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苍生》 章节目录 一 地·水 忘海之水浊浪翻滚,无日无光,将三生树围绕。尘世繁华落尽,去月来风,多少兴替最后都东流逝入这无边无际的黑水中。君不见,荒芜地底,无数亡人排在三生树根部,在黑色无形的风焰中慢慢走至忘海之滨。那黑缎一般的海水即照着亡人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生灵,幻化作百物灵长,只是增大了千百倍,将亡人一一攫入忘海之中,形销影散,被炼为一枚灵珠,又由亿万丈的海涛送至三生树树干部的九州八国之中,寄生于宿因前定的生灵驱壳,照着凡人的生老病死,在地幽两界无尽循环。唯有少数人,或通过修炼,或因为奇缘打破泥丸神宫的限制,方才能上升至仙灵境地。三生树枝繁扬婉转,竟将那凄惨无边的叫声压了下去。浊浪恶涛之中早升起了一个浑身以水组成的魔女,指着一个青衫白巾正自按孔品箫的道人叫道:“玉华真人,你以道家三派盟主之身来此,须知不日便是紫虚灵洞开府之即,若误了你东明派和西昆教合并大事,小心你道家三派从此失和,再无宁日。” 那玉华真人仍未放下玉箫,却借箫音答道:“一切劫难,皆由天定。若道家在小可身上式微,此亦为我前因宿果,自罪自偿,哪能比得过除魔降妖重要?” 何为子拈落开阳星,下在苍穹棋盘上,道:“这便是那六天魔女的殷梅姑了。” 殷梅姑闻玉华真人此言,便返身入海。恶浪再起,升起七道通天水柱,旋转着朝玉华真人卷去,同时按着宫商角徵羽清角变宫七声,随势而响,涛声竟化作暗藏金戈铁马的激扬乐音,在天地间交响。而玉华真人在这七道涛浪之中径自崭然不动,只是自得其乐般吹响玉箫。无量数真气凝成的剑光在水柱上劈斩,同时响起清幽的箫声,与那激昂的涛声双声交鸣,你疾我徐,你繁我简,你动我静,你刚我柔,竟自配合得绝妙无间。 乐律越来越急,那水柱总被箫音挡去,到得最后,七道水柱突如巨鲸喷水一般朝空中射起,七线白光在空中横陈,又闪现出十三颗金黄的珠子,如徽位一般镶在七道白光之边,空中竟变作一张幻光虚影的古琴。又见一双以水组成的大手,在几千丈长的琴弦上疾走龙蛇,音律化作的无数水剑直往玉华真人斩去。 玉华真人见殷梅姑祭出了天幻琴音,道一声来的好,将手中玉箫掷出,在空中也自化作前五后一六个莹绿的按孔,无数光剑巧借乐音飞出,与那琴音化作的水剑彼此环绕交击。天地之间再无其他杂响,只闻琴声幽远,箫音凄恻,起则神畅酒狂,落则欸乃平沙,乐音与乐音之间,呼吸与气息之和,竟天衣无缝得如出一人心声一般。 一阕既毕,空中幻化的琴箫不再相斗,双双隐去。再看那无边涛浪却全冲向玉华真人,将其淹没在汹涌海水中。这一来,又完全没有方才乐律交响那么曼妙了,双耳所听尽是嘈杂一片人声,忽而百子夜啼,忽而群狼啸月,方闻万人狂笑,又听千女呻吟,群山崩落,百鸟鸣凤,杂乱无方的声响将天地都要塞满。然而玉华真人只是盘膝坐在水中,闭目敛息,一任狂涛杂音,都不能动他分毫。待世间万音穷尽,再也玩不出什么声响的花样了,才突然睁目,道一声疾,紫金冠下长发披散,全身放出霞光,那涛浪顷刻被驱散,只闻一声悲鸣,仅余下一蓬浪花往下界窜去。玉华真人也不再追赶,只是披散着长发离开。 何为子叹道:“一时心软,终因孽缘前定。这玉华真人日后必有纠葛了。” 章节目录 二 火·风 涤生棋盘一角劫争未胜,被何为子吃掉一块,那群星化作的阴鱼伸出龙首,吐出无形火焰将涤生角上数枚星球化为灰烬,只闻得一股焦味。 涤生奇道:“师父你还当真焚化了天上星辰不成?” 何为子拈过玉衡星,笑道:“你仍不能一心二用,怎未看见魔君火神子来迎战红莲儿了?” 却见无边火海从西南北三个方向蔓延而来,一头生双角,脸色靛青,三目四手的魔王率着火中千万从属,俱是夜叉修罗之辈,围定东边一个坐定在火凤凰身上的魔女。 红莲儿娇笑道:“火神子大王,人、道二位掌尊俱是单打独斗,大王你却要倚多为胜,不感到害臊吗?” 那火神子说话却如有千万个回音般:“谁不知与我魔军为敌,永世都如入炼狱。你若知机,急速归降,不但饶你,还可留一罗刹宫宠妃之位与你,岂不快活。” 红莲儿媚眼如丝,举手投足皆为风情,笑道:“传言魔君好色如狂,今日一见,果不负盛名。” 当下只见红莲儿座下火凤凰清唳一声飞起,有三千乌鸦火兵围进,却受那火凤凰吐出的青色火球所击,青光耀眼,如在乌鸦兵群中砸落满天球形落雷,一阵焦臭之味,乌鸦兵溃不成军。火神子令旗举出,又有三千夜叉举着火枪飞去,长长短短喷出无数火龙,长可几十丈,短才数尺,各个方向各个角度向火凤凰围去,空中飘满一股酸腐之味,中人欲呕。 红莲儿掩鼻道:“好个腌臜的东西!”却从火凤凰身上跳下,在空中凌波曼舞,媚态横生,身上衣衫被那凤嘴啄去,只剩两幅轻纱挡住要害处,流苏晃动,妙处时隐时现。那衣衫却被火凤凰带火喷出,化作无数淬火红莲,旋转着朝夜叉队中飞去。空中此刻又变得香气氤氲,百花争芳,不但香极,而且过于浓郁,令得那些夜叉兵神智昏庸,驾驭不住手中喷火长枪。 火神子再遣出三千修罗神风,发出无数带火的回环镖,带着一股海水般的腥味撞上那些红莲。那丛丛红莲竟自发出呻吟之声,幻化作一个个人体,随着红莲儿的舞步,也扭扭捏捏的靠向那些修罗神风。那些修罗神风却得机般全身肌肉骨骼暴涨,震碎衣衫,成千上万对竟在空中不堪了起来。涤生虽已三百多岁,毕竟少年出家,元精成道,哪见过这种场面,啐了一口,转头不视。 火神子见此状,知红莲儿已将放出天姹魔婴,再不亲力亲为,也是白白让属下丢丑。便三目喷出精光万道,身躯随火势陡然拔高到数百丈,四手两摇摄魂铃,两舞雌雄双杵,如站立舟头般由万丈火海将自己送过去。红莲儿早停下舞姿,在火凤凰耳边如说悄悄话一样念了两声,火凤凰便向火神子飞去,口中兀自吐出千万青色火球,只是撼动不了火神子一分。火神子双杵相交,朝火凤凰掷去,两溜火光将火凤凰翎毛钉住,令其不可逃走。两支手臂早已扩大为山头一般大小的火掌,直直伸长抓住火凤凰到口边,竟自像吮血一样咬住火凤凰颈部,将那火光一点点吸进去。那火凤凰在空中吱吱惨叫之声不停,越缩越小,片刻后全被火神子吞下。 火神子正要继续大踏步向红莲儿走去,忽觉体内一阵又凉又热的涌动,从耻骨升起,在身内乱窜,仿佛那被自己吞下的火凤凰在体内不安分一般。情知中了红莲儿暗算,只有也放出自己的万阳魔童,与之交合,或阳尽,或阴竭,不死不休,再没有其他退路。火神子一生征服过多少魔娃,虽被迫以命相搏,又有何惧,只如修罗神风一般震散浑身衣装,莲花盘坐,自待红莲儿前来。 空中染遍一股馨香,红莲儿在空中现出无数幻相,喜怒哀乐之间娇媚群生,无不令人颠倒,最后才聚为真身,坐入火神子怀中,两人相搂欢喜叠坐,旋转着直往西边而去,这一场生死相搏不知道要历多久才能分出胜负。 空中尚有余火,烧得天地间一股甜香,令人昏沉欲睡。忽然风声起处,青红火焰俱消,方圆千里之内,大大小小旋转着无数龙卷风,又有气流形成的百丈漩涡在空中来去,直吹得师徒二人棋盘上的群星也摇摇欲坠。又闻得一声佛号,所有飓风却静止了起来。 何为子拈过天权星,叹道:“佛家本性真如,万相不生。这绯三娘遇上戒真大师,焉有幸理?” 却见那无数龙卷风和气流漩涡静止了片刻,忽在一声叱喝中又度恣虐起来,声势更为凛人,旋转中还带着雷光万道,俱向静立合十的戒真法师飞去。戒真法师一手施无畏印,一手如拈一朵金婆罗花般,只作微笑,身周如有障壁,任那风暴再急再凶,总不能贴上身来。 那绯三娘见不能动得大师分毫,将身化作一股黑烟,游于风暴丛中。所过处飓风中藏着她的面相,朝大师吹气,如群龙闹海一样一股股穿插不休,且听得风声中还夹杂着无尽唱念之声,如千万人同时在念一个咒语,声声入耳,如百蚁吸髓一样令人烦躁欲疯。 大师此时收起了笑容,嘴不动,左手结金刚拳,右手握住左手食指,空中由轻至响亦开始传来经文念诵之声: 嗡 阿拿咧.啊拿咧 维夏达.维夏达 盘达.盘达 盘达你.盘达你 怀喇 乏及喇.叭尼 怕都 吽 勃鲁姆 怕都 司乏哈 一遍又一遍,循回往复,如水银泻地,如细雨润物,无形之中,便叫风暴中那唱念之声消去。 涤生问道:“法师这是什么咒语?好生厉害。” 何为子道:“此乃大佛顶首楞严咒,为佛家降魔之咒。常持此咒,诸邪不生,更何况绯三娘区区化血魔咒耳?” 果然绯三娘在风暴之中的幻相都渐渐现出痛苦的表情来,仿佛头疼欲裂一般。少顷,风暴全部散去,现出绯三娘真身。却见漆黑一团幽冥之中立定一个女子,身姿婀娜,莲足轻动,若直见下身,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谁成想那上半身却现出三头六臂,一面碧绿,獠牙外张;一面灰白,双眉倒吊,丝毫眼仁俱无,做了一张极为难看的笑脸;还有一面却是女子面容,美则美矣,却漆黑如墨,又作怒容。六只手中持了六个长满眼睛的皮袋,从那些令人发毛的狰狞眼睛中忽忽发出无尽比方才还要猛烈的风声,只是不见痕迹。 却见大师嘴张出,面前生出千百朵金色莲花,抵住绯三娘这无形无迹的天魔罡风,但绯三娘这风魔化身放出的罡风甚是厉害,那些莲花一支支生出,又一支支破灭。大师暗叹一声,又念一句真言: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此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真言,昔日娑婆世界南瞻部洲大唐高僧玄奘法师即以此心经排除万难,终至天竺得道。佛光万丈之中,只见大师已为十一面观音化身,前三面菩萨相,左三面为愤怒相,右三面狗牙上突,后一面大笑,顶上一面为阿弥陀佛佛首,八手持日月精摩尼、锡杖、三叉戟、宝钵、数珠、莲花、骷髅杖。天地间光明透彻,哪里还有半点昏蒙。 那绯三娘孤注一掷,咬破舌尖,将血喷上六手上的皮袋,亿万个猩红的眼睛离袋飞起,飘飘扬扬直向法相庄严的戒真大师飞去。戒真大师只是念得一声佛号,光华遍炽之中,更现出千手千眼的法相,放出至纯至正的光明,让那亿万邪眼皆在佛光中化为粉尘散去。而绯三娘手中六个袋子却再也把握不住,从她手心脱开,在空中散为一股旋风,又彼此融合,变为一个风雾状的巨大口袋,反将绯三娘吸入。 大师现了原身,只持定这口袋,自向西方而去。 章节目录 三 空·幻 涤生奇道:“师父,那女子在大地之上绘的也是棋盘吗?” 却见一天女般的女子飞在空中,所过处百花缭乱,仙乐齐鸣,却用青色的水袖挥舞,在苍茫大地之上绘出九宫八格,楚河汉界。随后一派云雾之中,飞来两个圆形的玉垫,她轻轻坐上,在空中漂浮,而对面玉垫之上也飞来一个妖娆的女子坐定。 何为子放下天玑星道:“此乃天罗神教掌教空蝉仙子。天罗神教十三子,生平最喜与人赌咒为戏。形式由对方所定,赌注却非同小可,不是双方半分灵命,便是径直以灵珠为赌。输者从此灵珠被锁于对方影符之中,要生便生要死便死,受制三生,方得解脱。那阴怀月想以乾坤八象棋来赢空蝉仙子,竟是错想了也。” 阴怀月执执红先行,手指处,前阵棋格上隆隆升起两排断崖,数万生着双翼的飞虎从断崖上飞起,越过河界,直向黑方国界而来。空蝉仙子纤手轻点,一道阔江,三万轻舟,无数黑衣黑甲的兵士举箭向飞虎射去,双方各有伤亡,但终是抵住了红方先锋。 阴怀月再手指棋盘中腹,平原之上尘土飞扬,一些四五十丈高的巨兽从地底钻出,长着狮身鹰面,向对方阵地射去无数子母火弹,在黑方水军之中造成极大伤害,江河之上尽是硝烟弥漫,舟艇翻覆,千军落水。 空蝉仙子在阵中划出数千精灵,各自坐着落悠然往下界飞去。 地界九州八国之中,有一小国名为化显,地处僻壤。虽与蓝陵、铁丹两大国交接,只甘为下国,韬光隐晦,常年向两国进贡,故此反不生刀兵,百姓乐业。 某一日一渔夫在桃影河谷捕鱼,不意间见到顺流淌来一座木舟,其上静卧一少妇,已昏去多时,腹部微隆,显见有了身孕。这名叫秦聪的渔夫将少妇背至家中静养,七日乃醒,只全然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这少妇日久感秦聪悉心照料自己,又待己十分守礼,敬重异常,不敢丝毫侵犯,便自愿与秦聪结为夫妻,只无燕尔之私。因少妇忘却自己来历,秦聪因在桃影河谷与其相遇,便唤她作桃影。夫妻两个男耕女织,幽居深山,不畏强秦,甚是恩爱逍遥。 桃影直到五载之后方产下一子。虽然怀胎六十月,此子却看来无甚异常,只分娩之日,柴房桌上蚂蚁贪那漏出的糖水,竟拼作“涤生”二字。夫妻两个见到颇感惊奇,想此二字必为天意,便将孩儿唤作涤生。 从此一家人便在乡间渡过淡泊流年,只愿孩儿同自己一样,平凡一生,健康快乐,一世无忧,再无他求。 章节目录 第一章 狼月崖 诶—— 青山么成对呀 绿水成双 小娃娃的笔呀 把云画作了衣衫 太阳往前跑呀 月亮它追不上 你若是见不着她呀 心里总是那个慌 一个舱公撑着竹筏,一条狭江之上,两岸青山对出,这舱公嘶哑的歌喉在这满江的青山倒影中也显得悠扬了起来。 然而村中一阵喧哗却将这宁馨打破。只见一头成年的公牛,发了疯一般在村中疾奔,一路撞坏了无数篱笆围墙。几个汉子想用绳索套住这头疯牛,但都当不起它横冲直撞,闹了个人仰马翻。 老舱公见状正要有所作为,却在一棵树上跳下一个**岁的顽童来,正好落在公牛身上,紧紧抓住它的双角。公牛先是被天降奇兵吓了一跳,随后又越加怒极,拼命纵跃,只想把这小孩甩下。小孩在疯牛背上东倒西歪,眼前景物乱晃,心下虽然害怕,却只是咬紧牙抓着公牛两角不放。那公牛无论如何甩不脱这小孩,又在村中到处乱跑乱顶,牛角划破了一个汉子的腹部,最后竟然撞到一棵树上,昏了过去。 那小孩也是眼冒金星,晃晃悠悠从牛背上下来。那被牛角顶伤腹部的汉子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边上一个村姑向小孩叱道:“秦涤生,你怎么这样乱来。这不是要出人命了吗?”道罢便扶着她家汉子查看伤势,哭个不停。 其他村人也颇有责怪这孩子鲁莽之意,这孩子心中好生不服,心想若非我冒险,又怎能制得住疯牛,到头来功劳没有,还要受众人责备。 那老舱公跳上岸来,查看那汉子伤势,只见一道半寸长的口子斜斜划过腹部,已露出一点肠膜来。 那妇人向老舱公哭道:“方老伯,你看他还有救吗?” 老舱公沉吟道:“应该不至于丧命,只是如果没有上好的草药,会好的慢些。我们村中离市集太远,那犀望谷中虽听说有仙人居住,但从没人敢靠近。只有那狼月崖,据说有一种会唱歌的仙草,能治百病,但那里谁能攀得上。” 涤生向老舱公道:“哪个是狼月崖?” 老舱公朝桃叶江对面一指道:“那不就是了。” 却见对岸远处一座山崖从中裂开一道,一个高四五十丈的断崖斜斜对着江心,上宽下尖,最细处不到两丈,从上到下一片暗紫,生满了藤萝,杂乱无章的挂着,只靠近水面处光溜溜的,寸草不生。 老舱公见这涤生往那里眺望,不由笑道:“你这孩子,休打这主意了。去年村中几个最出众的猎手,比赛攀高,都无一人能爬上,你这小小毛孩,如何登得上。” 涤生不语,见村人只是忙着帮那汉子绑上伤口,无人理他,便默不作声走开,自做好了打算。 “呀,怎么又弄得这般模样回来了?又和那些野孩子打架了?” 回到家中,母亲桃影见涤生衣衫破出不少口子,忙叫他脱下换上干衣裤。桃影虽然已年近三十,但一对辫子垂在胸前,齐眉刘海,樱口不语微翘,看来比他也不过大七八岁而已。虽然有个如此大的孩子,却心思单纯,直若少女般天真。 桌上早已备下晚饭。一碗竹笋腐衣炖的鸡汤,金黄的汤和雪白的鸡肉,一股清香扑鼻。再一碟山里的野蕨菜,配着些许辣椒,红绿相间,一看即让人胃口大开。桃影胃口有限,喝了几口鸡汤,撕一点嫩肉便已吃饱,只是在一边捧着下巴看着孩子狼吞虎咽,双眼早就弯作了两道细月。 “爹爹怎么还不见回来?” “是啊,我也在奇怪呢。”桃影扁扁嘴道。“往年去铁丹卖竹编,不过半月就回,这回已经二十日了,还不见回。不过也许这两日就到家了也未可知。” “爹爹一年出门三四趟,一去就是半月。妈妈你也不怕他被什么人绊住呀?” “他能被什么人绊住呀,他在铁丹又没有亲戚。”待看到涤生嘴角的笑意,才明白过来,不由戳了戳他额头。“你呀,跟那些毛孩子在一起就不学好,也会贫嘴了。” 逗引母亲开怀让涤生郁闷稍解,不过晚间睡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想着白天那村姑斥责他的样子,不由一忿之下坐了起来。村子里偶传犬吠之声,实是安静之极,这孩子越想越气,竟然跳下床,径自往外走出。 经过外间时,见得桃影一只臂膀露在被子外,碧绿的镯子下,欺霜胜雪的手兀自拈着被角。便走过去先帮母亲盖好被子,在她颈下掖了掖,随后偷偷走出。 村里滩头的渔舟总是随便系在树上的,涤生挑了最小的一条,便撑着往下游而去。到得那断崖之下,将木舟靠上,看看水面那一截根本无从落脚,便爬上渔舟的棚顶,想直接从垂落的藤蔓爬上去。却不意抓住一条藤蔓,脚在棚顶借力跳起时,那竹篾油毡编的棚顶竟被蹬出一个缺口,心想明天老舱公又该骂了。但当下哪管得了那么多,只顾扯着藤萝树蔓往上攀去。 这断崖果真难攀之至,不但表面俱平,不见多少斜度,且又有无数石块如硕大的菌类,横在头顶。涤生好几次都险些落下,幸得山体上老藤长得到处都是,每次都及时抓住。只是这藤上总不免生有倒刺,起先尚不觉得,爬到中腹位置,觉得掌心奇痒,就像是万只蝼蚁往皮里钻进一般,加上地势越来越陡峭,竟然上不得下不得。如此半夜,一个人攀在空中,手足因疲乏而微颤,这才有些害怕了起来,悔不该逞强。但一想到村人眼里只将自己当做闯祸精的表情,不由一咬牙,心里寻思就算累死也要到顶上再趴下。 皓月当空,照在这孤零零的孩子身上,上身衣衫都勾坏了多处,不知攀了多久,才终于到了顶上。他在崖顶上仰天躺下,自言自语道:“大人又如何?猎手又如何?还不是不及我。”但浑身酸痛,这得意也实是有限。 月下一阵飘渺的声音忽响忽轻,他翻过身看时,却见光秃秃的崖顶上一棵树俱无,只散生着一些绿中带紫的碎草。断崖与山主体裂开的那道缝前竖立着一块椭圆形的巨石,高三丈,宽五六丈,浑身都是弯来扭去的孔穴,却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从这些孔中缓缓溢出。那飘渺的声音正是从石上传来,却见巨石顶上长着一株碧绿的花,五色的花瓣围起一个竟像嘴一般的花苞,正自朝着天上冷月一翕一张。那花苞张开时,一蓬花粉般的物事散在空中,闪着粼粼的银光,彼此撞击出声响,又如一个笛音,高高低低,甚是悦耳。待那一蓬银粉在月下又慢慢变作紫红色的细小圆珠之后,又被那花苞吸入,一进一出,只如吐故纳新一般。 “这必是那会唱歌的仙草了。”涤生大喜,全然忘了身上的酸疼,立刻跑去,借着那巨石的孔隙要往石顶攀去。 未料爬到一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见石孔中亮起两道红光,迅速扩大,竟像是一双无比巨大的血目,狠狠瞪著自己一样。同时从巨石空隙之中窜出无数虫豸,尽是一些火红的蜈蚣百足之类,潮水一样蔓延开来。涤生骇极,立即松手,重重的掉在了地上。 那两道红光又从巨石的对面慢慢飘来,如一双蝴蝶般绕着涤生飞了一圈,眼睛一花,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庞然大物。却见双眼血红,尖吻欲张,竟是一条身长足有十余尺的白狼,顶在自己面前,尖牙外露,显见有啖己之意。涤生暗叫一声苦,想狼月崖名字果然不是白叫的,这回定要葬身狼腹了。 “哼。你这妖人,果然想偷走回风草。” 涤生只觉下巴一阵冰凉,一柄铮亮的剑已虚点在自己咽喉。却见白狼身边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举剑怒目对着自己。这女孩背着月光,面目无法全部看清,只从轮廓看来秀丽异常。涤生一阵愕然,却不知自己究竟会死在狼吻之下,还是这女孩剑下。 “咦,你不是那鬼鬼祟祟的童子,那为何也在月圆之夜来到这里?” 只听得石上突然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婴儿般叫声,空中便闪过一团七色纷呈的亮光,随后一道黄光裹着绿莹莹一道晶光斜斜向空中飞起。 “妖人休走!”那女孩和白狼同时跃起,飞在空中,竟与一人斗了起来。只见女孩剑指处,便有一道道金色的剑光,直向那人刺去。那人身形甚小,看来似个童儿,一手抱定一个长方的匣子,透出莹莹绿光,另一手却持着一个铁爪,挥动处,空中便有一个个烟组成的骷髅,迎上女孩的剑光。那女孩的金色剑光虽凌厉异常,但刺穿那些烟状的骷髅后便即消失,而那散开的烟却化作更小的骷髅,开合着嘴不停向女孩冲去,竟是越打越多,女孩渐渐有些被动了起来。 幸得那条白狼在空中寻机扑向那童子,那些烟状的骷髅咬在狼身上丝毫无伤,只轻轻一抖便全部散开。童子左右逢敌,一个疏忽,白狼举掌拍来,童子下意识将左手一挡,却忘了手中并非平时所持的铁尺,那匣子吃白狼一拍,便直往涤生处飞来,险些夺中他面门,掉在身旁后绿光更盛了起来。 “雪神快挡住这妖人。”白狼在女孩叫声中挡住童子,化作一团白云将童子裹住,女孩却收了剑势,直往涤生处纵来。 却听得空中一声惨嘶,那白狼直直摔下地来,嘴角一丝血痕,已是受了伤。而那童子突然身后现出一个影子,暴涨了三倍,两个虚影组成的手臂直直升来,一双芭蕉叶般大小的手掌将女孩合在其中,女孩便如同受了禁制一般被困在一团黑光之内,动惮不得。 那童子连着身后的幻影向涤生走来,却见他一半脸血红,一半脸雪白,凹鼻阔口,双眼眼珠细小如豆,完全不似常人,骇人至极。涤生见他走来意在身边的匣子,便立刻一手住过。那童子手指处,一个铁爪便直直飞出,将涤生手上的匣子击落。却不料那匣子受到铁爪这一击,竟散了开来,绿光大盛,空中飘着一颗绿珠,将整个崖顶都照得碧绿了起来。童子神情更为可怖,身后幻影又生出两个巨掌,直向涤生飞来。 涤生惊慌失神,全然不知如何避法。但不知为何,眼前却现出刚才这童子向自己掷来铁爪的样子,右手失控般抓住空中这颗绿珠,便以同样的手势掷去。只见一道绿光,箭一般射入童子身躯,耳边响彻一种尖利无比的啸声,炸开一团彩光,拘禁女孩的黑光和幻影同时灭去,那童子化作一团黄光,迅速飞去,顷刻便不见踪影。 一道两尺长的绿光落在地上,却像是一把碧玉做成的笛子。 只听那女孩叱道:“瞧你做的好事,竟毁了如此贵重的宝物!” 章节目录 第二章 笛声满江月 女孩一跃纵上巨石顶,看那回风草的模样,急切之间几乎带了哭音。涤生见这女孩如此高的所在能一跃而上,心下无比羡慕,一冲动下便也学着她的样子朝那上方跃起。但这轻身步法,岂是他一个凡夫俗子能不学自会的,只能跃起个四五尺高便落下。这涤生生来倔强,想这女孩与自己一般大小,她会的我凭什么就不能,便咬着牙一次次向上跃起。说来也怪,每次跃起的高度总能提高些许,到最后,竟能跃到一人多高。 他如此不停跃起落下,反叫那女孩看呆了,亮晶晶的泪水尚且挂在眼角却扑哧笑了出来。涤生此状实是滑稽,连得那白狼雪神趴在地上,一时之间也忘了痛楚,抬起头侧着看着这个小孩来回做些自己看不懂的事情。 涤生反复纵跃不累,那女孩却看得累了,叹一声气,在他又一次跃起时,将手中剑掷去。一道剑光迅速没入他脚下,竟托着他在空中转过一圈,随后平稳落到巨石之上。 “你瞧,回风草变成这个模样了。” 却见原先那在月下吐纳的奇花如今萎靡不振,叶色发黄,而那七色花瓣也耷拉着形似将要枯萎。再看草身边上,一团黯淡的绿光护着,那些石中爬出的虫子大多已经逃走,只有六条一尺多长的火红蜈蚣却在这淡光下翻滚挣扎,最后蜷缩起来化作六个赤红的圆丸。 “果真结出了赤神珠!”那女孩欣喜地拾起这六枚红丸,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枚,又朝雪神掷去一丸,雪神一抬头接住吞下,竟自未受过伤一般扎站了起来。女孩正要将余下四枚收入怀中,一看涤生在旁,犹豫一下后又递给他一颗。虽因你用妖人血污了回风草,但又因此救了我和雪神。妈妈常告诫我要知恩图报,这赤神珠是回风草每逢月圆之时,以自身寒阴之性,引来地底的毒物,再将其炼化。修道之人服下可抵一甲子功力,即便常人服了,也每获得异能。先报答你救命之恩,再跟你算污损至宝的帐就是。” 涤生接过这赤神珠,将信将疑往嘴里塞进,只觉一阵冰凉,那圆珠又在舌上滴溜溜翻滚,想之前仍是一条面目狰狞的蜈蚣,哪敢吞下。趁那女孩没有注意,偷偷取出暂先收于怀里再说,又装作已吞下,嗒一下嘴以示滋味。 那女孩见他服完,却陡然柳眉倒竖,举剑厉声道:“你毁了回风草,令我救妈妈无望,该当如何是好?是你自尽还是我在你身上刺个窟窿?” 涤生大惊,将那碧玉笛递到女孩面前,自己却不发一言,闭眼静候。 那女孩一愕,却奇道:“我要杀你,你不求饶吗?” 涤生闭着双眼道:“宝物就在这里,你如果非认为是我弄坏了,那我也没有办法。任你杀就是!” 女孩道:“你不怕死,也不怕疼吗?” 涤生道:“疼是怕的,不过从小爸爸打多了,也就不算什么了。” 女孩掩嘴笑道:“我却没有爸爸打了,妈妈也从来不打我。”说到母亲,眼光又黯淡了几分。 女孩接过那玉笛翻来覆去的看,又试着放到嘴边欲吹,但她不懂吹笛,口型不对,如何能吹响,渐渐又烦躁了起来。涤生曾见牧童吹笛的口型,便拿过将吹孔放在唇中,以“夫”的口型使气流平平向前,居然被他吹出声来。随着这一声笛声,音孔中飘出一点绿光,而那萎靡不振的回风草却如有知觉一般,又直立了起来,朝着这绿光的方向靠近。只可惜他气不够长,那绿光很快消失,回风草又耷拉了下来。 女孩大感惊异,觉这回风草似乎回天有术,便令他再吹长一些。涤生便摒气,拼命将一个单音吹长,无奈绿光总是差一些距离,到回风草跟前便即散去。女孩情急之下便教涤生控制气息,凝神归元,将意念停留于双眉之间,想象内丹从眉间神府一路往下,如明珠轻落深渊,逐步沉到小腹丹田,又在胯间臆想如一火轮转动,源源不断将内丹之力送至全身。涤生自然不知这本是最上乘的炼气基础,非有极好的机缘不得学到。而那女孩一身灵力又只从母亲处学来,自降生开始,母亲苦竹夫人便已灵元受制,除天遁传音教她习练以外,无暇告知诸多江湖规矩。她为救母亲脱难,四处寻找母亲曾提及的几件宝物,但除了与人交手稍增加点江湖阅历以外,这门派避忌却是全然不晓,稀里糊涂就将这常人难求的功法传了出来。 涤生在女孩指导之下,气息逐渐绵长,最后吹出一个连绵不绝的单音,那绿光渗入回风草花蕊之内,回风草叶上枯黄散去,又恢复为青碧色,只七色花瓣仍不见精神。女孩大喜,命涤生接着吹下去,那绿光源源不断送入回风草,那仙草慢慢恢复精神,而涤生随着这调息运转,也觉得体内空明,仿佛身上一点点变轻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东边云层中破开几点金色波光,日出之际那回风草便倏忽退入石中不见。 女孩笑道:“如此就对了。你今晚再来,需赶在那妖人把他师父叫来之前令回风草复原,令我带走才好。” 涤生一听大惊,想那童子已是如此厉害,如他师父前来,还焉有活理。但见那女孩同自己一般年幼,她既不惧怕,我乃男子汉大丈夫,又岂能让人小瞧,便满口答应不提。 回到村中,先偷偷去那受伤汉子家窗下,从身上袖口撕了一些布下来,用墙边的木炭歪歪斜斜写上“灵丹,可治伤”,扔入那农家窗中。在里面烛火亮起时,早已一溜烟跑回家中。所幸母亲桃影仍未起来,蹑手蹑脚走进屋内躺下,一夜未睡,却全不觉疲惫。 日间行动如飞,身体从未觉得这般轻灵自在。听得村中在传说半夜有神仙出现,赐了灵丹,服下后那汉子伤口立即愈合云云,不由大为得意。虽不说出,在眼里已当作这些成年人将自己看作了英雄,也不再计较他们仍和平常一样对自己呼来喝去的了。 整整一日,坐立不安一念只想熬到晚上爬上那狼月崖吹笛炼气,如上瘾一般。如此每夜以笛音滋养仙草,那回风草逐渐又生机盎然,身周光华炽盛,而玉笛音孔流出的绿光自动飞入回风草花蕊中,似被它吸去。女孩见救母有望,高兴之下又授了涤生数条口诀,已令涤生血清脉通,已能在空中虚步凌空,只是尚不会驭气飞行而已。那白狼雪神也对涤生越渐亲近起来,时常挨于涤生身旁,狼头搁在涤生盘起的腿上,如对待自己主人一般。此间之乐,岂能是乡间顽童爬树捕鸟可比,涤生终日介喜上眉梢,神清气爽。桃影心忧丈夫迟迟未归,日常倚门远望,也未注意到这孩子的异样。 夜中涤生仍像往日般,待母亲睡熟便溜了出来。经几日炼气,已大不同从前,无需再坐船,加上第一回不小心踩破老舱公船篷未被他发现,已属侥幸。便从对岸那山石上跃去,在空中双足互点两下,已到狼月崖前攀住藤蔓,往上两三个纵身,便已到了崖上。 涤生心性,不喜单调,这几日吹笛下来,仗着往日在山间听牧童笛声,虽不懂指法,六指尝试变化,竟也慢慢有了一点粗浅的旋律。夜中江上竹音婉转,明河共影,素月分辉,那回风草如化雪寒梅,神完气足,终于又现出那嘴一般的花苞,朝着空中残月吐纳了起来。 女孩刚拍手叫好,却又想起一事,向涤生道:“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想起平时乡间艺人说书中的言辞,竟站起朝女孩一拱手道:“小可秦涤生,敢问姑娘芳名?” 那女孩何曾见过这般油腔滑调的言状,格格笑道:“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好生难听。妈妈叫我嫣若离,你叫我若离就是。” 这七八日来两人从未曾探听过对方称讳,都是“你”、“喂”、“哎”的叫来叫去,直至这一日才总算是正式相识。 涤生见若离巧笑倩兮,一高兴仍想再搬几句听来的话哄她高兴,却不料若离眼中突然现出惊恐,那白狼雪神也竖起了领毛,直向自己身后呲牙。 一阵凉意从颈后升起,转头看时,却见天上的残月此刻分作了六七个重影,其色血红,在空中悬浮漂游,妖异非常。顷刻之后,那六七个血红月影之中飘出重重绯雾,直向狼月崖上罩来。 同时空中传出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大胆贱婢,竟敢伤我徒儿!” 章节目录 第三章 阴阳童子 红雾团团围住狼月崖崖顶之时,只听得一阵阴森的笑声在雾里倏忽来去,如鬼魅一般不可捉摸。两人逐渐被这看来瑰丽的雾气围住,在涤生背后慢慢升起一团,雾里藏着一个魔人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伸出一个干枯如朽枝的巨爪向涤生攫去。将及后脑之时,涤生感到脑后阴风吹起,不假思索在空中翻起,将手中玉笛往身后一击,只在那枯爪上击打出无数火星。雪神发现魔人动静,扑去前爪如电,在空中划过十道银光,那魔人迅速没入雾中。 红雾翻涌,已全然不可见其他景物,两人一狼在雾中屏息以待,不知魔人会从哪个方向袭来。 若离戒备片刻,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一块阎龙木令从未用过,如今当此大敌,如再不将浑身解数使出,命必难保。当下便纵向那假石之上,将一块木令往石上一拍。那回风草身躯一震,将双手似的两片长叶垂在石上。只见从它身下起,整块灰白的巨石慢慢被染为碧绿色,直至整块巨石都被染透之后,那些空穴之中又晃晃飘出绿色的烟气,化作十数条三尺来长的绿龙,张牙舞爪向那红雾而去。 只闻魔人笑声轻响不定在雾中到处移动,那十数绿龙也紧追不放,所过之处,红雾竟被绿龙扫开,越来越薄,看似要被这绿龙驱散一般。却见魔人在越来越薄的雾中终于藏不住身,现出干瘪如麻袋般的身躯,而面上一红一白,和前几日那童子一般无二的一张阴阳面。魔人在空中一转,那六七道残月的重影突然一一横下,如飞镰一般旋转而来。十余条紧跟在魔人身后的绿龙首先被这旋转着的月牙斩断,然后又发出极响的呼啸声继续飞来。雪神跳在空中双爪挥处,击落两道月牙,掉下的月牙竟将断崖也切断了一截。 若离见其状危急,无暇多思,抖开手中剑,化作两道金光,连同本体三道金光,一起向那月牙飞去。空中金铁交鸣之声不断,三道剑光同三道月牙同时断裂落下,但仍有两道月牙向着涤生而去。涤生连连后退,顺势躺倒,两道月牙立即擦过头顶直扎入土中。涤生只感头顶微凉,已被削断了一把头发。 那魔人更不放松,两个手臂从空中伸长了数十丈,竟自伸过抓住扎在土中的月牙,要拔出继续往两人砍去。若离此刻手上已无兵刃,唯有用手一指,令雪神扑去在魔人长手上咬了一口。魔人吃疼,放开了其中一道月牙,但另一手依然挥起月牙,横向斩来。涤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勇气,冲去拔起那地上的月牙,便奋力迎去,只听得如钟鸣一般响过一声,涤生双臂巨震几欲断去,但手中月牙却生生将魔人手中月牙斩出一道口子,余势未消,两道月牙连着魔人断开的一条臂膀,竟遥遥飞去。 魔人万没料到涤生一凡人,竟有如此大力,丢了一条手臂疼极也怒极。只见他另一手在自己胸上连点,断臂处喷出无数血沫,但却在空中如泡沫一般浮了起来,逐渐将空中那一轮残月补满,变作了一轮血色的圆月,一亮一暗的有如一颗心脏。 “九阴血煞!”若离失色道。涤生自不知这一名称,而若离曾听其母说过,这乃是奇门中极为凶狠的功法,借天地至阴,以月光为媒,将化血煞气渗入对敌者身内,搜魂索魄,直至化为一滩脓血为止。这崖上四面空旷,且月光如影随形,又如何来得及闪避,不由心内一酸,救母亲既已无望,还要多拖累一个人,与自己一同丧生。 若离正瞑目待死之际,却不意听得耳中一阵笛声,那如血月光带来的压抑之感全然消失不见。睁眼看时,涤生手中的玉笛无故自行升起,乐音绵延,化作丝丝绿气,直向空中血月飘去。再看巨石之上,那回风草双手一般的叶条缠举在面前,就如同人结了一个手印。绿气越浓,月光越淡,但回风草身上也开始枯黄了起来。到得最后,空中红月被绿气笼罩,如入网林鸟般挣扎几下,红光便即散去,恢复为清朗夜空中的一轮残月,魔人不知去向。 玉笛如失去控制又从空中落到涤生手里,再看回风草,已经全身枯黑死去,残瓣吹散,再也回天无力。 若离抱着回风草残枝大哭,一则多日心血终于成空,救母希望依然渺茫;二则这回风草是天地之间通灵之物,这几日受涤生与若离呵护,竟也如人般心生感激,最后耗尽自己生命,救了几人。 涤生这七八晚对着回风草吹笛,早已将之当作又一伙伴,心下亦甚为难过,雪神也自去石上轻舔回风草,朝天哀啸。 涤生向若离道:“若离你莫要太伤心,难道世间只有这一种宝物可以救你妈妈?。” 若离垂泪道:“有是有的,只是要找到都艰难无比。这回风草我寻了好久,又守了将近一个月,没想到还是……” 涤生见若离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由心中豪气顿生,随口道:“我陪若离去找就是!”刚道完,却又想起家中尚有慈母,又如何肯放自己远行。 若离听涤生此言,心念一动,稍抑悲痛。想了想道:“你也无法再在这里呆下去。那阴阳童子除了有借月亮纯阴发动‘九阴血煞’的功力之外,听说日出后,新阳的至阳也能使他发动一种功法,所发处山崩石裂,方圆数里之内人畜皆不得生。离日出还有一个时辰,你不赶快随我逃去,也来不及了。” 涤生这一惊非同小可,家中母亲正在熟睡,如这妖人真有偌大妖力,妈妈怎能幸免,便急要回家中救出母亲,若离先要涤生尽快一起逃走,以免玉石俱焚,但终是见涤生也是一片爱母之心,便约好在这一条江上游的犀望谷回合。若离与雪神先往犀望谷飞去,而涤生则迅速纵到对崖,直往家中跑去。 尚未到村中,却已见到一团火光,青烟袅袅,一片人声嘈杂。 涤生伏在一棵树上望去,却见村中男女老少被几十名铁丹国服色的兵卒围着,多处屋子已被焚烧。当先两个铁丹兵押着一个满面血污的汉子,似乎正让他在辨认村中什么人。一个少妇哭喊着扑上去,却被另一士官模样的人推倒。那摔倒在地上的少妇正是桃影,而被那两个铁丹兵压着的汉子,不是涤生父亲秦聪还能是谁? 涤生大惊,万没有料到父亲在这个时候却以这种方式回到村中。秦聪犯了何罪全然不晓,但看样子那铁丹士官只是要带着他到他们村中来找一个人。涤生多日炼气化元,已有一身御气的轻身功夫,但既不会拳脚,也不会其他法术,又如何能救出父亲?眼见东方天空已隐隐透出一线亮光,太阳即刻就要升起,心内焦急如焚。一咬牙,握紧那把玉笛便跳下树向村中跑去,寻思便是死也要同父亲母亲死在一处。 正在这时,村中却突然起了变化。原先随众人蹲在地上的老舱公突然站起,夺过两名铁丹兵的腰刀便舞了起来。那老舱公一改平时弱不禁风的样子,身势甚为伶俐,起高串低,在铁丹兵包围中闪避腾挪,弯刀过处,血花飞溅,敌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更奇的是,平日里天真柔弱的母亲桃影,此时见老舱公与铁丹兵厮杀,竟也夺过一把剑,也如女侠一般战了起来。只见桃影如一团飞花在敌人群中滴溜溜旋转,一剑出手便不离敌兵咽喉要害,铁丹兵在她剑下倒下的速度比老舱公更快。片刻之间,形势逆转,几十名铁丹兵不到片刻只剩下三四人,但那士官却甚为骁勇,一个人敌住老舱公和桃影两人,竟全然不落下风。 东边天色越来越亮,涤生再无法等待,纵身一跃便是七八丈远,直纵到那士官背后,手中玉笛搅起一道绿影击中士官后颈,那士官闷哼一声身上已被桃影老舱公刀剑双双刺穿。 “爸爸妈妈快走,这里马上就有大难了。”涤生无暇多解释,拉起双亲的手便往山道上跑去。 跑出未多远,东边鱼腹红光一跃,太阳已露出半面。却听得哗哗水声,那桃叶江水平地涌起四五十丈,闪着一团团红光汹涌往下游涌来,瞬间就淹没了村子。且水线在山道上迅速上升,水面冒着一股股红色的热气,疯狂地追噬着三人。涤生与桃影尚且能飞奔,但秦聪只是一普通渔民,又浑身是伤,如何能跑得快,眼见便要被这煮沸一般的暴水吞没。 “还不跳过来!”只见老舱公撑着一座小舟,正艰难地逆流直上。再看下游原先村子所在,已被一几十丈宽的漩涡吞没,无数红色的利爪在漩涡中时升时降,甚是骇人。涤生与桃影再不假思索,双双架着秦聪纵身跃到舟中。 