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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节目录 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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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1>三</h1>

    建康城中、冶城山上,永不销歇的有两样。一是灰白的烟气,从青铜鼎中袅袅升起,在烟雾中望尽飞甍夹道的帝王都城,直把一切都迷惘了。一是白发翁晨起奏乐于泉石,童子歌之,“陟彼崔嵬,我马?颓。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段繁从阴山飞雪的梦中醒来。

    几净窗明,竹影冷隽。是他在京中的居所。

    他茫然地想了一会,很快起身,洁面梳发,又用丝绦团髻,换上一身宽松袍子。穿戴整齐,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方才打开门。

    晴光涌入。两排梳着双髻的绿衣宫女齐声向他问安:“郎君。”声脆如莺啭。

    段繁又把门关上了。

    快步走到竹窗前,将帘子一卷。少年七宝抱着剑蹲在后院的一棵梧桐树上,一双眼痴痴迷迷,望向城中街道,那里贩夫走卒往来呼号,他眼力极佳,连糕点上的荷花图案都看得一清二楚。听到卷帘声响,他一个筋斗就从树上翻了下来:“郎君!”欢快地奔到窗前。

    郎君长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面色不快:“前院怎么回事?”

    七宝先是疑惑,接着就想起了那些脂粉琳琅的少女,他挠挠头,面露难色:“那些都是宫里赐下的人呀,我不敢驱逐她们。”

    段繁将帘子一放,冷笑,“他是自己受用不了了?”转身走向放拂尘的架子。

    七宝趴在窗台上,顾不上竹帘打脸,只急着赶走了她们好去练剑,伸着头问:“郎君,怎么处置她们?”

    段繁随口道:“送到后山去烧丹炉。”用拂尘柄戳开门,穿过一片莺莺燕燕,头也不回地走了。

    今天是进宫的日子。

    上巳才过,柳花滚雪,但有车马驶过,便牵裾般流连在侧。段繁下了车,一路步行入宫道,宫人们垂着头,还要用眼角的余光去看——这样一个玉面郎君,着了素白衣裳,又披一层绡纱,走动起来,真真是出尘极了。段郎君对这些目光早已习惯,宽袍两袖生风,踩上白石阶。

    恰逢僧人昙无最从殿中走出。

    他年岁已过半百,须眉白亮如瀑布,面色却依旧丰润,光光的头顶在太阳底下亮得照人眼睛。见了段繁,他礼貌地合十微笑。

    段繁一甩拂尘,越过他径直入殿。身后,昙无最又向宫人们点头微笑,不疾不徐地离开了。

    皇帝坐在窗下,面对一盘残局。段繁知道他有话要问自己,跪拜完也没有开口,静静地在一旁等着。

    良久,皇帝落下一子,抬起头,像是才看到他似的,熟络地唤了声:“卿快来坐。”

    段繁在棋案一侧跪坐下。皇帝紫色的袍袖拂过棋盘,把黑白二子都拂乱了,又一把抓起,丢进棋盒里。他上下打量段繁,见少年颜色如玉,不由寒暄一番,问他近来都吃些什么,怎么保养得越来越好了,段繁一一作答。过后,皇帝提起朝中事,眉宇间一片忧愁。

    “御史台上折子弹劾,要朕杀了广陵王,朕却迟迟不能决断。”

    广陵王是个异姓王,有勤王之功。梁帝登基后,许他王侯之印,又馈以广陵三千春水,封为广陵王。这些年来他立下许多战功,却不是个守得住名节的,结党九皇子,意图谋害七皇子李郁陶,逼得李郁陶奔走关外,被柔然扣押。

    皇帝问了他,也一定会问昙无最。段繁揣摩一下老和尚口吻,糊弄道:“陛下是良善之人。”

    皇帝叹口气,抱怨道:“不杀他,咽不下这口气。杀了他,又怕人心波荡。”

    段繁手挽拂尘,悠悠道:“可惜天下人都只重声望。”

    见他少不更事,还故作高深,皇帝也没心思说下去了,另起话头:“卿此去蛮夷,所见如何?”

    段繁从善如流:“牛马肥美。”

    柔然本就强大,自不在话下,倒是拓跋部,自拓跋斯成为可汗后,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其他几部望风款附,竟隐隐有壮大之势了。他顿了顿,又道:“鲜卑山那一脉,水草愈发丰饶了。”

    皇帝满不在乎道:“这却不怕。拓跋部有归顺之意,前些日子你深居不出,鲜卑人已送公主入京了。”

    段繁眉尾轻轻一扬。

    一路走得艰难,他几乎忘记了饶乐水旁那位穿蓝衣裳的公主,蓦然提起,手心微痒的触感小小挠了他一下。他笑道:“只愿天下河清,陛下便再无烦恼之事。”

    皇帝摆摆手,和蔼得全似个闲钓的老翁:“天下事哪里穷尽得了呀,不过是事来穷尽人罢了。”

