香,沈清秋才在攻击间隙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回了一下头,嘴唇颤了一下,似乎想对“洛冰河”说什么。
可是下一刻,他瞳孔骤缩,手里的剑几乎握不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丝丝缕缕的魔气,从“洛冰河”体内散逸而出,很快蓬勃如大江过境,罡风四起,威压当头震下,沈清秋终于撑不住地吐了一口血。
于是那一句想讲给“洛冰河”的,带了那么点歉意的话语,也再也没办法开口说出来了。
洛冰河伸出半透明的掌心,覆在沈清秋不住起伏的颤抖的胸口,企图帮他堵住那个不住流血的撕裂伤,手却生生穿透他的躯体,只能看着沈清秋在罡风过后的死寂中起身,一步一沉地走向跪倒在地的“洛冰河”。
沈清秋的眼目间,显出一点极为痛苦的挣扎。而“洛冰河”彼时陷在刚刚解开血脉压制的痛楚之中,自然也,什么都看不到。
顺着沈清秋的目光望去,远处是为仙盟大会设下的庞大阵法,隐隐生光,犹如牢笼罩顶。牢笼之内,又有无数迅疾如电逐渐逼近的光剑,犹如齐齐朝此间射来的箭矢。近处是一片因方才剧变而昏厥的弟子,满地疮痍,遍地仓皇。
转回来,是跪在自己眼前,身处牢笼之地,万矢加身的魔头,与一条死路,一个唯一的生门。
沈清秋闭了闭眼,很艰难地呼吸了几下,最终还是冷冷叫了“洛冰河”的名字。
洛冰河看沈清秋伸出冰冷的手掌,覆在自己同样冰冷的心口,将将要把“洛冰河”推下深渊之际,沈清秋的睫毛猛地一颤,眼中恍然间竟有一点不忍的水色闪过。
只因“洛冰河”当时,叫了一句很小声的师尊。
那双黑曜石一般湛湛的双眼,黯下去的那一瞬间,沈清秋的指尖都在抖。
不知那时候,沈清秋和“洛冰河”,哪一个的心更痛一点。
而这纵穿遥远岁月的疼痛,于时隔多年的今日,毫不留情地一并捅向洛冰河的心脉肺腑。
回望自己的记忆,他只把沈清秋眼中漠然记得清楚,陷在被抛弃的巨大苦楚之中,只觉得眼前人是如此无心的刽子手。血光漫天,阴翳覆面,沈清秋的神情隐没在满目晦暝之中,落在洛冰河眼里,不过是最令人心冷的鬼影。他从未深辨那漠然背后朦胧过一瞬的水色,亦没有注意到师尊染血衣袍之下的颤抖,只是抓着他覆上自己心口的手不放:你唯一一次与我相贴如此之近,却是要杀我。
他也从不曾深思过无间深渊之事的因由,只是很简单地划下定论:你如此讨厌我,以至于彻底放弃我。
他恨沈清秋的无情冷漠,恨他痛下杀手,恨自己真心错付,恨他不知惜取。如此恨了五年之久,万刑用尽仍不解恨。
就连此前,他都有一瞬间恨他从一开始都没选过自己。
可是,沈清秋能放着明帆宁婴婴在前不管,单单为了自己心慌一瞬,转头去闯那龙潭虎xue,哪怕重伤之际,也没有任何犹疑退却,满心为他,不是假的。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沈清秋的心是如此之之软。在转换视域,见他师尊所见之际,推落无间深渊又何尝不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如果不推,重伤之下的沈清秋根本无以护住这个天魔血脉的自己。在只进不出的牢笼之下,等待洛冰河的,只有正道仙首聚首之际一条有罪的状名,而后,或抓或审已是极轻,最大可能,不过就地诛杀四字。
生门与死路是同一条,救人与杀人用的是同一只手。就连那颗貌似最冷漠如坚冰的,来自于九天之上神祇的心脏,触手摸去,也不过凡心一颗,那么滚热。
他师尊为他步下神殿,真正选择他,真正对他投以全然真心与全然善意的那一刻,他错身而过,将其曲解成最深的恶意,徒然地恨了这么多年。
此间诸多摧折侮辱,诸多剜心的毁伤,沈清秋受之,却未曾言恨。他默许洛冰河在他心口开刀,默许酷刑毁伤他曾拼命修得并引以为傲的根骨与经脉,默许洛冰河扯断他的手脚,剥夺其为人的资格。他默许洛冰河毁掉他的所有,没有说一个不字,如此成全。
而洛冰河并不纠结此中缘由,毁灭、索取与接受得如此心安理得。
甚至都忘记问他一句,你疼不疼。
如此看来,真心错付的那个不是洛冰河,不知惜取的那个也不是沈清秋。
是洛冰河,把沈清秋的真心碾碎,推往死无葬身之地。是洛冰河,曾经拥有过最真的情而不知惜取,一遍又一遍把他往绝路上逼。
终于,美玉尽碎,善心终于染上毒汁。
洛冰河伸手屠了清静峰,动了苍穹山,沈清秋终于开始萌发出真正的恨意。那一点于数年前临渊之际尽数消弭的厌弃,此刻如藤蔓疯长,势必将洛冰河扼死才要罢休。
在做尽一切毁灭之能事之后,那颗千疮百孔的真心里,再无半分滚热的红。洛冰河捧着这颗一早就被定为冷漠不仁的木石之心端详,想从其中寻到半分昔日旧影,已然分毫不可得。
……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何以错认至此,何以辜负至今。
……既然已经走过泼天血路,既然真心碾碎已不可复原,既然我不懂珍惜有目无珠,既然我已经走错了岔路这么多年,我回头无岸,我百罪难赎。
我知我此生已没有资格向你求索任何东西。那么我能做的只有成全。
……你成全我,我也要成全你。
洛冰河从记忆空间出来之后,连碰他一下都不敢。
他只是垂着头望着沈清秋伶仃的骨,不知从哪里开始去还。
原来我一直求索的那颗糖,你早就给过了。
只是那么真那么甘美的礼赠,我从未深看一眼。
我曾经也不是无根秋蓬。我曾经也是被你选过的。你也想救我的。
那么,我还欠你一句谢谢。
“谢谢你,师尊。……对不起。”
你若有恨,若是想叫我不得好死,我也往就之。
他望着沈清秋徐徐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勾了勾嘴角,却并没有挤出什么笑意:“恭喜你师尊,除非我没命,你以后再也死不了了。我也不想做到这一步,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在你决意抛弃我第二次的时候,你就应该料到这个结果。”
果真,沈清秋说:“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
错身而过数年至今,终于只剩一句: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
既是你所愿,那么。
……这样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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