涤生与老舱公撑着两个奖,拼命将小舟往上游冲去,整江河水如瀑布一般狂泻,层层跌止,满耳俱是轰鸣之声。待冲上最高处喷涌的河水之时,那魔人却化作红线组成的身躯,掀起一排百丈的水帘,将整一片天空遮住,朝这小舟冲来。桃影与秦聪哪里见过这等魔物,便是老舱公也吓得手足无措了起来。涤生猛然想起夜间回风草以笛音救出他们的情形,急将玉笛送到嘴边,将全身真气送出,密集吹出一长串音符。只见洪流中跳起数十个绿色的巨浪,如一串子母雷般打向那虚壳一般的魔人。太阳整个跃出,魔人惨叫声中已自消失。那百丈水帘直飞上天,又倾盆而下,直打得两岸树折石崩。 而坐了四人的小舟在几十丈的空中,因底下水势突然收去,也直直往下掉落了下去。 章节目录 第四章 金犀玉宫 那小舟从空中直直坠下,若是常人,早就舟翻人飞,在空中便即殒命。老舱公双足踩丁字步,发挥了千斤坠的深厚功底,如万年寒松,牢牢扎根在地面,竟自保持小舟不为倾斜翻覆。几人感到身躯巨震中,小舟已落入江中,拍出数丈高的水花,水汽弥漫中总算是脱出险境,略略定心。舟行上游,已是恢复了两岸青山相对,一如观行于十里画廊之中。再回视下游,那漩涡仍在,整片村庄所在的平地早已消失不见,只在漩涡中兀自转过一些屋顶木石,更添凄惨。 桃影扶着秦聪哽咽道:“你一去快一月,为何弄得这般模样回来?你不过贩卖一些竹编,又犯了铁丹国什么法了?” 老舱公叹道:“此事全都因我而起,我不该把我自己编的斗笠也交给秦聪带去卖,其中有一顶上留着我的标志,错混在其他斗笠里,想来被铁丹兵士发现了。” 秦聪艰难道:“你来我们村中七八载,连孩子都可任意欺负你,怎会有人想到你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儿,竟是铁丹通缉多年的要犯。” 老舱公笑道:“我若不弄成这般模样,如何能瞒得过边境住民?化显国人对陈其芳这名字,可是痛恨得紧那。” 秦聪惊道:“那通缉文书上并未写你真名,难道你就是那铁丹边境三关的总兵?” 老舱公笑道:“还得加上铁血两字。化显国早年常受铁丹兵凌,死了不少百姓,这帐全算在了我一介总兵身上。铁丹明欺化显,实剑指蓝陵,遣出无数密使,将化显连通两国的险境毕作图文。我见那图文上有借道汤山诸谷,开通一条密道的计划。一路将开山填河,又要放尽桃江之水,化显国弹丸之地岂不都遭洪水,将要死多少百姓?我窃走总图,又暗投书化显国君,叫其小心戒备。这几年来铁丹实是死了不少密使,但碍于与蓝陵订下了三国和平的十年之约,时机未成熟又不好发作,只能暂缓这借道化显的计划。如此一来,对我自是恨之入骨,又不好明言我本是铁丹边镇总兵,所以通缉海文只画了我的相貌,又不好说我身份。” 秦聪叹道:“没想到我们小小村庄,也卧虎藏龙。桃影你与我相识十几载,怎么一身剑术我也从来都不知道的?” 桃影眨眨眼,努力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就看到他(指指陈其芳),不知怎么就想起我原是会剑术的,莫名其妙就和那些铁丹兵斗了起来。那时候我一点都不害怕,好像全然不是我自己了呢。现在想想,竟是后怕的。” 陈其芳道:“秦夫人必然大有来历,此事日后再说。倒是涤生这把玉笛,以及一身轻身功夫从哪学来的?” 涤生见三个尊长都看着自己,不好隐瞒,便把夜攀狼月崖遇若离觅回风草一斗妖童、昨日晚间狼月崖二斗阴阳童子、若离此刻正在犀望谷等候云云一一告之。 陈其芳沉吟道:“涤生你这番奇遇甚是难得,只不过现在铁丹既已得了我的下落,这一队兵之后,必然还有后续追来。而且那妖道如此厉害,虽暂时退去,总难保不再寻来。当先之机,我等只有速去化显都城求见国君。化显国君赫留王因感激我透露铁丹密谋,令化显免于覆顶灾难,曾说早就帮我安排好了一条退路,只不过我甘愿藏身山野才没有采纳。如今事态紧急,只有尽快去王都了。” 涤生犹豫道:“可,可若离还在等着我呢。” 秦聪道:“既然与人约好了,便不可失约。而且那妖人会不会追来,也是未知之数。我们在犀望谷谷口浅滩等你,你把她二人也一起叫来,我们一同避难方好。” 陈其芳心下实是焦急,他并不担忧铁丹追兵,当年三关总兵也是三军阵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般的人物,但他一介凡人,对那妖人却不得不畏惧。但是见秦聪忠实守信,也是心中大加赞叹,于是便驾着小舟沿着桃江北上,在犀望谷滩头停下,只等涤生接来若离便一同向化显都城商安而去。 桃影红着眼对涤生道:“孩儿你快去快回,可要小心啊。” 涤生想从摊头走入谷口不过七八里,去去便回。妈妈前面在村中时剑辟群凶,是何等英雄,怎么现在又这般柔弱了起来。他哪知道这一去就是几载不能见到双亲,再见面时早已面目全非。当下便按了按妈妈的手,以示宽慰,便展开轻身功夫,往谷中飞快跑去。 那犀望谷是一个圆形的山坳,像一个口袋一般只露出一道豁口,从桃江边走到谷口虽只有七八里之遥,但山道曲折,荆棘遍布,绝少人径,甚是难走。平日里空山雨后,那山坳里总涌出一团浓雾,本来就地势低暗隐蔽,加上这团浓雾,更添神秘,因而未曾听闻有人进出过。 涤生纵一步就是五六丈,在树间穿行,全不受地上荆棘乱草阻碍,片刻之间便已到了谷口。只见一团乱石堆叠,半封住谷口,仍有白茫茫一片雾气飘出。那堆乱石叠在一起约有十二三丈之高,左右回望,不见若离二人,心想他们会不会见到妖人经过已避入了谷间。当下便纵身跃起,空中在乱石上点得两下早已到了顶上。面前一片白影迷蒙,哪里看得清谷内景致。只有近身几尺范围内可看到乱石堆下平地,似乎并无异状,便放心跃下。 身在空中之时,那团白雾已陡然翻涌了起来,就好像云海变化,竟变作绯色一片。及至落到地上,却见眼前清朗,谷中乱花迷眼,万秀竞芳,只有空中这团下红上白的雾气如穹顶一样罩住了整个隘谷,甚是好看。当前有一条仄道,夹在两面石壁之中,天光一线,引入谷中腹地。涤生大着胆子走入仄道,一线光亮下眼睛一花,两个人影往前跑去,不是若离和雪神还有谁?心中一喜,便急往前追去。但到了狭长的仄道之口,不由又大惊停步。 只见口上趴着一只庞然大物,正自在那边酣睡。此物背有两丈来高,四蹄大如面缸,浑身肥厚的脂层,吻上一尖角高耸,脸旁却有两根比身还长的须子垂在地上,随鼾声一起一伏。涤生从未见过犀牛,全然不知这巨兽是何来历,且见它浑身金黄,圆圆的鼻孔中喷出一团团火焰,竟也是金色状,不由大骇。但心想若离一定是从它身边进了山谷中央,且见它如此熟睡法,只要不惊醒,或许也没有什么危险,于是便亲手亲脚往那巨犀身边走过。 不成想涤生手脚虽轻,那金犀却灵警异常,长须一颤早闻到生人气味,巨目陡睁早站了起来,如一座小山般站在涤生面前,鼻孔中金色火焰喷出两三丈远。涤生在空中一翻纵远,举笛小心戒备,那金犀望定涤生,不但鼻中喷火更甚,且金色油汪汪的身上也升起一团火焰,如斗篷般将全身罩定,将前路完全堵死。金犀与涤生对峙片刻,便厚蹄在地上一刨,已喷着金色的火冲来,那尖角意似要将涤生直接刺穿。 涤生若此刻迅速纵回那仄道,这金犀身躯如此庞大,定然进不得。但一想到若离都能从它身边安然经过,如若退出,岂不显得自己无能。一狠心,不计生死般高高跃起,直举玉笛,竟迎着金犀那尖角而去! 一团金光乱闪,涤生收势不及,斜斜落在地上,玉笛直击地面,敲出一个斗箩般大小的圆穴,自己手几乎为之折断,但玉笛却一点没事。身后哪有什么喷火的巨犀,竟是个唬人的幻象。再看前方,若离和雪神往前疾奔,不由大喜,一边叫着他们的名字,一边跟着跑去。 涤生纵跃如此快法,竟追不上两人,两人总是不疾不徐的在面前两三丈远处疾奔。追了甚久,两人却突然消失不见。涤生刚停下喘息,却又见到两人往另一个方向跑去。又追了很久,仍是突然消失,又不容他休息,再次出现在另一个方向疾奔。 如此反复了五六次,将涤生弄得筋疲力尽,站定了不再追二人。却见他们两个的影子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四面八方都有若离和雪神在前面狂奔。到得后来,眼睛里全是一圈圈成百上千对疾奔的身影,让涤生眼晕心乱,直欲呕吐。 涤生哪里知道,这金犀谷中确实藏着一个得道仙人的灵宫。因宫中藏着仙人遗蜕及众多宝物,为障人耳目,设下了重重机关。那谷间白雾,形似浓重的毒瘴,休说普通人,便是一般修为的,也要靠灵药保护才敢接近。仄道口那金色巨犀。六教中人一见便知是叫人闻风丧胆的阳灵火犀,喷出的火焰能炼化仙凡万种神器,若不是六教中顶尖高手,谁敢近之?不成想碰到了涤生这个不识货的朋友,一概不明,只知道往里傻冲,这两道幻象机关形同虚设。 但宫前这倒反两仪微尘阵却甚是厉害,无形无迹,只由来人意念中发起,困于自己心造的环境之中,直至形神拘禁,灵珠封冻,变作一个千年不动的活死人。 涤生只觉得心烦意乱,张口欲吐,实是难受,想起若离教他的炼气法门,盘坐地上自顾调息归元,任身边有一千个一万个若离雪神也好,再也不去理他。闭紧的眼皮中由黑转红,由红又转为一片纯青,许久之后浑身湿透,头顶起了一片蒸汽,而心中烦恶俱消,体轻神宁,便站起身来。 睁眼看时,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入一个宫阙,四面俱是水晶一般透彻的玉石墙壁,除了自己身影在壁上前后左右现出,那墙壁之中还有无数活动的物体在到处漂游。只见盈盈玉壁之中,或黑或白,游着无数飞鸟,就像是水墨画成的一般,将玉璧当作了天空,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而飞过之处,崇山峻岭,古道雄关,又春花秋月,夏荷冬雪,一年四季景致都在这壁中浮现。涤生如同看着一幅山河长卷在面前慢慢展开一样,走一路看一路,目眩神迷,几乎叫他这小儿忘了此来的目的。 慢慢,他从千绕百回的玉石墙壁组成的长廊里走到了一个椭圆的殿中,却闻得钟声敲打,阵阵香风飘过,再往殿中一看,不由大为惊恐。 却见若离此刻正被缚在两根玉柱之上,神色痛苦。身后玲珑剔透的玉柱之中,也有着水墨一般的物体上下,却是一条条似龙非龙的黑白神兽在上下不停奔忙。而殿中另一侧,雪神颈上套着一个锁,使它不得逃离。见到涤生,雪神拼命往这边挣动,仍是只在锁链范围之内。雪神呜呜哀鸣,相处过这段时间之后,涤生从它的叫声中得知,若离已将殒命! 章节目录 第五章 第一地阕 与涤生分别之后,若离与雪神向着犀望谷急速飞去,一开始仍在滩头等候,若离向着南边无尽张望,只想涤生为何还不到来。待东边现出第一道霞光之际,桃江如同煮沸了的水一般,汩汩升起,且江涛中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红色的手抓向两人攫去。若离心知这是阴阳童子的“九阳魂绝”,一被那些红爪抓住,便即肉身腐化,被带往幽界,急与雪神避入谷中。 若离一开始见那瘴气如此浓重,焉敢进入,只是在那堆乱石之前等候,及至桃江水化作一道百丈水帘冲天而起,然后在涤生笛声中化为飞沫乱霰之后,只听得一阵水声加上破空之声,一个影子迅速往犀望谷飞来。她哪里知道阴阳童子因被涤生手中回风草灵珠所化的玉笛震散了灵魄脉封,九阳煞气倒灌自身,十成功力去了七八成,只有尽快飞回他那阴阳泥潭,方能保住灵命不失。此时如若离大着胆子迎上,正可趁机除了这妖人。平白错过这等大好机会,致使日后二斗阴阳童子,陷身万丈泥潭,更酿出了无可悔改的错处。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若离心想即便瘴气有毒,自己身上还有三枚赤神珠,应能抵御,便急与雪神尽快从乱石堆上的豁口纵入谷中。与涤生一般,他们沿着仄道跑入,也见到了那阳灵火犀,若离大惊。后有妖人,前有这令仙凡闻风丧胆的神物,该如何是处。可叹人之机缘,冥冥前定,欲避也是不能。若离身边同样带了雪神这虽通人性却无常人见识的神兽,哪里知道厉害,便跃起欲往阳灵火犀身上跳过。那金犀岂能饶他们如此轻易进入,当即醒来,喷着火便扬起前蹄将独角顶来。雪神只道要被其刺中,已发出惨嘶,而雪神却挥舞双爪只是迎去,结果自然是扑了个空。两人见到绯雾之下谷中山花烂漫,流水潺湲,不由精神一振。 “回风草!”若离惊喜地叫出一声,便走上前去。在她眼中,一道石梁之上生满了碧绿的回风草,绿油油一片,每一株都仰天吐纳,空中一片紫色氤氲,像是滚落着一地的琉璃,迷离艳媚之极。她哪里知道这是两仪微尘阵控制了她的心神,因心焦未得到回风草不能救母亲,便化作这番幻景,却也忘了在白日如何能见到回风草? 若离在草丛中漫步,那些虚幻的宝物都挨着她的腿轻轻擦拂,似乎与她亲热已极。若离不觉自己已神痴,竟仰倒草中,只觉那千百回风草此刻如一张张婴儿面般往自己怀里拱来,有的还在她脸上亲吻。她因被草叶挠得痒了起来,不由格格笑声不停,鼻间只觉奇香扑鼻,如同饮了一碗醇香的花蜜,全身舒泰,直将睡去。 雪神无思无想,凡心无尘,倒未受到这幻阵的影响,只是见到若离突然做出无数怪状,又躺在地上形似将要昏睡,心下奇甚,便走上去。 未料雪神在若离眼里半脸赤红半脸煞白,不是阴阳童子还有谁?胸前可爱万分的回风草也突然变得青面獠牙,形容可怖的向自己脸上咬来。大惊之下扬手发出两根竹星钉,若不是雪神及时扬爪击落,几乎害了它性命。 若离向宫中跑去,雪神在后紧追不舍。经过那来回曲折的玉璧走廊之时,只觉四面八方都有阴阳童子如影随形。等到跑入那椭圆殿中,避无可避,因见到两根玉柱之中似乎也有千百个微型的阴阳童子在奔跑,叹一声我命休矣便将囊中竹星钉全部发出,无数乌金色的细针在空中爆散乱飞。然空中闪过一道金光之后,雨一般的竹星钉全被收走,那玉柱中游出一条似龙非龙的生物,瞬间便将若离缚于柱上,头顶微光闪烁,神态痛苦之极。 这殿中除了几道玉柱之外旁无他物,只有中央有个光溜溜的石台,台前地上却有个蒲团。雪神虽解人语,但毕竟只是一个神畜,如何知晓其中玄机,想去咬断那神物变作的绳索,也被突然出现的锁链禁住。 涤生见若离头顶虚影不断扩大,好似要将两人生魂榨出一般。他心中焦急异常,本想用手中玉笛也去试着砸那玉柱,但见到石台前的蒲团,突然福至心灵,竟去那蒲团上跪着连连磕头。 只闻空中一片清香,如烟雾一般在四周回绕,然后只听得空中有一女声道:“你二人既能进我玉清净宫,可见也属与我有缘。只这女孩不知礼数,心中仍有戾气未消,故此磨一磨她的性子。你这孩子,能身陷两仪微尘而自己调神归一,紧守本性,入我神殿又知礼,想是根基甚厚,颇为难得。” 涤生连连磕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若离也都是年幼无知,因躲避妖人惊魂未定,不觉冒犯仙长。望仙长饶恕她方好。” 那仙人叹道:“既已入此间,皆是有缘人。我之名讳六教全然不知,这上下三界,只有一老儿知我底细,即告诉你们也是无用。因缘前定,你二人及这冰魄雪狼,都可为我徒儿,只如今他们侵犯神殿,唯你为他们担待方可消解他们所受刑罚。你可愿意吗?” 涤生见若离已昏沉欲逝,忙说愿意,受仙人指示后躺上石台。那团香气此刻现出淡绿色的性质来,围向涤生身边,朦胧一团。却见涤生额间出现一道幻光,在双眉之上画出一个菱形,一颗灵珠早已缓缓升起,在空中漂浮,却见外银内红,光芒流动。 那仙人惊道:“怎你灵珠之中尚有天魔印记?”沉吟片刻便算出因果。“原来你就是那老儿遣来下界历两世三劫之人……这老儿,与我七世恩怨纠缠,到化外还要给我找这麻烦。唉,罢了。” 叹气声中,香气散去,涤生灵珠已归回窃中,只觉脑中比平时沉了几分,再看若离及雪神,俱已脱了束缚,如梦一场,只蹲在地上犹有后惧。 涤生从石台上站下,仍是跪在蒲团上向这虚空中不知名讳的仙子磕头,而若离方才听得这番话心知遇上旷古仙缘,也跟着涤生在地上磕头行拜师礼。 石台上现出一博古架,其上放着几十函古书。那仙子道:“你们既入我门,不论岁齿,以进入此殿顺序为先后,嫣若离为师姊,雪神为二师兄,秦涤生为小师弟。涤生虽为最小,但因今日因果,异日不知要代若离你承受几多厄难。你更要记得今日同门手足之谊,日后若有隙,亦要为这小师弟留下几分余地。那架上有我几十部仙函,你等资质因缘各有别,这一个时辰之内尽可翻阅,但未达七层地阕灵功之上,只能得一部修炼。他日有何成就,全看各人缘法了。” 三人当下谢师完毕,恭谨走向石台上翻阅。那仙子虽说各人可任意翻看,但如非属自己仙函,其上却是全然看不懂的奇形文字。最后若离得了一部《紫微灵剑》,书中幻化出一把古剑,竟与原先失去的“玉竹卿”形状一般无二,只晶光更盛些。雪神无从翻阅,却自有一部仙函化作一块碧玉镶入一条项圈内围上其项间。而涤生得了一部《空神谈章》,分有《武尊要术》和《空神谈章》两阕。下阕《空神谈章》每一章虽写有章名,但其下便是一片空白,竟似要人书写一般。涤生不解,但想来其中必有神意,两人便对虚空再三酬谢师恩。 若离得了书与灵剑,本来想离宫日后再做修炼,先去寻觅其他宝物好救苦竹夫人,连同涤生也心念父母双亲在谷外久候,两人便向外走去。没想到无论走多远,那玉璧在面前照出山路蜿蜒,万壑千峰,无论如何也走不尽。方才知道若非修炼有所小成,休想离开此间。于是只得暂时息了焦念,在这玉清净宫中潜心修炼。 那玉璧之中妙含芥子须弥,几人虽然只在这宫中,但千峰潋滟,百泉清流,世间山河美景,随心所想,任意变化,几人也不感寂寞,只潜心修炼,只愿早日有成。 瀑布之前,若离纵起数十道剑光,与涤生习战,涤生拈叶飞花,皆为神奇。两人身后春花百旋,变为夏日凉风习习,又转为秋月朦朦,再落下冬雪漫漫。雪神在一火山般的火焰平台之上与诸多幻化的异**战,不知击落多少异兽到那火窟之中。涤生因《空神谈章》中一字未写,不知如何修炼,每日习战之外总是静坐冥思,想起以前与阴阳童子对战时的道术,书中俱都有记载名称,便以印象写入,遂得此术。或有时观若离与雪神相斗,悟得不少道力功夫。 几人渴饮山泉,饥餐仙果,每日修炼谈笑,只以数月将过,谁知已是四五载。 那日若离与雪神习练完毕,自去山间潭边洗头。数年之间,头发已长,对潭影轻梳发丝,眼睫幽长,杏腮樱唇,未语含春,早已显出少女的无边妩媚。涤生在宫中接到师父传谕,如今几人已突破一层地阕,将受命考验,完成任务方可开启二层地阕之功。待来到潭前,见若离临泉俏立,平生第一次感到女子风情,不觉有些呆了。 章节目录 第六章 夜行荒村 “你等三人,第一次出山,虽然敌人并没有特别厉害之处,但你们心性尚幼,不识人心。此去会有一番意想不到的危难,如能安然经过,那么便可顺利达第二地阕之境地。如这第一番试炼都败了下来,丢失性命事小,迷心乱性却要给未来埋下不知多少凶险,故千万小心。你们出山之后,这全谷云天霞霓会在十日之后封闭,若你三人不能及时过关赶回,则终生不得再入此间了。一切因果,自造自得。去吧。” 师父一番教诲之后,三人便第一次走出宫外。此时若离和涤生都已能驭气飞行,便不再走谷口仄道,只是穿过那障眼的云雾,直向外飞去。隔了四五载重见谷外天地,虽然景致与谷内幻境完全无法相比,但终究是第一次行走真正山水之间。只见桃江如练,群山若小,都在脚底倏然经过,一时胸襟开阔,涤生吹笛,雪神啸天,而若离也是嘴角两点笑靥,甜美异常。 他们这次试炼的任务是去汤山东南面一个荒村,在三日之后的惊蛰当天,将有一具千年腐尸从地下醒来。如不及时除去,它便会唤醒方圆百里之内无数同类,为害人间。 那荒村是在一座芒荡山山腰,此山高只有七八十丈,四周群峰形成一个凹谷,最矮的都有其两倍之高,故芒荡山藏身其中很难为常人发现。此山通体褐黄,长满了密林,蛇蝎出没,怎会曾有村庄在这等僻处出现?两人虽已不是顽童,但都不知天高地厚,丝毫没有想到过这一节,一飞入那凹谷之内,便即在那芒荡山上落了下来。 “这里如此单调,毫无趣味,难怪有人住得不耐烦了起来,变作了腐尸。”若离回顾四周后扁嘴说道。 涤生笑道:“丑山配腐尸,想师父谷中像仙境一般,所以自然有了师姊这样的仙子。” 从小村中说书先生就教导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如今牛刀小试,果然引得师姊格格笑道:“你言下之意,所以还有你是吗?” 涤生嘿嘿一笑道:“师姊果然聪明,可见师父何其英明,不然怎会让你作了我们的师姊呢。”又一句马屁,对方更是受用之至。又看了看雪神道“除师姊外,三师兄才是丰神俊朗,师弟我远远不及。”那雪神先是一呆,后来听到涤生夸自己,竟也老实不客气挺胸直立,顾盼自雄。 若离一白眼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幸好二师弟不会说话,不然也非莫要被你带坏了不可。”随后自是又笑了起来,嘴角的笑靥如送春风万缕。 不成想若离的笑声却在山间回音阵阵,如一只鸟儿在林中到处穿行,到得最后,虽然仍是女声,却妖异非常,完全不似若离发出。几人想起此来的目的,心中一凛,收起了嬉笑,开始在林中到处寻找了起来。 这密林中落叶成堆,踩在其上全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不知道积了多少寸。阳光穿过叶子照在林中,一片雾霭茫茫,说亮其实昏沉,说暗却又不缺日光,说不清的一种暧昧压抑。三人找遍这座矮山,俱不见有土坟墓穴,只在山腰发现六七间低矮土房。房梁多半倒塌,有的墙面也倒了一半,但房中桌椅木床俱在,灶间不缺锅碗瓢盆,就好像其中住的人瞬间消失了一般。最奇的是中间一间青瓦石墙的小屋比起其他的都完整的多,屋内一个方广大床,床围上极尽精细的雕着花鸟鱼虫,青纱悄挂,帐影朦胧。而床边一桌两椅,俱是一品的紫檀制成,连同桌上一方梳妆镜,一尘不染,好像仍在住人一般。三人心知这间屋子必有异样,想那腐尸多半夜间才会出没,惊蛰又在三日之后,加上艺高胆大,便干脆在屋中坐等夜黑,且看有什么妖魅。 两人说笑一阵,若离在屋中打坐炼气,涤生与雪神在屋外空地上对戏打斗了片刻,眼见着天色便暗了起来。月出林梢,在落叶堆上洒下东一块西一块的黄光。若离从袋中取出一张纸食中二指拈着一晃便已生火,将壁间荷花状的油灯点亮。房内生辉之际,只见那几间墙倒门斜的废屋里也飘起一点红光,在屋中慢慢晃动。待得涤生与雪神好奇走近,那红光便冒出一股青烟,即刻灭去。等到人一走远,又慢慢亮了起来。 荒村中有蟋蟀等虫声,使得整个山谷更为幽静。再过得片刻,机伶伶一阵风吹过,那蟋蟀叫声在四周移动。仔细听时,却不是蟋蟀声,变作了一个女声,时而叹息,时而抽泣,在村子周围的密林里到处游动,不可捉摸。 若离笑道:“看来这腐尸定然是女鬼了,三师弟你不妨去看看到底好不好看。” 若离自小行走江湖,山魈鬼魅不知见了多少,所以毫不为意,而涤生虽然已是一身本领,却仍不免有点心里发毛。但师姊此句既为说笑,又是命令,一则不得不从,二则也不能让师姊小瞧。于是便屏息静听,随着那声音的方向追去。走入林中之后,感到身上一阵寒意,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靠近,翻身起时,早已折下一段树枝往后指去。却觉手臂上一阵冰凉经过,再看,却是一个白色的人影,只有一个轮廓,轻飘飘地穿过树枝及自己手臂,也循着那女声而去。片刻后,那哭声又从另一个方向出现,涤生正待追去,又感到全身凉了一下,那个白色的人影从身后穿过自己,依然轻飘飘往前而去。涤生用树枝向那白色人影一扫,就似拂过烟雾一样毫无感觉,那人影在月光中淡去,然后又凭空出现,仍是不快不慢地飘着。 玉郎…… 玉郎…… 此时在屋中若离耳里,只听得一个极为飘渺的女声,正在呼唤着一个名字,极为凄厉,但声音却甚轻,就好像在耳边耳语一般。雪神在月下双目红了起来,就像燃起了两朵暗焰,在村中嗅了一阵后突然高高跃起,一条狼影向着密林中一个角落扑去。只听得劲风响处,雪神正在同什么敌人交手一般,越去越远。 玉……郎…… 玉……郎…… 那女声却仍在村中到处飘着,而此时那几间废屋里烛火般的红光却一闪变为青色,慢慢飘到村中,两朵一组,像是一个个骷髅般排着队向他们屋前靠来。 若离摆弄着桌上的一个镇纸,无聊般道:“好好出来也就罢了,偏要弄这些虚实。不好玩。”说罢身影一晃,已从窗中纵出,“玉竹卿”指处,几道金光闪过,已将那磷火灭了两对。剩下磷火也往林中飞快飞去,若离岂能让其逃走,身影如电,紧追不放。 玉郎…… 嘻嘻 玉郎…… 呜呜 那声音哭哭笑笑,开始在房中轻轻响响地飘了起来,只未见到任何其他异状。回到屋中的涤生生平第一次面对如此境界,持笛在手,不由掌心沁出汗来。 玉郎,你答应过我的,为什么不能做到?你想我吗? 涤生正自寻思这声音到底从哪发出,突然觉到有些异常,再看桌上镇纸压着的一张白纸竟然凭空浮出了一些红字。先是一个红点,然后歪歪扭扭的拉长为“玉郎”两字。就好像从空中滴下血珠,然后一双看不见的手将这血作为墨在纸上写满了玉郎两字一般。 涤生欲靠近桌边去检视这张写满血字的纸,却感觉一丝不妥,再回头看时不由大惊。原来那梳妆镜内此刻现出一个女子的后脑来。那女子挽了一个翘起的高髻,一蓬乌黑的长发如瀑布飞泻,在镜中绿幽幽的光中,只是将后脑朝着涤生,不回过头来。涤生小心戒备,那女子一直只是保持着这个样子,片刻后,那张纸上的血字慢慢淡去,又突然像是温泉的水泡一样速度极快的突隐突现,随后整张纸飘了起来,向涤生脸上盖来。与此同时,那镜中突然一股腥风也扑了出来,白花花一道硕长的影子直向涤生卷来。 涤生急飘在空中,玉笛挥过一道绿影,那张血纸顿时焚烧。然而耳中一声尖利的嘶叫,似乎有一排白光闪闪的尖牙急向自己袭来。涤生在桌上一点,空中翻了个跟斗,从一个巨大无比的三角型头上跳过,撞开房门跃到外面。但一阵腥风如潮涌一般疯狂追来,一个巨吻张得豁大,已近在咫尺!涤生甚至可以看到一蓬绿色毒液从那火红的咽部涌出,直向自己面上飞来。 “妖怪受死!”若离叱喝声中已从林中飞来,剑一指便有五道剑光急向那物而去,绿色毒液顷刻便化作一蓬乌烟。雪神也同时赶到,双爪十道寒光向那物挥去。只听一声尖叫,一条三四丈的青色尾巴迅速没入屋中,消失在镜子里,荒村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若离将那铜镜来回打量,都看不出异状来,只得捧腮皱眉道:“师父不是说是一具千年腐尸吗,怎会是一个蛇妖?” 章节目录 第七章 惊蛰 这蛇妖自从回到铜镜之后便一切如常,再也没有任何异样。三人守了整整一个白天,都未见其出现,心知此妖不到夜间不会活动,便守好了小屋内外,静候夜晚来临。 到得晚间,果然随着万籁俱寂,那女声又开始出现。但这晚却不再哭哭笑笑,而是变作了一个歌谣,十分飘渺地响在村中。那歌声无尽的缠绵悱恻,浅吟低唱,恸唤亡人。两人虽然年幼,听了这这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凄恻之声,也不禁感到有些伤感了起来。他们却不知这本就是蛇妖的魅惑之术,即便两人从来不曾识得男女之情,懵懵懂懂,不察觉之中已经被蛇妖有了些蛊惑。他们当然也不会知道,这一切早就在师父预料之中。自他们进入玉清净宫之时起,师父便已看出他们宿缘太深,将来难免纠葛甚多。这番试炼明为除千年腐尸,真正的考验便是这蛇妖的魅惑,两人哪里知晓,无形中已经着了些道了。 随着歌声蔓延,屋中又开始多了那血字。这一回出现在了墙上、地上、床上,屋中的每一个角落,密密麻麻,忽浓忽淡,闪着红光,就像在屋中布满了符文阵法一般。再看那铜镜之上,随着一阵哭声,果然又和昨晚一般,现出那个女妖的后脑来,仍然是高髻上翘,长发轻垂。随着屋中的血字越闪越急,那女妖慢慢回过头来。两人小心戒备,未料那女妖转过身来却还是个后脑,一样的高髻长发。 两人正在诧异之时,只听得屋外雪神咆哮之声,然后丝丝响声不停。却见雪神上下纵跃,爪影如电,村中四面八方涌来无数蛇尾人身的妖精,吐着长信不停向雪神扑去。雪神早已今非昔比,项间那化成玉牌的仙函名为《万灵幻鉴》,记录了天地之间三千七百多种妖物,从常见的湿腐成精直到有几世修为的成仙幻妖,一一记载其来历及弱点。这些蛇精其数虽多,但不过是《万灵幻鉴》中下等中品的妖物虺精,又岂能放在心上。只见雪神双爪挥动如风,一掠便是十道蓝光,互相交错直往那些虺精的七寸而去,便瞬间掉落无数人面的蛇头,一个个在地上尚自呲牙咧嘴,要多难看便有多难看。 两人见雪神完全应付得来,便放了心。未料此刻镜中突然射出万千黑发,如钢针一般爆散,直向三人刺来。涤生将玉笛旋转成一圈绿影,在空中化作无数个碧绿色的月牙,直向那些刚发迎去。而若离跃起之时早已放出手中准备好的霹雳明火珠,一阵雷光闪烁之中,整座小屋的四墙震散,屋顶飞去。那些如刺一般的长发待靠近两人,发端便又变作一个个凶恶的蛇首,拼命追噬着两人。 若离手中“玉竹卿”发出的金光也如爆散的钢针一般,全都钉入那些蛇首,涤生发出的月牙亦削断无数根头发。而雪神却咆哮一声扑来,双爪抓住一蓬乱发,将铜镜拉得飞到了空中。那铜镜之中怪声连连,似是那蛇妖被雪神扯着头发痛极,在空中左右翻转,只是无法脱离雪神双爪。随着凄厉的叫声,那万千长发之上窜起一朵朵青色的毒焰,沿着发丝急向雪神而来。 若离怕雪神有失,便又从囊中取出一个仅有小指般高的玉瓶,仰头将其中琼液饮下,往剑尖上一喷,剑尖便燃起一朵朱红色的阳焰,随着无数金黄的剑光分飞到每一根长发上,竟将妖人的毒焰逼了回去。而涤生也吹出一阵笛音,碧绿的灵光直向铜镜围去。 轰然声响,如在众人面前爆燃出一个巨大的火球,一股焦臭味中,那些长发纷纷断落了下来,在地上变为无数挣扎扭曲的毒蛇。镜中的蛇妖似乎受了重伤,铜镜拼命旋转想逃去,只是不能脱出涤生灵光的笼罩。 “几位仙人饶命,我再不敢与几位为敌了。” 周围虺精四散逃去,铜镜恢复了方才的模样,依然是那个后脑,只听见镜中蛇妖在向几人哀求。 若离道:“像你这般妖精,留在世上只有多害人,师父既命我们来此,也正好多灭一害。” 若离正要动手,那蛇妖却急忙哀求道:“奴家并非为自己求情。只是想求几位仙人能绕过玉郎。” 涤生叱道:“什么玉郎石郎?” 蛇妖道:“玉郎便是几位仙人此来要除去的千年腐尸。奴家只求众位高抬贵手,不要将其形神消灭。奴家自愿将玉郎引入此镜中,并用禁术封闭。只要用奴家一道符封锁,再埋于地下七尺,我二人便将永远只在这镜中,永不得出世间。” 若离奇道:“且不说我们是否相信你,如真照你所说,这同形神消灭又有何区别?” 那蛇妖叹道:“如此一来,我便能和玉郎长相厮守,永不分开了。” 三人大奇,完全听不懂这蛇妖说的是什么。于是这蛇妖便借着铜镜里的幻象,将自己的一段经历告诉了几人。 原来这芒荡山中的荒村,本来就是一蛇精家族世居之地,他们借这天然地势,隐居于此,静自修炼,与外界无涉。蛇之本性,本不免伤生聚秽,但族长甚为谨慎,去山外觅食,只寻那山匪巨盗下手,偶有姿色不错的土匪便挟来村中付与女妖,供其所淫。所以伤人虽多,但等于为民间除害,所以正道中人也不来干涉,一族人数千年内也算太平安乐。如果一直如此,怎会遭受天谴? 那女蛇妖五百岁之际便当由她出外寻猎。也是合当有事,一次在平了一个十几人的土匪窝之后,救出一个书生。那书生的妻子已遭众匪折磨而死,书生一片痴情,只愿长守妻子尸骨,不愿离开。这蛇妖却生了孽缘,一心恋上了这书生的俊雅和痴情,便将书生攫至村中,且化作他妻子的模样,日日服侍照料他。书生心知妻子已死,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明明是妖怪所化,但只是一个凡人,如何能抵受得住妖魅的蛊惑?终于在一个晚上误饮花蜜蛇涎酒,中了至淫之毒,便与这蛇妖有了男女之事。 第二日想起亡妻,书生万般悔恨,决意一死谢之。从此便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心求死。那女妖用丹元保住书生性命,又百般诱惑,虽然书生总难免被控制,屡有云雨之事。但女妖完全不知这书生自己虽是凡人,血脉之中数代之前却有道家根基,决心似铁,无论蛇妖如何曲意逢迎,只是不吃不喝。最后因为蛇妖用药过多,加上真元丧尽,书生最后还是死去。蛇妖爱书生过切,竟不将书生埋葬,只放在自己闺房床上,日日夜夜陪着他。无论电闪雷劈,无论书生面上已是爬满了蛆虫,这蛇妖仍是天天趴在书生边上,轻声细语,无尽柔情。 她万没料到,这书生家族中有道家西昆教里数一数二的人物,闭关结束出山后,已算到侄子被这蛇妖所害。于是芒荡山中,雨夜一场恶战,蛇妖全族千年道行全化为乌有,书生因生前服下过多蛇毒丹元,已将腐尸成精。她肉身被灭,只灵珠避入这铜鉴之中,自以为躲过那道人。却不知那道人早已算到千年之后,腐尸出土之际定有他人来除去此二邪,便只用禁法封闭了这个凹谷,令这蛇妖不得遁出,将侄子腐尸埋入地下便即离去。 这蛇妖每日夜间从铜镜中游出,穿行地底苦觅情郎,不想道人法力灵幻,无论她怎样翻遍全山,就是不能找到那具腐尸,苦苦守候千年,终将等到出土之日,却又怎能想到又来了这四个敌人。 蛇妖娓娓道来,若离与涤生两个都听得有些心软,心想如果真照她所言,永世封于这铜镜之中,不能为害世间,又与动手铲除有什么区别。如果蛇妖有诈,大不了再将此二妖形神消灭就是,于是就答应了蛇妖,接下从镜中飞出的一张符。 第三日就是惊蛰正日,从白天开始,芒荡山上就有了一些异状。先是密林之中落叶纷纷,满山的树叶似乎都在一日之内枯黄掉落,到得晚间更是林中到处飘满了白色的影子。几人知道腐尸出土会在亥子之交,这才是他们此番试炼的主要目标,无不小心戒备。 亥末七刻,荒村中地面开始一道道隆起,像是地下有一条龙一般来回窜动,而天上月光也像蒙了一层瘴气般变得红黄相间。随着一声震动山谷的嚎叫,地面陡然破出一个深穴,一道阴气像万丈瀑布冲天而起,一个浑身溃烂的影子已自阴气中纵出。 它回头四顾,只看见一条白狼在面前跑过,便咧开嘴,喷出一团浓郁的尸气,追着雪神而来。到得村中,担任将它引到铜镜前任务的若离早就叱喝一声,“玉竹卿”两道金光擦着腐尸身侧而过。腐尸见到面前有个俏丽的少女,却怒不可遏的朝天咆哮一声,不成样子的腐烂面上不停落下脓血腐肉,伸出两个同样不成形状的指掌向若离抓去。只见它双掌开处,就有一道冷冰冰的寒气,夹杂着无数亡魂,如箭一般向若离射去。若离挥剑与腐尸相斗,故意不使出浑身本领,装作有些不支,且战且退,将那腐尸一步步引来。 那腐尸双手阴气连绵不绝,将将要被若离引到村中中心时,却也有些察觉不对,似乎是嗅出仍有两个生人在村中埋伏,竟转身又向林中退去。若离一见大惊,叫一声不要走,一个纵步直向腐尸跃去。未料到那腐尸却也是诱敌之机,等若离追近,突然狂啸一声,浑身腐肉飞了起来,轮廓暴涨了三倍有余,如一团暴雨般整个向若离洒去,眼见便要将若离围在脓血腐肉堆中! 涤生叫一声不好,急忙跃去。那腐尸全身散出浓重的绿雾,连腹间都喷出一大团漆黑的血沫来。涤生避无可避,又担心师姊受创,便举着玉笛向腐尸眉间的弱点刺去。 玉郎! 镜中蛇妖一声悲鸣,只见涤生撞开若离,手中玉笛已刺入腐尸眉心。那腐尸在月下呆得一呆,似在寻找刚才那声悲鸣的方向,然后难以置信的看着道道青烟从身上升起,仰天长啸一声,已化作烟雾在月下散尽。 玉郎!你们为何不守信用! 那蛇妖悲哭声中却闻一声巨响,那面铜镜竟自碎裂,一枚灵珠急速飞出直向涤生飞去。涤生待要闪避,未料那蛇妖竟是一心拼死,灵珠直往涤生冲来。涤生被逼,加上腐尸阴毒影响,略感迷糊中将蛇妖付给的那道符贴在手中,一把抓住灵珠。只见那颗碧油油的灵珠在涤生掌中转得几下,便失去了所有光泽,变成一颗墨绿的珠子,再不动弹。 “师姊,瞧。这也称得上是难得的宝物了。”涤生面上全是腐尸溅上的脓血,身体有些摇晃,却向若离笑道。 若离想到那蛇妖昨晚谈到自己对书生的一片痴情,此刻却与书生双双形神俱灭,再无望厮守,不由流下泪来,大声呵斥涤生道:“一个蛇妖都如此有情,你怎能这般狠心!”便不理涤生掉头走去。 涤生此时已中了尸毒,摇摇晃晃,心中实在气苦,心想我为了救师姊奋不顾身,如今身中尸毒,生死不知,却还要被师姊怪罪。一股怨气上冲,昏倒在地上。 雪神急忙纵去将涤生架住,涤生却已人事不知。若离也慌了起来,走近身前,一双俏目只是焦急的看着涤生。雪神放下涤生后,将那颗已经物化的灵珠叼给若离,若离却背过手不肯接。 雪神看看昏迷的涤生,又看看满面是泪的师姊,最终呜咽了两声。 若离从雪神叫声中听出其意,不由大惊,这才想到这数千年修行的蛇精灵珠确实对母亲脱出禁府飞升有助。一时之间,既为蛇妖感到伤心,又为涤生舍命而感动。这十四岁的少女,站在月下,娇颜泪容,凄凄楚楚,怎一个柔字了得! 章节目录 第八章 苦竹夫人 若离见涤生昏睡不醒,想起自己身边一直有三枚赤神珠在,便急忙取出,一边抹脸上的泪水,一边往涤生嘴里塞进,并暗运内气,将神丸催了下去。未看到有反应,情急之下,竟将三枚赤神珠都给涤生灌了进去。她却不知涤生身中那千年腐尸的阴毒,本就非常厉害,而这赤神珠又是以至阴毒物所炼成,如此一来,非但不能解开尸毒,反而加剧了阴毒在涤生体内运行的程度。只见涤生面上透出青紫两色,浑身散着寒气,令在一边的若离都不禁微微颤抖,而眉间微微凸起,淤黑的痕迹中灵珠几欲飞出。 若离见涤生似已无救,哇的一声哭道:“我,我把师弟害死了。我给师弟赔一命就是。”道罢便举起玉竹卿便要自刎。 雪神急忙叼过若离手中之剑掷在地上,又轻叫几声,其意为:“师姊如今还是赶紧想法救活师弟再说。” “都已经被我弄成这个样子了,我们怎么还救得活他?” 雪神叫声意为:“那蛇妖的灵珠可能助你母亲?” 若离一呆,心烦意乱下埋怨道:“如今是师弟命危,母亲虽然被困禁府,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你怎地这般糊涂,不计后果胡乱做事!” 雪神一呆,心想给师弟胡乱喂药的可不是我。连番叫道:“于今之计只有两个办法。一则我们尽快回谷,求师父相助。二则,师姊你曾说你母亲苦竹夫人有不少灵丹妙药你未曾带出。倒不如将师弟带到令堂仙府中,一则师弟或许有救,二则借此机助你母亲脱困飞升,岂不为好?