    段繁恭顺道:“陛下福泽深厚,便不能尽天下之事,也必能尽天下之地。”说罢拍了拍手,两名双丝绾发的小童子应声走入,跪地奉上仙丹。

    东莱段氏有丹术,传说祖上曾经遇仙。

    十年前段氏无咎突然失踪,数月后,有渔民在海边看见乘槎而来的段无咎,行时云雾伴身,他说自己从牵牛星归来。渔民跪拜,再抬首时,余霞满天。

    段无咎九岁的儿子孤身来到建康,向卧病的梁帝献上了第一枚丹药。

    皇帝服下丹药,拿绢帕拭手,又开玩笑似地问了段繁一句:“卿觉得七皇子怎么样?”

    段繁起身,扑地便跪:“臣心如葵,只向吾皇。”

    皇帝听得想发笑,也再无话可说,摆摆手,令他下去了。

    踏出殿门,段繁轻轻呼出一口气。宫道上,穿着一身朱红官服的薛浧朝他走了过来。

    段繁看了看周遭:“你怎么来了?”

    薛浧是来向他辞行的。

    四皇子将去封地,临行前向皇帝要了薛浧,皇帝已经同意,不日便将启程。他一来,还不忘揶揄段繁两句:“我来沾沾段郎君的仙气,不知能不能涨些月俸。“一路寒暄。

    行至太液池旁,团团新荷点缀,淡淡的雾气笼住了假山石,无人经过。段繁轻声道:“琅琊山水好,夜度娘也多,四皇子风流,想来会喜欢。”

    薛浧心下了然。

    压下声音,正要开口,忽然假山后飞起一只鸟,如轻箭般掠了出去。随后,有人低低地叫了一声。

    两人对视一眼。段繁拎着拂尘走过去。

    山石后的人却先他一步走了出来。雪白的小脸、红红的唇,那清秀挺拔的眉眼似在春光里愈发鲜活了——是拓跋兰。她是鲜卑人的公主,南人视她如小兽,从不拘束行止,任她在宫中逗猫捉雀、摘花拔草。

    探头时,一朵粉海棠从她乌黑的发间跌落,飘到了段繁脚边。

    他看看花,又看看她,压下疑惑,摆出一副温和神色,“原来是公主。”

    拓跋兰忙道:“是我。”她满怀期许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段繁微笑点头:“记得。”却没有说是什么。

    就算他不记得,她也会原谅他的。拓跋兰很大度,想拉拉他的手,和他说两句话,又猛地想起李濡衣说过,女子是应当含蓄一点的。忙把手藏进袖子里。

    段繁眸光一动,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公主怎么在这里?”

    拓跋兰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红着脸道:“我找不到储胥阁了。”

    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段繁放下戒心,俯身拾起海棠,走上前,轻轻放在她头顶。

    拓跋兰摸了摸头,拿下那朵海棠,握在手里。

    他吓唬拓跋兰:“公主以后不要乱跑了,宫里的坏人是很多的。”转身看向薛浧,把事情推给他:“让薛大人送公主回去吧,他更熟悉宫中地形。”

    薛浧扯了扯嘴角,没有什么表情地走上前一揖,“臣为公主带路。”

    拓跋兰只好放弃和段郎拉手的打算,跟上了薛浧。她频频回头,见那郎君就站在池边看鱼,白衣乌发,明明净净,又一阵心潮澎湃。

    许久,望不见了,方才依依回转目光,随那红艳艳的衣袖一同去了。

    有些人是很适合穿朱衣的。

    譬如薛浧。他生得是一般,但肤色极白,那朱红衣裳把他周身阴沉的气息一扫而空,倒很佚丽。走在他身旁,拓跋兰一直偷偷看他,好奇道:“薛大人,听说你的诗写得很好。”

    薛浧声音懒懒的,“是三公主告诉公主的吗?”

    拓跋兰点头:“你可以给我写一首吗?”三公主还说,薛浧就要离京了,拓跋兰想让他替她写一首送给段郎的诗。

    薛浧看她一眼,恹恹道:“我的诗都是给佳人写的。”

    难道段郎不算佳人吗?

    拓跋兰看出了他的不愿,又觉得他似乎不大喜欢自己,便沉默了。抿了抿唇,又问:“你知道段郎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吗?”

    薛浧忍了忍,还是委婉地告诉她:“段郎君是修行之人,公主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拓跋兰“哦”了一声,低头看着手里的花,密密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眼眸。

    等了一会,见她没有哭,也没有生气,薛浧放下心来。走到储胥阁附近,他停下步子,“从这里拐过去便是了,臣就送公主到这里。”

    拓跋兰却把手中的花递给了他,认真道:“廿年迹如扫,大雪满山泽。大人的诗,我最喜欢这一句。”说完,没有去看薛浧的神情,牵起青色衫裙,头也不回地拐进长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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