我想师父既给了我们十天之限,没准就是让我们有这一行的时间也说不定。” 若离一想,觉得大有道理,面上清泪顿收,捧着雪神脑袋道:“二师弟,还是你聪明啊。” 雪神面上只好无奈地苦笑罢了。 于是若离将涤生放上雪神背上,直往南边飞去。 苦竹夫人修炼之所在南边金夏国海疆之滨的一座小岛上。此岛名为修篁,奇的是不像一般海岛那样生着椰子或者芭蕉这类海国常见的树种,满岛长满了冲天的修竹,莫说与气候不符,这凛冽的海风也该不容青竹存活才是。但那密密麻麻的竹林平日里绿意蓊憽,一旦海上台风吹来时竟然都变作金黄一色,在暴风中动不得分毫,想来也是苦竹夫人神功所致。 两人沿着修篁岛飞入南面一个洞中,海涛在洞壁上击打出十余丈高的浪花,在洞中响出声声奔雷,如钟鼓齐鸣一般。若离念一句咒语,往洞中一指,一面洞壁便闪过一片金光,现出长长的甬道。甬道中立着无数根柱子,顶上亮着一颗颗明珠,流光溢彩,甚是辉煌。甬道长可百丈,直通岛腹。只觉耀眼生辉,似乎没有异常之处,若是外人,第一不易发现那潮音洞内以仙符封住的暗门,二来即便进入这甬道,便触动阵法。那些明珠便会放出无数神兽恶煞,且两两相生,随势倒转,纵六教之中头面人物都难破去。 甬道通过之后,若离又念咒打开一道符门之后,才真正现出苦竹仙府。只见亭台楼阁,百花修草,仙雾飘往,芳香迎来,竟是春色如许的一个秀丽园林。 若离飞过一排水轩长廊,然后在一面玉石般玲珑剔透的假山前落下,对着假山前一道喷泉便拜,身周偶有好奇的仙鹤走来。 “妈妈,孩儿回来了。终于找到能帮妈妈脱困的至宝了。”若离将那枚蛇妖灵珠奉上。 “夺人灵珠乃天下最深重的罪虐,为母当年犯下无数不端之行,至有今日之祸,但尚且不敢夺人灵珠。你这不孝儿为何不听训诫,做出这般上犯天谴的恶事来。” 只见那喷泉之上盘坐着一个妇人,随喷泉水势上下浮游,全身枯槁如骷髅一般,且周身荧蓝,状若透明,就像是琉璃雕成的一个人形而非真人一样。 若离跪下道:“这蛇妖灵珠并非强夺得到的,乃是我这师弟除去了这蛇妖的恋人,一具成精的千年腐尸,蛇妖便自毁形神,化作了这颗珠子。” 苦竹夫人叹道:“纵不是强取豪夺,此事总是大犯天忌。离儿,你如何多了个师弟?” 若离便将如何遇上涤生,如何恶斗阴阳童子,如何进入犀望谷玉清净宫拜师,如何奉师命除妖以致小师弟身中尸毒云云一一向母亲禀告。说到涤生中毒一节,想想心酸,不由哽咽了起来,却哪里知道已受痴情蛇妖影响了。 苦竹夫人沉吟道:“玉清净宫我从未听闻,且此人不肯将名讳告之,为母这几世树敌太多,离儿你也要留几分心。至于你这师弟无须过虑,为母飞升之时,将我灵力倾注于你这师弟体内,区区尸毒,无足挂齿。只不过你将至阴之药喂入,致使尸毒运行经脉,此刻无药可解。飞升之时,我设下幻灭四象阵,你三人各坐一方位,我坐镇阵钮,只要为母未曾被来敌消灭,你这师弟便可安然无恙。我飞升之刻,也是你师弟复原之时。” 若离听到涤生有救,不觉宽心。但想起苦竹夫人树下无数强敌,藏身地府之际,难以前来寻仇,而破禁飞升之际,必须在岛上空旷之地。失去了甬道阵法和符门的佑护,能否安然通过尚属未知之数。且一旦飞升离去,除非若离也有朝一日上达仙阙,不然再难相见。不由悲喜交加,只好把注意力全然放在预备之中。 那苦竹夫人若干世前曾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幼_女,误被一拐子偷走,欲带往远地卖给人口贩子。不想在经过一座山时,拐子被一只白虎吃了,留下这幼儿竟然一点都不怕这食人猛兽,竟去摸那虎头。那白虎也怪,竟将这幼儿当作了自己的孩子哺育了起来。一虎一女相依为命。直到**七岁的时候,因那白虎伤人实在太多,于是官府发了悬赏,一派武人集合门下三四十个弟子围捕,伤了六七人后终于将这只白虎杀死。从虎穴中发现了这个七岁的女童,众人想将她带回人间,没想到这女童性子却极其刚烈,一看慈母被众人所杀,竟然一言不发就跳了山崖。 在幽界历经磨难,再度转世为人。这一世投胎在一个富商家中,从小便指腹为婚,许配给了同镇一个书生。两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婚后恩爱异常。一日夫妻两个去百里之外的一座名寺烧香还愿,没想到路上被一伙土匪洗劫,在匪窟中受尽凌_辱,抛下书生撤手归天。 待得第三次转世为人,因生来根基较好,小时便被西昆教一高人看中,带到西昆山中潜心修炼。这一生谨遵师命,与师兄——师父之幼子出外行方,做了不少拯危济难的善事。但她前生带有宿缘,与师兄出入同行日多,不觉暗中生了情愫。 一次消灭一个黑水泥潭中生出的淫妖时,不慎被邪术感染,两人未控制住,坏了金身。如仅是这样尚好,师父也只是叹一声,令二人结为夫妻,虽上升仙阙无望,但互相扶持尽心修炼,也好成一对禁仙。没想到那师兄也是个带有前生孽缘的人,破了童身之后因淫毒未去干净竟然性情大变了起来,开始到处沾花惹草。她苦劝夫婿不听,反而两人渐渐反目。最后她偷尽师父的重宝,斩灭丈夫,自己也成了一个招蜂引蝶,专坏人道基的女魔。虽然一直被师父追杀,但那几件法宝实在厉害,即便师父自己也难以抵挡,所以一直侥幸活命。 就这样东躲西藏千百年后,被佛门戒真大师收服,在雷音宝幢中净炼三百载,知晓前后因果,痛改前非,开始到处助迷途亡人临终辟邪,积攒善因。但终究是犯了太多的淫恶,仇家众多。自从选定了修篁岛作为自己隐居避世的最后修炼之所,不想偶在竹林月夜,感了太阴之气,竟生下个女孩来。苦竹夫人在修篁岛上苦心经营,设下甬道阵法符门,令外人难以进入,然后一心修炼以求破禁飞升,没想到因惹下太多积怨,魔障太重,将达到七层天阕的最后关头,竟被陷入禁府,非稀世的至宝不能帮其脱出。所以才有了若离四海奔走之事。 苦竹夫人身子已不能动弹,只是指挥若离在岛上中央布阵。若离将玉竹卿挥出,千百道金光劈断无数修竹,雪神将这几千根修竹堆于西方明位,由涤生穿上那西昆教高人的云河霞衣以护身,坐于此位。雪神头顶飘着一枚玄光雷神珠,于北方生位要冲把守。若离除玉竹卿神剑以外,另携九疑九伤神图和一柄乾灵弓在东方晦位坐下。苦竹夫人居中坐于祭坛之上,而身后南方的死位却使昏睡无意识的涤生安坐。整座幻灭四象阵,按生死明晦四门相生相长,除非来敌强大到将四门同时破去,不然绝难近到苦竹夫人身旁。而苦竹夫人还巧设机关,移形换神,将自己与涤生二人灵神对换,外人即便要攻打明位,其实乃是苦竹夫人自己迎敌。而一旦破阵进入祭坛,毁去的也不过是苦竹夫人的身躯而已。 一切布置停当,众人俱凝息归元,静候来敌,只要三日之内阵势未被瓦解,便不能阻苦竹夫人飞升了。 风声起处,海面一道道暗红色的潮浪向修篁岛涌来,众人心中一凛,便知第一拨敌人已将来到。 章节目录 第九章 山啸海怒 海浪像是破空的剑光一般向小岛涌来,一道快似一道。只听得一片沙沙声响,就如同闯入了蜂群,随着一声齐声的呼啸,在浪潮中纵出一排排各色的影子,踩着波浪向海岛上飞来。那数千敌人之中形态各异,有的是披着鳞甲的鱼形人,有的是熊罴虎豹,还有的竟是生着一对翅膀的僧俗尼道,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休说雪神感到心下骇异,就连若离都不禁吐舌暗道:妈妈怎会惹上这么多仇敌。 当先是那排鱼人,掷出无数铁戟铁叉,如箭雨一般蔽日而来。雪神头顶的玄光雷神珠放出万壑惊雷,沿着岛上噼啪轰隆迎去,那些铁戟铁叉在雷光中当即折断,冒着青烟坠落地上,小岛一侧便如同开了一个兵器冢一般,全都插满了断兵寒铁。那些鱼人见此着无效,便齐齐鼓起气囊一般的腮部,竟自喷出长几十丈的水箭来,那水箭淡蓝色,随海风便自吹来一股腥味,显然带着毒。苦竹夫人岂能容他们伤到雪神,便借涤生双手疾转如风,将杆杆修竹掷出。成年的参天老竹本就极为沉重,在涤生挥动下,竹雨发出沉闷的呼啸声,比方才鱼人掷出的铁戟铁叉更为迅疾,那些鱼人鼓起的眼睛方转得一转,眼前已被一道绿影覆盖,大半穿胸而过掉入海中,剩下小半见不是处,立即钻入海中多躲避而去。 第二阵为各种猛兽,其中虽有寻常狮虎,但体型却是一般同类的数倍。也有狮身鹿头,熊躯蝠翼这样的异兽,自海上漫开见不到边的一线,涌上小岛。因为为数过多,这千万异兽冲上小岛之际不免互相拥挤踩踏,体型略小一点的还未靠近便已被踩死,群兽中又站起两个高十余丈的象头虎身的巨兽,因为彼此冲撞竟然自顾斗了起来,喊声如雷,小岛像地震一般被群蹄踏得抖动不休,黑压压一片直向四象阵北方生位而来。 雪神坐镇生门当先要冲,又对着这些无不记载在《万灵幻鉴》中的群兽,岂能不兴奋异常。那些猛兽,虽然每一个个子都远远大于雪神,不过多半都是《万灵幻鉴》中下等下品的货色,即便这两个象头虎身的巨兽,也不过是下等上品而已,加上临敌在前,竟自自相斗了起来,可见智商也不怎么高,雪神焉能把这些低等敌人放在心上。玄光雷神珠发出燎天的白光,那些猛兽眼中只觉强光闪过,顿时暂时失去了视觉,尚没有来得及反映过来,一道白影如电,在群兽中纵跃自如,所到处血珠迸散,哀嚎不绝。群兽身影就像地表裂开一个深穴一般,一圈圈一层层的倒下。到得最后,只见雪神白影在那两个巨兽身上绕过,那两个巨兽诧异的看了看身上出现的几道红线,便断作了几块倒了下来,血肉之沉竟也压死不少猛兽。雪神虽然出手迅速,双爪所过之处,当者毙命。但那群兽数量实在太多,加上无知无识,悍不畏死,仍在源源不断冲上岛来。雪神战得性起,开始抓住群兽咽喉,一个个扔将出去,如炮弹般在小岛滩前砸落,碎骨残肢炸得到处都是,只是群兽的疯狂登陆短时间之内仍未能停下。 北方生位既被群兽缠住,那第三阵的僧俗尼道也催动脚底浪花席卷而来,离开修篁岛仍有几十丈距离便各自将手中剑器法宝祭起。空中如同开满了各色烟花,无数种剑光及铃磬圈印等法宝漫天而来,其中有些剑光较盛,若离玉竹卿当前的程度恐尚不能与之匹敌。幸好手中持有九疑九伤神图。此图乃昔年西昆教开山祖师南泉真人所创,包罗乾坤万象,又经真人灵珠照影,蕴含无尽微妙。当年西昆教遭九州西域二十七门派围攻,全仗此图保全教庭重地,并一举削弱二十七派实力,令西昆教成为西域道家第一大派,只是在此图被苦竹夫人窃走后方才式微。 只见若离手中一方金光闪闪的图轴向空中飞去,然后在海面展开百亩幻象,那海水流经处都变作了道道金色的纹线静止在图中,成为图案。那些平空飞来的剑器法宝经过此图都落下了一个金色的影子,如蘸了金墨的笔在图上依样画下一般,随后便复制出了一件一模一样的法宝,从图中升起,与原型斗了起来。空中无数法宝都与自己的副本缠斗,施术者越是加强灵力催动,复制物的威力也跟着上升,如同自己与自己相斗一般。到得最后,那图中居然也飞出无数僧俗尼道,如影子一般与那些敌人相斗。有些道行稍高的早已看出这是心象幻影之术,纵再有奇术,也无非自己与自己厮杀而已。有心想收回法宝,却未料欲罢不能,只是与自己的影子斗下去,无论是伤了对方还是被对方所伤,到最后殒命的还是自己。最后只余得二三十人有较高修为的见实在无法摆脱,便发了狠心,有的舍了肉身,有的舍了部分躯体,自残借血光遁去。仍有无数人与自己连续缠斗,不死不休,将要斗到油尽灯枯为止。 这三阵敌人方被消灭,若离刚松口气,尤其是雪神直立面上略有自矜之色,却只听苦竹夫人天遁传音道:“休要放松,强敌将至。” 两人心中一凛,赶紧在自己所在阵门上坐定。 只见海中央陡然出现一个白点,迅速旋转扩散成一个漩涡,直发出嗤嗤声响,无数海水倒灌而入,整个海面都因此缓缓降下,竟似要将海水吸干一般。 那漩涡中心又浮出一段灰色的影子,片刻后升高为三四百丈之高。却见青灰斑驳,沟壑纵横,苍林密布,竟是一个以高山为躯体的巨人,踏着向漩涡内倒灌的海水,慢慢走来。 只见他伸出几百丈长的山岩手臂,向苦竹夫人指道:“你这妖邪,骗了我儿,令他堕入幽界受苦至今。今日若不把你灵珠碾为粉末,誓不甘休!”回音阵阵,响彻云霄。 苦竹夫人向众人传音道:“此是魔族土神子,乃魔君火神子之弟,有穿天彻底之能,尔等千万小心。” 只见土神子走动中,海水平面急速下降,竟有一半被吸入到那漩涡中。少顷之后,那漩涡发出激烈的啸声,随后缓缓升了起来,海水连着漩涡在空中侧立,像是一个星河倒挂在面前。此时天色已黑,空中群星闪烁,在这漩涡衬托下,整个苍冥夜空竟自带着红色,且微微闪动。土神子陡然将上身弯下,无数巨大石块轰然落入海中,而他身后的漩涡却向岛上射出几十亩方圆的一道水柱,竟将沧海为箭,天地为弓,摧枯拉朽一般直向修篁岛而来。 若离见声势如此骇人,心内略有惧怕,想这水柱要是冲上岛来,整座小岛怕不四分五裂。当下不做他图,仍将九疑九伤神图展开,在海上一般无二的现出一个星河般的漩涡,也射出几十亩方圆的水柱,与那水柱正面对撞。天地间几曾有过这般的对峙,莫说修篁岛,连南州金夏国整个国土此刻都能听见轰鸣之声,溅开的水汽更是飘满了金夏国,如在整个一国国土上同时下起雨一般。 那土神子看出神图奥妙,两个岩石手臂往海中一插,随势一掀,将整个海面如地毯一般掀动,两个对冲的漩涡虽然同时消失,但那展开的几百亩神图也被掀了起来,在空中金光灿灿的浮着。土神子向神图走去,伸开巨掌竟要把神图攫走。 若离一见大惊,呼啸一声,雪神已风驰电掣一样纵去,跳上土神子手臂,又在其身上到处疾奔,所过之处,皆留下点点白光,迅速扩大。若离将乾灵弓拉满,急速拉弓之中,无数无形的飞箭便向土神子身上的白点飞去,道道火光在那些白点上炸开。土神子吃疼,缩回了手。这还不算完,空中也飞下无数火球,如陨石雨一样跟着雪神,雪神在土神子身上跑到哪,那些火球就炸到哪。土神子全身都在爆炸,无数山石土块掉落海中,轰鸣之声从未断绝。 土神子巨掌在身上到处拍打,想将雪神拍死,未料到雪神疾如电光,只在他身上数百座山间奔跑,非但没有拍到一下,反而使自己身躯碎裂得更多。土神子怒极,双目喷出数十丈火焰,一只眼珠突然离穴飞出,在空中闪得几闪,居然也化作一条浑身通红的火狼,纵到他身上到处追着雪神。 一红一白两条神狼从土神子腿上斗到胸前,从胸前斗到头顶,从头顶斗到手臂,又从手臂斗到空中。土神子一只爆散着火焰的独目看着空中两条神狼忘我缠斗,然后又转向岛上,又自大踏步走了过来。他双手指处,海水群立如柱,托起无数刚才从他身上掉落的巨大山石,随着他走动的幅度在空中抖动,将要飞来。而雪神仍是与那火狼在空中相斗,脱不得身。 苦竹夫人叫道:“生位已被破!” 若离大惊失色! 章节目录 第十章 天盈地虚 土神子如一道遮蔽天地的屏障一般向修篁岛踏来,因他双腿的影响,海潮汹涌着往岛上漫来,整座小岛被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土神子双手指出,身周那些浮游的山石便呼啸而来。因为没有了雪神在生位的坐镇,几人只觉得阵阵罡风扑面而来,阵中苦竹夫人的肉身也被吹得有些摇晃了起来。 那些山石飞到修篁岛上空之后,便化作了巨大的鬼蝠鱼,在上空来回飞行。云一般的黑翼扇起一道道龙卷风,在岛上肆虐,摇撼着阵势。而那两个枪矛尖一般的巨吻中,也喷出一团团石块,满天冰雹一样击打在阵中。 苦竹夫人所控制的涤生有云河霞衣护身,那些巨石块落到头顶便被一道黄光抵住,散落到一边,便抄起身边的修竹,向空中掷去。黄烟碎屑之中,无数龟蝠鱼被涤生飞竹击中,碎为石块凌乱落下。但方才鱼人加上这山石化作的龟蝠鱼,令身周的竹堆也逐渐减少,将要用尽。涤生便举起一杆最长的老竹,施展开八方平妖棍法,竟自在满空的黑影来去中撩点卷刺,拍扫掠翻,又击落不少山石。到最后,涤生弹身跃起,在空中的鬼蝠鱼身上一点,来回纵跃,手中变作金黄色的修竹左右回扫如风,打得石屑如雪,不停坠下。土神子见涤生在空中纵跃如飞,双足点过之处,便如瓷器坠地一般散开无数石屑,不由冷哼一声,伸出大如峰尖的食指往那里一指。只见被涤生击碎的山石化作粉末,却又自行合拢了起来,碎一块合一块,涤生如同在旋转台上跳跃,永远不得停下,竟自被困在了空中。 此时西方明位也被破,整个阵势岌岌可危,若离欲迎上,苦竹夫人再不容有失,便使阵钮上自己肉身平平飞了起来。只见夫人盘坐的身躯之下流出红蓝黄三道彩光,如齿轮一般围着旋转。土神子走近小岛,双掌在海面连拍,海水平天而起,形成一个千丈的白幕,整整绕着修篁岛一圈,又像是一张巨口,已将修篁岛当作了一枚圆丹,欲整个吞落。苦竹夫人身下那三道彩光一边旋转,一边扩大,倏然向那海水组成的圆幕飞去,而此时海水也开始汹涌喷出。 瞬时之间,就像是时间突然停止一般,那海水喷出的巨浪停在空中,被彩光染透,千朵浪花万蓬激流都像是珊瑚树一样瑰丽而静止地在空中轻转。土神子依然大踏步向前走动,但走着走着看一眼身下,却赫然发现腿下的海水全部消失。无垠虚空之中上下左右都是一片墨蓝,群星若在墨色的水中浮游,而土神子奔跑的动作被放满了无数倍,就像一张张画像一般逐格跳跃,逐格前进。那道海水组成的白幕被彩光染遍之后,又像是冰雕的花一样在虚空中开裂粉碎,在土神子之前,修篁岛如极为渺小的一颗圆珠停留在空中,连同山石间纵跃的涤生,连同一红一白两条神狼,什么都在静止。只有土神子一步步,一格格在往前移动,与静止的时间形成了反差。 突然。 所有的一切又动了起来 被彩光染透的海水轰然落了下去,然后就像被牵引般的迅速往土神子身上漫去。红色化作火海,蓝色化作雷电,黄色化作暴风,在土神子身上焚烧,在土神子身上交劈,在土神子身上席卷。土神子像是遭到了自然灾难的反叛,身上到处都在涌动着破坏的漩涡,如千万个钻头一样将他身体钻出无数洞孔,他顶天立地的巨大身躯正在分崩离析之中! “苦竹妖邪!我魔族与你永世没完!”震天巨喝中,土神子万山组成的身躯轰然化为粉末,一颗几十亩大小的黄色灵珠迅速向西北方飞去。 巨震之中,修篁岛如同从天上又落到了海面,无数巨浪飘打在岛上。涤生终于摆脱空中那山石的幻廊,回到阵中,虽无意识,也是累出了一身的汗。而一直与雪神对战的那条火狼此刻却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雪神归回阵后,它竟然也跟上了岛。 “雪神莫伤它!”若离见那火狼此刻异常温驯地站在阵前,怯生生地看着几人,不由动了怜爱的心思。雪神先是龇着牙冲过去对那火狼低声咆哮,但那红狼却趴下身体,将头搁于前腿上,短尾轻轻晃动。雪神不知道是听到若离呼喊,还是在那红狼眼中看出了友好之意,过去在它身前身后嗅了嗅,两条狼居然互相擦拂脖子,竟自亲热了起来。雪神再度回到阵中,那红狼也跟了过来,双狼并肩站立于生门之上。这一番恶斗,居然令雪神多了一个亲密的伙伴,这未免让人始料未及。若不是此刻仍大敌当前,需紧守阵势,若离恨不得立刻跑去摸摸这头毛色比雪神更纯更漂亮的火狼才好。 海面之上恢复了平静,与土神子这一战从天明战到天黑,又从天黑战到天亮。转眼之间不觉又到了黄昏,万顷碧波,斜阳脉脉,海上微风吹拂,不扬轻波,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战斗一般,雪神与新来的“红鹤”(若离已在心中为它起好了名字)交颈轻靠,写尽天地间宁馨浪漫。 “离儿你听好。还有一天一夜,为母就能脱禁飞升。如这一天一夜之内,为母未被来敌形神俱灭,到明晚亥子之交,用那蛇妖丹化的灵珠为引,在为母身上滚过一遍,这禁府封印便将这灵珠视为为母,竟转移其上。一切顺利的话,为母便可在子时解去残躯,同时将灵力注入你这小师弟体内,为母升上天阙之时,你师弟不但复原回神,全身术力也得到全面加强。” 若离见只有一天一夜与母亲相守,不知是喜是悲,欲待说两句提气的话,却还是难舍,嘤咛掉下泪来。 “然这一日之内却是最为凶险。如见为母将遭大难,切不可恋战,更不可存着为我报仇之意。我仍会在形神俱灭之前将我毕生灵力注入你小师弟体内,只是不会马上醒来,你们带着他回你师父所在。我会用百无神灭禁咒缠住来敌,待你们安全后才自销形神,且能困住他一时是一时。” 若离大惊,这百无神灭禁咒乃六教之中最招天忌的禁术。行此术者不但自身形神俱灭,无望再转世返劫,且灵珠亦不如寻常被灭者那般化为乌有,而是堕入幽界受那忘海之底的炼火焚烧永劫,虽无神无识却能感到生前一切痛苦厄难,永无休止。而敌人若在此时被行此术者残躯血肉沾上,亦会灵珠受污,当前虽然只是困在一团密云中不得脱身而无他虑,但下一世必将带着先天邪污,沦为心神狂乱的尸鬼,非受满七横死之罪不得脱出。故此术为六教共忌,行者即便未成功也将成六教公敌,永世遭受围攻。若非不世深仇,且明知全然不是对方敌手的,绝不会考虑如此绝灭之术。 若离悲戚道:“妈妈为何如此悲观。想那土神子是何等厉害,亦被灭去。这一日一夜,只要我们合心死守,捱过子时不就大功告成了吗?” 苦竹夫人叹道:“只为我当年多造罪孽,如今害得你们与魔族也结了怨。这金木水火土五魔君中,土神子修为是最末的一人,且魔族如盯上一人,必定如蛆附骨,永不得安宁。不过你们那师父无人知晓,却有如许多仙籍,定是不世高人,魔族侵扰我尚不担忧。但这一日之内,那人如未出现还好,如果出现,证明已有破我诸宝之修为。如非这些至宝,我决非其对手。而此人对我恨之入骨,定要将我形神灭尽方消大恨,你们也很可能被殃及。” 若离道:“什么人如此心狠手辣,要这样对待妈妈。” 星空夜海之间,只闻得一个清朗的声音吟道: 杳杳清冥,幽幽河津。 天为命故,地为神行。 “这不就来了吗。”苦竹夫人叹道。“师父陆离神君在上,不肖弟子嫣婉竹这厢有礼了。”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天魔初现 只见沧海明月之间,一个道人侧坐在避水金灵兽身上,人与坐骑在月光下都只能见到轮廓。从岛上众人角度看来,甚至觉得那道人像是坐在月上,意态极为悠闲。 “夫人这多年未见,现在可还安乐否?”陆离神君看看说道,语音甚是柔和。就像是两个故交偶遇闲话一般,哪里听得出是恨不得把对方挫骨扬灰的仇人。 苦竹夫人道:“师父在上,徒儿万不敢再称这诨名。只望师父看在徒儿曾在门下多年,能饶过小女和她的师弟,徒儿自愿到师父跟前领罪受死。” 那陆离神君看向若离,虽不能看清面容,但从声音听来竟然甚是和蔼。“嫣若离,这名字可是你所取?” 苦竹夫人道:“正是徒儿。” “难为你还记得我儿。但你既然对其一片深情,为何要亲手杀了他呢?”陆离神君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眼前,就像瞬间在岛前出现一般。只见他面容甚为年轻,看来不过二十余的青年,且气盈神朗,慈目含笑,一见而令人倾心。若不如此,怎能成为昔日西昆教掌教,领袖西域道家群伦的人物? “离郎中了那万年淫妖的阴毒之后,倒行逆施,犯下不少罪行。且逼我太甚,我只是斩了他凡躯而已。如落在其他仇家手上,焉能如此轻易放过离郎?”苦竹夫人回答道。但不知为何,声音听来有一些颤抖,似乎略有痛苦一般,但又不见异状。若离睁大眼睛只是不见有何异常,雪神红鹤也朝空中嗅着。 “如此说来,我还要感谢你超度我儿有功了。”陆离神君越发笑得柔和了。“那三件法宝,你用够了吗?用够了好还给我了。” “待,待我飞升之后,可命,可命小女奉还。”苦竹夫人声音越发颤抖得厉害了起来,似是堕入地底冰渊一般。 雪神与红鹤朝空中嗅了片刻后双双扑起,头顶玄光雷神珠散开道道电光,若离这才看见,竟有无数细到肉眼根本无法分辨的红线,从那陆离神君袖中直升至阵中苦竹夫人身上。苦竹夫人灵神虽不在自己肉身上,但亦感到这红线的束缚,竟像是从她身上源源不断吸走命力一般。雪神与红鹤向神君扑去,神君只是将手一指,两个神兽脚下便出现一朵白云,旋转一下后便令两狼哀嚎一声,掉下地来。 若离大惊,见这陆离神君尚未如何出手,就已经禁制住了苦竹夫人的身躯,且令双狼受伤。如此强敌,前所未见。若离一手展开九疑九伤神图,一手玉竹卿化为一条金龙直向神君飞去。随后又拉满了乾灵弓,无量数无形箭直向神君刺去,天上也坠下相等数的火球,汹涌向神君罩去。 只见神君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铜杯,举杯向天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如此良宵,人生快意,岂能不浮一大白。我儿,你在他界,可感同醉否?” 只见那天空中的无数火球都被吸入神君那铜杯中,如同接了一杯酒水般在杯中轻晃。玉竹卿化作的金龙欲待接近,那神君座下的避水金灵兽却也吐出一个个金色的水泡,竟将那金龙裹入,虽然金龙片刻就能挣脱,但方动得两步,又被下一个水泡裹住。而若离射去的无形箭雨,神君举手饮酒之际,袍袖一展,如一阵风哗啦啦响过,乾灵弓已无效用。 再看那九疑九伤神图又在海面展开,绘着那神君的身影,一个金色的人影在图中飘来转去,竟是不能离开图面,更何谈现出真实的幻象与神君为敌。 神君将杯中满天火球化作的酒水饮尽,用袖口擦了擦嘴角,叹道:“如此琼浆玉液,岂能一个人独饮,尔等与我一同把盏赏月吧。” 说毕又将袍袖一挥,片刻之间,整片海面骤然上升数千丈,将小岛在内的整片空间都盖了起来。海水变作了酒红色,在众人身周游动,一阵醇酒甘香随海流任意来去,众人就如同身在酒水之中一般。如果从陆地观望,会发现整片海域都升起在空中,回环横游,只是不会溢出分毫,就像陆地边上升起了一个液态的琉璃一般。 “尔等快速回到阵中。”苦竹夫人向众人呼道。几人急刻回到本门坐下,除闭眼紧守阵法,苦苦支撑以外,别无他法。 陆离神君似乎有了三分醉意,走下坐骑,在酒海中向几人举杯道:“人生苦短,尔等将大好时光浪费在这枯坐之上,岂不愚哉?琼浆玉液需以上天恩赐之美食相佐,来来来,我等一同大快朵颐。” 酒红色的海水旋转了起来,渐渐浮出那海中深藏的奇珍,灵龟鱼龙,身长百十丈的章鱼乌贼全都在几人身边张牙舞爪地游动起来。更有甚者,竟有那身长数百丈的海马,吐出一个个珠光色的泡泡,直向众人而来。 这乃是幻真十绝阵,比之苦竹夫人的幻灭四象阵不知要厉害多少倍,只要四门之内有一个人被身周这些幻象惊动,睁了双眼,幻魔便立即侵夺心神。几人幸得苦竹夫人连连传音警告,无论身上多么痛苦难忍,或者感觉已被撕碎都苦苦闭紧双眼,一任沧海在身边横流肆虐。 那神君见众人摇摇晃晃,却仍然未动得分毫,便在众人四周踱起步来,悠然道:“如此美味不享,暴殄天物,天焉能轻恕!” 那升在空中的海水又变作了天蓝色,海水流动突然雷光闪烁,霹雳叱咤不停。众人就如同一下子又升到了云端,只是觉得雷神震怒,就在身边打着无穷电光。眼前强光频闪,若不是心知这乃是幻象,已经全然不知身躯被电光劈碎了多少次。随后那海水又化作黑漆漆的云层,彼此挤压,彼此倾轧,众人又像是在云中被来回碾压,忽成粉末忽成碎片。 神君叹道:“对月饮酒,尔等不肯。上天揽月,尔等不愿。既如此不懂明月之心,那还是请金乌广照,我等同感沐恩方可。” 如此一来,海水又变作了金黄色,如戈壁滩上蒸人欲熟的热气一般涌动。一下子把众人推到了无边沙漠,毒热的阳光烘烤着众人,使众人口干舌燥,体内水分迅速散去,几欲成为一具干尸。而神君走近处,就像是被拉到了太阳表面,溶解万物的神威将体内每一条血脉每一寸骨骼都要化去。随后又觉得金色的海水变作了一颗颗炙热可赛太阳的沙砾,将自己完全埋进金沙洪流中,几乎将这几人也溶为沙粒散去。 几人在这幻真十绝阵中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只仗着苦竹夫人不断传音提神和咬紧牙关当作残躯早已不存,受尽幻象始终不睁开双眼,竟自支撑了十余个时辰,眼见离苦竹夫人飞升不过两三个时辰之遥。这最后关头岂能功亏一篑,众人更是咬牙苦熬,只等子时一到便完此劫。若离涤生等已满面煞气,虽未被幻魔侵入,也已到了阴阳一线之隔的危险境地。苦竹夫人做好准备,待众人即将崩溃之际,便发动那百无神灭禁咒。 忽闻耳中一阵呼啸,海水幻境突然凭空消失,寻常海风吹上身来,万苦奇消,方才那非人能够忍受的境地竟自从未发生过一般。 陆离神君笑道:“好了,尔等可以睁眼了。我再不与你们为难了。” 众人大为惊异,但只恐神君有诈,哪敢睁眼。 神君道:“我自从去戒真大师处参学悟道,也知晓了婉竹你几世的因果。你的孽缘多为前世劫难所致,且你当初转世为富商之女时,也与我昔时的侄儿有过因缘。我儿咎由自取,不该怪你。你今日抵挡住诸多外仇,已是消了这一生的罪孽,既已通过我幻真十绝阵的考验,便可如戒真大师所预示的那样,容你得道飞升。我曾因心伤我儿之故,与你百般为难,今天也化了这段恩怨罢。” 若离听得神君这番话,第一个睁开眼睛叫道:“原来你就是那个灭去蛇妖一族的西昆教高人。” 神君先是一愕,随后先见到祭坛之上有那蛇妖灵珠,又掐指一算,已知因果,便对苦竹夫人微笑道:“可见你我师徒之间,因缘甚深。如今我欲与你尽弃前嫌,且以此物助你飞升如何?” 神君一弹指,一道绿光飞至那寂灭的蛇妖灵珠之上,又开始熠熠生辉了起来。苦竹夫人大喜,知道神君是以自己数百年灵力使蛇妖灵珠复元归神,只要助自己脱禁飞升之后,这蛇妖完三劫之后仍能重归地界,返世重生,虽没了千年道行,总是重救一生灵。如此一来,这些许冒犯天忌之错也被洗去,苦竹夫人飞升天阙之后,更能早日证得圆果。心中实是感激,竟借了涤生身躯,向空中神君跪下,感激涕零。 神君笑道:“也是我昔年昧于因果,不但浪费了这数百年来向你寻仇,西昆教如今没落将并入东明派也是因我而起。我助你飞升也是有我用意之所在。你如今移形换神的这个涤生,他日可叫他来西星海中来寻我,此子身上极不平凡,且与我有缘,能助我重归西昆掌教,重新光大西昆教也未可知。” 若离拍手道:“如此看来师弟又有奇缘了。”却不知苦竹夫人心中却有喜有忧。陆离神君弃西昆掌教之位,如今要想复归重兴,岂非又将与道家第一大派东明派产生冲突?且另一大派南明门一直视西昆为敌,只是西昆没落又在东明庇护之下这数百年才未寻衅,若西昆光大重离东明掌控,异日非引起道家一番争斗不可。不过飞升在即,涤生这孩子缘法如何也只能看他自己了。 陆离神君一语既毕,便朗声一笑,骑着碧水金灵兽瞬间遁去。众人百感交集,若离自然为涤生感到高兴。 转眼到了子时,若离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指引着那蛇妖灵珠在苦竹夫人身上滚过一周,只见苦竹夫人身上阵阵黑气冒出,都覆上了这颗灵珠。 “离儿,为母这就走了。你以后好好修炼,争取早日飞升,好与为母有相见之时。千万别学为母,惹下情孽。须知情之一字,害了古今多少痴人。一切珍重,为母去也。” 只见一片祥光之中,一颗青色灵珠从苦竹夫人天灵飞出,稍稍一停便自冲天飞去。飞升之际,全身灵力已传入涤生之躯,肉身化为一片片晶莹碎片,随尘散去。若离趴在雪神身上痛哭,连得红鹤都过来舔着若离手背。 苦竹夫人灵珠一路向三生树顶冠的天界飞去,到人天交际处却突然觉得身后似有异状。只闻声后霹雳声响,如有一物迅速接近,而自己飞升之势也被阻住。灵珠外一个虚影转过看时,却见一颗苍色的灵珠迅速飞来。 “贱婢休走!”那苍色灵珠急速靠近,苦竹夫人已觉受制,似乎被困于一股铁流之中不能动得分毫。她认出这是陆离神君的灵珠,一思索之间立刻明了这陆离神君先前那番姿态只是刻意为之,因见苦竹夫人要使那百无神灭禁咒,便装作一笑泯恩仇的样子,却在飞升之际分光捉影而来。为了取信众人,更不惜消耗自己几百年灵力,其用心何其之阴毒! 苦竹夫人暗叹一声罢了,坐等神君将自己毁去。却未料这时又有一颗外银内红的灵珠电掣一般升来。 苦竹夫人看出这是涤生的灵珠,不由叫道:“你跟来作甚!休要靠近,小心你也被波及。” 话音未落,那涤生的灵珠中却涌出道道红流,顷刻渗入到苦竹夫人及神君灵珠之内。 “这是?天忆魔女?!”苦竹夫人刚叫得一声不好,神识里却如霹雳般放出大光明,瞬间失去了所有灵忆,全然不再记得自己是谁,昏昏沉沉的继续飘上了天界。而那丝丝红流又回到涤生灵珠之中,闪得一阵晶光,消失不见。陆离神君的灵珠也在空中停顿许久,才如受重创般往下界悠悠飞去。 与此同时,身在地界修篁岛上的涤生睁开双眼,看到脸埋在雪神身上痛哭的若离,不由诧异道:“师姊这是怎么了?”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武尊本色 若离正抱着雪神红鹤在哭,听到涤生醒来,展开笑容对涤生道:“师弟你终于醒了?”但未笑得片刻,上下看看涤生全身安然无恙,却又哭了起来。却不知是心伤母亲再难见到,还是见涤生复原,心下实是激动。 涤生见整座小岛竹林几乎都连根断去,岛北阳面地上密密麻麻插着各种断落的兵刃以及各种猛兽的血肉残躯,近岛一带海水都被染红,可以想见这一战的激烈。按理涤生中尸毒之后便已失去了意识,应该完全不知道现在身在何方,其后发生了多少事情才是。 “师姊莫要伤心。夫人上升天阙,理应贺喜。如勤加修炼,日后在天界仍有相见之时。”涤生上前拍拍若离肩膀安慰道。 若离想了想,猛然站起。“既如此,我们便尽快回谷向师父复命吧。”可叹若离心思单纯,完全没有诧异涤生如何知晓这几日来发生诸事的。 涤生道:“师傅给了我们十日期限,如今还有三日,回犀望谷绰绰有余。这一路我们且行且游,说不定还能顺道除害也未可知。” 若离道:“正是。师父虽未命我们行侠仗义,但这番出外历练,如果能多积善功,不但师父会开心,我们也可加强修为,求将来早日飞升啊。”她心中如今自然是恨不得自己立刻功行圆满,上升天界才好。 于是两人两狼便一路往北飞去。没有牵系,这一路山光水色,皆为风情。虽不如谷中那幻化的天地瑰丽多变,但五湖四海俗间风情,他们这几个涤生又曾领略过多少?行走天地之间,偶顺手解救危难,除去些山匪贼盗,端的是人生快意,少年风发。只涤生偶尔想起双亲下落不明,偶救出落难妇孺,看着他们与亲人团聚抱头涕零之时,仍是心下戚戚。 路上几人也曾经过一些穷山恶泽,能看到妖氛冲天,估量都是成气候的妖龙蚺精之类。照了若离如今急切的性子,便要冲去斗一斗,只不过涤生觉期限将至,不可在路上耽搁,只能日后出谷再来除妖建功。 几人一路自南向北,经过金夏、连耆尼两国,一直到汤山南麓,化显与蓝陵两国之交。几人正自飞行,却突然从山间零星飞来一些箭矢,阻住几人的去路。降低一些飞行高度之后,只见山道上有数百化显国兵士正在围攻地上坐着的一个中年人。 只见此人极为健壮,一脸髯须,双腿盘坐在山道中央,袒露的左臂上插着一根箭矢,沿着粗壮的手臂正自淌下血来。他面前躺着十几具化显国兵卒的尸体,不知是否为他所杀。余下的化显国兵似乎不敢靠近,只是围成一个半圆,将弓箭朝其射去。此人挥动一柄长六尺有余的重剑,在面前舞成一道屏障,如雨一般的箭矢全被挡在这屏障外,有的激飞上天。此人虽然左臂受伤,但意态却颇为悠闲,丝毫不将化显国兵箭雨放在心上,只是不知左臂上那一箭是何人所为。 那些化显国兵见放箭对此人毫无威胁,便渐渐止住射箭,却将一柄柄铁矛向其掷去。另有百余兵卒从两侧稍稍绕到此人身后,又将一个个火把扔去。此人虽重剑依然运转如风,将飞来铁矛一一斩断,但毕竟腹背受敌,且化显国兵有意将火把扔的近一些,有些便在他身后地上焚起,此人前遮后挡,略为被动。 若离气道:“以多打少算什么本事,而且还用这么卑鄙的手段。”言罢便一振玉竹卿,将要纵去。 却未料到一边的涤生却一声不吭,早就纵了下去。一到地面,便从地上捡起一枝长矛,抖了几个枪花,便向那些掷出火把的兵卒中杀去。那些兵士猝不及防,一连二三十个腿上被涤生枪尖刺中,倒下地来。其他兵士早就散开,各拔出兵刃向涤生围来。 自修行《武尊要术》之后,涤生还是第一次与寻常武人交手,那些士兵岂能是他对手。只见他手中枪如出海蛟龙,左挑右打,枪尖如飞电青霜,所过处刀剑离手,筋折骨断,那些兵士如被洪峰冲散的土木石瓦,顷刻间倒了一片又一片。 那些化显国兵见突然落下如此勇猛的一个敌人,不由发一声喊,五六十个举着大盾的铁甲兵组成一道黑墙,尽向涤生围来。而盾墙之后又藏着数十钩镰枪手,上中下三路毫无规则的刺出。涤生虽然一身武艺早不同常人,但毕竟临敌经验尚少,面对这一盾阵,一时之间还不知道如何破法,略略后退。而那些盾牌兵便将他围起,突然藏身在盾下,着地翻滚靠近,盾牌边缘却有利刃。如开了一朵朵铁花一般在地上向涤生逼来。 涤生退了几步后终于看出路数,便一展玉笛也纵了起来。只见他在那盾牌上如蜻蜓点水一般来回纵跃,在空中翻越之际,手中玉笛离手飞出,击中盾牌兵膝弯,一个个倒下。长枪再度势如奔雷一般,在敌人阵中自由来去。 只见涤生左右手忽而大开大阖,忽而灵动曼妙,在数百化显国兵卒围中亦潇洒酣畅,胜似闲庭信步。将若离看得心痒欲搔,也恨不得加入,只是自己手中神兵,一出手便是仙器剑光,那些肉骨凡胎如何禁受得住。且雪神与红鹤两个也蠢蠢欲动,只好拉紧他们,不让他们两个再去惊世骇俗。 眼见涤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当者披靡,却恼了化显国军中一名将军,清啸一声令下属退开,却持剑迎了上来。此人剑术极为精妙,如影随形,如骨附蛆,式式都往要害指来。且身形飘忽,四处游走,虽无方术,却像鬼魅一般在身周来去,纵涤生枪术精妙,亦不能伤到他分毫。 到得最后,只见此人跃了三个虚步,似往后避,实则双足一顿,一个回转已闪过枪尖,剑锋过处,涤生手中枪杆竟被削断。此人剑势未减,又如划过一道飞雪冰鸿,如江水滔滔,剑势连绵不绝又向涤生刺去。涤生被逼得连连后退,身后又有兵卒趁机举枪刺来。涤生在空中跃起,不知如何记住此人刚才的剑招,手中玉笛也蜿蜿蜒蜒向那人迎去。一声清吟,玉笛与剑击在一处,两人手中都是一麻。 “你,你是涤生?” 涤生正要咬牙再度袭去时,却听得那人叫了一声,语中似有惊喜之意。定睛一看,却见到一张似乎熟悉又没有印象的脸容。直到此人发出笑声后,方才惊讶道:“你是那个老舱公,陈其芳陈叔叔?” “正是。”陈其芳正要走上一步与他说话,未料到那坐在地上的武人一声长笑竟自站起身来。人未靠近,那重剑搅起的风声已像一座山般压来。 涤生与陈其芳两人一转绕开,没想到那人却把手中重剑竟然取下一面来,掷给了涤生,原来是一把子母重剑。那人重剑霸气十足地横扫斜掠,将两人都卷进了战团。涤生与陈其芳招术巧妙,但那武人却以不变应万变,只是简简单单的横劈直砍,及其凛人的声势尽将两人妙招化解于无形。涤生自习《武尊要术》及获得苦竹夫人灵力后,如此大力,重剑相交,也每被其架到一边,丝毫得不到便宜。此人以君临般的气势在两人之中纵横,两人如双星拱月般在边上滴溜溜旋转,竟一个都杀不进他重剑舞成的光圈之内。 若离见三人斗得如此激烈酣畅,再也忍不住,玉竹卿一振,便是数十道金光直向那人而去。那人却视若不见,只是粗犷大气的挥动重剑,竟将若离能绞断一切凡兵的剑光也弹了开去。而雪神与红鹤见主人动了手,岂能不趁机淘气,也各自咆哮一声双爪挥舞围了过去。 这一来三人两犬全都围着那人来回纵跃,空中身影与剑光笛影爪痕纵横密布,那些兵士眼中哪能看得清分毫。只觉得不像是五人主动围攻,而是被那人带着群舞一般欲罢不能,欲退不得。 到最后那人越战越勇,连连放声豪笑,重剑又加快数倍,形成一道光幕,将自己整个笼罩在内,呼喝一声,将众人全都弹开,地上划下一圈入地三寸的圆圈。唯有涤生咬牙迎上了此人的重剑,子母双剑在空中连击数十下,一下比一下声响,将要使众人双耳震裂。涤生习自仙籍的绝世大力,居然仍然落了下风,在对击数十下之后,重剑脱手飞去,眼见那人重剑带着风雷之势将斩上涤生颈间,众人无不惊呼。 “小兄弟,站好了!”那人大笑一声,重剑停在涤生头顶一尺不动,然后一把将涤生拉了起来。只见他眼中全是赏识之意,刚才这一番激斗对他而言,就像是儿戏一般。 他上下打量涤生数眼,又大笑道:“小兄弟,他日如有时间,可来蓝陵国丰都一游。萧某人交了你这个朋友!”拍了拍涤生肩膀之后,便把重剑往肩上一架,自顾往东边而去,而左臂上因箭伤而不停淌下的鲜血对他而言,毫不在意。 陈其芳喘息道:“如此看来,此人定是蓝陵国君萧原了。却不知为何孤身进入化显国境。” 涤生道:“陈叔叔,自从那年在犀望谷和你们失散后,一直想念。你可知我父亲母亲现在何处?” 陈其芳看看涤生,似有不忍之意,叹一口气道:“你父亲秦聪如今已危在旦夕,怕性命就在这一两日了。”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人间变故 涤生惊道:“他如今在哪里?陈叔叔快带我去。” 若离道:“我等同去!” 涤生却道:“师姊,十日之限只剩下不到一日了,师姊若误了时辰怕再难进谷。” 若离一怔,想到这一关节,也犹豫难决了起来。 涤生一想到与双亲几年未见,再见到时可能与父亲将成永别,不觉双眼早就红了,含泪道:“师姊与师兄等可先回谷中复命,若我父亲无恙,我也赶在时限之前回谷。如错过时辰,我过段日子到谷外向师父跪拜,诚心求师父宽赦,想来我只是因为尽孝道而晚归,师父应当能体谅。” 若离左思右想,本想同涤生一同去看望。从汤山南麓到犀望谷,以他们的飞行速度不过一两个时辰,但见那些兵士看到两头硕大神狼站立面前,都不禁害怕退缩,如若再令他们出入凡间,岂不是要惹更大的乱子。思量无计,只能打定主意回谷后向师父苦苦哀求,饶恕涤生晚归之罪。当下几人依依惜别,若离又怕从此不能与这小师弟一同修炼,悲悲切切升空而去。那些兵士见几人御空飞行,都以为是神仙,不觉跪倒了一片在地上胡乱磕起头来。 陈其芳让出一匹马给涤生,涤生本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飞去,但见那些兵士的样子,意恐再惊动他们,只好耐下性子与陈其芳并骑而行。陈其芳一路将这几年三人经历都告知了涤生。 原来自那年犀望谷河滩分手之后,三人等了一天一夜都未见涤生出来。陈其芳进谷内寻找,没想到一到那个乱石堆的豁口,谷中的瘴气便成团涌出,远远就令人感到有些头晕胸闷,且雾中还隐现几个巨大的爪影。一旦陈其芳离远一些,那些瘴气便又退回。陈其芳心下实在骇异,不得不疑心涤生遇了妖怪已不幸遇难。他担忧铁丹追兵随时将至,一路外行一边想好了说辞,谎称涤生在谷内遇到了仙缘,被仙人渡去修炼,却没想到他随意编的谎话竟与现实不期吻合。 到得谷外,便装作满面喜气将编好的谎话告知二人。山村僻壤之间本就有仙道传说,秦聪听了也不觉太为讶异,更何况又有狼月崖之事在先,更深信不疑。而桃影虽悲悲切切,痛于不能见到儿子,但从无机心,立刻信了陈其芳的话,只在心中祝愿涤生早日有成,好得相见。 三人沿江直上,又辗转来到化显都城,陈其芳以当年得来的密令交禁卫呈于赫留王。原来赫留王一则感激陈其芳救化显于大难,二则早就听闻铁丹边关三镇陈总兵的治军有方,便也求陈其芳留化显国中任司马。陈其芳不愿引起铁丹注意,最后只答应化名出任化显东部边境的边关总兵,只暗中为化显治军练兵,加强国力。化显国虽小,但毕竟是处于两大国之间的中立国,又有十年和约,铁丹纵疑心陈其芳被化显收留,也不好明面询查。秦聪桃影夫妇与陈其芳结拜为义兄弟,作为参谋同住总兵府中。 时当太平年间,化显因国力与两大国相差太远,边防本就徒具形式,并不认真。三人闲时在化显蓝陵边境周边每多游历,遍观河谷山川,偶由陈其芳桃影两人教秦聪剑术,日子过得甚为逍遥。美中不足的是涤生未在跟前,自不免经常想念。陈其芳曾想劝两人再事生养,无奈桃影只是不肯,说什么不想把舔犊深情分散到两个孩子身上,只是要等涤生学成归来后好好看待。陈其芳也不便点破,只好心中暗叹而已。 如此经过了四五年,三国十年和约已过,铁丹屡屡调兵到边境,而蓝陵也无意续订盟约,一时夹在两个大国之中的化显便成了风声鹤唳之地。赫留王一则与南面的连耆尼国结盟,好略作牵制两国;二则与两国扩大商贸,比之以往边境出入反更为宽松,使边境两国人民交往更密,好增加两个大国进犯的顾虑;三则陈其芳常年调治之下,化显国军力也有了相当的加强,以备他日不测。 因边境现在出入人丁繁杂,陈其芳在边关之时,便与秦聪桃影三人轮值巡查,好随时警醒发现有甚异常动向。 这一日轮到秦聪巡查,带着数十名兵卒在走到边境线上最靠近蓝陵国的集市时,却遇上十几名贼盗在市集上抢夺平民钱财。杀死了三四人之后,其余贼盗逃往蓝陵境内的深山。虽私自进入蓝陵国境有所忌讳,但秦聪从小出身贫寒,最恨欺凌弱小之辈,便跟入了深山。不成想这一去,秦聪连同几十名兵士三日都不见回边关。陈其芳遣属下连日寻找,后在前来集市交易皮毛的蓝陵国猎人的指引下,在一座山坳里找到了秦聪。 那山坳里遍地躺满尸体,十几盗贼与几十名兵士都陈尸荒野中,且几乎都被腰斩。而秦聪虽未死去,但身上插着一支毒镖,其上用篆文写了个“萧”字,业已毒气攻心,已无几日性命了。 陈其芳心伤义弟将不救,愤恨之余这一日带着一营兵士来这山坳附近寻找踪迹可疑之人。未料到碰见那扛着重剑独行的萧原,兵士向他发难盘问,一交手立刻被其斩了十数人,于是摆开阵势围攻,却没想到由此却引出了涤生。 “妈妈,孩儿不孝,来晚了。”进到总兵府内进,涤生见一妇人梳着马尾长辫,神态疲惫的守在病榻之边,心知必是母亲桃影,便立即跪下。 桃影回过头来,虽然仍是艳丽如二八少女,但鬓边却零星有了几丝银边,想来是这段日子太过忧心神伤之故。“涤生,你,你这般大了。快来看看你父亲吧,不然可能再也看不到了。”未及道罢,已是泪水涔涔而下。 涤生向母亲跪拜后急忙走向榻边,只见秦聪面上焦黄,不停沁出急汗,且浑身颤抖,早已失去意识。他臂上缠着纱布,却依然有黑水不断渗出,远远即可闻见一股微腥之味。 涤生痛声道:“是什么人下此毒手?” 陈其芳将一枚布包着的银镖给涤生道:“这便是从你父亲身上取下的毒镖,我虽看出是三腐七毒所制,但世间毒物何止万种,若不知具体以何物按何等比例所配,绝难解去。” 涤生见那毒镖之上刻着一个“萧”字,想想那持重剑的武人,咬牙道:“定是那萧原了。” 陈其芳沉吟道:“蓝陵国君身为武尊,据闻行事一直光明磊落,而且除大剑外,从未听说他用过其他兵器。不过发现你父亲时,那些盗贼和兵士俱被腰斩,看来也确实像被大剑所杀。只是他身为八国中国力最强的蓝陵国主,又为何自己孤身出入国境?” 涤生道:“那还用说,决计就是此人了。他应该还未走远,我立刻寻他去,或许能要来解药。”道罢便要向屋外走去。 桃影急拦他道:“涤生你莫着急,那萧原既是人间武尊,寻常人哪能斗得过他。你父亲已经这个样子,你若再有闪失,叫我,叫我还怎么活得下去。” 涤生此刻只想立即追上那萧原,便拍拍母亲双手道:“妈妈放心,孩儿如今遇到仙缘,一般人很难伤到我了。父亲危急,那萧原身上到底是否有解药还是个不定之数,我去去就来。” 道罢便齐身如玉笛般,化作一道碧影,径自向外飞去。 桃影揉揉双眼,愕然道:“是我眼花了还是怎的,我孩儿这一去几年,那么快就成仙了?” 涤生情切意急,再不顾自己飞行绝迹是否会惊动凡俗。这一来,一条身影如绿色长练,从边关绵延而去,惊倒了不少军兵百姓,乃至于日后此地方志上都记载某年某月某日,有仙人出世云云。 涤生一路飞向那与萧原交战的山道,除了地面残留的箭矢断矛和尸身以外,再不见他人踪影。再往蓝陵边境飞进,经过蓝陵边关鹿邑城之时,城楼上士兵见到这一条低空飞行的绿影,只道是一只大雕经过,有的便朝涤生射箭。涤生正自寻找萧原,心中五内俱焚,正好拿这些蓝陵国兵出气。玉笛指过,那些零星飞来的箭矢便掉头飞回,带着呼啸之声,扎入城墙,竟将坚固的城墙都炸开一道口子,虽未伤人,已令那些士兵吓了个亡魂俱冒。 涤生在两国国境之上来回寻找,看看天色已晚,一直不见萧原踪迹。正在灰心想飞回化显边关总兵府时,却不料迎面一道金色剑光飞来。涤生用玉笛挡过,定神看时,却见若离一人笑吟吟地停在前方。 涤生又惊又喜,迎上道:“师姊为何不速回谷中?再晚些时分,也不得进谷了。” 若离微笑道:“我让雪神与红鹤先去了。日后我二人在谷外向师父磕头,如果师父不要师弟了,那也算上我就是。” 涤生见若离意至神坚,虽未言明一字,但这话语之中,款款深情,如何能令自己不为之动容。两人不再说话,心灵暗契,只是飞在空中寻找那武尊萧原。 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响声,叮叮当当的就好像铁匠在敲打铸剑一般,只是响了数百倍。急往那响声处飞去,一见不由大惊。 只见一人举着一柄大剑,正站在一条狭道上,左右挥舞,传出阵阵风雷之声,不是萧原还有谁?他左右两边却有两座高五六十丈的小山,将这条狭道挤作一个隘口。那两座小山不停往萧原身上撞去,萧原大剑左挡右遮,就好像有个巨人举着两山,如双锤一般与萧原击打着。这山既奈何不了萧原,萧原的重剑却也削不下那两座小山半分半毫,只是不停发出金铁交击之声,看来那山竟似非土石组成一般。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义救秋明 只见萧原大剑越挥越急,逐渐只能看到一团银影,而那两座小山未能损得分毫,却越逼越近,将萧原大剑的光圈都逼得逐渐缩小。从远处看来,竟似两座山自行在对撞一般。 涤生与若离对视一眼,向那隘口飞过。只见那群山合围,层峦叠嶂之间,一个巨大的植物靠山而立,头顶几片碧叶,一个椭圆形的身子由中间内凹,高有七八十丈,竟像极了一个葫芦。正是此物伸出几百丈的须藤连在那两座似铁非石的小山上,将萧原困在中间。 萧原头顶生起白茫茫一阵雾气,一声声纵声大喝,那大剑挥舞得却慢了下来。只听响声有异,竟靠着武尊的猛力,将那不明形质的小山都斩出两道口子来,只是仍不得摆脱。 若离心知涤生急于找萧原,于今之计唯有先助他脱困。便将玉竹卿抖出十数道剑光,向那葫芦怪如手臂般的须藤飞去。未料葫芦怪见空中有人袭来,竟舍了萧原,卷起那两座小山直向两人掷来。若离将剑一转,那十数道剑光便落在飞来的一座小山上,炙成十几个红点,火花爆射中,虽未炸开小山,也令小山轰然落下。而另一座向涤生飞来的小山受他双手一架,借力卸力,斜飞向天外。 那葫芦怪分开顶上碧叶,从根须出冒出一团浓烟,烟中无数方形的脑袋,脑袋上径直长着双手双脚,面目狰狞的飞来。若离左手双指在右手命门上一搭,玉竹卿便化作一条十余丈长的紫色软剑,在空中夭矫翻腾,不断将那些脑袋击碎为一团黑雾,只是数量实在太多,一时之间被围在空中。 涤生一心只想到萧原面前问他要那解药,便向萧原飞去。萧原大剑挥来,涤生便用玉笛抵住。未料那葫芦怪身下也电射出千百条须藤,如群蛇般吞吐追噬而来。如此一来,地面便成了一团混战,时而涤生与萧原笛剑相击,时而又如同携手一般劈斩那些不停刺来的须藤。那萧原觉得甚为有趣,竟是一点也不容涤生放松,每当涤生稍有空隙,边上大剑便立即斩来。一路须藤乱飞,绿影缭乱,两人且战且走,竟慢慢到了那葫芦怪身下。 涤生正当应付面前聚成一团刺来的几十道须藤之时,却突然腰间一紧,那萧原纵来将他抱起,大剑旋成一团光幕,竟带着他斜纵过去,在葫芦怪身上斩开一个口子,两人同时飞入葫芦怪的身体。 这巨怪身内竟像一个洞府一般,石柱玉阶,丹炉井樨一应俱全。上下分作六七层,香篆袅袅,香氛漫漫。又有那萤火一般的夜明珠在空间随处飘游,将整个葫芦怪体内照得光亮异常。若非巨怪一阵阵的抖动,此间与寻常修道人的洞府又有何区别? 涤生正要向萧原发问,未料萧原却向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沿着阶梯往上而行,似在寻找着什么。那夜明珠中时而游出一些白色的影子,作势要往萧原身上抱去,欲缠住他不令他前行。但萧原只是大手一扯,便分开这些幻影,只是一阶阶往上寻去。 这葫芦怪身内石室不下七八十间,但都无人,将达到最上两层时,却只听得一阵怪声,带着稳定的节奏,竟像是人的心跳一般。且其中又带着一个人的微微呻吟,在这空间内回音阵阵,甚是诡异。 两人走上一看,却见此层再无石室,只是一个平台。中央一个圆形的石坛之上,一个与涤生年龄相仿的少年正被缚在空中。那绑着他的却并非绳索,只是从四壁延伸来一些肉红色的管子,连在他身上。那些管子时而膨胀,如有水流经过,再看表面青筋遍布,像极了人的血管。而那少年背后。一个硕大的肉瘤全然附着,发出一阵阵响声,除却心脏,更似何物?而那少年身体一半陷在这巨大心脏之中,身周青光闪现,不知人事。 那萧原此前何等豪迈大气,此刻见此少年情状,却也不禁双眼一红,几乎落泪。 此状之诡异令涤生满腹狐疑,但心急父亲,便从怀中将那毒镖展于萧原面前道:“萧老伯,此镖你可认得?” 萧原看了一眼便道:“我久已不用,不过,不错,正是我萧家之物。” 涤生面色大变,持紧玉笛正待逼问萧原时,未料那被困在心脏中的少年闻声猛然醒来。一双金黄色没有瞳孔的眼睛向两人寻来。待发现两人之后,身躯乱动,似乎狂怒之极,身后那心脏也急遽抖动了起来。 整个葫芦怪身内随着这心脏的急剧颤抖,光影也变化了起来。时而暗红,时而幽蓝,最后竟没入一片黑暗之中。那些本来照得满壁生辉的夜明珠,此刻缩小成一团荧光,发出轻微的啸声,竟向两人聚来。 未容那些夜明珠近到身旁,萧原已经挥动大剑在空中虚斩。涤生也听得无数尖啸声从珠子中向自己飞快飞来,便急挥绿笛,绿光闪过处,一些白色如烟的影子便即散开,但却永无止境般越来越多,片刻之内,眼前皆是一片白茫茫的影子,又看不清形状,只是不断袭来。 萧原喝道:“既已惊动埋伏,妖道随时便至,不如硬抢吧。” 道罢便挥动大剑,冲上前将那连着心脏的血管砍断两根下来,葫芦怪一阵巨晃,那硕大的心脏喷出一斗斗黄色血来。而那少年感觉有人靠前,便扬臂一挥,发出几道寒光来,带着一股腥风。涤生避过一道寒光,又以玉笛击落一道,挣然落在地上,却正是一枚钢镖。 只见萧原全然不顾那心脏喷出的血溅到自己面上,只是冲去抓住那少年,竟生生将少年从那心脏中提出。少年发出吱吱的叫声,离开心脏后双眼一翻便即晕去。那心脏血如洪水般喷涌,整个空间发出剧烈的动荡,似乎葫芦怪支撑不住,在地面东倒西歪一般。 萧原又挥大剑,在壁上生生砍出一个口子,抱着这少年往外跃去,涤生也一展玉笛,迫开逼来的白影,随后飞出。三人尚在空中,那葫芦怪已在跌跌撞撞之间身躯爆散,一块块山一般大的碎块满天乱飞,底部千万须藤也如群蛇般乱扭。幸得空中有若离接应,一见巨怪炸散,便即放出一张尘娟万丝网,化作一片白光挡住乱石。 萧原在将近地面时将大剑往下一掷,半埋入土中,双脚又在剑身上借力缓了下坠的速度,平稳地落下地来。 涤生欲待向他问话时,萧原却叱道:“妖道须臾便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道罢便拔剑出土,在地上飞奔了起来。 不知为何,这萧原言语之中,自有王者之气,涤生若离二人本还待观察是何妖道,一见萧原疾奔,便如听命般直跟在其后飞行。两人遁光是何其之快,而那萧原在地上纵跃之际,竟也与两人相当。 直奔出数百里之后萧原方在一个山脚的平潭边停了下来,将背上那少年轻轻放在地上。只见这少年闭紧双眼,与萧原一般身上尽是那葫芦怪心脏喷出的血污,身周妖氛已散,眉目却甚是清秀,涤生不及。 若离见这少年胸口仍有一道渺小的黑影在慢慢旋转,不由道:“这是生魂拘禁之术,如不赶快消去,操术者追来还是小事,只恐直接毁了灵牌,他便要殒命。”当下便坐下,令涤生盘腿坐于这少年身后,凝息归元,等若离将那禁煞拔出后,由涤生灵气将之引走。 只见若离披散头发,从怀中掏出一三寸大小的桃木令,穿在玉竹卿上,划了几下后往那少年胸口一指。那桃木令带着那黑影飞起,化作一个小人,随后被涤生灵气所引,竟向涤生飞去。若离岂能容它伤到涤生,玉竹卿直刺之间,已将黑影钉于桃木令上,发出一声鸱枭般的叫声后化作黑焰而没。 那少年先是脸上甚为痛苦,等这黑影消失之际,也是大叫一声。虽未醒来,脸色却已恢复常人般的气色。 若离道:“此人是?为何会被人拘禁?” 萧原含泪道:“这正是我儿秋明。原在道家东明派高人柳禅门下修行,未料十日前接柳师灵烟传信,说此子下山历练逾期未回。吾又接秋明千里飞镖传书,说是被妖人钉上,恐难逃脱,便寻到此处。我本是一介武夫,急寻我儿,却未想到即便找到又如何破除这妖术?幸得两位相助,此等大德,萧某没齿难忘。” 涤生道:“既如此,烦请萧老伯将这毒镖的解药取出,好令在下速去救父亲。” 萧原皱眉道:“此镖虽是我萧家之物,但久已不用,只作传书通信之物。而我萧家武学世代习自正道,兵刃上淬毒之举,绝不会出于我萧家。令尊却是如何中了此镖?” 涤生便将秦聪如何为追贼盗而入深山,又如何被发现时奄奄一息,身上插着这毒镖云云向萧原说了一遍。萧原沉思片刻,便朗声一笑站起身欲行。 涤生拦住他道:“你欲往哪里去?” 萧原道:“二位乃我儿的救命恩人,我想这镖上之毒定是那妖道所为。令堂身中剧毒虽非我儿有意,毕竟因他而起。我去找那妖道,若侥幸得胜,便逼其交出解毒方法。如若不幸,则萧某一命换一命,代我儿给你父亲偿命就是!只求烦劳两位暂看顾我儿,等他醒来让他自回丰都,切不可告之为父已赴死。此恩萧某来世再报。”道罢便架起大剑,往来路而去。 涤生见萧原身影在斜阳下颀长修整,不禁也被其感染得豪气直冲胸臆,呼出一口气向若离道:“师姊且先看好萧公子,我与萧老伯一同去诛妖道。” 若离欲待叫住涤生时,两人却已并肩大步仍向那葫芦怪所在的山谷而去。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幻鉴奇缘 萧原一边大踏步向前行,一边向涤生道:“小兄弟,因我萧家之事,累令尊垂危已是不赎之罪。此去寻妖道,若再连带害了你,萧某的罪孽更是几辈子都偿不清了。” 涤生道:“既已有缘相见,何必再说拖累。” 萧原哈哈大笑道:“好,如此还是萧某的见识落了俗套了。如此去你我侥幸能全身而归,以后萧某一切,皆为秦兄弟你所有。” 涤生自小在村中,一直被村人视为无行顽童,每每想做出一番引人重视的事业来,到最后总是闯祸有份,嘉奖无缘。在犀望谷中数年只知兢兢业业修炼,出谷第一趟历练便因除了腐尸遭到师姊责怪,虽则也因此获得一片芳心,总是受了些怨气。修篁岛上如此大战,自己竟然在昏迷中未能亲身迎敌。如今隔了四五年方见双亲,偏偏父亲危在旦夕而自己又无良策。平生志气屡遭消磨,唯有遇上这武尊萧原,才顿感英雄胆魄如此,对萧原自是无比崇敬,却又哪里知道他和萧原之间本就有着不一般的关系。 “好个妖道,竟提前知道我们要寻来了。”萧原将大剑往那谷中一指笑道。 只见谷中那葫芦怪残躯已不见,却不知何时搭好了一个祭台,中间一个巨鼎正自火光熊熊。台边布满了妖幡,而在四个角上的栏围内却布着四面镜子。一个散着一丈多长白发的妖姑正坐在一个蒲团之上,身边各立着红黑两面木牌,似专为两人而设。 萧原走上前向那妖姑道:“我二人不请自来,却未想到你这妖人倒替我们设好了座位。你照料我儿多时,我还未向你致谢,何太拘礼?” 道罢便纵身一跃而起,人与大剑合一,旋转着直往那祭台而去。那妖姑往鼎中一指,便有无数连着火的炭块飞出,及至飞到萧原面前,变作了马身,但头部却是火焰化作的拳头,借火光伸缩,不断击向萧原。萧原被这些拳头所阻,落在地上,挥动大剑左斩右劈,空中尽是火星,一片红光迷眼,暂时未能继续靠近祭台。 涤生见萧原受阻,便从一侧飞近,玉笛转处,数百颗绿色的幻珠从笛身中飞出,落在地上后升起一道道光柱,绿影红光在空中涌来涌去,萧原面前的视野逐渐又清晰了起来,大剑如轮,无数火星炭块在身周落下。接近祭台后,萧原用力向台上砍去,自白石围栏斫开一道缺口,直落到台面之上,一道裂缝便从台中蔓延而去。 将抵那巨鼎时,白发妖姑手一抬,那铜鼎便翻滚着升到空中,鼎口向着萧原。一道黑烟涌出,在空中回绕几圈后化作一个高可百余丈的身子,只面部仍以火光组成双目巨口。这烟化作的巨人口中吐出火球,两个巨大的臂膀也撩起股股浓烟,直向萧原挥来。虽萧原大剑挥得密不透风,但那双臂俱是烟所化成,又如何能够斩断。一时之间,一片烟障火岚,围着萧原,火光烟雾剑影,红黑银三色混作了一片。 涤生欲往那巨鼎飞近,未料台上那些妖幡连排飞起,组成一个四伤八门的阵势,将涤生围在其中。妖幡展处,面前升起幻影,如道道铜钮金兽的铁门拦住涤生。涤生一振玉笛,绿影暴涨为六尺,也变作了一把重剑,随脑中武尊的身影使出和萧原一般的招数来。那道道幻门在大剑斩劈之下,自中间闪过白光而灭,同时对应的妖幡也一根根折断坠落。但那门上的铜钮金兽却变作了实体,在空中张牙无爪的向涤生袭近。涤生脑中又现出若离掐剑诀舞起玉竹卿的样子,便也将玉笛抖出无数道绿光,直钉入那些兽身。 萧原被那烟化作的巨人所困,渐渐烦躁了起来,待击落空中又一阵袭来的火球之后,猛然将手中大剑掷出,直向那巨人火焰组成的面部而去。那巨人欲用双手挡住,但其双手乃烟质之物,焉能挡住,大剑直夺面门,空中如火山喷发般拼命涌射着成股的火泉。 萧原趁巨人捂住面部之时,纵身穿过它烟组成的身躯,竟自跃上台去,双手握住鼎足。全然不够那火烫的铜鼎将自己双手烤得焦糊一片,使出大力将铜鼎向那妖姑砸去。妖姑化作一团青烟不知所踪,祭台被铜鼎生生砸出一个大坑,而空中的烟火巨人也散了开来,成团的火无序落下。萧原接住从空中坠下的大剑,将那两面木牌斩断,又在台上四处乱劈,整座祭台轰然倒塌。但此时四角那几面镜子却向萧原转过,四道白光彼此穿插衍生,最后形成一个十六道白光组成的光阵,将萧原围在其中。萧原挥剑欲向那镜子斩去,但面前杂光乱闪,不知为何竟然呆立不动了起来。 涤生此时方将妖幡全部斩断,见台上萧原站在中间,在四周镜子射出的白光中身躯忽大忽小,心知已被那妖镜组成的幻阵所困,便急向台上飞去,玉笛对着其中一面镜子而去,心想只要能毁去一个,应当便能破去这阵势。 却未料到那面镜子却骤然转过,对着自己一晃,神思一恍惚,方叫得一声不好,却已陷入幻境之中。 只见自己所站的地方如在天边,满空都是铁漆一般的暗红色。身后峭壁穿天,乱石插云,全然没有退路。而面前却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泥潭,翻滚着无数岩浆般的液体,并且处处冒着残烟。涤生在这泥潭之上无论朝哪个方向飞行多久,脚下都永远是这一成不变的泥潭,而身后的悬崖峭壁也是无论涤生转向哪个方向,都如影随形紧紧贴在身后。 涤生,救我! 涤生闻声往下望去,只见若离陷在那泥潭中,一半身体已被这火泥所化,正自苦苦支撑向自己求救。涤生大惊,急向师姊飞去,未料刚到面前便即消失。 涤生,救我! 不知为何,明明已经飞近了泥潭,却突然变作了一片虚空。呼救之声从头顶传来,抬头看时却发现天顶被泥潭覆盖,却原来是自己倒悬在空中。 涤生,救我! 涤生,救…… 涤生…… 涤…… 呼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自己身前身后,头上脚下全变作泥潭。一阵头晕目眩之中,那四面八方的泥潭慢慢又连成红影一片,却化作一双鲜艳欲滴的红唇,纤棉软腻,张开处女儿胭脂香气充盈天地之间。那嘴唇闪着粉色的微光,只是向涤生一声声呼唤。 似怨又媚的眼波…… 吹弹可破的雪肤…… 弯在腮边的柔发…… 烟柳摆荡的腰肢…… 平坦粉腻的脐下…… 连同那窈窕的柔荑,连同那玉琢霜成的腿根,都向涤生靠了近来。 涤生只觉随着那声声荡人心魄的叫声,自己丹田下一阵暖烘烘的气流迅速在体内漫开,明知不妙,却如冰化热水一般,就要在这股激荡中沉溺下去。 唉! 虚空中突然听得一声重重的叹息,像是苦竹夫人那苍老的声音。涤生猛然惊醒,急将玉笛放于口边吹得片刻,才将体内的烦躁和蠢动生生压了下去。然而终究是已入彀中,脑中依然想着师姊方才柔媚的样子,心知已受幻阵蛊毒所中,急将注意力放在寻找萧原身上。 此时萧原已身影不见,涤生大惊,正要飞起寻找时,却突然眼睛一花,仔细看时,不知何故,萧原竟在那四面镜中行走。 第一面镜中,萧原似乎只有二十余岁,正与无数兵士相斗。他手中并无大剑,只是随意抢过那些不知哪国兵士的武器,经过处血溅人伏,慢慢杀开一条血路。 第二面镜中,萧原浑身浴血,挥舞大剑,拼命保护着一人,面前不知有多少敌兵,杀之不尽,灭之不竭。 第三面镜中,萧原与一女子在月下峰顶相依相偎,对着平原之上随处可见的火光,黑城孤云尽付这千里缭乱,山河毁灭之中。 第四面镜中,白雪皑皑,被雪染白的地面却到处溅落血花,如同寒梅之魂。萧原与一老人身影分合数次,老人终于不支,被萧原一掌击飞,胸前染红了一大片。一个女子哭叫着纵来,一剑向萧原刺去。萧原却不作闪避,只是闭目以待。那女子剑尖刺入萧原胸膛数寸,却生生停住,面上三分凄怨,三分悲愤,三分柔情,更有一分茫然,随后掩面痛哭而去。而萧原只是站在原地,任由剑尖的血珠颗颗落入雪中,等那女子走远,方才睁开双眼,面上却有无尽悔恨之意。 涤生全然不解这四面镜中的幻象彼此间有何联系,那女子面容不甚清晰,只是轮廓看来异常熟悉。涤生知萧原已全然被这幻阵所困,若不尽快将其救出,可能将会永远失陷。 涤生四顾,只见那白色长发的妖姑在十余丈外的空中飘浮,便纵喝一声,挥舞玉笛向那妖姑飞去。 未料将达妖姑面前之时,妖姑身后却闪出一人,双掌一合,将涤生玉笛夹住,止住了涤生的来势,那妖姑一闪,不见了踪影。 那人放开涤生玉笛,看时却正是萧原。涤生大惊,往身后祭台上看去,却哪里还有祭台和镜子的存在? 萧原道:“解药已得。我等可速去救你父亲。” 涤生大为诧异,不知道这萧原自从被那幻阵困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欲待问时,只见萧原面无表情,一声不发地只是往化显国境跑去。 “涤生,可找到那妖道了吗?”半路上,若离也从另一边飞来,玉竹卿化作一道独木舟般的方影,载着那犹自昏睡的萧秋明跟在身后。 涤生仍因方才影响,不敢和师姊相对,只是点了点头,紧紧跟在萧原身后。若离见两人都有些异样,不由飞近涤生身边,想拉他袖子问他发生了什么,未料方碰到袖子,涤生便浑身一颤,忙不迭拉开距离,竟似嫌恶她一般。 若离满腹疑云,见涤生只顾追着萧原飞行,对自己不理不睬,心下好不委屈。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武尊前尘 萧原一如被人操纵的木偶,只知往前疾奔,向着化显国国境而去。涤生心神也仍自有些摇曳,虽然不知那妖姑究竟用了何等幻术致使两人如此,但此刻师姊在后飞行,香风却缕缕入鼻,大违常理。虽然明知如今这境况,最好仍能找到那妖姑,方有可破之机,但萧原奔跑如飞,倘若真的心智受控,要伤到双亲和陈其芳怎能不在边上监视。 经过一平坡之时,一阵风吹过,绵密的山草如河浪飘举。本没有其他异状,但萧原却停下脚步,将大剑挥动喝道:“纵再有十万八万铁甲,也休想阻住萧某去接吟秋!” 言罢竟挥着那大剑四处乱挥,激起断草如雨,在他眼中就似与千万敌兵对战一般。 “这武尊发什么傻,难道失心疯了?”若离向涤生道。 而在涤生耳中,若离的声音却声声回环,道不尽的柔绵可亲,那樱唇张处,如花雨飘零,暗香直沁心底。那一双红唇,也在面前鲜艳欲滴,直叫涤生觉得假使能一亲芳泽便死也无憾。 “师姊你莫过来!”涤生见若离欲靠近,心内一阵乱晃,浑身都有着悸动不适之感,连忙叫住若离。想想仍不放心,竟轻轻跃出数丈。 若离心想师弟这是怎么了,也和那武尊一样颠倒痴傻。虽然也甚猜疑是那妖道做的手脚,但师弟只是与自己保持距离,并无其他反常行状,不由撅嘴微恼。 萧原空自挥舞大剑片刻之后,脸上露出傲然之色,随后又开始向前疾奔。将近半个时辰左右,早已跑近化显边关。城楼上戍卫士兵见一武人举着把大剑疯狂跑来,便举箭喝问来历。未料萧原竟一跃纵过护城河,大剑往城墙上插得几插,四五个纵跃之后,便翻上了城楼。城楼上化显戍卫一阵大乱,匆忙围来,却哪里是武尊的对手。只见城楼上纷纷坠下兵士,余下的戍卫都不敢上前,只是举着枪矛发声威胁而已。 萧原不再管他们从城楼上一跃便向城中纵去。早有两队兵士在城前广场等候,尚未等他落地,便纷纷放箭。萧原仍是将大剑为屏障,舞着一团银光,便是风也透不进一丝来。落地之际,纵声一喝,大剑往地上一斩,地面便裂开四五道裂缝蔓延开去,如地底钻出四五条游龙,直向那些兵士噬去。 兵士中有曾随陈其芳巡逻的认出萧原的面貌来,不由失声叫道:“这便是那蓝陵国国君!” 他国君主单身一人杀入化显国境,这还了得。城中一片大乱,几乎所有的数千守兵闻讯都赶来了广场,将萧原团团围住。 萧原双目暗红,转头四顾,却举着大剑道:“秦聪在哪里?吟秋又在哪里?”大剑指过之处,化显兵士都纷纷避开,就好像那剑尖上有着凌空取首级的杀气一般。 陈其芳也从总兵府中赶出,见萧原此状也甚为骇异,小心翼翼略走近几步道:“武安王陛下入我化显国有何谕示?尊驾来此理应由使节告之,我化显好备国礼相迎。不告自来,岂不与大王身份太不相符?” 萧原愕然道:“武安王?谁是武安王?” 陈其芳皱眉道:“难道尊驾不是蓝陵国君武安王萧原吗?” 萧原道:“正是萧某,但我只是蓝陵太子,父皇尚健在,我何敢僭称国君?” 陈其芳越感迷惑,但见萧原一脸茫然,似又不似故意为诈。心下全然难以猜透这大国之君,人间难遇敌手的武尊目的所在,持剑在手,也不觉紧张得手心沁汗。 此时涤生与若离一前一后飞入城中,数千军士注意力俱在萧原一人身上,倒未因又多了两个“神仙”而引起骚动。 “陈叔叔!”涤生跃到陈其芳身边道:“我和萧原去寻一妖人,不想中其妖术暗算。我尚没有大碍,这武尊却好似心神受制,言行大与常人不同,千万小心!” 萧原向数千军士打量一周,找不到自己想找的人,不由烦躁起来,又似乎觉得陈其芳有些面善,便大剑指着陈其芳道:“我认得你。快将吟秋交出,不然,休怪萧某荡平赤水,令世间再无赤水旗号!” 陈其芳一震,想起二十余年前发生于九州中原的战火。这蓝陵国虽为九州诸国中最强盛的一国,但三代以来,蓝陵国君都非穷兵黩武之人,六七十年间从未主动挑起过战端。却不知为何,二十余年之前,当时身为蓝陵太子的萧原却突然挂帅出征,连战三年,征伐十六镇七十二关,竟生生将当时第二大国的赤水灭了。其后赤水分为连耆尼与化显两国,萧原夺得武尊并继位之后与各国修好,三应化显请求出援兵击退铁丹,并逼迫铁丹订下三国十年和约。九州中北部各国都慑于蓝陵之强,纷纷应蓝陵之请,彼此间暂消战事,为中北部百姓换得十余年的太平。如今萧原突然说出这句话来,似乎仍将自己当作二十余年前那个夺城破国的不世枭雄。而听其所言,蓝陵与赤水间的战端竟为了一名为“吟秋”之人所起,却不知这吟秋又是何许人也,从未听稗官野史所言。 涤生见过那镜中幻境,心知此刻萧原异状必与镜中浮现的光景相近,却也只是一知半解,不由向萧原道:“萧老伯,你,你可真的得了那个解药?”一则他也盼望萧原此言为真,二则又想尝试着以当下发生的事向萧原提起,看他是否能脱出心神被制的境地。 萧原看看涤生,仍然记得,笑道:“秦兄弟,你无须过虑。我已逼那妖道交出了解药。将这解药服下,便可除去他身上的三腐七毒。我有要事,这解药,秦兄弟你且拿去。” 道罢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羊脂瓶来,向涤生扔去。 “这真是解药吗?真能救得聪郎?”突然从城中一侧纵来一人,在空中接下这羊脂瓶,落于地上后来回翻看这小瓶,面上几欲喜极而泣。 而萧原看到来人,却生生呆住,如自言自语般道:“吟秋,是你吗?你怎会这般老了?”道罢便向那人走去。 那人却正是涤生母亲桃影,在总兵府中听得外面喧哗,虽有陈其芳出外查看,总不放心,便也走出。走至城前广场恰好听得萧原说已得解药,哪里按捺得住,便飞身跃去接住小瓶。 萧原又惊又喜,直向桃影走去,桃影连连后退讶然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萧原虎躯一震,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观来异常痛苦。他恨声道:“吟秋,你当真不认识我?这伤口正是你所刺,难道你也不认识了吗?” 萧原一把撕开衣襟,却见他胸上有一个菱形的伤疤,就如同做了一个星形标记一般。 桃影连连后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如何,眼角竟然微润了起来。“我不认识你的,我叫桃影,哪是什么吟秋。你这人颠三倒四,好是无礼。我岂会,我岂会刺你。” 萧原满面悲愤道:“吟秋,是你父亲骗我,说什么已将你处死。我提兵征战,三年灭赤水,也都是为了替你报仇,却没想到你尚在人间。那年你刺我一剑后就不知所踪,这二十年来,萧原苟活于世,只求能找到你,真正死在吟秋你剑下,方能洗净我一生罪孽。我知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天幸如今叫你又出现在我面前。来,吟秋。二十年前这一剑,你今日就把它刺完吧。” 萧原大踏步向桃影走去,陈其芳与涤生大惊,一个挥剑一个挥笛左右跃去,却被萧原大剑挡到一边去,瞬间萧原便已走到桃影面前几尺距离。桃影惊惧莫名,连连退到一堵墙上,再无可退处,下意识间从一兵士那里夺过佩剑,一道寒光已没入萧原胸膛。 萧原含笑继续前行,那剑直透背后而出,血直流而下,却大笑道:“吟秋,能死在你手上,萧原我他生亦无憾了。” 桃影见眼前一片血红,萧原髯须之下的笑容却甚为爽朗。突然之间,脑中如电光闪过,失去了廿载的记忆全部涌回脑中,不由生生呆住! 涤生见两人相对呆立,剑身上的血不停沿着萧原身体淌下,这时才想起那镜中的女子确实像年轻时的妈妈桃影,虽仍未清楚两人之间的纠葛,却也为之怔住。 陈其芳见成了僵局,唯有向桃影道:“弟妹,聪弟危急,既有了解药,须尽快让他服下方好。” 桃影如梦初醒,看看萧原,不知该说何语,又见那柄剑在萧原身上穿胸而过,显见多半是不能活了,不觉已咬破嘴唇,只是握紧小瓶,哭着往总兵府内跑去。 萧原见桃影跑开,面上又是欣慰又是失望,渐渐一阵睡意涌上,只道自己将要离开人世,长叹一声,双腿慢慢软倒。 “你们把我父亲如何了!”只听一声叱喝,若离带来的那少年萧秋明不知何时醒来,一跃纵到萧原身边,已自将他扶住。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亲仇难辨 那少年萧秋明扶住萧原,向众人恨声道:“我父亲与你们有何深仇大恨,将他伤到这般地步。如若他不治,我,我非叫你们一个个都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这番话一出,却恼了若离。若离走上前道:“辛辛苦苦将你救活,你还不知感激。你父亲也是因为你的缘故去寻那妖道,这才失心疯了,好端端的让师弟妈妈刺他一剑。是他自己要逼着别人刺的,又能怪谁。你若真要来寻仇,我接下就是。师弟放心,我决不让这小子来骚扰你妈妈。”然而涤生此刻只是忧心父亲究竟是否能得救,看着萧原如此,心下何不恻然,只是不知该说什么,便一言不发也跟着进了总兵府。若离见师弟对自己不理不睬,不由气结。 萧秋明一震道:“父亲是为救我才这样?如此,如此教我有何面目独活。父亲,孩儿同你一同去吧。”道罢便将萧原胸上剑拔出,直要向自己颈边按去。陈其芳叫声不好要纵去,但哪有若离动作快,一道剑光一指,萧秋明手背受伤,剑已掉在地上,只是颈上已现出一道极浅的红线。而萧原因这剑一拔,血如泉般涌出,纵是武尊体魄,终为凡人,立即昏死过去。 若离纵去,从囊中取出两粒苦竹夫人留下的清灵丹塞入萧原,随后向萧秋明叱道:“你这人做事跟你父亲一样,乱七八糟。你父亲伤虽重,有这清灵丹,命是保得住的。你将剑这么一拔,不是在给你父亲催命吗。听你父亲说,你是什么东明派高人的弟子,求你师父救治,也是一法。我们将你救活,你却要寻死,早知道还不如不救你。” 萧秋明一听,愧色满面,想起自己带艺下山,未建寸功,却被那妖姑束缚,心神受控之际,不知道是否做过多少杀生取祸之事。如今父亲拼死将自己救出,却又言行失常,想来也定是受那妖姑毒害。于今之计,只有尽快带着父亲回到雾林山向师父请罪,并央求师父救醒父亲方可。于是便向若离拱手道:“多谢姊姊警醒秋明,大恩容日后再报。父亲命危,我须带他回师父处。” 若离道:“好事行到头,救人救到底。那妖道也不知会不会出现,我与你一同护送你父亲去吧。” 萧秋明大喜,却又犹豫道:“如此劳动姊姊,秋明实在心下有愧。但不知姊姊的师弟会否怪罪?” 若离眼中一红,心下实在想不出自己哪里得罪了师弟,令他对己不理不睬,一赌气道:“他不会管我的,我也不管他。多说何益,快去救了你父亲要紧。”道罢竟与萧秋明两人扶起萧原,驾了遁光而去。 陈其芳见三人飞去,心下有喜有忧。喜的是如此看来,萧原或许有救,不然蓝陵国君殒命化显境内,对化显这小国而言不啻灭顶之灾。然而弟妹桃影看来与这萧原却有不一般的纠葛,如若义弟醒来,会否又成日后之风波。 想到秦聪,也不由着急了起来,便吩咐军士仍回各位,自去总兵府中看秦聪服下解药后如何。 涤生进入总兵府之时,桃影已将那羊脂瓶中的解药让秦聪喝下,一双犹自带泪的眼睛眨也不眨盯在秦聪面上。只见 秦聪面色由黄转黑,又由黑转青,由青变红,如此反覆,只是不见醒来。 完全知晓桃影与那萧原究竟有何等过往,也料得母亲此刻心中实是混乱之极,也没有说话。母子二人只是默然注视着榻上的秦聪,心头千思万绪,如野马脱缰,只是不能收拢。 “这解药是得自那妖道,莫非有诈?”涤生见父亲只是脸色变化,久久没有其他反应,不由担忧道。 “不会的。”的。”桃影似在出神。“他从不说假话,凡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都一定要做到。说使我父王亡国,就一定让我父王亡国。既然他说这是解药,就一定是的。” 涤生一愕,先未听明白,随后才醒悟桃影口中的“他”指的便是萧原。照两人所说,那萧原分明就是母亲的杀父仇人,深仇之间却又如此信赖,其中之恩怨情仇纠缠,又岂是他这一少年所能理解。但不知为何,母亲这幽幽的语气,却又让他想到师姊在空中笑吟吟等着他的样子。 “如果师父不要师弟了,那也算上我就是。”若离此语又响在耳边,令涤生心中一荡,急忙深吸一口气,收束心神。他只道全为那个妖姑所为,又何曾想到两人之间早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只是一直未曾显露罢了。他当然也更不会想到,此刻师姊赌气与萧秋明离去,再见之时,便又添了另一番变化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秦聪突然喉中格格有声,挣扎了几下后猛然坐起张嘴便呕。涤生忙上前用自己衣摆兜住,一股腥腐之气,中人欲昏。秦聪吐了半天,血沫和秽物混杂,不过却真的醒了过来。 “桃影,我,我这是在哪里?”秦聪愕然道。 桃影双目湿润道:“你终于醒了,差一点你就不能再看到我们两个了。” 秦聪呆望涤生许久,讶然道:“这是?” 桃影道:“这正是我们的孩儿,涤生。” 秦聪又打量涤生片刻,激动地道:“涤生,你,你这般大了?想死为父了。”道罢便要去抱涤生,但终究中毒伤数日,体虚已极,身体猛然一动又觉眩晕昏了过去。 桃影大惊,急扑向榻上。 涤生看出是秦聪体虚而已,便道:“妈妈不必担心,这只是父亲未痊愈而无力而已,好好养上几日就无碍了。” 桃影却只若不闻,抱着秦聪痛哭不矣,包括她自己在内,又有谁能分清她哭的到底是秦聪,还是萧原? 拔去毒之后,桃影悉心照料,秦聪便也慢慢康复了起来。大难不死,又与失散数载的孩儿相聚,加上见涤生一身本领,人世得意,莫过于此。 从陈其芳处得知萧原未死,已由若离与萧秋明两人护送向雾林山,寻东明派柳禅救助,桃影略感宽心。但涤生却甚是忧虑,既怕几人又遇上那妖姑,又分明觉出师姊是与自己赌气,欲解释不知该如何启口。连日来静坐调息,借着绵密的炼气基础,逐渐将心中烦恶慢慢驱散,再想起若离时不再有那异常的激动,但担忧之间的想念,却变得更为隽永。 桃影见涤生整日闷闷不乐,只道是他因见到自己和萧原之间有故而心生疑惑。这一日秦聪已基本好转,只是臂上镖伤未痊愈,仍在室中静养,桃影便将涤生带到城外,只说是给秦聪采摘桃李。 林中群花竟放,春烟迷离,山影清秀,泉水潺湲。桃影举树枝为剑,挥过处便将桃李茎梗斩断,落入篮中。而涤生更是将玉笛一振,数十道绿光过处,果子带着花叶絮絮落下,桃影拍手叫好,笑道:“涤生你修道有成,为母自然是比不过的了。” 涤生笑笑,只是低头将落在地上的果子拾入篮中。 桃影见他如此,叹口气道:“涤生你莫怪我,我遇见你父亲时失去了记忆,已全然不记得那萧原了,并非有意欺瞒。如若你觉得我不该瞒你父亲,回去后我便告诉他就是。” 涤生大惊,忙向桃影道:“妈妈,你与萧原之事,早成过去。既然父亲一直不知,就还是藏在你心中即可。” 桃影看着涤生,本来一冲动便欲告之他的身世真相,但闻涤生此语,想到秦聪这廿载对自己无微不至,此话又如何说得出口。想涤生从小性格倔强刚强,有时甚至不免一意孤行,为此没少挨秦聪的教训,这性子不是传自萧原,更有何人?如今见涤生对秦聪一片孝心殷重,也只能继续藏在心里不言。 母子两个各有心思,纵春光烂漫,风清鸟鸣,也没有多大兴致,呆得片刻便回了城。 秦聪本就在山间砍柴打渔,体魄甚好。与陈其芳结拜之后,义兄与妻子教自己习武,更是增强不少。体内余毒除尽之后,便迅速好了起来。涤生见父亲逐渐无恙,想师姊一去**日未闻音讯,不知是安是危,有心前往雾林山,却也担心母亲桃影情绪未定,失口将那日萧原之事告诉父亲,实在犹豫难决。 那日一家三口正在城中漫步,忽然听得一阵喧哗,有人呼喊着“有妖怪”在城中乱跑。涤生与桃影对视一眼,早就向喧哗之处而去。 只见数十兵士围着一个红色的影子,举枪齐声威胁却无人敢靠近。地上散落无数断枪残矛,一头浑身火红的狼在兵士面前踱来踱去。 “红鹤!为何单独来此?” 红鹤听到涤生的声音立即扑来,脖颈在涤生双手中磨拭,显得极为亲切,随后又向涤生呜咽几声。 涤生一听不由惊道:“雪神被困在哪里?”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雾林五阵 涤生从红鹤叫声中得知,雪神红鹤两个回到犀望谷之后,师父似早就已预知涤生若离两个不会回谷。这段日子以来,一红一白两条神狼在玉清净宫之内受师父洗髓浸骨,进一步脱去凡胎。雪神已通人言,而红鹤毕竟为魔君土神子一眼所化,根基不净,尚未能达到雪神的程度,但也达到了三层地阕之功,两狼修为进程倒反而走在了涤生若离之前。 从师父处知晓师姊将有一番磨难,雪神急领了两道灵烟绣囊,与红鹤出宫急往雾林山而去。却未料方接近雾林山,几千亩方圆的一团浓雾已如云涌,雾中无数幻化的异兽飞出与两狼交战。有《万灵幻鉴》在手,雪神原不惧这些异兽,但在与一个名录上中等上品的三狮金刚鹫对战之时,被引入一道阵门。瞬时之间,云雾翻覆,向着无形的一道弧光内风飚电卷而去,顷刻便不见了踪影。红鹤在雾林山上徘徊不下百遍,俱看不出一些迹象,雪神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急切之下,运用师父所授的传神观照之法,只觅得三师兄涤生的所在,便急飞来。 涤生想雾林山本是那萧秋明师父柳禅洞府之所在,当不致被妖人盘踞。应当是雪神不知礼数,急寻若离意欲闯入而致被高人困住警戒也未可知。然而若是柳禅所为,若离是与其弟子萧秋明同去,师父又怎会说其有难?本就一直悬念担心,如此一来,更是惶惑莫名。照了涤生的性子,当下便要与红鹤直接飞去雾林山,但又想起母亲这段时间情状,又委实放不下心,便让红鹤到城外稍等,自去向父亲母亲告别。 “涤生你又要离开了?前次一别数载,好不容易见了这**日,你,你会不会又一去几年不回吧?”桃影意甚难舍。 “孩儿已经得遇明师,也须要多增加些阅历才好。涤生,你去吧,只是记得早回,休让你母亲挂念。”秦聪却甚为达观,经历那一次生死之后,心中其实比桃影更不舍,但明白人间本就是聚少离多,眼中对涤生的鼓励更多于怜惜。 “妈妈你休担心,我此去只是找回师姊。妈妈你和父亲仍和往常一样,宽心度日,无以孩儿为念。待孩儿回后,一切如前,并无二致。”涤生向桃影道,这话中之话桃影焉能不知。只是廿载蒙昧,一朝清醒,却偏要将身边两个最重要的男儿欺瞒,加上也不禁担忧萧原伤势,这心中复杂之处,又有哪个人能一起体察? 涤生见桃影满面不舍,欲语又止的样子,心中实是放心不下,但若离雪神如今安危不知,只好忍心咬牙而去。 那雾林山在铁丹国东南之域,平峡千里,忽至一壶口而落,形成一道千丈广瀑,怒湍奔雷,百里之外便已可闻天雷龙吟之声。偏这广瀑一泄之下,却又有群峰攒聚,若削若凿,在瀑布化作的千流百川之间,因广瀑水汽不息,将群峰拢上一层云衣,只峰尖偶露,如雾中稠林,故名为雾林山。 奇的是,涤生与红鹤飞近这一片峡谷之时,虽仍可见巨瀑飞沫连天,群山若小,却不见一丝雾气,碧空如洗,群峰新绿,分明是个明净苍翠的无尘世界。涤生二人来回巡过数圈,全不见异样,也无从寻觅那柳禅的洞府入口,这山秀明光在涤生眼中反而如同存在着极大的危机一般。 左右寻觅无任何线索,涤生焦急之下不由看向那巨瀑。飞流红浪,几十丈外水汽已叫人几乎不能睁眼,又有何人敢接近? 这定是那入口。涤生越看这巨瀑越觉可疑,心想到处未见异常,只这巨瀑之后境况不知,师姊师兄如今身陷险境,纵自己被这飞湍击碎也在所不计了。当下便屏息直往那千丈瀑布飞去。 将至面前之时,那层层水汽如无形屏障一般竟抵着涤生,将他飞行的速度都减了下来。然越有阻力,涤生越感到瀑布之后定有不同寻常之处,便将玉笛挥起一团绿影,顶在面前,仍往那瀑布飞去。到只有数丈距离之时,耳边全然是轰然雷声,却隐藏起了其他声响。若不是身后红鹤突然在空中双爪挥舞,险些未察觉到瀑布之中溅出几蓬水花,化作几个水形成的龙首,正张嘴向涤生咬来。涤生在空中旋转升高,玉笛之中飞出的绿珠将那几个龙首额头一击。那龙首如吃疼吧往水势中缩回,却未料飞流之中慢慢扩开一道水痕,如同一个横六七十丈的龙首,张大白口,形容极为可怖。 涤生却丝毫不惧,轻哼一声,便直往那龙吻之内飞进。只听一声又似无声又似巨响至撼动九霄的啸声,涤生已带着红鹤穿过巨瀑,飞入其后一洞中。 此洞高可**十丈,宽五六十丈,但深处却才十余丈,形成一个极为狭长的石室,石壁森然,不见更有幽处。石室内自右往左站着五个高三十余丈的石人,各执一剑,面上分喜怒哀乐漠然五种表情。见有人飞来,五个石像轧轧有声地转动,剑尖虚指涤生红鹤,又放出黄绿白红黑五色的光芒,在地上照出五块圆石,上各书“仁”、“义”、“礼”、“智”、“信”五字,不明其意。 涤生想这五德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恰与石人剑上放出的光色相吻和,想来必是一种阵势,分为五门。若要进那洞府,除非主人延引直接进入,不然势必非经这五阵考验不可。当下便想自己孤身犯险,进这五阵一试。红鹤先是不肯,定要随着涤生一同进阵,但涤生告之若自己失陷,仍要有赖红鹤回犀望谷向师父求救,只得答应。 涤生正要择一门进入,红鹤又想起那两道灵烟绣囊,示意涤生解下它脖上系着的其中之一。打开之后一道青烟在面前漫开,烟中现出一首偈子来: 五德尽受,五门始开。 虽未死别,终见生离。 涤生见师父灵烟传信,果然说到要破这五德之阵方可入内。后句明说自己与师姊(涤“生”与若“离”)终得相见,但却又隐隐有不祥之语,不免心下惴惴。然而当前是无需再考虑其他的了,是福是祸,且闯了再说。 当下便走向右首,在那面作喜色的石人放出的黄光中站上那个“仁”字。又是一阵机轴转动之声,那石人将剑举在胸前,随后涤生脚下的圆石放出一道黄色的光柱,直穿过洞顶而去,而涤生已在光中消失不见。红鹤往前走了两步,欲待也走上那圆石,未料那石人又将剑尖指着它,隐隐有风雷之声,红鹤知道厉害,便将头搁上双蹄,趴在地上静候,那石人便又恢复了举剑当胸的姿势。 涤生在一片金光流转中到了一个奇异的所在。只见丹阶罗列,玉栏四围,松柏如盖,石桌圆凳,一如景秀山顶一观景台。只是一切器物都以黄金凿成,连得空中流云飞鹤都像是在一张锦屏之上用黄金绘上一般,在后方充了背景,慢慢转动。 “既来此间,不妨就座。”空中传过一个声音。涤生见石桌旁一个石凳金光亮了亮,竟示意涤生在此坐下。虽不明是否别有机关,但一想说的不错,既来之,则安之。不明这声音来历,只是向空中唱了一喏,便在那凳上坐下。 此时石桌上已凭空添了一副杯盘,一个黄金做的酒壶自行升起,将涤生面前杯中沏满了酒,连得这酒水都是一色金黄,看来如同油一般。 “良辰美景,不饮尽杯中物,又怎能对得起这人间胜境?”涤生听到这话后也不回答,便默然将杯中酒一口饮下,只看他还有何花样。那酒送入口中,却如无物,没有丝毫感觉。 “好!既有美酒,何能少八珍之味?” 只见空中缓缓飞来八个金作的碟子,中间盛着八道美味,香气扑鼻,涤生却一个都不识。 那声音道:“何为八珍?龙肝、凤髓、兔胎、鲤尾、鹗炙、猩唇、熊掌、酥酪也。” 那人一边说,一边却在空中出现相应的动物。胸口破了一个大洞的龙,浑身软瘫在地上的凤,蜷成一团的乳兔、被断翅的红鲤、被焚焦的鸱枭、被割了唇的猩猿、被斩断腕的黑熊、被捆缚倒在地上待人取乳的牛羊。涤生这才知道所谓八珍,竟是从这些牲畜身上所取。见空中那些动物呦呦哀鸣,却如何忍心吃得下去,脸上一变已站起身来。 那声音道:“享用八珍之后,即可离开此阵。尔竟欲不受吗?” 道罢那空中八种异兽突然面现狰狞,全部围了过来。而方才饮下的酒此刻却如水银在体内蔓延,生生将涤生经脉禁住,令其一丝灵气都无从发挥,简直要成为众兽口中之食。 那声音笑道:“不是众生为我口腹,便是我为众生鱼肉。一念之差,宾主相易。你想离开此阵,还是受了这八珍之味,岂不轻松?” 涤生见那八兽眼放凶光,已逼近身前,势将自己分而啖之,心念一动,不如将他们除去。一念之间,那八兽立即又如方才那般倒地萎靡,方知那声音确未欺他,只要吃下这八珍,就能出离此阵。 然则涤生却想我为何就要服膺此人,况弱肉强食,不屑为之。此念一动,那八兽立刻又眼中精光四射,围拢了过来,涤生身体却又被禁住。 那声音道:“天赐之食,为何不受?为仁害命,岂不愚哉?” 此时,那八兽已在涤生身上撕咬,血溅肉翻,筋断骨折,涤生身上遍处之痛,实难以言表。然而涤生一则不信自己就如此简单丧命,二则心里发了狠,看看究竟会否因为一念之仁害了自己,便咬牙忍受八兽将自己分食,偏不肯听那声音之劝。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义林礼江 第二个石人一脸怒容,剑尖放出乃是一片绿光,照定地上一个“义”字。 进入此阵后又是另一番光景。只见一条狭道,两排杨柳相对。从地面直到章台春风之中,满眼皆是一片绿意,空中各式形状的绿长回荡,更为柔和谦逊,久之,石舟中传出筝音,与笛声相应。笛声又只作和声,尽是配合那筝音,轻重缓急,相应相随。片刻之后,那石舟的木门便即开启,而江面上的蟒神退入江中,雪神去了束缚,却被重重甩落在舟上。 船厅开启两门,涤生谨记古礼,三揖后与雪神两人从右门进入船厅中,只见一面一人多高的屏画之中,水纹流动,竟绘出一个羽衣秀士来。涤生双目只视其衣领处,未相谈之前不敢直视主人。 那人道:“尔等来此雾林幽府,究为何事?” 涤生道:“我师姊**日前因与令徒萧秋明,带武尊萧原向仙长求助。不想我师父传警,说师姊有难,故来此间。如今不知师姊下落,望仙长稍作谕示,可令我等巡回师姊。此等大恩,定当深记。” 那人道:“你焉知我就是柳禅?” 涤生诧异道:“雾林山不正是柳禅仙长神府所在?” 未料此时雪神却一声呼啸,向那锦屏扑去,却在空中如受数道白光所袭,又掉下地来。 涤生略一抬眼,只见得屏画之中青衫犹在,只是一蓬银亮的白发垂下地来,不由大惊。从这白发看来,分明是那妖姑,却不知为何竟能潜入柳禅五德阵中为主。想那柳禅乃是东明派高手,如其封禁洞府的阵法都被妖姑袭取,若离几人怎能不落在她手上。有心即刻破阵,却又心知这五德阵法如不背礼,甚是好破,如若定要硬闯,必如雪神般不得脱出。 于是仍然不敢抬眼直视主人,欠身要往外退出。 “既已来了,何不多叙片刻?”那锦屏中射出白发数丈,直向涤生而来。 涤生仍保持着低首往外退去的姿势,只是以玉笛将电射来的白发挡回。一辞许送,此乃“礼辞”。 “宾至如归,客不久留,我心怎安。”那些白发往船舱底上一敲,江水立即浸入,顷刻便漫过双膝。 雪神又待扑去,涤生忙将他叫住,却用玉笛挥出的绿光,生生将进舱的江水压下。二辞仍许送,此乃“固辞”。 “客欲急归,是我不周也,且容我再表寸意。” 那些白发哗然声响,变作无数浪花,整座船厅被震碎,方才那些双头蟒神又度伸了起来。 士相见礼至此已毕,涤生道一声:“承蒙款待,后会有期。”玉笛连舞,在江上弹起百千绿雷,溅起水柱无数,阻住那些蟒神。三辞不许再送,此为“固辞”。 涤生带着雪神向后飞去,那石舟原先的所在化作一蓬激浪,如水形成的一团银发旋转向两人而来。雪神欲迎上前去,涤生只是叫住他,面上更为谦逊执礼,那一团银光将两人笼罩,却是一片幻象,顷刻之间便已回到石室。 虽然破这三阵都堪称容易,但涤生心中却更焦急,不知师姊是否真的已落入那妖姑之手。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天罗第一相 再要进入第四阵“智”,涤生只让雪神也与红鹤一起在阵外等待了。雪神怎肯,涤生便推说方才第三阵中既见到妖姑影迹,难保不会随时出现,与红鹤二人随时待命,更为重任。雪神这才怏怏也趴在地上,而红鹤靠近他身边,面上似乎带着笑意。 涤生进入那第四石人放出的红光后,来到一片广漠之中,西风瘦马,流沙铄金。如同处身一个荒野大漠之中,然而遍地沙砾却都为红色,连得空中的流云和猛烈的日光,俱变作铁红色,妖异异常。 涤生在沙层上走动,面前的红色沙丘如有感知一般,在涤生走进时自动分开,待涤生走过又自动合拢。而无论涤生怎样行走,面前总是有这一堵如墙的沙丘,令他毫无方向。 涤生干脆在沙丘前坐下,看着它不断分合。片刻之后,那沙丘分合之际,内有红线相连,逐渐形成一个人影。最后沙丘不再分和,只是在表面现出一个裹着面罩,肋生双翼的人来,镶在沙丘之上一如浮雕。 “你是如何看破我存身之地的?”那人在红沙中道,其声桀然,不似常人却反类鹰鹫。 涤生道:“相迷于眼,而实存于心。既然难觅门户,不妨就门外观瞩。” 那人哈哈大笑道:“你这少年倒有意思。你可知与我天罗十三子赌戏的规矩吗?” 涤生心想我连天罗十三子都未听说,哪能知晓规矩,便道:“你且说来。” 那人道:“你既敢称不执着于相,我就与你以心相为赌。你若能尽破我诸相局,不但由你出阵,且能得我命牌,日后如有驱策,执我命牌,我瞬息便至。” 涤生道:“如若我败了呢?” 那人冷哼道:“那就像他们一样。” 只见沙漠之上吹起一团红色的旋风,散开后十数行人如失魂般行走,身上皮肤干瘪得紧紧贴在骨上,没有任何水分,脸上甚至因干枯而断裂开,现出那焦黑的脸颊骨,形容无尽凄惨。 “永陷此间,沦没心神,终日行走,不知疲倦,形销骨碎,循环往生,永受此罪,永无脱期!”那人悠然说道。 涤生向那些游魂看了许久,果见其中有一两个终至骨碎如粉,落在地上,但在一团阳炎的炙烤下,又再度复原为常人身躯,仍在烈日下不停行走,皮肤慢慢干瘪而开裂。涤生沉思片刻,却站起身向那里走去,居然也在那群游魂中走了起来。 那人诧异道:“你这是何意?” 涤生道:“相生于心,彼既无心,又何来相?”一阵红色风沙吹过,那些游魂也化作沙砾,在风中被吹散开。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小子,竟然识破了这乃是我所设的第一道幻相。如此还是我小瞧你了,就与你见个真章吧。” 此人在沙丘中隐没,一团红光从他原先存身的地方游出,在涤生身周绕了几绕,直上云霄。只听得云层雷声震动,整片沙漠如绸缎般抖动起来,云间现出九条身长数百丈的蛟龙,喷着千丈长的火焰,在涤生身周烘烤。涤生只觉窒闷难以呼吸,体表的汗滴化作一颗颗红色的珠子飘在空中,逐渐落地后却又变作万千浑身以火组成的猛虎,层层叠叠围来。 上有飞龙,下有饿虎,涤生处境堪忧。只见他挥动玉笛,却未向这些恶敌迎去,却以笛为笔,竟在沙上草草绘了一幅图。只见一道穷河,一弯落日,何等凄凉窘迫。但空中那九条巨龙见此图却骤然缩小为尺许,尚不及挣扎,已被吸入这穷河之内。而此前漫山遍野的猛虎见了此图也突然力尽般趴倒在沙漠之上,随后随风化去,沙漠之上又度恢复了平静。 那人道:“龙虎双煞阵,你不仔细迎敌,为何这般儿戏?” 涤生道:“龙游浅滩,虎落平阳。强弩之末,何足道哉。” 那人且怒且笑道:“小子你是笑话我吗?” 涤生方要答话,却猛然觉面前红光陡盛,几乎令他不能睁开双眼。再闻钟磬法鼓之声,空中飘满至纯檀香之味。摩尼宝珠缀满天空,放无边大光明,璎珞珊瑚,琉璃金玉,将整片沙漠变作极乐世界。祥光万丈之间,西方三圣现出法身,宝相庄严,令人见而心生虔诚,直欲在大地之上跪拜。 而另一边仙乐齐天,异香袭袭,金莲遍布天地之间,三清道尊各自坐着玉辇也缓缓而来。涤生虽非僧亦非道,然则面对这圣象,何敢不起尊崇膜拜之心。 涤生正要俯下,手中玉笛却发出一个单音示警,心中一凛,知道险些着了道。当下便叫一声“小师妹快来”,只见红鹤的虚影在沙漠上出现,飞速跑来,却在大地中央蹲下,排下一堆秽物,又即跑开。 空中法相圣境全然消失。那人在沙丘中怒道:“你胆敢不敬圣佛!” 涤生笑道:“佛是干屎橛,道在屎溺中。你岂能言我不敬。” 那人朗声大笑许久后道:“看你年龄不过十五之数,哪里懂得这些。你既破我相,也需留心日后你是否会迷于自己的心相了。” 一阵旋转,涤生回到石室。脸带乐意的石人缓缓沉下之际,涤生手上多了一块三寸大小的命牌。耳边却只听得一个声音道:“我乃天罗神教鲜凌云,你破了此阵也等同解了我这数十年的禁制。如我所言,今后有任何驱策,以此命牌召我,万死不辞。”随后便消失无踪。 涤生尚自在思索方才阵中此人所言。自从数年前村中大变离谷之时,涤生只是一介顽童,而几年修炼与世隔绝,习的只是灵力法术,自小也不爱读书,哪里懂得这许多知识道理。他自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灵珠之中有那天忆魔女潜藏,破这几阵如此轻易,全赖天忆魔女暗中对他产生了影响。当然,他也不会知道,这鲜凌云之所以当年被柳禅拘禁于此,正是有一番冲突。甚至天罗神教十三子,都将鲜凌云视作异端。涤生虽然巧得强援,但日后却惹来了更多的敌对,祸福相倚,丝毫不爽。 眼见只余最后一阵了,涤生收束心神,正要踏入那黑光之中,石室之中却陡然一阵大震,无数石块落下。再看那面无表情的石人,竟然走下石台,挥剑向涤生斩来。涤生一跃而开,雪神与红鹤一白一红两道影子已向那石人面部扑去。石人眼中喷出两道黑风,又变为一个个五六尺高的气旋,将两狼困住。雪神与红鹤四爪齐挥,电光过处,那些黑色的气旋被斩为游丝散去。 石人似乎怒极,举起手中长剑在空中挥斩。剑影过处,化作一道道黑色的月牙形波纹,在石室中到处乱飞,斫在洞壁上便是一道口子。雪神与红鹤两个虽然纵高窜低,被这波纹逼得甚为被动,但身形灵巧,不能伤到一分。都后来,两狼将身图紧,一红一白如两个火球般不断飞撞到石人身上。石人战得性起,将巨剑往那写着“信”字的圆石上一插,身周便飞起数十黑色圆珠,在空中追着雪神红鹤飞转,同时两个巨大的手掌左挥右捞,竟欲将两狼抓在手中。 涤生见两人吃紧,急转飞起,玉笛一转,直往那石人双眼刺去。那石人似乎不及反应,又似被两狼反客为主,双手不得空,涤生手中玉笛当下便要刺入石人双眼。 涤生见这石人突然对自己的进袭变得如此反应缓慢,心念一动,不再继续刺去。玉笛一展,几道绿光竟向雪神红鹤二人飞去。二狼正与石人巨掌及那些黑色圆珠周旋,涤生绿光陡然袭来,险些被击中。 “师弟,你搞什么花样?”雪神向涤生喝道。 涤生却不答话,只是舞着玉笛,向两狼击来。一时之间,空中一团乱战,两狼挥出的电光每向石人袭去,却总有涤生以笛中绿光挡住,看来竟似涤生配合着那石人,逐渐将雪神红鹤逼到石室边缘。雪神猜不透涤生意图,有心怀疑他中了邪,但见他嘴角含笑,竟如儿戏一般。犹豫之下,却也不好发出那三层地阕功力的镇神吼。 那石人见已将两狼逼至外围,便走回拔出那巨剑。涤生趁此时直往那块圆石上落下,石人提剑便径直往涤生头上扎落。这数十丈的巨剑直直落下,带着风雷之声,声势何其凛人。雪神与红鹤眼见救援不及,涤生却恍若不知,只是站在那圆石之上静候巨剑没顶。 却见那巨剑落在涤生身上,化作黑色光柱,直至石人手中的剑柄都被光化去。那石人点点头,便走回石台上站定,沉下之际,背后洞壁上出现黑色光点。 这最后一阵竟然是不必入内的,只要守着闯阵信义,不毁那石人,便算是过了这最后一关。但石人陡然发难,其势看似必将来敌斩之方甘心,又有谁会想到这本身就是考验呢。如若涤生猜错,这巨剑刺下,哪里还有命在。一时之间雪神红鹤对涤生这一同门的胆识也不得不服。 黄绿白红黑五个光点毕现之后,在洞壁上首尾相逐回转一圈,逐渐汇成一个光旋,如镜子般射出一幅五色强光。石室外的瀑布受这五色光一照之下,立即静止了起来,薄如蝉翼,竟像是给石室拢了一层轻纱。而五色光在这静止的飞瀑上如被吸入,将整道静止的水幕染得光彩绚烂,然后又反射出一道无色透明光亮,照在壁上那光旋之上,逐渐变作了一道圆门。 涤生心知五阵已破,此门内便该是雾林幽府了。破这五阵花费了十六七个时辰,却全然不知若离究竟如何,涤生便带着雪神红鹤急往那圆门内走入。 一阵天翻地覆,现出那真正的雾林群峰。只见无数奇峰被笼罩在一片尘雾之中,山若剪影,水若墨线。有光处漆黑一片,无光处却反而明朗通白,全然成了一个被颠倒了阴阳的世界。 方圆千里,浓雾遍覆,再细看时,这雾层轻动,竟像是一团乱发一般,全都连在空中一人头上。正是那白发妖姑,将亿万发丝,都化作连天妖雾,正自炼着这雾林仙境。 而在反白的山腹中间,两人盘膝而坐,头顶两颗灵珠已被炼出,强自挣扎着不令飞去。不是若离与那萧秋明,更有何人!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梅姑九伤 涤生等见若离二人岌岌可危,那还用得着打声招呼,便直飞过去。涤生纵笛,两狼挥爪,红绿蓝数十道光向那妖姑而去。妖姑视若不见,只是将头一摆,这铺得像雾层一般的乱发便如洪波浪尖也似的涌起,道道银光在雾层之上如密雨斜织,将三人挥去的光剑化为无形。 涤生持笛往那雾层击去,就像池塘划水,荡开几道涟漪后根本无法分开。而将手提起之时,却有无数银发缠着玉笛,几令脱手。涤生左手在笛尾一抵,右手往前一送,圈圈绿光沿着那些银发蔓延开去,顷刻断裂了开来。然而那些断发在空中飘得几下,却又变作银色的钢针,飞芒一般在空中电射。涤生一边后退,一边以玉笛挥出的光幕遮挡,虽能保自己不受伤,但想要冲破那雾层却甚是艰难。 雪神红鹤两个如电飚星驰,在不断刺出银发的雾层之上奔跑,残影化作了虚幻的化身,到得最后,只见几十个雪神红鹤都挥舞着爪子向那妖姑抓去。未料妖姑身畔的雾层如同礼炮一般射出数百道银光,在空中爆散之际化作一张张巨口,在雪神红鹤经过处张嘴便咬。逐渐那些幻影化身都被这巨口咬灭,两人纷纷被逼退,竟不能靠近这妖姑一步。 涤生见三人都无法突破这雾层,而地上若离两人似越来越难以坚持,猛然想起那时在荒村与蛇妖对战的情形,便将手直接伸向雾层。果然,有无数银发穿出缠住涤生手臂。涤生仗着大力,一把抓紧那些银发,提气直往外拉。妖姑似被带动,头发在涤生掌握中略有些情急,雾层已变作一张千丈长的银网,不停有发丝向涤生射来,意欲如茧般将涤生裹起。涤生另一手挥动玉笛不让那些发丝袭上身来,而抓着的手上已缠满了银发,甚至刺进肉中,意欲从血脉中吸取涤生灵力。 雪神也看出涤生痛苦的表情正与那些钻入他手臂血脉的发丝相持,便运气三转,早已发出镇神吼。啸声起初尚不为巨响,但随即形成道道波纹,在空中散出,彼此激荡,彼此汇响,将整个天空都震得一颤,而那银发组成的巨网便在这吼声中断裂。三人终于冲破了这空中的结界,直向中间那山腹飞去。 尚未飞近,已觉得整片空中如入无形之海,不断有着压力冲上身来。似阵阵波涛一般的压力却又像火焰一样,近身之际便觉搜神索魄般的灼热直往体内涌入。这才知道那妖姑已将整片雾林群峰设下极为阴毒的阵势。 此阵为九伤摄魂阵,以至阴之气聚集天地山川无数戾魂,倒反阴阳,炼神散元,直将陷入此阵之人的灵珠逼出,若道力不足以自守,灵珠便受这妖姑拘禁,实是厉害异常。 涤生三人,连此阵名都不识,谈何破解。身在空中,周际仿似无物,但已难下冲。咬牙再往下潜下数十丈,便觉气脉沸腾,如要被蒸发一般。而眉间略略坟起,似乎自身灵珠也要离窃飞出。 正自筹措无计,涤生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陆离神君的幻真十绝阵,便骤然在空中踱起步来。 只见空中那无形波涌慢慢变得有形了起来,时而波涛万丈,时而火焰千里,虽然声势比方才更要骇人,但化作了寻常海浪与火焰,三人还有何惧,便势如破竹的潜了下去。随着涤生一路下降,黑白颠倒的光影一阵乱闪,竟然也恢复了正常。三人急刻飞近若离萧秋明两人,两枚灵珠如同失去了禁制,又回到他们脑中,但两人却也失去了神识,依然只是盘腿端坐。 “你这少年,与西昆教陆离神君有何关系?”空中传来那妖姑的声音。 涤生一愕,道:“我与西昆教道人素不相识。你又是谁?为何屡屡与我等为难?” 雪神却道那妖姑有些惧怕陆离神君,便向空中道:“我这师弟乃陆离神君的记名弟子,你既与陆离神君有故,便不应与我等为敌。” “有故?我与道家众人有故?”那妖姑狂笑了起来,银发乱颤,回音阵阵,就好似那重重笑声是附在她万千发丝上发出。“我只恨不能将道家中人一一杀尽。” 涤生心中一凛,不知这妖姑与道家究竟有何深仇大恨,却向那妖姑道:“我等均非道教门派中人,你要寻仇也需寻对方向。还有,你对那武尊萧原使了什么手段,令他如此癫狂。” 妖姑冷哼道:“他儿子拜了柳禅为师,我禁制住萧秋明只想逼出这柳禅,未料被你们破坏。恰好见这萧原撞入我离尘镜中,他有一多年久憾正是要死在一妇人之手。萧原垂危,你们自然要带他来寻柳禅,若非我以传神照影之法观得萧秋明进雾林之法,我岂能知如何过那五阵。他自要寻死,且助他一程。不想来晚了一步,柳禅竟带萧原去朱霞岛觅那万年断续,只留下这两个小畜生。我便以九伤摄魂阵炼出他二人灵珠,看柳禅来是不来。没想到柳禅一代东明派高手,竟几番畏而避我。倒是引来了你三人,若非与柳禅有旧交,怎能轻易过他五阵?更何况我进来时还在他五阵之上加上一道阴符,没想到也被你这小子破了。小小年纪倒是看不出有这般本事,看来你必是陆离神君的弟子了。” 这妖姑一再指涤生为陆离神君亲近,涤生也无奈,只是向妖姑道:“你既知柳禅在朱霞岛,何不寻去。却来侵害小辈,有何光彩。” 妖姑狂笑道:“六教中人还知道什么是光彩吗?当年联手伐我魔姊,说什么我天忆魔姊窃人灵力而干天忌,实则不都是在觊觎魔姊那《忘府神章》。朱霞岛是东明派掌教玉华真人本府,机关甚多,埋伏阴险。我寻上门去岂不吃亏。那玉华真人命数未至,我须将东明派高手一一铲除,方才找他的晦气。” 涤生听得“天忆”二字,心念一动,觉得无比熟悉,却又分明不知来历。闻妖姑此言,却不屑道:“原来你自知不敌,不敢去朱霞岛,所以就来残害小辈。” “小畜生胆敢无礼!”妖姑一声暴喝,空中便雷声隐隐,似要冲下。在涤生等小心戒备之时,却又不怒反笑道:“你自以为保住他们灵珠,却须看看他们神识可在。” 涤生大惊,仔细观察两人,却见面上一片煞白,身后一团虚影微颤,如被钉在空中一般,心知是被这妖姑邪术所禁。看师姊面无表情,只如一具木石雕成的人偶一般毫无常人的生气,不由心疼得几乎落泪。恨声道:“若我师姊不能回神返元,上天入地,三生七世,我都非将你这妖人形神俱灭不可。” 那妖姑道:“你要我收了他们的禁制倒也不难,只是你得起誓答应我做到一件事情。” 涤生喜道:“如能救回师姊,莫说一件,十件都答应你。” 妖姑道:“既如此,你且发誓来。” 雪神欲劝阻涤生,涤生却忙跪下向天道:“我秦涤生为救师姊,万死莫辞。若妖,若婆婆收去我师姊二人的禁制,我愿听从婆婆号令,遵婆婆指示誓办成此事。如违此誓,永堕忘海,亿万劫不得出。” 修道之人不同常人,一旦发誓而违约,便必会应誓中天劫。那妖姑点头道:“你也不先问问我要你做的是何事?不怕我叫你去行奸蹈恶,与忠良为敌吗?” 涤生一愣,却咬牙道:“只求救得师姊,如干天犯,涤生自愿身受。婆婆你吩咐就是。” 妖姑笑道:“你小小年纪,却不想对乃师姊深情至此。我却没你说的这么老,休再叫我婆婆了。道家两派合并,紫虚灵洞开府是在五年之后,那你就在三年之后的元月十五,到西灵州莽川凤岭的地下古城来寻我。你既已发誓,这一日无论你身拘何事,无论是生是死,都必至此地。” 涤生见妖姑欲飞走,又急叫道:“仙长如何称呼?且当初为何将解药由萧原带来,令我父亲得救?” 妖姑道:“你那父亲只是误近我金葫殿,被心神因受控而失常的萧秋明所伤,原本不是道家门中,何忍牵连,就假萧原之手带去解药。我名唤殷梅姑,你叫我姑姑就是。三年之后,地下古城再见,千万记得。” 话音未落,空中那千丈银发已杳然而去。涤生见这殷梅姑费尽周折,只为逼出柳禅,但如今却因自己答应要替她办一件事情而不惜前功尽弃,径离雾林而去。不知这事会是何等之凶险了,但毕竟是三年之后,如今也无暇虑及,且看师姊如何。 若离悠悠醒转,看到涤生,几日被困,心力交瘁,一喜之下几欲向涤生扑去。但方动得一动,却又想起此前涤生对自己不作理睬的情状,怨气仍是未平。当下对涤生也视若不见,却返身看萧秋明如何,且拉着他的手,意甚亲昵。而萧秋明缓缓醒转后,也拉着若离双手,共渡患难,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涤生一时之间却呆住无言,心下百般滋味翻涌,难以说清。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千山花海 “二师弟,四师妹,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们了呢。”若离抱着雪神红鹤抹泪道。 雪神道:“师姊,师母已料到你有这一难,不过必能逢凶化吉。命我二人带来两个灵烟绣囊,一个已交给三师弟,另一个需师姊你开看。” 若离从红鹤脖上解下那绣囊,正待打开看时,却见涤生在旁意甚关切地探看,竟然背过身去不令他看到。虽然他们都知这灵烟传信只有本人可以看见烟中文字,而在外人眼中只是一团无任何意味的青烟,但若离此举其意甚明,竟是故意在气涤生。涤生也微感气恼,但殷梅姑幻术影响虽已减弱,少年心思却早已暗生涟漪,此前对师姊不理不睬,故有此报,也只得默然忍受。 若离看了那绣囊后喃喃道:“逢阴阳勿入,遇龙虎便出。这是何意?师父怎地也爱打哑谜。”转身看看涤生又道:“你把耳朵也闭起来,不许听!” 涤生一愕,心想耳朵如何闭法,况且我听也听了,此时再叫我不许听,岂不晚矣。 若离又奔奔跳跳向雪神红鹤道:“二师弟四师妹快随我来,萧师,萧师兄师父的洞府不比我们那犀望谷中差呢。” 涤生一听,又是只叫两狼,显然是把自己排除在外了,总是有些气恼难平,便故意眺望四周道:“这雾林群山单调拙朴,也算是有些清奇之趣了。” 若离听到涤生此语,分明知道是与她在怄气,嘴角一绽,险些笑出,急掩嘴向两狼道:“你们快随我来。” 萧秋明笑道:“师父这雾林幽府,通常外人难入。若非那妖姑用传神照影之法窥得我入门之法,也不得入内了。师傅曾言来此宾客,各凭自缘,随心所化,境如品格。何等样人眼中看来,便有何等样的景致。” 若离点点头,大声道:“乏味的人眼里,自然只有单调了。” 雪神与红鹤面面相觑,他们也看出这萧秋明在帮着若离跟涤生怄气,他们虽已通人性,这几个少年心中复杂的机锋又如何能懂得。对视片刻之后,干脆只作未听见,只是摇着尾巴跟着若离与萧秋明从山腹间一线天光的仄道走入。 只见两边石峰相对,只现出一线白光,不时有小块的山石从那缝中落下,击打在地上响出一声清音,却似水滴一般。随众人前行,这滴水声逐渐密了起来,渐如贯珠。又觉身旁晶光闪烁,似乎瞬间行走在了湖底,只见金鳞浮动,无数透明的红鲤在空中游来游去,鳍尾荡处,无色的涟漪飘开,如水墨般化成水草珊瑚,叶如彩绘,沙若珠积。涤生试用手去触那红鲤,如点开水中倒影似的,将那水族惊散成一团碎光。再度聚拢后却变作一只蝴蝶状的风筝,长线所连,那幻光的湖底又变作绿野千里,炊烟袅袅。那蝴蝶纸鸢之边,却偏有两只新燕,相逐着飞过千城万郭,又见光点飘游,所到处化作九州各族,在这幻光长卷之上修养生息,将俗间意趣描绘得如仙飘逸。 走出仄道之后,又是另一番景致。只见仙雾翻涌,玉台楼阁,重楼叠榭。一半霞光披拂,冰泉淌紫,一半却素月流辉,红烛飘飞。又见青烟袅袅,升至空中后,遇霞彩为飞鹤,沐月光成夜莺,漫飞漫舞,又偶被仙雾所触,化作一团光粉,纷扬而下。而鼻端所闻,分明无味,却由着个人的想象,或为月桂,或为幽兰,或为清茗,或为淡药,种种清香,沁人心脾。 涤生心下实是叹服,却见若离引着二狼眉飞色舞,不觉中又与萧秋明并肩而行,几乎是半倚在他身上,全然不拘形迹。心中起了芥蒂之时,这仙境也顿成了虚假造作,不由道:“此间虽好,总是不如师父那洞府巧化自然,无斧凿痕迹。” 若离回过身来,向涤生道:“你若不喜,自可离去。我又没请你进来,萧师兄你请过吗?” 萧秋明笑道:“远来总是客,虽我未请秦兄,秦兄既已来了,总不好无礼请出的。” “喏,你听到了?”若离向涤生白眼道,随后竟拉起萧秋明的手,只往仙雾间一座白玉拱桥而行,雪神红鹤跟在身后。顷刻之间,他们并肩在桥上指点风光,如在涤生面前立起一面雕画,自己成了画外之人,格格不入。 一气之下,便掉头又从那一线天的仄道走出。心境不同,这幻境非但不美,反而显得有些可憎了起来。那些凸着腹部的红鲤此刻在涤生眼中臃肿丑陋,甚为惹厌,双手挥出,将这水底般的奇境扰得沙石翻滚,浊水横流。 又走到外间山腹,想自己匆匆赶来,一心只为救她,甚至不惜与那殷梅姑约定,三年后不知要命自己去做何等艰险之事,却遭此冷眼。师父虽灵烟传信,似未惩治自己逾期不归之罪,但也未明言可容再回玉清净宫中。如今师姊这般待我,待在此间还有何意趣?却又不知该向哪里去。想那柳禅总要回雾林,而殷梅姑既已与自己订下此约,量也不致再来侵害,不妨就此不告而别,自回化显,随侍父母身边为好。 若离神情几番在眼前浮现,令涤生越难气平,当下便飞起要往雾林群山之外飞去。 未料身在半空之时,只觉面前如有一道微茫的红光阻住了自己的去路。却见此光从山间透出,直透华盖,看来竟似有甚异宝。但转念一想,此间为柳禅洞府,地下有异宝,怎能不知。纵正巧在这几日将要出土,终属他人之地,怎可不告自取。当下便欲不顾飞去,但那道红光却炽盛了起来,绕在他双脚之上,陡然增了拉力,竟似缚住他不令飞走一般。 涤生大奇,心想这本是异宝出土时灵光闪射而已,本无形物质怎会来牵系自己。便顺着那红光直向下飞去。 雾林群峰,本是一片青黄,杂树乱草,叠石重崖,无甚奇处。沿着那红光下行,却见一座黄石峰,自山腰以下,内凹一围,就如同在山腰间生生凿出一道长廊一般。宽仅九尺,高则丈余,又如一条玉带,将整座山镶上一条细线,从空中岂能看见。这廊中又带着水,直将整条玉围变作暗渠,那水不见有源,亦无开口,却不知何故在槽间循环不腐,水质纯清。 涤生见那水中有一点红影慢慢顺流而淌,紧随看时,却见一朵粉莲在水中载浮载沉。见到涤生靠近,那粉莲从水中升起,却在他面前将重重花瓣闭拢,花心中亮出一点红点,照在涤生腰间的玉笛之上。玉笛亮起绿光,那粉莲便逐步开放,随后再度合拢,仍是将一点红光注在涤生玉笛上,令玉笛生出绿光的感应,如此反复,不明其意。 涤生不知这花乃是天地间草木奇珍,唤作送月花,与回风草本是三生树太初生长之际的一对原叶。山间这一道玉围本是看不见的,只如寻常山体般掩藏在褐黄山岩之中,这送月花便在这一道天原石琼脂之中静炼万年,万世轮回中,若不逢回风草,便永不现人间。柳禅真人当初择定雾林开辟为仙府修炼之时,只觉此间祥瑞盈宵,心知必有不世出的异宝存在,只是身无回风草,便也无从发现这寻常山腰之间竟还有这等玄机。 这送月花平时甚为谨慎,只有当柳禅外出,雾林幽府中无人之际,才于月圆之夜,解开伪装,对月吐纳,与回风草遥相对应。自数年前,回风草因救涤生若离而献出尘根性命之后,送月花便时常离开那灵渠,对空遥觅回风草灵踪。柳禅本已发现山间偶有红光冲霄,知必有秘宝出世,无奈自近廿载前,突现一妖人殷梅姑屡与东明派诸贤作对,柳禅不知与这殷梅姑明争暗斗了多少回。加之柳禅又身为东明派掌教玉华真人的亲弟弟,又是教中排在掌教顺位之后的第二长老,两排合并开府在即,事务繁忙,也顾不上开掘此宝。想不到涤生身上有回风草化作的玉笛,竟将送月花唤出。 涤生见这送月花不断开合,玉笛又屡有感应,想起数年前在狼月崖上以笛声疗神草之事,便尝试着取出玉笛在唇上吹出一段曲律。未料那送月花闻得这笛声,却回到那灵渠之中飞速旋转,绕了灵渠一周,水影之中竟都开满了各色的莲花。 那送月花在笛声中光华渐盛,七色闪耀,异彩缤纷,随后又在山间飞起。那水中的各色莲花此刻化作万千花瓣,如一道风一般随着送月花在山间游动,所过之处,纷纷扬扬洒下一些花瓣,竟令得山草染色,也开出各色花来。这乱红所汇成的清风吹遍雾林群峰每一角落,就像一枝画笔,将千山着色。本来只是青黄一片的雾林群山,片刻后变作一片花海,满目锦绣,而空中亦七彩纷呈。 莫说涤生业已看呆,就连飞出的若离萧秋明等人也如与群花共游,在空中花雨似追逐,似相戏,将两人衬得仙姿飘逸,绝世脱尘。 涤生看师姊伴在萧秋明身边,朱颜明媚,令这满山谷的乱红芳雨都将失色。再看萧秋明神仪内莹,丰采外宣,一时之间,倒有些自惭形愧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杀了你,好吗? 两人随着那满天花雨在空中飞翔,雪神与红鹤两个也在低处空中奔跑相逐,一时之间,风情无限。那送月花将千山染遍,觉有人追它,便在空中停下,身周千红万絮团团围拢如一个巨大的绣球一般。两人正睁大双眼看着这世上最华美的绣球,未料突然一阵红光闪烁,那无数花瓣却向两人激射而出。 两人猝不及防,若离虽以玉竹卿划出的数百道剑光刺下不少残瓣,但那千红万紫一时之间怎能去得尽,眼见将要袭中两人,那萧秋明却将若离拉过,一手掷出一团冰丝,化作一张银光闪闪的大网,将两人罩住。那些花瓣如同盯在蜂巢上的群蜂,在那网上蠕动,逐渐包得如一个炫彩缤纷的茧一般,一张一翕,只是要钻入。无奈那网乃是柳禅采四海鲲鹏之涎炼制的冰绡寒光,万邪难侵,那送月花虽有万年灵修通玄,但毕竟非为邪毒成精,如何奈何得这冰绡寒光。 只见那异彩的巨茧上亮起几十道银光,在万红丛中四处游走,随后一阵耀眼强光炸过,无数花瓣被击为绯雾弥漫,几将雾林群峰半片空间都染成了粉色。冰绡寒光破去花雨纠缠后,又化作几十条百丈长的银蛇,迅速向那送月花射去。送月花发出一阵奇声,就如远山樵唱,旋转着向天而去。那些银蛇紧紧跟随,未料送月花往上飞了千余丈之后,突然消失不见。 只见整片天空一阵五彩流动,逐渐化作一朵数千亩之广的红莲,映得整个人间都如陷入绯色琉璃之中。那些银蛇在红光映射之下纷纷化作道道银丝飞散。萧秋明一见师父所授的宝物竟被这灵花所破去,不由大惊,心想这番定要受师父责罚了。 愠意升起之时,再不顾怜惜至宝,竟将柳禅昔年平妖戮怪的成名仙兵风雷双魂引祭出。只见他左手为雷,右手为风,一片怒涛飚卷,一阵天地为哭,顷刻冲散了那整片天空之间的红光。墨蓝的电光和玄黑的风暴层层击打向天空,送月花似在抵御,天空之上风雷到处尽扩散出几千丈的气旋,而那天顶巨莲也逐渐黯淡了下来。随着风雷之势越渐汹涌,红蓝黑三色强光纠缠在一起炸开,直震得天地都为之错开。那送月花再度恢复为一朵寻常粉莲,仓皇逃命般拖着长长的红色光晕乱飞,而萧秋明却得势不饶人,只是紧紧跟着送月花,仍是两手风雷向其击去,只是减了威力。 涤生见送月花形势窘迫,急忙飞去,用玉笛消去萧秋明发出的几丈宽幅的风雷,朗声道:“休要伤它!”那送月花也躲在涤生身后,竟略略颤抖。 萧秋明笑道:“此物身有戾气,有伤人之意。我只是要教训它一番,不会毁去它的。” 涤生手中玉笛乃回风草灵珠所化,与送月花自相感应,此刻音孔中自发出几个激越的高音,化作几颗绿珠,径向萧秋明飞去。 萧秋明躲过之后变色道:“秦师兄要为此物出头吗?” 涤生尚未回答,未料玉笛与送月花同仇敌忾,竟自脱手飞去。笛音急骤,无数绿光向萧秋明袭去。萧秋明不信涤生有害己之意,虽挥出满手风雷,只不敢如刚才般使足威力。但回风草也是经万年所修,加之化作玉笛后在涤生手上已屡经大敌,比之送月花更难对付,萧秋明束手束脚,尚恐伤了和气,不敢尽情施为,被玉笛逼得步步倒退。 “师弟你怎这般不讲理!萧师兄步步退让,你还想伤了他不成?”若离飞来,玉竹卿闪出的金光将玉笛绿光削去。 此事本出自误会,若离哪知玉笛是自行向萧秋明发动攻击,只当涤生所为,加之之前正在与涤生怄气,一出手便是八成以上的灵力。涤生见师姊为了萧秋明向自己出手竟如此不留余地,心中一酸,将玉笛召回,便欲飞走。 未料那送月花此时飞来两道彩光,袭向若离面门。若离正仗剑追着那玉笛,吃那彩光一晃,剑光将之卸开之际,余势未及收住,竟向涤生咽喉而去。只听铮然声响,玉笛带动着涤生右手挡在喉前,若离剑直抵其上,在场所有人都为之惊呆。 “师姊,你……”涤生看着抵在自己喉前的玉竹卿,难以置信地一字字道:“你,要,杀,我?” 若离看着涤生因气苦悲愤而变得稍稍有些扭曲的脸部,哪能料到事已至此。双唇抖颤,想说话却说不出。 萧秋明见两人此状,心中稍有所悔,自责不该因与一灵物斗气而致这一对师姐弟陷入如此僵局。当下便靠近道:“都是误会,两位不必……” “秋明小心!” 只听若离一声惊呼,绿光如箭,暴雨一般向萧秋明电射而去,虽经若离玉竹卿所化金光挡下大半,仍是有不少绿光击向萧秋明。萧秋明双手风雷急发,虽然避过身前,但臂上仍受了两下,立即血花飞溅了起来。 这一下袭击也非涤生本愿,他心神不定之际满心怨愤,哪能禁制住玉笛不向萧秋明袭去,而若离惊呼那“秋明”两字,更让涤生认定两人已如此亲昵,可见师姊一颗心全在他身上。而若离因涤生玉笛伤到萧秋明也恼了起来。瞬间三人都动了真气,加上那送月花斗在一团。空中红绿金蓝黑五色乱战,云层不断变色,打得甚是激烈。雪神和红鹤甚为着急,但又不知该助谁,只好急躁的在周围飞来飞去,纵雪神连呼“住手”、红鹤连发啸声,又怎能令三人停下。 若离在雾林幽府这几日,不知受到柳禅何等指点,竟与萧秋明两人演出一阵法来。只见金光与奔雷合璧,如双龙出海,如日月争辉,相随相伴,汇集成一团千亩雷云,时有电光外散,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纵涤生加上回风草送月花双宝之力,亦被步步逼退。 到得最后,那团雷云逐渐扩散开来,将涤生四面围住,那奔雷尚且只袭近涤生身前数十丈,而那金色的电光竟是丝毫不留情,直近到涤生身周数丈,送月花发出的残瓣红影尽被之驱散。 涤生只道师姊如此绝情,定要杀我,心下如疯似狂,突然间脑中现出那白发妖姑殷梅姑,仰天长啸一声,玉笛放在嘴边吹出无尽凄厉的乐律,满天绿光化作铺天盖地的银丝,且带着无尽戾气阴啸,在天地间穿来穿去。休说那团雷云被这满天银丝所驱散,若离萧秋明两人顿时觉得体内罡气奔腾,心神巨憾,如受那殷梅姑九伤摄魂阵制炼时一般无二。莫说他二人,连得雪神红鹤都觉得神魂动荡,灵魄欲裂,四人俱闭目禅坐,苦苦抵受。 送月花受这无边阴气一逼,竟也承受不住。雾林群峰中满野百花瞬间齐枯,朽枝残叶在空中升起,如同烧尽千山的灰烬,将此处变作惨白世界。送月花逐渐也粉瓣散开,最后化为一颗殷红的珠子,镶入玉笛笛首。经万年天涯永隔,这一对世间灵物终于合而为一。 涤生此刻已全然失控,纵有心也无法收回,满天银丝之中,四人灵珠都被炼出,形神丧失只在片刻之间! “妖人敢尔!” 只听一声清啸,雾林群峰皆自峰顶射出道道光柱,将空中银丝冲散,又是一阵连绵不绝的雷光到处炸响,最后闪过一道万里金光,银丝灰烬皆成泡影。一皂衣鹤冠,形容清矍的道人背后现出一幻影组成的手,伸长千丈,直举着一柄短剑向涤生刺去。涤生犹未清醒,不知闪避,竟向那短剑迎去。 若离本在低空盘腿抵御,见那道人幻手所持短剑即将刺中涤生,情急之下哪里还顾得上方才的忘死相搏,急将玉竹卿化作一条金龙掷去。而萧秋明也惊叫:“师父手下留人!” 金光摇天,玉竹卿碎为一团金粉,絮絮落下。若离呆呆看着这些金粉缓缓落下。这已是玉竹卿第二次断开,两次都是为了救涤生。第一次有师父重授,第二次已成齑粉,又如何再能复原?一如自己与涤生之间,一些说不清的心思也将一去不回。 那道人正是柳禅,他见若离与萧秋明双双拦住自己,不由皱眉道:“秋明你可认得他?他既会这九伤摄魂阴煞,必定是那殷梅姑门人。” 萧秋明进前行礼道:“他便是若离姊姊的师弟秦涤生,也算是徒儿的救命恩人。方才之事起于误会,也是徒儿一时胡闹了。他绝不是妖姑门下。” 柳禅仍是皱眉看着涤生不语。涤生见玉竹卿粉碎落下,心头亦知与师姊再难和好。此刻见几人与自己形同陌路,绝望之余,生性中那倔强孤傲也毕现无疑,铁青着脸,休说礼数,连看都不再看向诸人,失神般便往雾林界外飞去。 萧秋明犹豫道:“那灵花所化的红珠也在他玉笛之上,本是雾林峰中物,师父就让他如此带走吗?” 柳禅运慧目看出这少年根本正,决非妖孽,只是无端沾染了一些邪气。其身上灵气涌动之处,竟然有着各种来源,甚至隐隐内含西昆教路数,如此复杂混乱,柳禅从未见过。不由叹道:“我在此开府数百载,亦未得此宝,既已随了此少年而去,必属前缘,随他去吧。这少年遇合颇奇,只望莫偏离正道,不然,定为一大祸害。若离姑娘,方才伤了你宝剑,莫要伤心,日后我定觅一把绝世仙剑与你,好赎我误伤之罪。” 柳禅乃东明派一流高手,他若称日后专觅一把仙剑赠与若离,必定强于玉竹卿千倍,此等机缘,不知千年之中几人得遇。但若离此刻却仍自呆立无主,望着玉竹卿化作的金粉逐渐在空中一一消失,永不复现……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蛛宫地阕 从那道圆门中出来后,那五个石人又冉冉升起。初见之时,一腔情切,都为了师姊而来,如今孤身离开雾林幽府,再看到这五张表情各异的石脸,恭谨敬畏已全然不存了。 “你们不辨贤愚,不讲人情,就算再立上个万年,也不过是一具冷冰冰的石头。”涤生指着那石人愤然叫道。 然而石人又怎会理睬,该笑还是在笑,该哭还是在哭。他们就如此面对一切颠倒苍生,亘古不变。变的只有人心。 穿过瀑间,许是因为涤生心神不定,竟被淋了一身。他停在空中,感到全身湿漉冰凉,再看群峰之间再度水汽弥漫如雾,心内无名之火升起,竟挥着玉笛,化作红绿相间的雷光,在山间到处炸响。水雾被电光驱散,再度合拢,这朦胧压抑又如何能消除得了。 此间是永不会再来了,师父似乎并未将自己逐出师门,然而再去犀望谷吗?与师姊将如何再面对?唯有回到父母身边,仍是做那双亲面前的顽童,与家人常伴才不会有这如许多人情冷暖。然则母亲桃影如今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温柔可爱,心思单纯的妈妈了。背负着过去的纠葛,因向身边人隐瞒而痛苦。如此想来,世间人竟是没有一个不在变的。 涤生胡思乱想,讶然停在空中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飞行的方向反了。去往化显本应向东而行,而如今千丈黄岩,万里金沙,分明是到了铁丹西域。朗月之下,戈壁上烟尘滚滚,这已是整个九州八国西北之陲,若再往西行,便是那没有一点人迹的西星海了。 涤生正要向东边飞去,却听得月下一片沙沙声响。只见戈壁之上道道黑烟随风漫起,在空中飞过,亿万个黑点就如同蝗虫一般。涤生心知有异,便落下一点,直往那黑烟中穿去。未料当他飞近之时,那黑烟便即散去,在空中旋得几旋便消失。片刻后,又从另外的方位再度升起,风一般往来。 欲说这只是戈壁之上的沙尘,但飞过之时却如一张网有形有质,分明像是亿万飞虫组成,然而若是生灵,又不会顷刻在风里吹散。涤生心思这莫非是附近有妖异作怪,便持笛在手,细细观察。 又掠过几道黑烟之后,涤生已看清这无数黑点分合之际隐隐藏着一点痕迹,如同一个百足的飞虫一般。涤生看出这妖物痕迹之后,便以玉笛一指,碧光到处,黑点飘散,亮起一团火光,一个火红的影子向涤生冲来。 尚离有数十丈之遥,便已闻得一股腥气团团涌来,显见此妖物身携剧毒。涤生岂能容他近身,玉笛斜指,那送月花化作的红珠又离笛飞出,顿时在涤生身周现出一个透明的罩子。那妖物喷出的毒气撞在罩上,激荡出朵朵红莲,随开随谢,不能袭近。那妖物逐渐暴躁起来,便将身子在罩外乱扑乱撞,却也因此让涤生看清了它的样子。 只见百足乱动,周身赤红如火炼,苍色腹间却漫出道道紫雾,两对透明的翅膀频繁扇动,竟是一条飞蜈蚣。此物长不过两尺,既是两对透明翅膀肆意张开,也不过三四尺,但形容及其狞恶,那扁平的头部五官俱全,竟似个人面般满脸阴狠之色。 涤生不像雪神,可以知晓世间妖灵,但既已遇上此等妖孽,焉能放过。当下冷哼一声,将玉笛一转,模仿若离发出竹星钉的手势,无数绿光向那蜈蚣精刺去。而送月花此时收了那名为“幻花百影”的防护罩,在空中一转,又放出无数淬火红莲,向那蜈蚣精打去。那蜈蚣精虽一身毒魄阴魂,能蚀万物,但回风草送月花本就是天下至阴之物的克星,如何当得。它识得厉害,不做抵御之想,竟舍了一对翅膀化作替身,又放出一团极浓的黑雾,便往地面逃去。 涤生怎能容它逃走,将妖雾驱散后,收了送月花也急追去。那蜈蚣精的红影带着涤生在月下戈壁飞了许久,突然寒光一闪,竟消失在一棵枯木之下。 银月如洗,碧沙似浪,这广袤千里的荒凉之地却为何有这样一棵独立的朽木?看其身虽早已枯死,但枝干俱在,苍劲耸拔,戈壁之上的狂沙疾风依然无改这独木的屹立。涤生在树周巡了两遍,树身黧黑似铁,除了天生的斑痕以外,不见一丝被风沙所致的伤痕,而树根埋于黄沙之下,也未现任何异常,只将千里戈壁都作了它扎根之地。那蜈蚣精却不见踪影,只如与这枯树化合一般。 涤生走了片刻,看不出此树有异,但却觉得脚底似有不妥。原来这枯木周围的沙地,涤生走过之处,双脚竟不会下陷,只如踩在平地一般。再一看,人行沙上,竟连足印都不会留下。只有走远到树周七八丈远的距离,方才能如寻常沙地一般将双足轻陷。 涤生料这枯树周围必定施了禁术,却又不知如何破法,便尝试着将玉笛轻触那沙层。未料刚触及那沙层,脑中却出现一团乱象,无数人影在面前乱飞乱纵。涤生大惊,将笛抽回,脑中立即恢复清明。然则既有意象,更证实了这沙层之下藏有玄机,涤生调整呼吸,再将玉笛伸去,脑中乱象起时,返神观照,只将自身都当作那枯木朽株,寸尘不染。果然脑中乱象逐渐化作面前一道漩涡,沙层急速从这漩涡中退出,现出一排通向地底的石阶来。 涤生见那枯树虬曲的根沿着一道石壁直伸入地下一个穴口,其间深不可测,不知隐藏着何等所在。涤生沿着石阶下行数十步,却又听得头顶一阵沙粒流动的声音,暗黄一片,那形似实非的沙层却已将石阶入口再度封起。 涤生不知走入那地穴是福是祸,但既已进入,哪能不探个究竟。说来也奇,这地底微光难入,又不见火烛珠明,却全然不暗。走入那穴口之后,更是明光湛然,四壁烁银,直如身在月宫一般。再看时,却正是那些树根蛇行般附在顶上,时有银光从其中身渗出,如铜壶滴漏,将皎皎月光尽送入这幽深地底。 此间碧玉为墙,琉璃为地,分明是一珠宫贝阙,却又冷气森然,不时有滴水细声,全不类曾有住人。涤生在晶墙间行走,见这地宫虽瑰丽华美,只不见有任何摆设,不由道:“小可不慎误扰仙府,非有他意,只求面见仙长,宽恕小可冒渎之罪。不知仙长可愿露面?” 涤生因见这地宫极广,晶墙层叠不休,不知深邃几许,便提了真气问询。一时间回音阵阵不息,久久未散。过得片刻之后,这回音竟激起壁间层层笑声,男女老少混杂,晶墙颤动,如万木惊风。 早知此间定非易与之地,但涤生又有何惧。更将真气充溢胸间,朗声道:“是人是妖,都不妨出来一见。”尤其是最后一个“见”字,调动内息,如劲气穿空,似巨流排天,将那笑声生生给压了下去。 地宫中一时寂静,过得片刻,却又飘起一阵如烟般的旋律,似有人轻哼旋律,却又像一男一女在对话般倏忽来去。有了那芒荡山荒村的经历,涤生早对这种玄虚丝毫不惧,便留心捕捉那声音的痕迹。只见迷宫一般的晶墙上开始有影子飞来飞去,随后那男女对话的声音也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了起来。 “师兄你莫再进来了,你应当明白,我永不得再离开此间。” “世间短暂,我怎忍抛下你一人被封忘情地宫之中。” “师兄你快走吧,少时我化去躯壳之时,无心无智,莫伤到了你。” “纵伤了性命,又怎能阻我与你相见!” “师兄你听小妹一句,快速离去,煞时立刻将至!” “不,师妹少待,我这就进来了……” 涤生循声捉影,随着那飘渺的声音一直到这晶墙回廊的一角。却听得方才那群声混杂的笑声又度响了起来,随即晶墙一阵乱光闪烁,随后地宫之中的月光慢慢淡去,转而变为一片紫光迷离,不能视物。 送月花从玉笛上升起,一颗红珠,照亮周围十数丈方圆。只见方才一片晶光珠色的地宫,此刻变为一个阴森的甬道。穹顶四壁之上似乎遍生植物,再细看时,却是无数枯黄色的丝线附在壁上,无数虫豸被粘在其上,已成空壳。地面上却白雾翻涌,冰寒沁骨。 涤生见那甬道口闪过两点红光,似是妖物双眼,便向那里走去。未料悬在头顶的送月花却抖开数十红点飘向前方,随后如被何物击中一般,随即灭去。涤生只听得阵阵极为缓慢的破空之声,向自己飞来,玉笛一挥,将之击落。未料那飞来之物,竟有着极大的粘性,生生将涤生手臂牵住。涤生正自要甩开那一团黏糊糊的异物,破空之声骤然变得密集了起来,顷刻之间,已将涤生全身裹入一团白丝之中。而那一双眼睛般的红点,也迅速朝着涤生飞来。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尘网三生 涤生被那团团白丝困住,欲待催动真气将玉笛化作罡气解脱这束缚,那两点红光已在甬道间带着阴寒之气接近,一阵白雾弥漫,涤生本就被白丝缠上,如此一来更不能视物了。 虚冥中只觉眼前红光大盛,到处有红花遍放,只闻得一声惨嘶,本来已经袭近的一双毛茸茸的细足立即缩回。只听得空中劲气纵来横去,涤生虽双目难睁,亦觉得强光太盛,似将自己身躯都穿破为真空一般。那怪物连连闷哼,在送月花舍身护主的凌厉攻击之下,又退回了那个甬道。 涤生身上的白丝在送月花红光久照之下尽皆散去,但涤生双目已受些许寒毒,暂时无法恢复过来,便盘腿在甬道中间坐下,以真元在体内三转,慢慢驱散那侵入身体的寒毒。 奇的是,随着那迷蒙的白影在眼前慢慢淡去,涤生眼前却又慢慢升起一些影痕,如传神照影一般观着虚空中一些幻象残片: 一帘广瀑之前,一男一女正执剑对舞,时而林间绕转,时而潭上双飞。抑或青丝垂地,双肩背靠。这情境只如涤生与若离在玉清净宫中修习戏对一般,只是他们何曾有过这般亲昵? 一道险山恶途,这一对男女携手在雨中狂奔,纵被荆棘划得臂上都是红印,亦不敢停下脚步。暴雨狂泻,两人相搂躲于一洞中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惧怕。而空中一白衣人来回飞行,似在寻觅两人,双手间发出道道明焰,落在山前山后,满拟将此地方圆之内一切生灵击杀。两人在洞中惶惑难安,相搂更紧。 一方地阕之中,百千烛台高照,俱放着青色的火焰随意摆动。一女子向着一个透明的缸中拍打呼喊,其中坐着一精壮的男子,赤着上身。见到女子到来,此人也似甚为激动,在缸内四处乱撞,只是破损不了分毫。许久之后,两人终至绝望,隔着缸将双手互抵。缸中升起一团红雾,一个火红的巨虫如蛇般将男子缠住,随后一对鳌牙夹住男子头颅,即将将其吞没。而女子哭软在地上,亦未发现地阕中烛焰晃动,长线挂落,一只极其巨大的蜘蛛正向她吐出团团蛛丝,顷刻便已裹成一团白茧…… 三段残像之后,涤生已将体内寒毒驱尽,双目恢复了视力。送月花回到玉笛之上,却仍放出明灭不已的红光,涤生便持着玉笛在甬道之内慢慢前行。 尚未走到甬道深部的口子,却见几条长满细毛的尖足在洞口缩回,随后便听得一个女子凄厉的呻吟声,似在受着无穷酷刑,且从洞口不断传入闪烁不停的光影。 涤生正小心戒备走近那洞口,却陡然觉得身后一阵寒意袭来,不暇思考在空中一跃,翻身之际,玉笛化作的千道剑光将整个甬道映得通碧直若透明。尖利的啸声中,空中一个红影掉落下来,在地上扭曲挣扎,却正是那条飞蜈蚣。 师兄! 洞内一声悲鸣,腥雾如云般涌出。涤生方待将剑光返身放去,却已被一双蛛足倒挂了起来。只见一个栲栳大的漆黑脑袋盯在面前,两排金黄的复眼无尽仇恨之色,那巨吻之间的碎齿也摇动不休,直欲向涤生噬落。涤生岂能容它伤到自己,右手运转玉笛,直刺入巨蛛嘴中。阵阵白烟从巨蛛身上冒出,那巨大的腹部一阵翻涌,炸出团团绿色的粘液,便即倒在地上再不动弹。 涤生跃下地来,看这细足有四五丈之长的白毛蜘蛛已然失去了一切声息,便又往甬道中间那受伤的蜈蚣精而去。 只见这蜈蚣精在地上不断扭动挣扎,下身已被斩断,拖着黄色的痕迹在地上拉开一道长线,只是要往那蜘蛛尸身处爬去。再看它头部长出一三寸的圆瘤,其上却正是一个男子状的人面,满脸愤恨之色紧盯涤生,双眼碧红如似要冒出火来一般。 “你到底是人是妖?若惜命的快报来历。”涤生向那蜈蚣精叱道。 “微命何足惜!只是你杀了我师妹,我此世无能为她报仇,来世必要你百命所偿。你快杀了我!”那蜈蚣精愤恨道。 涤生见他怨恨至深,人妖不辨,虽然不惧,但看他拼命扭着半截身子只是要爬向蜘蛛精身边,心下却略为恻然,不觉道:“世间真有人愿收你们这等妖精为徒吗?” “妖?你说我们是妖?”那人惨笑道。“我二人原先与你一般无二,俱是常人。若不是遇到那毒辣的师父,何致变作这般模样!” 涤生一震,万没料到这两个虫妖竟是常人所化,而且更是其师父所为。不知他二人犯下了何等样的罪孽,才会令他们的师父将他们变作妖物。想起方才在甬道内闭目所见幻象,那一男一女一定是面前生死相隔的这对蜘蛛蜈蚣精了。 未料那人心下对涤生实是恨极,见涤生正思索出神,猛然将半截身体射起,一对毒牙直向涤生噬去。幸得手中玉笛与送月花合璧后灵警异常,径自脱手飞去,一溜绿光击打在蜈蚣身上,冒出火光,一股焦臭之味充溢洞间,这蜈蚣精已奄奄一息。 “恩公手下留情!” 只听得背后传来一女子声音。回头看时,那躺在地上的巨蜘蛛精腹部裂开,逐渐化为一滩脓水。而从空中又悬下一根蛛丝,一只两尺多宽的浅蓝蜘蛛慢慢荡下,八足之间却偏偏生着一个女子的身躯,窈窕柔婉,足可以丽人名之。 “师妹,你,你没死?”地上那蜈蚣精欣喜若狂道。 “多亏恩公除去了这阴山雪蛛的灵珠,我方才能解脱二层禁制,仍能以这般形体见世。” “然则,三层禁制还是不能去掉吗?”那蜈蚣精又痛然道。 “师兄你应当知晓师父手段,既已将我二人灵珠炼化,附生于此千年妖物之中,我等还想再归回人世吗?” “我永不能回复人身倒也罢了,但师妹你若长存妖躯,我百世万死都不得安宁!” 那女子叹道:“师兄你受伤如此之重,片刻便要归去,还谈什么不甘小妹常困妖躯呢。” 此句言罢,两人都心伤不已,各自发出哭声,人声与妖声混合,甚是怪异,但更添惨凄。 涤生见二人此状,已明白六七分,也不禁心下恻然道:“你们的师父缘何如此恶毒,要将你们化为异物?” 那女子叹道:“师父本是西域道家一方领袖,对我等徒弟也甚为宽容。只不想数百年前他亲儿与一师姊相恋,后在一泥潭误感淫毒,生了孽缘。后来不知为何,二人反目,他亲儿死于那师姊之手。自此之后师父便性情大变,上天入地一心向师姊寻仇不提,更严禁门下男女走近。我二人不合出外平妖被困,患难之中生出真情,既知师父必不宽赦,便四海逃窜。被师父捉回后,原本以为总不免一死,未料师父为那师姊之事,竟将一腔怨毒都发在我二人身上,便以阴阳倒反移魂禁制之术,将我二人化合在这千年虫妖身上,必遭天劫惨死不提,更要随虫妖堕入幽界轮回受苦,难复为人。” 涤生听得这番话,不由激起了义愤,咬牙道:“世间岂有此等阴毒之人。你告诉我他是何人,我去寻他。” 那女子闻言略为心动,却又黯然道:“师父如今虽然已弃西昆掌教之位,但为报儿仇,修为更早就远超七层天阙之上,纵六教三老,也未必定能胜他。况且这阴阳倒反移魂禁制施为既难,要破除更须以施术者三滴心头热血,加本人虔诚咒祷四十九日方可。这世间纵有能胜他之人,又有谁能令他诚心解我二人禁制?况师兄受伤如此之重,性命只在须臾之间,也已是无用的了。” 涤生听此语不禁万般悔恨道:“如此是我害了你师兄了。” 那女子道:“若非恩公无意间破去这阴山雪蛛的灵珠,方才我心智全失,师兄舍命冲来,只会被我所吃。如今我二人虽时间短暂,总是最后见了一面。生前相伴一刻,死后永远同穴,都是恩公所赐。” 那浅蓝蜘蛛朝着地上半截蜈蚣身体而去,吐出雪白的蛛丝,将那奄奄一息的蜈蚣精慢慢裹起来。那人脸上已昏沉将逝,看向蜘蛛道:“师妹,我宁可还是死在你的嘴上,化作你身内一部分,如此便不是可永不分离了吗?” 那女子含泪道:“你我如此死别,总强似此前百年生离。我虽恨你这百年来不听我劝,一心寻我,不肯独活世间,终于找到这地宫,但我二人最后能相守这片刻,什么都值了。师兄,你安心的去吧,我将你裹入丝茧中,余生之年,我一步都不离开你了。” 那蜈蚣精听得此语,终于安心了下来。只见层层白丝慢慢将他裹紧,最后只剩面部。女子泪眼看他许久,终于将腹下一根毒刺刺入茧中,那男子的面部泛过淡蓝之色,嘴角含笑而亡。蛛丝带泪,将这张已无生命的笑脸封起,八足抱紧,颤抖不休。 而涤生仍在回想这女子方才的话“你我如此死别,总强似此前百年生离”,而师父那灵烟传信之中所言“虽未死别,终见生离”已变为现实。又究竟何人才能说清,是这一对妖,还是这一对人,命运更堪嗟呢?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地下流年 那蜘蛛将那团丝茧抱紧,时而哭泣,时而又轻哼不知名的歌谣,不胜颠倒。涤生暗叹一声,便要往外而去。 “师兄,往日我唱歌给你听,你总要应和的,今日却为何不发一声?是了,你已将走入忘海之滨,去受那妖道轮回。我困在这阴山雪蛛之内,仍须解体两次,方才能真正归去。你且等着我,忘海里受苦,那也算上我就是。” 涤生听到这蜘蛛精痴语,尤其是最后一句“那也算上我就是”,不由心念一动,又回过头来。只见这蜘蛛精荧蓝面部依旧姣好,若非生着丛丛细密的绒毛,清丽妩媚,难怪那蜈蚣精对她如此倾心。 “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好生难听。你我既然同入神君门下,便该以师兄妹相称。”这女子分明是在回忆与师兄初见时的情景,但在涤生耳中却又是一震。狼月崖之上,若离也是这般,似嗔实喜,那时年方九岁,尚且不识女儿情状,如今思之,却另有荡气回肠之处。再细看那女子面部不由大惊,此时看来竟与师姊若离有着六七分的相似。 “你我东奔西走数十年,最后你又为何独自去寻师父?我百般叫你,你总是不回头,总是不理我。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吗?假意与我分手自去师父面前投死,好求师父放过我。但你岂不知师父会是一个轻易宽恕弟子的人么?你又难道忘了,我岂肯与你分开。我还是去了,自忖总能与你同死,没想到师父之毒,我二人终究还是低估了。” 涤生听着她柔情蜜意,娓娓倾诉,再看她面部,那些异类的绒毛不再注意到,看来越像若离。一时之间,若离各种神情片片飞来,而自己欲恼却偏又满腔情柔。此时恨不能立即飞到师姊边上,纵然仍遭受她白眼也好,但偏偏眼前又现出若离与萧秋明携手共行,亲密无间的影子,突然两人又举剑双双向自己刺来,竟欲致自己于死地。 想到此处,心中酸楚尤甚,修道之人,直如在七情六欲中颠倒受苦的凡人一般,双腿一软,竟自坐倒在地上。他却不知这番情状除了两人之间诸般变化之外,自芒荡山荒村感蛇妖些许魅毒之后,这一路所遇皆为各种情孽之人,不觉中毒已深。情毒虽非害命之毒,但其毒性之深,销魂蚀骨之厉,又岂是其他毒所能相比?且此毒全无解药,唯有时间可解,短则三年五载,长则三生三世,有时即便已解去,却也在记忆中留下伤痕,不经意就会翻出旧痛。 “你怎地还在这里?”那女子听到涤生坐倒在地上的声音,才从思忆幻境中走出。“是了,这忘情地宫进易出难,每月只有下弦残月之时,才有片刻能开环海禁沙之门,且修道之人灵力越高越难走出。你如今也暂出不去了。” 涤生听到此语却并不着急,心中还隐隐有庆幸之意。外界世间虽大,总难免要碰上不想遇见之人。 “既如此,我就在此间陪你一月吧。” “陪我?”那女子嫣然笑道。“你又不是我师兄,何用你来陪我呢?” “我可以称你为师姊。师姊,就让师弟在你身边,一月足矣。师姊,好吗?”涤生口口声声叫着师姊,他自然不知这一声称呼实际也未错。而那女子见他恍若神痴,不停地叫着“师姊”二字,一时也有些怪异的感动,便即无言,算作默认。 涤生便在这忘情地宫中留下,虽不见日月天光,但这地宫却自有玄妙之处。随心所化,不求而食物自来。对那女子而言,是地底总有百虫鼠蚁,而对涤生而言,宫中随处幻化的果树黄精,亦是不愁果腹。 每日间涤生除静坐炼气之外,便是听这女子抱着那团茧叙说往昔,又间或哼唱那歌谣,涤生久听也已记在心头,或吹笛为之伴奏,或随口应和,一人一妖逐渐配合至心灵相通。虽不涉情事,但已俨然同心。 那女子早已看出涤生别有心思,但询问时涤生却全不肯说,有心观察炼气路数,也显然与自己所在的西昆教大相径庭,问过几次后探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也便不再提及。有时与涤生在地宫中戏斗,有心要传涤生一些西昆教心法,未料涤生全不用她传授口诀,一看之下便已学得六七分的样子,令她暗惊,寻思此子来历不凡。 地宫中不分日夜,也就模糊了时间。将近一月光景悄然而过,而涤生却是全然不觉。 一日他与“师姊”在宫中演练西昆教那步步生莲的身法,他在前飞纵,而“师姊”却在身后借着宫中遍布的蛛丝追来。 只见涤生双足点过之处,地面便有朵朵冰莲,旋转着挡住“师姊”的去路。“师姊”以嘴中喷出的蛛丝击碎冰莲,仍电掣光飞紧紧追来。空中冰莲越来越密,蛛丝也越射越急。到得最后,地宫之中一片红影白线,遍地花烟。涤生清啸一声,将步步生莲身法用至极致,只见足下那朵冰莲急速旋转,一路飞花乱绽,直向那荧蓝蜘蛛而去。蛛丝射来之际,这冰莲自行分散成无数碎花,挟着流星之势向“师姊”围去。 涤生满以为依然只能困得师姊一时,随后就会被她的蛛丝击碎,未料那万千花影围起之后,一蓬彩烟爆散,不见动静。片刻之后,重重落地之声传来,那荧蓝蜘蛛竟然坠下地来。 涤生大惊,急忙纵去,疑心自己伤了“师姊”。 只见蜘蛛身上色泽暗淡,“师姊”面上却苍白无色,满头青丝化作白雪,而额头却已皱如鸡皮。涤生痛心道:“师姊你不是说这身法只是幻术,不能伤人的吗?” “师姊”微笑道:“涤生你莫自责,我并非为这幻术所伤,只是寿命到了。” 涤生大惊道:“师姊你自转生在这蓝蛛体上至多不过十余日,怎么说寿命已尽?” “师姊”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天地间万物寿数本就有长有短。我等修道之人寿数可达千年甚至不生不灭,那阴山雪蛛也有千年的修行,但这蓝蛛三月即是一生。” 涤生道:“既是三月,为何现在就,就……”见“师姊”笑而不答,恍然大悟道:“师姊是为了传我道术,耗尽真元,才减了寿数。” “师姊”笑道:“此次解体而去,我仍将以蛛身复归,只是这第三生的蛛身寿命更短,一日之间便将真正归入幽界。而这第三生蛛身是否能再发人语,与你交谈,我也不知了。所以不妨现在就与你别过。你来此间已近一月,幻海禁沙就在这一两日内开放。我想你口口声声叫我师姊,但我毕竟非你同门。人间必有一令你真正挂念的师姊存在,善待她,令风雨无毁,人情无伤,才是要事。” 涤生痛声道:“一日为师姊,一生都成我师姊。有没有延命之法,可令我多伴师姊,或去寻你那狠心的师父,消了师姊你身上的禁制。” “师姊”摇头道:“虽然你我一日之间便成永别,但我也能即刻归去忘海与我师兄重逢。你又何苦让我二人阴阳久隔。莫说你绝不是我师父的对手,纵然真有奇迹,师父愿去了我的禁制,没有师兄的世间,我独行有何意义?” 没有师兄的世间,我独行有何意义。 涤生嘴上暗念这句话,其中缠绵悱恻之滋味,令这少年也为之神伤。恍惚之间他更无从发现,“师姊”腹下那根毒刺,向他伸来,颤抖之际已将扎入他身体。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 是缘?是债? 涤生正在出神,想“师姊”那话中缠绵无尽之意,哪里能发现那根毒刺将刺入自己身体。等到惊觉身下寒光一闪,想要避开,腹上已一凉,那毒刺已穿破衣衫抵在腹上。 但此时整个地宫却陡然摇撼了起来,如有阵阵天雷,击打在地面之上。 “师姊”受震动,身子一歪,那毒刺便未及扎入涤生腹部,只是划破涤生衣衫又折落在地上。刺尖毒液飞出,而“师姊”面上又如老了数十岁,整张脸干瘪了下去,已近逝去。 “师姊你,你这是何意?”涤生摇晃站起,无论如何不相信这相守之日虽然不过一月,彼此信赖却有如走过一生的师姊会在解体前试图暗算自己。 “涤生,你,你还不快走出去。地宫如此狂震,不是禁沙开放,就是有人在攻打。此机稍纵即逝,你快出去!” “有人攻打?那是谁,莫不成是师姊你的师父?”涤生想到此节,恨不得来人立刻出现,哪会顾及自己全然不是对方对手,对“师姊”刚才暗算自己一事也难顾到了,便急速往那入口跑去。 “涤生!” “师姊”最后向涤生呼唤一声,欲告诉他修道之人难出此宫,唯有用自己身内的毒液暂时封闭其灵力,方能通过这幻海禁沙的禁制。但本就油尽灯枯,方才以残存真元都注入这毒刺之中,消耗殆尽,哪还有回天之术。她向涤生去路探出一手,终至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八足平展,努力往地宫深处师兄化作的那团白茧爬了一段,便已褪去了身上所有的颜色,整个躯身瘪了下去,如一张秋蝉的空壳。 涤生一心只幻想来人是“师姊”的师父,哪能想到自身安危,便向那入口的石阶跑去。 只见顶上一片金沙流动,又时现蓝光,密集的击打在沙层之上,仿佛受着无尽雷击一般。涤生心急想见到来人,便将玉笛也挥出团团绿光,飞向那沙层。未料这幻海金沙阳面尚可,阴面竟然是无物可破。绿光撞上,直激出一片绿星,反而折射过来,朝着涤生自己飞来。 涤生御开这反射的绿光之后,将记忆中无数手段一一使出,若离玉竹卿的剑光、阴阳童子的月牙、苦竹夫人的万竹灵光、陆离神君的幻真罡气、殷梅姑的九伤银丝、柳禅的风雷双魂乃至“师姊”的玄冰蛛丝,任一都可削金断铁、开山劈地的招术击打在这金沙的阴面,却全然无效,甚至险些伤了涤生自己的生命。 正当涤生感到失望之时,那沙层上不断炸响的蓝光突然变作一个湛蓝的圆环,将沙层染得几若透明。整个地宫又为之一颤,随后整个沙层为蓝光冲破,形成一道蓝色光柱,光中却掉下一个墨绿的影子,带着一股腥风急速往甬道中穿去。 “妖人休走!” 只闻一声叱喝,一人影随着降下,迎面便是两团雷光飞来。涤生挥玉笛将这雷光挡住,心想此人怎这般冒失,不分青红皂白。那人直以为涤生是妖人同党,双手雷光电射而至,涤生亦心中有气,玉笛挥出绿光,一时地穴之间两色凌乱,光箭交击不休。 “且住!怎么是你?” 那人叫住涤生,收住了手上的雷光,涤生看时,见一少年满面诧异的看着自己,却正是那不想见到的萧秋明。 “是你?”涤生也颇感意外,往萧秋明身后一望,不见还有其他人,对此人无亲无故,若说憎恶,却也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般深刻,当下无言,便掉转头去,仍往地宫内而行。 “且慢!”萧秋明叫住他,不知何故,声音有些尖细,随后似调整了一下般道。“你怎会在这里?方才那蝎妖你可知它来历吗?” 蝎妖?涤生想起刚才从自己身旁窜过的那团绿影,猛然想起“师姊”正奄奄一息,若这蝎妖深入,“师姊”岂不立即毁于它手?不由大惊,急往宫内飞去,萧秋明见他满面慌张,不知何故,便也随着飞入。 “师姊!这是你吗,师姊!” 只听得宫内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等两人飞入,却见一个通身墨绿,身长五尺的蝎子正举着那两个火一般红的钳子,抓起那莹蓝蜘蛛的空壳绝望般叫道。 待看到壁间蛛网上挂着的那个白茧,再看看蜘蛛空壳,不由明白过来。恨声道:“原来最终还是师兄先找到了你,你心所属终于还是师兄。” 萧秋明皱眉道:“什么师姊师兄的,难道这些妖物还有师承不成。” 涤生听到这蝎妖的叫声不由大惊,想“师姊”说起她与其师兄之间的孽恋一直都是两人之事,又哪里掺进了这样一个师弟?而且也和他们一般,化作了妖躯。 “唉。师弟你这又何苦。这本是我二人之事,与你无关。你非要在师父面前表明心迹,惹恼师父,人世不住,非自堕为妖。你又不是不知我心意全在你师兄身上。” 只见蛛网上又垂下一根银丝,一只大小不过三寸的金色蜘蛛正沿着蛛丝慢慢爬下。涤生心知这定是“师姊”的第三世蛛身了。 “此间果为妖物巢穴!”萧秋明见那金蛛爬下,叱喝一声,便又将双手雷光击去。 幸得涤生及时舞玉笛挡开,叱道:“你莫乱来!他们是人不是妖!” “涤生,她是你师姊吗?”金蛛向涤生道。 “不是。”涤生愤然道,他亦不知这萧秋明与自己究竟算何等关系了。若说自己对他有恩,却宁愿从未曾与他相识。若说有仇,这世间又哪有这般仇怨?只是奇怪“师姊”三世为蛛,竟连来人是男是女也不识了。 那蝎妖此时向两人爬近道:“方才与这位仙姊交手,在下自知不敌。我等原非妖物,只是师姊师兄二人违反师父禁门下双修之令,成了对恋人,故被师父以禁术化为妖躯,三生七世,难脱虫妖轮回受苦。我久慕师姊,便故意触怒师父,也被罚受此禁制。我等虽为妖身,却从不伤人。于今既与师姊重逢,愿长留此间,再不出外界。求仙姊饶我贱命,可容我与师姊在地下长伴我师兄尸身。” 涤生见此两妖都已不辨男女,料必为妖目所蔽。此人一腔衷情,明知毫无结果,却不惜弃人为妖,死后还要历尽磨难,何太痴乃至于此。萧秋明此人城府颇深,性格不明,莫仍伤于他手。于是便暗中戒备,如萧秋明向两妖再度发难,定要救得他们。 未料萧秋明一听蝎妖此言,却怒道:“世间怎会有这般狠毒之人。告诉我他是谁,我去寻他。若我不济,我请我师父师伯出面也定要他撤了这阴毒禁制!”此语倒是让涤生刮目相看,与自己刚听得此事时全然一般反应,不由略添一分好感。 “他便是那西昆教……”蝎妖听得有人相助,不由大喜道。 “师弟!师父对我等不仁,但我等不可对其不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难道忘了我们入门时发下的誓言?”金蛛向那蝎妖喝道,蝎妖身体一震,便即无言。 “唉。师弟,你陪我在此间又有何用呢?我受这涤生恩公破了阴山雪蛛的二层禁制,已历三世转生,只有一日之命,便要下堕幽界忘海了。” “啊!”蝎妖闻言大惊,又转向涤生看来。只见它如那蜈蚣精一般也是在头部长着个肉瘤,上有人面,此时盯向涤生,却是怨毒异常。“如此说来,是他害了师姊,怎能称作恩公!” “若非如此,我怎能尽快与师兄同归地底?似这般苟活妖身,又有何趣。师弟,我知你一片苦心,如今我只问你,你对我可是一片真心吗?” 那蝎妖恨然道:“我自愿堕于妖身,与师姊一般受那虫妖轮回之苦,师姊仍不相信我吗?” 金蛛似乎已有些疲倦,叹道:“既如此,你该知道如何出这忘情地宫的方法的。如今禁沙即将开放,我等何不助恩公二人离开此间呢。” 蝎妖一震,竟微微颤抖,似有惧怕之色。 金蛛道:“我知其不易,本不该强你随我赴死。只是我念自我归后,你必也不愿以此身独活,倒不如随我去了,三人一同受苦,方不负我们同门一场。你可愿吗?” 那蝎妖挣扎片刻,随后咬牙道:“师弟自然愿意!” 道罢这金蛛绿蝎便同时朝涤生萧秋明飞来,两人猝不及防,都被其毒刺刺中,只觉心头一凉,周身立刻一阵窒塞,灵力若瞬间消失。萧秋明灵力消失之前仍发出一道雷光,那蝎妖全然不避,被击成一地残躯绿液,未发出一声便已死去。 而金蛛放开扎在涤生身上的毒刺后却掉下地来,弥留之际向涤生道:“两位莫要担心,我二人只是暂时封住两位灵脉,七七四十九日后便能复原。若不如此,修道之人决无望走出这地宫。涤生,我去了,你要善待你师姊。她为了救你,不惜犯险进这地下禁地,此后也能在人间相伴,何其令人向往。你莫要,你莫……” 一语未毕,金蛛身上升起一股黄烟,已冉冉而逝,再也不能回到尘世。 涤生与萧秋明二人此时只是灵力被封,其他便如寻常武人一般。听得地宫巨震不休,心知那幻海金沙解禁不过须臾之间,涤生再有不舍,也只得随萧秋明跑出。果然石阶之上已是一片电光火石,微露一孔,幻光重重,已将关闭。两人刚跑出,身后便是一阵巨响,入口被金沙再度封闭。而那棵枯树也隆隆声响,从沙中降了下去,不留半点痕迹。仿佛世间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这地宫,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这人妖之间颠倒情乱的三人。 “此三人想来也实为可怜。”两人坐在沙上喘息之际,萧秋明叹道,眼角也似有一点星光。 涤生看看此人,心想“师姊”一再将他性别错认,死前更错认他为我师姊,但若不是他,我又怎会与师姊翻脸成仇,再难相见? 想到此刻两人如常人一般,要想走出这千里戈壁,怕是只能互助同行了。涤生实是不愿,却又有何计?一切际会,早就前定。 如此,而已。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沙海迷城 如若是凡人,身陷千里沙海之中又当如何? 来时飞行绝迹,金波沙浪在脚下轻过千层,是何等洒脱。而如今,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沙地中慢慢前行,那望不到边的浩瀚金光,又反射着烈日的漠然,方才感觉到人之渺小。甚而猜想这仿似柔密纤细的沙砾之下,曾经埋葬了多少生命。 然则对涤生而言,身处此境并不为苦,真正感到无奈的是身旁相伴的是一个自己不喜之人。 “你为何会到这这西域边陲之地?”涤生终忍不住开口问道。 萧秋明一笑,似已看穿涤生心中所想,好整以暇道:“秦师兄关心的不会是在下的行踪吧。” 涤生一愕,心下略生烦恶道:“你此话何意?” 萧秋明笑道:“令师姊已回犀望谷。不过在下觉得秦师兄暂且最好休去,令师姊现在似乎不太想见到你。” 涤生怒道:“这还不是拜你所赐!” 萧秋明却笑容更甚,如戏弄般道:“与在下有何相关?秦师兄与令师姊趄痦,在下还好心相劝,未料秦师兄却要出手伤我。令师姊实对秦师兄失望而已。” 涤生大怒,但细想此人所言竟亦为事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冷哼一声,自顾前行。 两人一前一后,在沙海中拖了两道长长的足印。唇干欲裂之际,终发现沙面上足迹,心中一喜,以为已近人迹,但随后便即发现,竟是自己留下的足印。两人不辨方向走了六七个时辰,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那萧秋明此刻竟还有力气讪笑道:“秦师兄莫不是在想,人间之悲哀,莫过于与自己厌恶之人同处命终吧?” 涤生怒道:“谁与你同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互不相干。”随即便换了一个方向往前急行。 萧秋明见他快步前行,意似要摆脱自己,笑一笑,却干脆在一片沙丘之阴坐下,好略避焦阳。两人灵脉被封之后,与常人全然无异,这二三十个个时辰在沙漠中滴水未进,且体格本就不甚强壮,又如何当得起水分在体内持续不断地流失呢。 萧秋明坐了两个多时辰,从另一端慢慢移来一个影子,不由笑道:“秦师兄,我们又见面了。” 涤生见到他,心知自己白费这许多力气,竟然还是回到原地,不由气一泄,也坐了下来。 此时夜幕轻垂,将四野沙浪更是染得如同碧海一般。群星寥落,比平时更为明亮清晰。连得天野交际之处都银光灿灿,仿若伸手可撷。 萧秋明捧着下巴仰望星空道:“你我若真葬身于这沙漠,不知会有多少人念及。” 涤生亦仰望那群星,不由将之幻想成为一张张笑靥,父亲秦聪、母亲桃影、陈叔叔、那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武尊萧原、还有…… 待得发现萧秋明一脸笑意看着自己,便明白此人又是故意戏弄自己,不由怒而起身,竟要在月下继续前行。 萧秋明叫道:“你可知该往哪个方向而去?” 涤生道:“往东便是了。” 萧秋明又道:“你可知哪里为东?” 涤生一呆,却哪里知道。 “那你怎不问问它?”萧秋明指天笑道。涤生一看,萧秋明所指为天狼星,在空中独秀天外,心知其所指是夜间以明星为导,如此便不易混淆方向。自从忘情地宫走出之后,既心痛眼看“师姊”亡去而自己措手无为,又心中常念故人,加之在沙漠中久觅出路不得的气恼,竟是乱了方寸,连如此简单的事理都想不起了。虽感萧秋明身处困境犹自气定神闲,但表面焉能表示感佩,全然不答话,只是往着东面而去。 两人夜行昼歇,在沙漠中东行五六日,虽未像常人般因失水而殒命,但毕竟无法调息炼气,亦感疲惫虚弱。恍惚之际,萧秋明仍时将话刺涤生,涤生也无暇再与之斗嘴。 这一日行走间远眺竟有一片绿洲,小池明珠,绿树如带,心中明知多半为海市蜃楼,总难免生出一些希冀,不免加快脚步向那里急行。 未料翻过十几道沙丘之后,并未见任何绿洲,却只见一条铁舟倒覆在一沙脊之上。 萧秋明苦笑道:“沙海行舟,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涤生道:“这沙漠之中,却怎会有这铁舟的。” 萧秋明道:“沧海桑田,人间变化本多,此处在上古仍是江洋也未可知。” 两人对着这古旧的铁舟正感气馁之际,突然天空一暗,整片红云翻滚而来。萧秋明叫声不好,急刻拉着涤生躲于那半覆于沙脊的铁舟下。两人方躲入,平地之上已是一片电光乱窜,一个个红色的球形落雷如冰雹一般击打,直将这一片沙地劈成千沟万壑。顷刻之后,雷光未歇,又是狂风乱飐,飞沙漫天,吹起条条黄龙,铁舟直欲飞去,而两人也感身将被吹化。 若在平时,对这雷暴又有何惧,莫说是天然形成,便是妖人的雷火交击,也能等闲视之。但此刻两人深切感到自然之威,不由往沙脊下更缩进些。不觉间两人身体一触,便即避开。在涤生,是仍不忘其致使自己与师姊反目之仇,对这萧秋明仍心有芥蒂。却未料此人好似也分明对自己有三分反感,不然何至如此避之不及?这几日患难与共,本恨意渐消,这一轻避,又让涤生咬牙寻思待雷暴一过,便立即与之分开独行。 雷光狂风似要宣泄尽天地百万年的盛怒,肆虐许久方才散去。顷刻之间又是一阵急雨如注,多半已在空中蒸发,只零星几道长丝掉入沙中,击出蚁穴般的孔洞来,顷刻又复原。而空中一片昏黄,云蒸雾氲,蔚为奇观。 涤生见竟下起雨来,不觉精神一振,便即跑出,又用手去接那零星落下的雨点,放至唇边,只是一点凉意,又何济于事。连日不饮不食,加之“师姊”的毒力本就超过那蝎妖,失望之余突觉双眼一花,却栽倒在地上。 萧秋明大惊,急将涤生扶起,自己也是虚弱已极,咬牙将涤生架在肩上仍回到那铁舟下,瘫坐在地上,实是不能动得分毫了。 涤生此刻不觉意识昏庸,在地上竟发出呓语来。 师姊,你为何要杀我?只为了那萧秋明吗…… “师姊”,我定寻到你那狠毒的师父,救你脱出妖身…… 师姊,你忘了当初要与我同进退,宁可不遵师命?我不理你只为身中妖毒,怕我对你无礼。如今你为何又不理睬我…… 师姊,你莫不作声,回答我 师姊,师姊…… 萧秋明见涤生瞑目不醒,只是自己不察地胡言乱语,又轻触他额头,觉得有几分烫手,不觉双眼微红,叹道:“难怪若离姊姊这般气恼,你何笨至于此呢……” 一阵倦意深深涌来,当下也昏沉欲睡,就如陷入流沙之间,静静归于虚冥。猛然醒悟此时若睡去,必将不复醒来。便轻咬舌尖,令自己清醒过来。试着盘坐调息,仍和前几日一样,体内空乏无力,往常那随意周游的真气竟是丝毫未见,仿若从未修炼过一般。 然而虽灵力仍被封,这一番调息却令精神提了几分。此时雷暴风雨散去,又复天光炽烈,等到朱阳落下,一片霞彩凄艳之时,萧秋明又扶着涤生向东而行。每当困倦无力之时,便即盘坐调息,略长气力,继续前行。他却不知那蝎妖功力本就弱于金蛛,加上方将毒刺刺入,便被他用风雷双魂引击碎,比之涤生中的毒浅了许多。虽不能自如驭气,实则灵脉阻塞已略通。就好像江堤初决,仅是一小孔,细流暗注,逐渐才能冲开一般。 萧秋明扶着涤生又走了一天一夜,逐渐现出些暗红色的土层来,心知已近沙漠边缘,希望陡增。又偶见仙人掌,用怀中的钢镖剖开,略得水分,涤生也略微清醒过来。方自回神之际,见萧秋明扶着自己艰难前行,不由一惊,立即推开他,却又顿觉心下歉然,无奈道:“多,多谢萧兄相助。我可以自己走的。” 萧秋明心下实是气极,站起后却笑道:“坐视其师弟殒命,我那若离妹子定要怪我。” “你!”涤生一怒,但随即又复黯然,突觉无味之极。淡淡道:“如能生还人间,萧兄大恩我必当深记,日后图报。” 萧秋明见他脸上神情淡漠,深知其已绝望死心,故反而平静了下来,不知为何心下亦有些失落,只是不明所以。 一冲动正待告之实情,却突见涤生身后沙地骤然下陷,露出一堆铁红色的异物来。 “秦师兄快些伏倒!”萧秋明情急叫道。 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 蜃火楼兰 一片利器破空之声直向涤生后脑而来,若非萧秋明这一喝,现在还焉有命在? 涤生急速伏倒在地上,只见一道寒光在头顶呼啸而过,耳中一片金属碰撞之声。回头看时,却见沙层中现出无数铁甲铁马。那铁马已高三丈,其背上的铁甲武士更是雄壮巍峨。 沙漠一片尘烟滚滚,竟从地下钻出数千铁甲武士来。雁甲银盔,枪矛足有四五丈之长,再看衣甲之中,蓝焰涌动,不见躯体,如同幽灵穿戴一身而上战阵一般。 涤生与萧秋明在这天神般的幽灵武士面前,直若两只奔兔般渺小,休说那长枪,便是群蹄踏过,也定将两人踩为齑粉。 这数千武士排开一字阵型,中央一红缨主将将剑一指,两翼顿时先冲过五六百骑,直直飞驰而来。地层震动,马蹄踏起烟雾便好似在两人面前立起一道数丈高的墙,这暂为凡人的两人又当如何抵敌。 萧秋明早已瞑目以待,涤生心有不甘,欲试用大力去架住当先一匹巨马。但他哪知绝世大力亦需真气作为基础,如今真气被封又加这几日水食未进,哪还有什么神力。马蹄挥来,他尚且未抱住便已被弹开,在地上连滚六七丈。而这数百骑搅起的烟尘顷刻便已将两人席卷。 眼前一片黑影迷乱,只觉身周整个世界都在震动,正当疑心自己是否已殒命之时,尘雾散开,这一队武士却全然没有伤害他们。不知是他们在武士面前过于渺小未被发现,还是根本另有目标,只见一排铁骑直向北面而去,喊杀声传遍整个旷野。 再看地平线之上,随如血夕阳,竟凭空出现一座古城。只见城墙高达百丈,无数铁塔直指天外,城中到处焚烧,将那通天铁塔烤得通红,连得城墙外护城河都是一片熔岩涌动。两人只当此城是海市蜃楼的幻象,未料那百千铁塔喷涌出燎天火焰,翻滚着涌出城外。朵朵焰花着地之际,竟也化作数万周身以火构成的兵士,直向方才那一队铁骑围来。 铁甲武士甚为骁勇,长枪挥过之处,那些火族士兵顿成漫天飞花,整个一片金色沙漠上到处红星点点。然而,那城中涌出的火之军势无穷无尽,铁甲武士虽可以一当千,但只要被那火族兵士冲到面前,火焰便沿着马腿一路蔓延,直烧进铁甲之中。“滋滋”声响之中,红焰蓝光从铁甲中冒出,飞散后铁马与武士如同瞬间蒸发,只余下两具铁甲掉落在地上。 第一队铁甲武士逐渐俱被消灭,那红缨主将再次将剑一指,又是千余铁骑冲去。这次他们换了战术,全体围成一个圆圈,跳下马来。那铁马便化作一个铁球般的盾牌阵,铁桶也似护住这千余军士。火族士兵汹涌而至,焰光在铁球表面狂绽,无数长枪从隙间穿刺而出,一片叫声之中,不知多少火焰化为灰烬。 城中铁塔喷薄火焰更烈,火海也在铁球外围燃成一道红圈,却往地层之下延烧下去。那些铁甲武士正自诧异敌人为何停了进攻态势之时,猛然从身下又窜起无边焰海,将整个铁球焚烧得如同一颗赤日在地表滚动。许久之后,铁甲纷落,这一队武士再度埋骨黄沙。 那红缨主将此时不再挥剑,只是带着剩余的千余骑冲了过去。这次他们不再与火焰士兵厮杀,也不再组成盾牌阵易攻为守,却任凭那火焰烧上身来。浴火铁骑向着那海市蜃楼中的火焰之城冲进,在力尽倒地之前奋力将手中长矛掷出,直击中城中那通天铁塔。轰然声中,无数铁塔倒塌,城中一片乱象。而铁甲武士们俱力尽而亡,坠落了一地残甲。 西风过处,那座火城终如幻影般没去,残阳之下,一地黑色的铁片埋葬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激战,随即又风化为无尽尘沙,在苍茫沙原之中散去,似乎从来不曾出现过这些勇战身死的武士。 在两人眼中,这些铁甲武士虽然身躯巨大,声势骇人,但生前定为凡人,此种攻击不值一哂,如此进攻更如飞蛾扑火,甚至有些许愚蠢。却不知这两方势力都是从何而来。 奇的是,随两人一路前行,每相隔两个时辰,沙漠中便会钻出三千武士,仍舍生忘死般冲向那海市蜃楼中的古城,同样的阵势,同样先后陨灭的次序,一次又一次在两人面前轮回往复。就像是一群记着生前遗志的亡魂,不知疲倦的重复着其死亡的过程。 在冷月悄起的时分,那古城中似乎不再有火族涌出,这三千武士终于发出胜利的欢呼,直冲入那片幻影。然而当发现一切只是虚无之后,竟都默然在月下将长枪刺入自己的喉间,再度化为飞灰。在红日东升的时刻,他们永无更改的在地下苏醒,依旧复制着昨日无数次弃命的过程。 两人虽已明白这些不过是迷途的亡灵,在死后只知一遍遍重复生前的行为,但亦为其悲壮而动容,恨不能尽快离开这一片沙海,不忍再一次又一次地旁观这凄惨的幻影战场。 随着地表颜色越来越深,两人终于走至沙漠边缘,一片重岩,深壑如堑,虽依旧荒凉,总是脱离了那无边干漠。纵耳中依旧喊杀之声不息,那不知疲倦不停赴死的武士也终不再出现于面前。 两人见这深壑之中植被遍布,想多半会有野生果树,这近十日不食如何禁受得住,于是便翻过断崖,直往地下攀去。 待得费尽力气到了沟底之时,终发现一些沙枣树,其果干瘪苦涩,实难入口,但对此刻两人而言,不啻天赐佳肴。 “秦兄你为何这样狼狈?”萧秋明见涤生腮帮整个鼓起,胸前皮囊碎屑遍布,不由取笑道。 涤生欲出语反讥,无奈嘴中塞得太满,急切间又不能咽下,只得快嚼几口后暂吐在掌中向萧秋明笑道:“你休说我,若有镜子,不妨照照尊容。” 萧秋明愕然一抹嘴边,却也是满手狼藉,直若给他画上一圈髯须一般。一时之间两人不由都大笑起来,十余日疲惫绝望至此终将消弭。 “离开此间之后,秦兄将何往呢?” 涤生想了一想道:“我仍是回化显边关寻我双亲。” 萧秋明含笑道:“为何不是去向那犀望谷。” 涤生看看他,方觉这十几日下来略生友情,前临分别之际,稍有不舍,闻此言不禁又有些不快了起来。不由变色道:“这与你何干?” 萧秋明不知为何却冷笑道:“只怕秦兄仍未忘情于令师姊吧?” 涤生见他一脸尖刻,厌恶比以往更甚,怒道:“我与师姊已恩断义绝,此后除非无心偶遇,不然我绝不会去见她。” 萧秋明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只望秦兄言行一致,说到做到便好。” 涤生看着他,双眼直将冒出火来,深悔这十日与此人同行,宁可独自葬身沙漠,也不愿再与此人有一刻相处,当下便起身欲行。 未料此时这沙枣林中却飘起数十点寒光,直如一双双眼睛般在周围浮动,待得在周遭围定,却现出身影。只见蓝光浮动,周身透明,只有一双眼睛闪着金黄。或为人形,或为狼躯,如鬼魅一般的七八十个幽影将两人围定。两人虽然饱啖沙枣,恢复了些体力,但真气仍是一丝俱无,在这些鬼物包围之下焉能突围。 两个人影飘近,朝两人挥动气雾一般的手臂,其意似是要两人跟随他们。两人未曾答应,却未料林中一片寒风凛烈,那七八十个影子都飘飘忽忽围拢了过来。人形幽影手中执着三叉戟一般的透明武具,而那狼形的幽影更是张开血口,露出尖牙寒光,意欲近前噬来。那当先两人发出点怪声,似是喝住众人,随后又不停向两人挥着手臂。 萧秋明见其似乎并无伤害之意,只是要他们跟随前行,便道:“尔等要我二人去向哪里?不必恫吓,随尔等去便是。” 未料涤生听得他此语,却猛然喝了一声便往那些幽影冲进,情似拼命。却不意扎来六七柄透明的三叉戟将涤生栽倒。 萧秋明大惊,取出怀中钢镖放于颈边道:“若伤了我这同伴,我也决计变作和你们一般的鬼魂,再与尔等见个真章!” 那当先两人发出怪声指挥属下将涤生架起,并未伤他。萧秋明见涤生无恙,便放下手跟着那两人前行。涤生怒极,在几个幽影架举之下左右挣动,但如今只是凡人,又如何能挣脱。 两人在这一群幽影簇拥下沿着地壑前行,遇山崖却全然不避,直直往山壁间穿过,直若无物。等到穿过几个山腹之后,却到了一个所在。只见青石为墙,高近十丈。箭楼之上几点磷火化为兵卒守望,护城河皆为一片白雾构成。而城中却高低错落,屹立着数十个尖顶圆拱的高塔,塔尖之上时有幻光闪耀,直若火焰喷涌。 这岂非正是沙漠海市蜃楼中,令铁甲武士亡灵不弃不休,誓要攻下的古城?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圣王禁域 进入城中,那数十士兵与狼的幽影便化作一团白雾,散了开来。涤生也下得地来,既已到此间,不妨也随之深入探个虚实。只见城中到处迷茫一片,雾氛围绕,时而变化做空中的士卒奇兽,向几人窥看。偶有牛首蛇身的异兽飞近,又伸出蜥蜴般的长舌欲向两人伸来,却吃那两个士官模样的幽影恐吓一声,再度飘远。 一道长阶直引向中央最高的一座圆塔。方才在城外看时,这些圆塔不过十余丈之高,但走至跟前仰望,却见远探云霄,望不到那尖顶,不知高有几百丈了。 自踏上长阶开始,身后便飘来数百磷火,方方正正地摆了个阵型在几人身后,而道边每隔数丈便是一方石屏,其上雕着千军万兽,随几人走近而在石屏中移动,如摆开阵势要冲出厮杀一般。 一道高六丈的门缓缓开启,走入之际,身后数百磷火同时发出一声不明其意的呼喝,便自退下。而塔身之内,却响起乐声,虽然旋律甚为奇异从未听闻,但亦不出金石土木之音。四壁雕满花草山河,在绯色雾气中竟自轻飘,且传来一阵百花芳香。而十丈之上又雕着云层轻涌,十数金龙在壁间舞动,又离壁飞出,上下飞行片刻后又回到壁间成为那毫无声息的石雕。 涤生大声道:“尔等究竟是何等人?弄这般玄虚。既有事,何不尽快出来相见。” 他这般呼喝却吓坏了那两个士官幽影,双手招处,似有重物压在两人腿弯,要强令两人跪下。涤生虽不肯,强自挣扎,但如今已是凡人,又如何能抵得过这鬼魅般的力量,被迫跪下之际,嘴中尚在谩骂。 “圣王之前,休得无礼!” 只闻一人喝了一声,如奔雷般在两人耳中炸响,整个塔中都被这声一震,壁间万物停止了运动,而那两个幽影士官闻声更是方做出一个举步欲逃的样子,便已被震散成两点磷火,仓皇飘出塔外。 两人心知这是以真气所致,若是常人,闻得这一喝声轻则昏迷重则心管断裂,即如那雪神的镇神吼一般。两人虽未被震晕,却也觉气血翻涌,说不尽的难受。 “如此看来,你二人都非常人?” 只见一人从雾中飘来,身着阴阳袍裙,手脚细长,头顶盘髻戴着一个金钩冠,显见是修道之人。只是面白如傅粉,一丝血色俱无,且双目间距甚大,几退至额边,且瞳目金黄,内竖一道黑线,似蛇目而非人眼。 萧秋明笑道:“如此看来,阁下也非…常…人。”这“常”字自然是要刻意说得模糊些了。 那人却也未恼怒,却飘近围着两人绕飞一圈,又道:“原来不过是两个二八少年,想来也不会是那人间武尊了。” 两人闻言一惊,萧秋明道:“尔等为何要找我……为何要找那武尊?” “既不是人间武尊,何必与他们多话,杀了便是。” 只听得空中一个苍老的声音,虽未有意高声,却也震得四壁摇晃了起来。 那非妖非道之人此时转过身拜下道:“灵武陛下,此二人虽非武尊,但必有关联。我那血影晶球之上,武尊之气在方圆数百里之内出现。此二人中必有一人与那武尊有血缘关系。” 只见雾气散开,塔内现出三架玉座,高可十五丈,其上端坐三个帝皇装扮的人物,直有四十余丈之高,周身皆为磷光烟气所构。方才发出声音之人坐在右边下手,金鎏冠下长眉与两道胡须竟都为白龙组成,眼中涵光聚影,直若两道深潭。 “三弟你怎和生前一般,只知打打杀杀。既已请来,当好生款待,如此客人才愿告之那武尊行踪呢。”左首之人向那“灵武帝”道。此人闻声又分明是个女子,其声娇媚异常,如熏风暖香,闻之即叫人恍惚,只感无比亲近,恨不能当下便听其言践其行。 涤生便觉心旌一摇,全身涌起一阵暖流,心知有异,急刻收束心神。而萧秋明不知何故,却未受其影响,笑道:“既知我二人为客,岂有这等请法。” “啖星姐,你就让我杀了这两个小畜生吧。九州之内,谁敢对我等如此无礼?”那灵武帝怒道,传在二人耳中更如裂帛惊涛一般。 那唤作“啖星帝”的女子格格笑道:“三弟你当如今还是三万年前吗?休说我等已无法再回世间,即便能回人世,谁还识得我三人?” 灵武帝怒极,全身磷光闪烁似要站起,但中间一直默不作声的圣王却叹道:“三弟你委实性子万年不改。休说这两个小娃娃,如今世间有那几千载修真之人,恐怕对我等来历也不甚知晓了。你依旧是舍不得生前啊。枯龙子,你既言这两个少年与那武尊有关,还不尽快问出其下落来。” 那枯龙子向中间的圣王跪拜道:“泰辰陛下,既得武尊血亲,也未必定要找到那武尊了。只需将武尊血亲之人炼化,用其生血祭奠,亦可使四陛下聚魂重归。” 啖星帝道:“如此可令四弟改掉血誓?” 枯龙子道:“这个倒是不能,唯有将人间武尊的命楔炼出,与四陛下阴灵化合,方才能去掉血誓。” 啖星帝叹道:“如不更改血誓,四弟重归岂非仍是与我等为敌?” 灵武帝喝道:“我却不怕他,铸形重归,我才能与他真正见个高低。不然像现在这般,虚幻地杀来杀去,纵再杀上个几万年,又有何意义?” 啖星帝笑道:“莫非你忘了我三人是如何被困入这禁域成为散魂的了?当年我三人联手不过与四弟同归于尽,仍不能阻他血誓,你真的认为自己一人可以?” 灵武帝怒极,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不作声。 中间那泰辰帝沉思片刻道:“既如此,枯龙子你好生款待两位贵客,打听出武尊下落令其来此最好,不然只有出此下策,以武尊血亲生血祭炼了。” 道罢之后,这若实若虚的三个“圣王”便在一片雾霭中慢慢隐去。那枯龙子跪在地上,直待三人全然消隐方才转过身来。 涤生虽尚未听懂几人所言何意,但大体已明他们想要找到武尊的意图,正欲放声喝骂时,未料那萧秋明却向枯龙子道:“若我二人未将武尊行踪告之,你会如何处置我们?将我二人一起刺血生祭?” 枯龙子摇头道:“圣王绝不会滥杀无辜。” 萧秋明笑道:“不会滥杀无辜的圣王也包括那白眉白胡子的灵武帝吗?” 枯龙子一愕,吓出一身冷汗来,幸得那三圣王隐形入定后便对外界不知不闻,沉声道:“休要胡言乱语!且如非武尊血脉,常人之血只会污了四陛下魂鉴,故不会要你二人都死。” 未料萧秋明闻此言却似松了口气般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枯龙子与涤生不禁同时问道:“放心什么?” 萧秋明却向涤生一指道:“他便是那武尊的亲生儿,既与我无关,在下这就告辞。” 涤生大惊,万没想到萧秋明此人如此贪生怕死,为逃命竟诬指自己为武尊血亲,见他面不变色地撒谎,心下实是厌恶以极,竟也不出声否认。 萧秋明好整以暇便要往塔外走去,那枯龙子立即飘到他面前挡住,用手指道:“你且休走!我怎知你二人究竟哪个才是武尊之子。”那指尖上隐有红蓝两点光芒闪烁,如毒蛇双睛一般。 萧秋明道:“你是如何寻到我二人的?” 枯龙子道:“血影晶球可显武尊之气,如非本人,便是从其血亲身上而出。” 萧秋明笑道:“既如此,你何不取出那劳什子血影晶球,我二人就在跟前,岂非一测便知?” 如此一来,连涤生也难以弄清萧秋明此举是何意了,如那血影晶球真能测出二人之间谁才为武尊亲儿,那番谎话岂非不攻自破。他至今未知自己身世,只以自己与武尊只有那一次同生共死的经历,又何尝会想到如若血影晶球真能测出,他又该如何会相信自己身世的真相? 那枯龙子听萧秋明此言觉得甚是有理,当下便将手一招,一道白光向塔外而去。片刻后几点磷火抬着一个晶球飞来,送到他手上。枯龙子轻咬指尖,滴下一滴鲜血,只见晶球之上慢慢现出两人身影。 正当枯龙子观望晶球之时,未料此时萧秋明却瞬间纵起,双手挥处两道雷光便直向妖人而去。枯龙子猝不及防,一手挥起一道光帘挡住萧秋明雷光,另一手上的晶球却无暇顾及,被雷光击得粉碎。 “秦兄快走!这里由我来应付。”萧秋明向涤生叫道,却飞在空中与枯龙子斗作一团。 这一番变故休说枯龙子一惊,连涤生都吓了一跳。他不知萧秋明中毒比他轻了多倍,加上在沙漠之中时常调息,灵脉被封既浅,这连番冲击之下,终于在方才打通。只是仍未全部恢复,所以发出雷光比以往要黯淡七分,虽将围来的磷火击灭,但在枯龙子红蓝罡气连番攻击之下已极为被动。 “秦兄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萧秋明一边苦苦支撑,一边向涤生喝道。未料到涤生竟是个死脑筋,见萧秋明舍命为救自己,竟一动容在原地盘坐下来,也自调息炼气,只望尽快冲破灵脉封制,好与萧秋明一同杀出。 “你这蠢人!是想陪我一起死吗?我可不要你陪。除非是我那亲亲若离妹子!”萧秋明渐渐不支,却仍在向涤生呼喊,且不惜又以旧话来刺激涤生,只望涤生一怒离开。然涤生此时已心内一片空明,虽真气仍然一丝无存,却神光内盈,身外化境无物无我,只是闭目静坐。 萧秋明见涤生全然不理不睬,只是在地上静坐,心内一急,那枯龙子手中挥出千道红蓝光束骤然暴涨而起,将萧秋明雷光击散,随后化作一道光网直将其困在其中。 枯龙子心疼晶球被毁,心下实是怒极,一双金目之中,两道竖线变得鲜红,逐渐将整个瞳孔染遍,竟游出两条赤练一般的红蛇,直向萧秋明头顶神宫及胸前心房而去。 萧秋明看涤生仍在地上静坐不动,暗叹一声,闭目静候毙命之时到来。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一章 花魂灵音 红蛇在萧秋明额头及胸口长舌吞吐两下之后便要破肤钻入,未料此时骤然强光一闪,塔内到处飘着虚光幻影构成的玉兰,在空中旋转一圈后便发出一声乐音,向萧秋明身上的光网飞来。如同万人同声歌唱般发出一声强音,那光网便即消失,且两条红蛇也齐头断开。 那枯龙子万般惊慌,急忙跪下道:“啖星陛下休怒,我只是恐吓他一番,并未真打算取他的命。” 只见空中飘过一点玫红星光,却又不似灵珠,又闻那女声道:“你这血河双龙若入人体内,沿七经六脉逆行,不将人血气啖尽绝不停止,如此还焉有命在。你恨其毁了你的血影晶球,却怎也忘了要找到武尊须从他身上而得。若非我未入定,岂不误事?” 萧秋明见空中这点星光飘动,便将怀中钢镖掷去。一道寒光直向那点玫红而去,离近仍有三尺之遥却在空中定住。 萧秋明向空中叫道:“你可看清了,这正是我萧家之物。我便是武尊萧原之子,妖道那晶球已被我毁去,再要找到我父亲定是不能。尔等也休想从我口中探听出其所在,趁早取我生血便罢。秦涤生,你若还顾有两分共患难之情,趁早离开此间,瞩我师父为我报仇。且我那若离妹子也托付与你,好生对她,休再要记前嫌了。不然我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道罢便走至中间闭目跪坐朗声道:“我已自愿献我生血。既称圣王不伤无辜,望早令秦兄离开。” 那啖星帝却并未回复,一点玫红却自飘到涤生头侧,一道柔媚细声传入涤生耳中:“能得佳人痴情若此,君何其幸哉。” 涤生本自盘膝静坐,正自调息凝神,只望早日打通灵脉封堵,闻此言不由一震,讶然睁开双目。 玫红星光又自飘远,空中传出笑声道:“既是一片孝心,我何能不成全,以你一腔热血,换至爱两人性命,你也不算白白牺牲了。” 只见两道光翼将萧秋明后背架起,如一对翅膀般使其缓缓飞起。萧秋明自忖必无幸理,只是看定涤生,却不自觉头发已经散开,三千尘丝逸飞如云,一双烟波含泪,瓠犀轻开欲语凝噎,似要在生前最后一刻将涤生深深刻入永世记忆之中。 涤生此惊非同小可,他从未想过,这个时时令自己反感,非友非仇亦友亦仇的萧秋明竟然是女儿之身。如今反思,实是有着种种迹象暗示,早该明了。若离何以故意与其亲昵而伤我心?地宫之内“师姊”为何直认其为自己师姊?沙漠铁舟之下两人轻触为何惊慌避开?又为何一再拿师姊气我,直欲令我死心? 此刻思之,萧秋明百般刁钻岂是可厌?分明就是女子心多作怪。而其如此戏弄又缘由何处?想沙漠之中,昏迷之时,朦胧听得其一句“你何笨至于此呢”。当此之时,涤生只觉自己委实愚笨。前有师姊,后有这萧秋明,玲珑心窃却只换得自己的薄言情伤。 仰望秋明在空中盈盈泪容,直至此刻都不愿亲口告之真相。又思及若离师姊故作冷淡,轻恼薄怒之中又怎全然掩藏得住深情未改?两张愁颜在面前分合缠绕,一时之间,都难以分清是哪一张更悲戚了。 想到此处,又见秋明冉冉升空似要没入塔内无边雾霭,一阵激昂在体内洪奔浪走,犹如滔天骇浪将身内冲击得千疮百孔。无数热力如深渊之中沉睡千年的卧龙骤然飞行,不再存有躯骨,不复世间一切空间。 涤生长啸一声“孰敢伤她!”身周便散出千丈白光,似银发,似蛛丝,似雷电,又似淬火长枪,将整个圆塔刺穿。城中白雾之间的无量数磷光全往这座塔前聚拢,连得石屏之上的千军万兽也全都化做实体,星飞电卷般涌入。 涤生在白光之中旋转上升,似银发又似蛛丝的光幅如同亿万触手,将磷光击碎,将幻兽化为虚无。枯龙子双手指处,两条红龙穿破重重光雾围绕在涤生周边,看似已慢慢将涤生逼紧,但白光闪得两闪之后,两条红龙亦在光中褪色,散为粉末。啖星帝那点玫红星光在空中转得一转,骤然散出千朵玉兰般的白花,如在疾浪中上下浮动。这些白花似在慢慢吸收着白光,随着逐渐扩大,白光略为减弱。 不想涤生怀中早飞出那送月花,空中千朵红莲顿时与玉兰旋转对碰,满天满地之间都是花影成双。到得最后,红莲与玉兰相对重合,变作时红时白的虚影,淡没在空中。送月花悬在涤生头顶,却使得涤生身周的白光更盛,并将整个古城的磷光白雾冲散。数十圆塔轰然倒塌,若自空中观来,百里群山都被白光所侵,又如一道漩涡将整个山脉冲出圈圈螺纹。 塔中三个玉座尽皆粉碎,泰辰帝与灵武帝也从入定中醒来,连同啖星帝一起恢复成为数十丈身高的巨人,围着涤生。此三人身躯时实时虚,方疑为金石之躯,又化作磷光幻雾。无数气旋将涤生围入,一时间只觉身陷入漩涡中一般,三个巨影在身周旋转得越来越快,彼此连为一体,幻影重重而不可分辨。 恍惚之中,似觉无数敌人围来,玫红、深赤、碧绿、金黄、玄黑,千万道光柱直刺而入,又有无边寒雾毒烟涌入,裹着涤生发出的千寻白光,自地底直冲上天,又将天野云层碾碎再度沉入地底。千色缭乱,万光交织,这幻城禁域之中,亿万磷光纷纷被白光炼化。自洪荒而来的三圣王加上那枯龙子合力与涤生交战,竟彼此相持,不能凌驾上风。 到得最后,在光影分合之中一颗外银内红的灵珠高悬。灵光扩散之际,将那三圣一道的灵珠也自逼出。休说涤生自己已然失控,连得那三圣王都感到面前这颗异样的灵珠似乎有着无穷的吸力,丝丝逸出的红流要将己方数人的灵珠都慢慢拉去。 啖星帝见事已危急,再迟疑片刻必被这红流吞噬。于是其灵珠在空中颤得一颤之后爆散为道道黑丝,空中响彻清灵的乐音,那黑丝逐渐化作波纹涟漪,如在空中移来一个淹没天地的水塘。千朵白花再度飘在空中,又纷纷坠入这黑色波纹,如在荡漾水波之中化尽花魂,一阵香氛之下,那花影波光之中又浮出无数个影子: 对着腐尸纵情呼唤的蛇妖…… 看着夫君灵珠慢慢堕入下界的苦竹夫人…… 被母亲桃影手中寒剑慢慢刺入胸膛的武尊萧原…… 以蛛丝将师兄团团裹紧的“师姊”…… 满脸委屈幽怨,又变作冷漠的师姊若离…… 常将嘴角一弯,现出无限挪揄之色的萧秋明…… 若不能至情至性,生又有何趣? 虚空之中仿佛听到心中一个声音如此向自己问道。他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正如他完全不知自己灵珠之中隐藏着一个天魔的忆念。出尘世以来,他所遇所感皆是为情所苦之人,际遇岂为如此巧合,一切都是前生注定。 若不能至情至性,生又有何趣? 涤生如此再问自己一回,猛然抬头,依旧见到那如同肋生双翼的萧秋明犹自在往一片虚冥之中冉冉升去。此时已无法再见到萧秋明的面部,但偏偏那泪眼痴望的神情亦如水中花,在到处飘浮流转,令自己避无可避。 他自然不知这是啖星帝拼死发出的花魂灵音,以对手的心魂为媒,将其忆念中愁情离索化为虚实相应的幻境,使当者陷入自己的心象迷局。然而此术也甚为危险,若遇敌手意志力超过自己,或者不幸碰到一个冷漠无情之人,啖星帝自己便可能会被陷入三界之外的虚空,虽未永寂,却再无回归三界之机,永受颠倒迷离。 若说涤生此前与若离之间的分合矛盾只是萌芽,尚且有些懵懵懂懂的话,如今啖星帝这花魂灵音却完全将他宿因之中的情性激越完全激发了出来。此后多年,行事每不免于偏激,又将增添多少可叹之缘? 只是当下已陷入啖星帝设下的迷境,令涤生慢慢沉入一片虚冥之中……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二章 九州传承 此是何处? 没有光 只闻水声滴打 一滴,又一滴 涤生如同对着一口水缸,黑漆漆的水面依稀可见自己双眼的反光。那双眼中没有了方才的激越,没有了那些缭乱的人影,余下的又是何物? 是迷茫,抑或淡漠? 那装出的漠不关心,那刻意为之的嘲讽和刻薄。 涤生不由在这幽黑虚空之中纵声喝道:“这是在哪里?你们把萧,萧姑娘如何了?” 语声拂过水面,惊起圈圈波纹,又传过阵阵回音,仿佛涤生只在自语自答一般。 他便在这虚空之内行走,想要找到出口。他的身影在水面消失在右端,又从左端出现,如此循环往复,永无出期。走了许久之后,涤生明白自己休想如此轻易脱出这重困制,便只盘腿坐下。那道水影横亘在他面前,仿似空中一面晶墙。 逐渐那水影之中除了闭目静坐的涤生以外,又在上方的一角现出萧秋明的影子。她被两道羽帛缚住悬在空中,亦是瞑目不醒,只是面上异常平静,只如安然睡着。 “你休要担心,我等并未打算取她生血。”空中传来啖星帝的声音。 涤生闻声立刻睁眼,却未看到水影之上萧秋明的身影却在一道皱褶中隐去。他四顾并未见到啖星帝,站起道:“尔等究竟是何人?为何定要找到武尊?” 啖星帝叹道:“你可知人间武尊的来历?” 涤生愕然道:“不是九州二十五年一度武尊大会,力压群伦者的称号吗?” 啖星帝道:“那是否又有人想过,为何每一届武尊大会胜者皆为一国之尊,且该国之后总能成为诸国盟主呢?” 涤生将听闻过的九州历史略为回顾一番,萧原之前是赤水国君英熙王林雷,林雷之前又为蓝陵国国君,萧原之父萧季刚。如此思来,九州诸国每一次结盟几乎都在武尊大会之后,而盟主也恰为当期武尊。若说巧合,又为何一直如此?但偏又无人质疑,似乎从上古开始就已经习惯了如此规律。 啖星帝道:“每一任武尊虽都身负异禀,勇绝人间。但九州之内,奇人异士何其之多,缘何总出身皇室。这实则都是自古传承而来,武尊身中有一命楔,二十年一流转。此命楔不但能赋予该期武尊以绝世异能,且亦为诸国牛耳,令九州有主,万姓廿载休养,方来应那百年四劫。” 涤生道:“如此说来,武尊竟是自上古以来就有人传承下来的吗?” 啖星帝道:“不错。且创造武尊命楔之人,正是我那四弟真武子。” 涤生惊道:“照这般说,尔等岂非……” 啖星帝叹道:“正是,我四人正是三万年前,九州仍是一片汪洋大泽时洪荒部落的首领。上古之时,九州之上唯有这一支人类部落繁衍生存。因感我等宗祖将部落群氓带出荒洲,躲过百万年难遇的洪水和海底火山喷发潮,便将我家族尊为部落之长,世代都由我家族沿袭,族中兄弟手足共为部落至尊。数万年间,部落人数多不过数千,因而这一传承一直平稳不变。然到了我四人这一朝,部落已有十数万人众,且栖息幅员也比过去扩大了百倍有余。人若一多,其心岂能谐?我四弟生来性傲,加之身边有奸人怂恿,逐渐不满这同尊共治的传承,意欲独尊一方。加上与我大哥之间另有误会,便开启了战端。我四弟之力,非我三人能及,最后我三人合力将之击入血河深渊,将他生魂永世禁制在幽冥之中,但我等也被他临死一击而同丧性命。我四弟寂灭之前发下血誓,我三人永被囚于这禁域之中,不得重归生死轮回。而我四弟灵珠所化命楔将借他人肉身转生,百年四劫,令九州永不得安宁。除非我四弟复归,我等不得脱困。然则直接聚魂复归,不将那命楔化合,我四弟便会变成永无心神的战鬼,休说我等,便是九州诸国恐怕也要毁于他之手。你既从沙海走出,应当能看到他昔年部下亡灵是如何万年不忘与我等作战的。” 涤生想到那沙漠中永不知疲倦,存在只为了厮杀的亡灵武士,若此类蔓延向人间,将是九州何等之浩劫。当下皱眉向啖星帝道:“这数万年间,难道就没有武尊传承者走近你这禁域吗?” 啖星帝叹道:“因我四弟设下的百年四劫,人间武尊必出现在帝皇身上,又怎能轻易来这荒无人烟之所。数千年前,曾有一武尊已接近此地,只那时我等未有那枯龙子相助,不进禁域,我等全然不知,错过了一次机缘。且武尊永冠人间,既走近周边,我等部下这些幽魂鬼影也未必能将武尊缚来。未料你二人从沙海走近禁域,身有武尊之气却为凡人,故此便轻易将你二人带来此间。只不过没想到你二人皆为修道之士,且你身上灵力深不可测。若非你情缘纠缠,被我花魂灵音摄住心神,我等险些灭于你手。只是你被困之后,灵力突弱,只与初修道者相当,这又是何等缘故?” 涤生闻言暗运气息,觉又如在沙海之中一般几近常人,之前爆发出的无边灵力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亦是不明所以,当然也不会知道方才乃是天魔忆念之功。“若武尊落于你们之手,会如何处置?也像对其血亲一般以生血祭炼吗?” 啖星帝道:“若不得武尊,以其亲子之血祭炼乃不得已为之。只需炼出武尊体内那道命楔,并不会伤到其性命,至多不过又变为寻常武人,失去七成功力而已。” 涤生想到萧原那回为救秋明,直将生死等闲视之,便道:“若将武尊寻来,是否便能放了萧姑娘?” “如若你真能助我等找到那武尊,炼出命楔,我向你保证,决不为难萧姑娘,只是暂留她而已。不过……”啖星帝又略为柔媚般笑道。“你那萧姑娘为保其父,才毁了枯龙子的血影晶球,并不惜牺牲自己。你若将她父亲带来,难道不怕她恨你吗?” 涤生咬牙道:“但求能保她无恙,纵再被误会,又能如何。” 啖星帝叹道:“世间真有如许多痴情儿?如此,我也望能早日复归,看看三万年之后的多情人间究竟为何物。” 涤生只是感佩萧秋明舍生救己,加之此前用意深忱却被自己横眉冷对,一心只要助她脱困,又哪里是这啖星帝言中这如许多儿女之情。另有一层他自己亦不自觉。涤生他虽然至今都不知那萧原是自己生父,但自从边境相遇之后,便隐约感觉与自己息息相关。萧原负如此重伤,他亦悬念关切。听啖星帝所言,人间百年四劫,每一届武尊易位之时总有腥风血雨的不祥战祸。若再无这命楔前定,萧原未使不可逃脱开这武尊的宿命。故此他是决心找到萧原,想为了救出亲儿,也必肯随他来到此间。 此时却闻空中另一声音冷笑道:“我三人三万年间在禁域专于修为,早已今非昔比,四弟被封血河深渊三万载,此消彼长,即便化为战鬼,你焉知我三人不是其对手?舍近求远,既得武尊亲儿,以生血祭炼就是,何必假手他人,还要求那武尊来此。我看二姐你仍是难忘旧情,只望四弟恢复生前记忆。” 啖星帝道:“三弟你休胡说,这几万年来,你岂不知我死心塌地只愿跟随大哥。” 灵武帝道:“你最后嫁于大哥哪是对他情有独钟,分明是叫我二人死心。却不料促使四弟提前发动,以致我等才有这万年禁困。” 啖星帝叱道:“三弟你疯了,若让大哥听到又生多疑。” 只听得灵武帝闷哼一声,如难以置信般道:“二姐,你竟向我动手?我三人万载共患难,你竟向我动手?” 涤生目不能见,耳不能听,只觉空中无形之气彼此激烈冲击,如同两人斗在一起一般。耳边却传来啖星帝细如游丝般的声音道:“我且将你送出,你千万不要回头,只往外急行。你那萧姑娘我保证没人能动她分毫,只是你需尽快将武尊带来,不然难保我这三弟不下釜底抽薪之策。” 语声方落,涤生只觉身周黑光爆散,那一片水影如同镜片一般碎开,在一股大力的推动下如在地底穿行。等到双目能够视物,却已在那禁域古城之外。 涤生只觉身后热焰重重,且夹带怒喝之声,仿佛有一个千亩大小的人头喷着怒火疯狂追噬自己。涤生此时灵力虽未全部恢复,但轻身功夫已能如常使用,便一步不停地向前纵跃,遇到山壁也不知回避,直若无物般穿过几个山腹之后,身后追噬的热焰瞬间缩回。 涤生站于一棵沙枣树下,狭长的树叶带着金黄的果子絮絮落下,涤生默然捡起一枚塞到嘴中,想起萧秋明此前嘲笑自己的样子,不由自语道:“萧老伯,你如今会在哪里?”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三章 红尘奇俗 越过层崖相对,趟过蜿蜒山溪,或青林红叶,或莽石云松。 经历了三个世外异域之后,涤生终于又重回人间。再度相逢的人间又是何等风光? 只见山间小城,绿水缀为阡陌,竹楼吊脚静驻溪流之上。彩幡红灯缀满每个楼脚,群楼之间圆石为径,边缘染着重重苔绿,加之芳菲飘絮,整座小镇宛如画中。 奇的是小径之上并无人影,只见竹楼之间绿窗轻动,似乎整座小镇的住民都躲在屋中,又不住往外张望,带着些异常的气氛。涤生正自疑虑是否该向人打听方向之时,却被一人拉着往一座竹楼里急奔。 “你这外乡人怎么这时候来了。时辰快到了,还不快随我躲进去。” 一个提着竹箩,似刚从水边洗衣归回的村妇将涤生拉进一座竹楼。楼中亦躲着几个年轻女子,此刻正兴奋异常地从窗口向外窥望着。见村妇此时将一个外乡人拉入,不由稍有嗔怪。 “阿妈你真不晓事。队伍就要过来了,哪有时间迎客呀。” 村妇放下竹箩道:“既然来不及了,只好从简。他偏要这个时候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几个女子撇撇嘴,但随即笑靥如花般地将涤生围起,令他在屋中专用来招待来客的雕花凳上坐下。随即几人手拉手围着涤生转圈,并齐声唱了起来: 五月的云儿高挂起,条条大路东连西。 远方的哥哥莫要去,山里妹妹欢迎你。 短短一阕唱罢,几个年轻女子又从神台之前捧来几杯米酒,笑吟吟地端在涤生面前,示意涤生喝下。涤生何曾见识过这般迎客之礼,方且犹豫之间,其中一个女子又催促道:“快喝快喝,莫要误了我们耍子。” 那村妇呵斥道:“冬娃可不能失礼。” 那冬娃扁嘴道:“还不是阿妈你这个时候把外乡人拉来。” 村妇却也一步不让地道:“我们昆裔族什么时候有见到客人不招待的,请到来客就有福。” 涤生见这对母女几乎为己争吵,便急从几人手中接了木杯,喝下那土酿的米酒。 几人见涤生喝完迎客酒,齐声欢呼一声,竟一个个挨近在涤生额头亲了一下,随后便又跑去窗边候着。涤生出不及防,额头已落满几个唇印,正自脸上一红,那几个异族少女哪里还会管他,在窗边兴奋莫名,连连小声叫道来了,来了。 只听得楼外陡然响起一阵吹打之声,筚篥锣鼓交响连天。楼中几个少女欢喜得连连跳脚,骤然齐声唤了一声,奔出楼外。 只见全村青年男女都跑出竹楼,围着一个队伍跳舞唱歌。那个队伍当先一个老人穿着红衣红裤,身上挂满锁片,一边前行一边叮当作响。其身后除吹打鼓乐之外,又有十数包着头巾的男子抬着贴满红纸的三牲,又有两人抬着一个装满金银稞的竹箩。路边成行齐唱欢跳的少女摘下头饰之上的鲜花,往这一行人身上洒去。 涤生全然不晓这是什么仪仗,不由道:“是有人要成亲吗?” 那村妇此刻也望着窗外,满脸喜气,向涤生道:“族长的少爷派来催妆队伍了。客人你们那里没有催妆的习俗吗?” 涤生那村中凡男女成婚虽一样有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六礼,但催妆这一环节却每每忽略,故也颇为好奇地看着那催妆队伍如何行礼。 那全身通红的老人必然是媒人,只见他带着整个队伍走到一幢挂满彩线的竹楼前,向楼中唱道: 青鸟飞过日偏西,凤凰梳妆到何期? 杜鹃染遍映山红,新郎盼妹把泪滴。 那竹楼中传出伴娘的声音道:“你莫急罗。” 这句一出,全村少男男女都同声叫道:“媒爹不急新郎急!” 那伴娘又唱道:“三天之后好风光,哭别阿妈去成双。阿妈不舍把门关,急煞媒爹心慌慌。” 那媒人听得此句笑嘻嘻将礼帖高举过顶,走上竹楼的木梯。一妇女出门接下礼帖,却指挥着身后几个女子将一盆盆水泼在媒人身上。涤生一惊,以为事有不谐,却未料那媒人笑得更欢,而全村男女也唱得更欢快了起来。身边的村妇一解释,方才知道催妆之中若女方将媒人浇得越湿,代表对男方聘礼越满意。 浑身湿透的媒人从木梯上走下,随着吹打声更为剧烈,女方也将嫁妆一一搬入依仗之中,将由催妆队伍送回男家,随后便是等待三日之后正式成亲了。 涤生正自看得有趣,却不料听得几声惊呼,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个金黄的影子从几座竹楼之上飞纵而来,如一道金色电光瞬间便冲入催妆队中。嫁妆彩礼散得满地都是,那媒人却被提了起来。 众人尖叫声中,只见一只浑身金毛的猿猴之属,身高十尺有余,一双漆黑的巨爪将媒人提在空中左右打量,随后失望般地掷在地上。左右环顾一番后,似在慌乱的人群中寻找不到自己的目标,便啜起唇仰天尖啸了起来。 几个胆子稍大的青年拾起地上的竹竿欲向这只金猿击去,却不想惹恼了它。只见这金猿咆哮着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两个又大又硬的指掌挥动之处,竹竿断裂,青年纷纷倒地。 涤生此刻虽然灵力尚未完全恢复,但比之常人总是多了些轻身腾挪的功夫。一见这牲畜将要伤人,便急从窗中跳出,两个箭步已向那金猿跃去,手中玉笛指向它的臂弯。 金猿手臂上被一点,顿觉酸麻。返身见到一个少年拿着一把碧绿的笛子指向自己,不由恼怒之极,另一手连连挥动,竟带起重重劲气,直向涤生攻来。这金猿力大无穷,涤生尚未全部恢复,手中玉笛每与其相交总是虎口一震,几乎飞去,但习自《武尊要术》的身法又岂是一畜类所能抵敌。涤生避开与它的正面交击,转而在金猿身边不住周旋。时而绕转旁侧,时而翻跃过头顶,时而又从它胯下滑过,玉笛却如影随影,片刻都不离它身上。倘若不是涤生现在灵力未复原,又暂不想真的伤它,还焉有命在。 那金猿极为被动,百般奈何不得涤生,突然狂啸一声,将身高高纵起。涤生只当它要尽力来攻,正构好架势之时,未料这金猿也甚是狡黠,竟是在空中一折,跳在竹楼上,几个起落已向村外逃去。 涤生见其逃远道一声罢了,正将玉笛收起之时,不想那媒人当先,全村男女居然同时跪了下来。 涤生大惊道:“这,这是为何?” 那媒人道:“求大侠为我村中除害。” 涤生要扶起那媒人,未料这老儿看似单薄,气力却也不弱,只是跪在地上不啃起来。涤生不好用强,只好扶住他道:“不要叫什么大侠。有事好说” 那媒人道:“那只猿猴日前三番五次跑到村中捣乱,村中被他破坏多处,令村民不得安生。” 涤生道:“它来村中可是为了伤人吗?” 媒人道:“伤人倒是不曾,只是几个村里的小哥驱赶它时受了伤。不过它好像在找我们族长的少爷,有一次险些将少爷带走。这段时间少爷忙于准备婚嫁,这猿猴便越发来得勤了。方才见大侠有如此好的身手,恳求大侠为我们村民除去这一害,便是我全村数百人的恩人,永世不忘。” 涤生心下好生踌躇,自己正急于找到那武尊萧原,只因为灵力未恢复尚不能飞行,在地面行走不识路途,方才摸进这山城小村欲询问方向,如何有时间管这闲事。且这猿猴既未伤人,又何必非欲除之而后快。当下犹豫道:“如今它已不知去向,又能到哪里去寻得。” 媒人道:“那猿猴一直便在西山半山上的水洞中出没,自半年多前出现在左近之后,凡来搅扰一番必定是跑回那水洞。从山下可看到洞口那株古松,甚是明显。如大侠愿意相助,我会遣两个小伙子将大侠送到山下,并给大侠指引路径。” 涤生心焦于寻觅萧原行踪,实是不愿。但见全村男女老少都将企盼的目光聚在己身,尤其是那冬娃等女子双目所向,已俨然将自己视作救世英雄,又怎好拒绝。想那金猿刚才与自己对战时颇为灵巧,虽来村中捣乱但从不伤人,或许通人性也未可知,不妨先去探一探究竟为好。当下便点点头,村中一片欢呼之声。更有那青年女子成行围来,直向涤生脸上靠来。有了方才在竹楼中的经历,涤生心知难免又要膏于群吻,却哪里躲得开。此族似有这等风俗一般,竟将少女香吻当作待客嘉礼。 于是,涤生便落了个满脸胭红,村人围舞,好像他才是新郎一般。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 云松灵猿 那媒人老爹似是村中的长老,从青年中挑选了两个较为强壮的小伙,一路护送涤生向着山城外西山而去。那两个小伙生得一黑一白,甚为憨厚,在村中少女及长老面前略感害羞不敢言,却未料一旦出村,竟是嘴都不肯停的。 “你说那猴子是什么来历,为何总要到我们村子里来捣乱?” “谁知道呢,也许听不得热闹,这段时间族长少爷提亲,吹吹打打,这猴子看见咱村子里到处贴满了红纸,也许就疯了呢。 “它又不是牛。我在想也许它竟是好色的,所以总来破坏族长少爷和阿丽的婚礼。” “那怎会不去骚扰阿丽,竟来找少爷呢?” “这……这也许因为它是只母猴子,或者,有些许怪癖也不知道。” “我看你才有怪癖,不然为何老不睬阿娟,反要整天跟阿健待在一处?” “你!你莫说罗。” “哈哈,莫说,不是瞎说,可见你也承认有的。” “……总而言之,这猴子老盯着少爷,总是有问题的,你看它并不伤人,或许就是给少爷留个好印象呢。” “说来我们族长少爷也奇怪,从族长十多年前把他带回我们村子,就不喜跟人打交道。不是躲家中不出门,就是跑到村外攀到树上坐一天。族长说少爷是在外所生,又不见带回婆娘。” “族长不是说过婆娘产下少爷后就病死了吗。” “闹不清罗。反正我们族长这对父子都有些怪异,要不是他有老族长的青睐,加上以前女族长离村后不知去向,不然,怎轮得到他做族长哦。” “听起来,你很为女族长打抱不平哦。你莫不是暗恋女族长?” “呸!她的年龄可做我们的娘。只不过我们女族长的美丽可是二十四山三十八寨出了名的,谁不知我们昆裔族沙华丽嘉的芳名。你莫不是忘了我们小时候还传唱的那首丽嘉山歌,青青的眉儿访天上的云,姑娘的眼波羞红了太阳的心。桂子花香飘满姑娘惆怅的雨,山光溪流趟过姑娘深忱的晴。” “还说你不是暗恋,那么多年前的歌词还记得这么牢,我怎一点都记不住?” “你心思都在阿健身上,哪会想到什么姑娘。” 两人一路谈笑不绝,涤生在旁听得也颇感兴味,不觉中已来到西山脚下。只见一座砂岩绝峰秀出天外,山腹之下琪草瑶花遍生,风催万枝,云间鸟鸣。四面而来的山溪将西山合围,回映着秀峰的丽影的潭水碧绿凝青之中,紫草葳蕤,逐流随波。那西山山腹之上却似寸草不生,越高越仄,直如一条出海蛟龙远探云霄。 “喏,那棵古松便是西山水洞的所在了。不过长老也有些胡闹,那里除了猿猴,人怎攀得上。” “你自然不行,大侠又不是……” “不是什么,大侠,他说你不是人。” 涤生未顾两人吵闹,只是仰头向空中望去。山腹之上那如龙颈一般的峰尖之中,一株苍劲古松独生岩隙之中,面对的却是一道断崖,中或有数丈之宽,而山隙自上而下约有二十余丈,中间宽而两头窄,恰好似龙睛一般。这山体如此陡峭,中峰之上除这独松,几不生植被,只偶见弱草细花,休说常人,便是猿猴也根本难攀。涤生寻思那金猿定非寻常猿猴之属,自己尚不能恢复驭气飞行,只凭以前的轻身功夫也不知是否可以攀上。但身后那两个青年只把自己当作无所不能,又岂能后退,当下吸一口气,已向山上跃去。 两人只见涤生顷刻之间没入山间绿影,枝惊叶飞之间,林中仿似一道疾风破开绿浪,直线而上。白面小伙不由叹道:“我就说他不是人吧。” “你还要无礼,小心大侠听到。” “你莫急啊,我还没说完下半句呢,他不是人,是个仙人。” 涤生并非刻意卖弄,只是自从灵脉被封之后,行动一直退如常人。虽有在那圣王禁域失控般的一击,不料其后又如背负了一身空壳一般,有力却使不出的感觉。如今纵跃山树崎石之间,开始尚且觉不能得心应手,随着绿影分合,山风拂面而飞,身势与呼吸逐渐协调一致,就如顺水行舟,酣畅自如。虽未就此打通灵脉,却心中更觉空明。 到那山腰之上,不免略减了上行的速度,然在岩隙之间借力纵跃,却比山林中穿行仿佛更觉自如。涤生手足并用,比之猿猴似更为矫捷,到得最后,在一石罅中一踩,在空中一个倒翻,竟自跃上那龙目之上的断崖。 这断崖峰尖不过五六人容足之地,眺望对崖那株古松墨叶如漆,盘根错节,直如千年老者,笑看尘世烟云。而拂云绿雾之上,那金猿却正静坐在枝头。它身躯如此庞大,怕不有二三百斤,却偏坐在最细的一根松枝之上。那树枝略略起落,亦不会折断,似乎这金猿又轻盈如燕一般。 涤生见金猿此状,越发肯定其定有根基,便也在断崖之上盘腿坐下。一人一猿在峰顶相对静坐,山风流云,仿佛一切沉静。虽未作一语交谈,涤生却已隐隐觉得这金猿必非俗物。 许久之后,那金猿方才静坐完毕,几番吐纳之后方才将眼睁开。看到涤生之后,它并不慌张,只是将一双深邃的猩目看着涤生,如两个智者无语打着机锋一般。 山间云气如帘,在两者之间慢慢飘来。白雾弥漫之中,松枝颤动,涤生与金猿陡然双双跃起。涤生跃过山隙,直向那古松纵去。金猿岂能容他如此轻易靠近,两只生满茧子的巨掌直向涤生拍来。涤生避无可避,却也不信它能将自己手臂拍断,便也运气将双掌迎上。两人俱觉掌心一震,金猿往后一翻跃回树顶,涤生受了这一击却直直往下坠去。但将要落地之际,抓住一道树枝在空中一晃又复弹起。 说来也怪,在那村中之时,这金猿身势似乎并不怎样灵活,但在这古松之上,却进如急电,退似飙风,直如鬼魅一般来去,令涤生觉得似乎同时在与四五个敌人交手一般。涤生虽显被动,但心中较劲,不信自己敌不过这只猿猴,一边仔细抵御金猿从各个方向袭来的攻势,一边暗暗记忆它的身形。一人一猿身形越来越快,松针散飞,枝头乱颤,逐渐两人都化作数道幻影,若有旁人观瞩,几分不出是人是猿。 那金猿斗得兴起,在空中一翻之际,竟毫不费力地折下手腕粗的一道松枝,向涤生刺来。涤生暗道一声来得好,玉笛在手,脑中想起那陈其芳的剑招,三环逐月,惊虹连波,一圈圈,一层层直将金猿松枝裹入。那金猿似也颇晓剑术,竟往弧圈中心直刺。破去一道之后却觉压力更甚,如陷流沙,越用力时,越不得脱出。最后竟松枝节节断落,若不是玉笛而是剑锋,那猩掌怕不被斩断。 饶是如此,金猿腕上脉门被玉笛一击,顿觉半身发麻。只见它怒喝一声,全身若球般团起高高跃于空中,似要纵身向涤生压来,却不想是个虚招,身形突然展开在枝头一点,竟纵向古松之后一道岩户。 在村中领教过这金猿的狡诈,此时见它故伎重施,怎能再上当。涤生清啸一声,跟随这金猿向那岩户跃去。 未了人在半空之时,却从洞中飞出大大小小的石块,似那金猿随手而发。小的尚且不过一掌之宽,而大者竟有似磨盘般大小,带着呼啸之声向涤生飞来,声势也甚为凛人。涤生被这飞石所阻,暂不能跟入那洞中。躲避之际,玉笛之上送月花却自行飞出,红光如雨,百十红练将飞石击为灰烟,又直向那洞中涌去。只闻得一声尖利的惨嘶,不再有乱石飞出。 涤生一惊,只道送月花伤了那金猿,急向石户中跃去。 只见石户之内十余丈方圆,钟乳涛列,波影微光,石尖滴打,轻叩静潭,竟是一个极为干净清幽的所在。那金猿不知躲于何处,但既能即时藏匿,想来也不至于伤到了。送月花悬在涤生头顶,将石洞中染上一层淡红,涤生信步而行。偶在石间见到山中野果成堆,却不乱放,只是照着种类分而堆之,地上不见瓜皮果核,那些野果也未有腐烂的,想来必是那金猿所集。另一处堆满了大小石块,定是用来刚才阻止自己入内的武器。由此看来,这金猿竟如人一般知晓囤积食物,且十分爱整洁,而在这高岭绝巚无人可上之地,仍这般小心,备下了如此之多的石块,可见这金猿心思之缜密。 再往前行,洞中潭边一方石之上陡现色彩,凝目看时,却是一身小儿衣裤。虽已陈旧,色却斑斓,被整齐的平放在石上。涤生一惊,暗道莫非这金猿依然伤人,将吃了的小儿衣衫收在此处。正要拾起捡看有无血迹之时,却听一身悲鸣,身后一团劲风袭来。 涤生一跃转身正要将玉笛向身后刺去,头顶那送月花已红光暴涨,将整个洞中映得通红。闻得一声闷声,那扑来的金猿已落在地上。只见它受伤般卧倒在地上,却向着涤生伸出猩掌,指着那一套少儿衣衫,双目之中却写尽了悲哀之色。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 白月红烛 那金猿看着涤生,脸上竟露出哀求之意,仿佛那套小儿衣衫对其而言如同至宝一般。 涤生向其道:''这可是被你所伤?'' 金猿连连摇头,嘴中连连发出猿语,真向那衣衫比划。见涤生难以理解,又小心地靠近,看着涤生的面色而将衣衫取过,作出一个怀抱的动作。 涤生奇道:''难道这还竟是你孩子身上之物不成?'' 那金猿似通人语,闻涤生此言竟点了点头,随后竟双目流下泪来,双手比划着各种动作,嘴中语声不断,只是仍不能清楚传达其意。 涤生正感诧异之际,那送月花却在空中幻出白花无数,空间如多了无数水波一般在涤生面前蔓延。他哪里知道这是那啖星帝的花魂灵音已录入了自己灵珠之中。却只见那金猿犹带哀伤的双目之中,如同水影绵延,逐渐拉开片片幻景: 平湖草坡之上,雪峰如一条白玉缎带,将四围青山裹入朗朗煦风之中。一只年幼的金猿在雪峰上下自在纵越,将天池为镜,将群岭为厅,四季的高云日光就是它独自的家园。没有同伴,没有天敌,这方圆百里之内,仿佛只有它一个灵长,终日嬉戏,无忧无虑。 只偶尔在疏云朗月的夜晚,它会挂在一棵龙柏之上,垂望那一池湛蓝的高山湖水。 多少年前,这池中飞起万丈火焰,化作的漫天红珠将整个山原染遍。母亲带着他们三只幼猿惊惶地在林中飞驰,而天上陨石般的红球却似要将每一株林木化为灰烬,要将每一寸山土融为稀泥。被火光包围的它眼中竟是通红的恐怖,无处不在的赤红恶魔的长舌要将自己吞没。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的母猿岂能将最后的骨肉葬送,在淬火绿木即将轰然倒下的时候,奋力将它掷向高处的一块山石。它就在那山石之上看着无边红光将力尽的母亲慢慢吞噬。 它自然不晓那火雨是修道之人与湖中万年蜃妖斗法所致,只知今后生涯需避过一切危险的生灵。 在这高原之上,它已独自往来数十年,渐只以这一方天地只有它一个生存。却未料某一日偶在湖边嬉戏,却见一顽石之上,不知从何而来竟自放着一个红布包。它见包中有物轻动,又偶闻啼声,先尚且有些疑惧,终敌不过好奇之心,便将那布包展开。 只见一个婴儿正自啼哭,粉妆玉琢一般,见有人靠来却停止了哭声,只将那黝黑双瞳只盯紧在这猿猴的一头金发之上。少顷更伸出两截藕段般的手腕,竟向金猿呀呀索抱。 那金猿先仍有些提防,轻轻触了婴儿手腕一下便跳远,见并未有其他动静才慢慢又靠了过来。两双眼睛慢慢相对,金猿目中逐渐从好奇到防备又变作了温柔,试着将这婴儿抱起,那幼小生灵也在它满是金毛的腕中轻轻倚靠,竟似亲昵异常。 那包中原先有一幅带字的纱巾,只可惜金猿怎能看懂其上托孤的绝笔。另有一册书函,文字固然不懂,但绘着的武人秘籍却将招数动作一一注明。另有描绘经脉运行大小周天的内功心法,本来以猿猴之智,也无从领略。但这金猿生来便不是凡品,竟是前生带着修真基础。故此后在山间除却哺育这婴儿之外,照着此秘籍炼气习武,只道是练来好玩,岂知自己已有了不下俗世武林高手的修为。 婴儿跟随这金猿在山中慢慢长大,虽因无人接触而迟迟不通人言,但毕竟生母不是凡人,总能忆起世缘。在山中长至四五岁,已如金猿一般能上树攀山,在密林中穿行,却又开始向往人世,屡屡欲向山外人境探寻。。 金猿禁不住他探寻人境之想,慢慢带他到山外野村,只是不许他同村人接触。不想这幼儿除了生来婴儿襁褓之外,常年不着一缕,见村中孩童穿有衣物,而自己赤身裸体,渐成羞惭,每现艳羡之意。金猿不合见他总为自己不同常人而不快,便想夜中往村人家中偷出一套少儿衣衫为其遮羞。 不料他们出没回数一多,早被一羁留在村中的武人发现。此人见这金猿老在一少儿身旁,而那小儿见到之时却颇感惊讶,仿佛熟人一般。寻思良久,从这小儿额头一半月形胎记顿悟道,定是那人之子。 此武人总以异类岂能不存伤人之心,便趁金猿进村偷衣衫之际带走了这小儿。少儿起初百般抗拒只要回到金猿身边,但此人待他却甚为和善,加之不知从何而来的自然亲近之意,竟也慢慢随这武人跋山涉水来到这边疆山村,处人世十余载,虽偶念金猿,但毕竟早通人伦,又怎能认异类为母? 只是苦了那金猿,十余年间抱着这偷来的少儿衣衫,每于夜间啸月泣云,不知找遍多少山头,又不下百回死中逃生,终于辗转到了这边隅之地,找到了视若孩子般的少年。 一阵水声如铃音划过,那金猿眼中重重幻影又重回复为祈求哀怜之色。 涤生道:“你既已见到那那孩子,为何不径直去相认,却要破坏人喜事作甚?” 金猿仰头啜唇略发一声,四肢并用跑出洞外,攀上古松直往山下指去,涤生也随之跃上树顶。只见墨夜之下,山腰之中,那竹楼小村中家家挂着的灯笼绘为点点游红,自高处看来,与天上冰轮相对如花影水月,无尽飘逸。金猿在月下悲啸长久,苍凉之意在满山谷之中回荡,似在呼唤孩儿尽快回到其身边。而那红烛绿影,沉浸在一片喜事临近氛围中的人又可能够听闻到? 涤生恍然大悟道:“你所找的少年就是那将要成婚的族长少爷?” 金猿叫得两声以作肯定,随即又将一双兽目看定涤生,无尽乞怜。 涤生道:“你急于与共度五载的孩子相认,却不知此刻正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日子,怎好扰乱。再则,那少爷随族长十余年前回村,只说是自己亲生儿,你这非人猿猴跑去相认,岂非荒诞不经。” 金猿不住压着树枝,喉间发出异声,似颇为恼怒。 涤生寻思一番道:“你虽不曾伤人,毕竟有几个村人因你而受伤,故此他们直欲叫我来除你。若你再让村人感到危险,难保他们不来伤你。我去找那族长,私下询问少爷来历,看他是否应承确有此事,再做定夺如何?” 金猿甚为急切,望着那村中点点红光,如似当年母亲消逝之所,不禁又暴躁起来,竟跃下地欲往山下纵去。 涤生也一跃下地,举玉笛对着金猿道:“只要我在此,绝不容你危害村人。” 金猿看着玉笛之口那一环幽绿,眼中神色几番变化,颇有跃跃欲试之感,但毕竟深知自己并非对手,眼光又逐渐黯淡下去。 涤生道:“你且稍安勿躁,我往村中打探一番。” 那金猿看着玉笛许久,方才缓缓爬上树干,静坐在松影之中,又轻轻呼啸,如溶入无边夜色之中。 涤生从山上下来,因夜间幽暗,不免比日间登山时慢了不少,等到下到山脚,已近中夜时分。 不想那两个昆裔青年却仍等在山下,只是各自抱定一块山石而眠。涤生拍了拍他们肩头,二人醒来后揉揉眼看到是涤生,不由喜道:“大侠你终于回来了,可找到那只大猩猩吗?” 涤生点点头道:“我想先拜见一下贵村族长,有事相询。你二人为何一直等在山脚,夜黑山荒,应当先回村才好。” 黑面青年道:“长老既叫我二人将大侠送到西山,并等候大侠下山。大侠既未下山,我们怎好回村。” 白面青年道:“除却长老或族长遣人命我二人回村,不然大侠上山多久我们也只能等下去。幸好大侠不到一天就下山了,不然他要几日不见阿健,怎么过得下去。” “在大侠面前休要胡说。” “怎么是胡说,你急躁了一日了,不停抬头望着山上,还不是盼大侠快些下山吗。” 这两人似有无限精神,在夜路之中吵吵闹闹,仍是一刻都不肯停嘴的。 三人一路走回村中,此时已夜深,竹楼之外挂着的红灯犹自亮着,窗间却是一片漆黑。没有了人声,便能听得竹楼之下漫过的溪流仍伶仃作响。夜雾将红影染得一片朦胧,空中却飘着一股极淡的香气,不知是何物所发。 那白面青年骤然粗着嗓子压低声音道:“阿健,阿健,我回来了,你莫要再担心了。” 黑面青年“啪”地打了他一下后背叱道:“莫要胡叫,吵醒了人可怎办?” “吵醒阿健对你不正好吗。” “快闭嘴,不然莫要怪我不客气了。” 两人如此吵闹,仍不闻村中有一丝人声,连得山村中寻常可见的狗吠也未传出。涤生却觉得两人真的有些吵了,略有恼怒道:“休再闹了!” 两人对涤生却是非常服膺,立即闭上了嘴。 涤生道:“你二人应当知晓族长居住在哪幢楼里吧。” 两人几乎同时举手往村中北侧最高的那座竹楼一指。 “你觉得有些奇怪吗?” “什么?” “族长家怎么在晃?” “我看不是族长家在晃。” “那是?” “是我们自己的手在晃。” 两人诧异地看了看自己伸出的手臂在空中微微颤动,指尖如同在划着小圈,同时双眼一翻,竟然栽倒了下去。 涤生一惊,正要去查看两人,只觉鼻中那股香气似乎变得更为浓郁了起来,而脑中已朦胧有了昏沉之感,村中点点红灯变得飘忽,似乎鬼影瞳瞳,直将在这诡异的氛围中随二人而昏倒……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六章 人畜之间 那红影越渐飘忽,直至连成一片。朦胧之中却觉另有不少深黑的魅影如自空中降下,闪烁着将要向自己围来。涤生脑中也渐觉沉重,深知方才那香气定是贼人做的手脚。他虽不如常人般瞬间就被迷倒,但这淡香清风药性也似颇为剧烈,涤生此刻又无法全然运用真气来抵御,故也自有些摇晃了起来。 涤生举笛在手,正自戒备着这些围来的黑衣人,却听得村外突然传出一声咆哮。只见月夜之下,一道金黄的影子高高跃起,向着那些黑衣人扑去。一时之间,兵刃惊风,黄影来去如电,定是那金猿仍是未听涤生的话,偷偷跟在其后到了村中。这**不知何故似乎对其无效,而一般武人又怎能是这通灵金猿的对手,在其双掌连拍之下纷纷倒地。 涤生见有援手,也将精神一振,虽眼中朦胧,却盯准那道道黑影,玉笛连点,与金猿联手,那些蒙面的黑衣人如雪片般倒下。到得最后,除了两三个黑衣人逃走之外,其余全都卧倒在地上。 涤生想这些黑衣人既在释放**之后便顷刻来袭,身上定有解药,便蹲在地上解开其中一人的蒙面布。果然在鼻端缚着一块软木,不知用何物制成,散着一股淡淡的皂香,取过一闻,果真精神为之一振,烦恶顿消。 然这些黑衣人多半都毙命在金猿掌下,有被涤生玉笛击倒的也口角流出白沫,竟是当即服毒而亡。 涤生向金猿道:“你怎如此心狠,我只道你不会伤人,却不想你终是畜心难改。” 金猿啜起唇向涤生轻啸,似在解释他只为这些黑衣人有伤它孩子之意,才不留情。 涤生顾不得管它,将那软木放在那两个青年鼻端,令其醒来。两人睁眼见到硕大的金猿蹲在身边,不由惊呼。 涤生道:“它不会伤你二人。村中俱受了歹人**侵害,你们快与我用这软木将村中老少救醒再说。” 二人便与涤生各拾了一块软木,去竹楼中将村民一一唤醒。那黑面青年自是首先去那“阿健”家中,金猿似也要相助,也自取了一块软木跃进幢幢竹楼中,伴着村民的惊呼也救醒了不少人。涤生心知它定是借救人之机,想要找到那少年,便当先去那族长家中,将父子两人救醒。 那族长一头短发,刚硬似针,只是边际都已花白,一张方脸,浓眉大目,甚为忠厚之相。而那少年自然与其一点不像,疏眉淡目,山根修直,全然秀气。眉间那半月形的胎记甚为浅淡,但仍一目可见。 族长似也颇有江湖经验,醒转后明白是歹人**所致,便向涤生道:“多谢大侠相助,我已听长老所言,昨日催妆也是大侠击退了那只猿猴。我全村老少皆为大侠所救,此恩不知何以为报。” 涤生摇摇头道:“若不是那只金猿,此刻我也和你们一般昏倒地上,任歹人宰割了。”道罢又看那少年一眼,却看不出任何反应。 族长推窗看了看村中来回奔忙的金猿,向涤生道:“照大侠所言,此猿猴对我村人也有救命之恩,定当图报。但究是异类,不然怎会总来村中破坏?” “或许它另有深意呢?令郎也不知它何故来此吗?”涤生看那少年一言,但那少年仍是不发一言,似从不知有这哺育自己数载的“母亲”一般。 涤生暗叹一声,又向族长道:“那些歹人是何来历?为何要对贵村众人下手?” 族长沉思道:“我村僻居边壤,就连与周围二十四山三十八寨都甚少走动,自给自足,与世无争,或许是一伙流动的强人也未可知。此刻村中人心惊惶,大侠且容我安定村民之心再说。” 族长走至屋外,敲响了悬在檐下一片铁片,村中四处却传来叮当回应之声,惊魂未定的村民在族长召唤下都举着火把聚到了村前空地之上。涤生随族长父子一边走出竹楼,一边心中暗思这些蒙面人口含毒丸,一旦被击倒立即服毒身亡,不留任何活口,怎会是寻常强人。这族长如此解释,反而更添涤生疑虑。 那金猿见少年随族长走来,呼啸一声便要往其身边跃去,那少年似是异常害怕,竟是退到族长身后。涤生也将金猿拦下,看那少年时,眼中神色甚为复杂。一眼便知其并未忘记金猿数载养育之恩,只是不知何故装作不识。然在金猿眼中,少年虽已十余载未在自己身边,却一如幼时从无变化,面上全是爱怜之色。 族长向村民道:“大伙儿不要惊慌,刚才委实有有一伙强人,意图洗劫我村。幸亏得这位大侠出手,才未被强人侵害。如今强人已被大侠消灭,今后也将无虑。大侠言称得到这猿猴相助,想来也是一有善心的畜类。今后大伙儿不可与它为难,好瓜好果送上,以证我昆裔族知恩必报的传统。” 金猿向那少年轻声叫唤,那少年装作不懂其语,但怎掩饰得住暗自神伤,只好转过头去。 族长却向少年道:“远山,你身为我儿,也需代村民向两位恩人致谢。这猿猴大侠,你也向它磕头吧。” 那名唤“远山”的少年身躯一震,却不敢不从父言,只得从其身后走出,向金猿跪下道:“仙猿大侠在上,请受远山一拜。大侠之恩,我村中全体永世铭记。今后若与恩人比邻而居,望相安互助,长此和好,不再彼此冲突。” 金猿看着他,虽并未全部听懂这些话,但已明白面前的少年并不愿与自己相认。焦急之下,欲往远山前靠去,几个青年立即走来拦在远山面前,毕竟还是将它当作了一只牲畜而戒备着。 涤生不忍见金猿表情,便向那族长道:“大叔你岂能不知它的来历。贵公子既已复归人间,自然也没有再随它回到山林之理,但从小都是这猿猴哺育,大叔你何忍让她母子不得相认?” “母子?大侠你是在说笑吗?”族长却大笑了起来。“大侠你是我全村的救命恩人,便拿在下开再多的玩笑也无妨。这孩子不幸,出生之后,他母亲便因病离世。在下虽眼光不高,岂有找一母猿为妻的道理?” 此言一出,有些少年男女不觉笑出了声,又急忙掩住了嘴。 族长又道:“畜类岂能生下常人?大侠你看我这孩儿可有一点异样?一猿猴要认常人为子,这岂非是世上最荒唐的事情?” 金猿取出那套少儿衣衫,直向远山呼啸,其意为我为了给你寻找衣衫以致母子失散多年,你可曾还记得以前不着衣物和为母出没山林?那少年见到这小小衣衫,脸上更感羞愧,一冲动下欲开口,却又见到人群中未婚妻阿丽以颇感怪异的表情看向自己,又缄口,只是低头不语。 未料那族长却变色道:“这小孩衣衫是从哪里得来的?莫不是伤了人?” 果然此语引得村人一阵骚动,有小孩的村民立将孩子拉到身后,满面戒惧地看着金猿。 如此却激起了涤生的些许义愤,想这族长何以狡诈如此,踏前一步道:“大叔你明知这衣衫的来历,若不是为了寻这衣衫,他母子怎会失散,远山少爷也不会成了你的公子。” 族长哈哈大笑道:“恩人你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别有用意?我村中人之命皆是恩人所赐,便是要立即还给恩人也定无二话。但以一畜类,要拆散我父子骨肉,恕难从命。若恩人后悔救我等之命,可即来取还。” 道罢这族长竟走到涤生面前,拉开胸前衣衫,跪下等涤生下手。村中数百村民见族长此举,竟也齐刷刷跪下,无论男女老少,都一般拉开胸襟,民风刚烈至此。 涤生从未遇到过如此人心诡澜,尤其是当着村中少女都露出的雪白胸脯之前,竟是不敢对望。而那些村人从一开始对涤生的感恩戴德,片刻之间变作恼其荒唐,怨其无礼,直将涤生都要视为异类。这种不明不白的境地涤生平生首遇,竟发现欲怒不足为理,欲辩难以为言,竟是气得双手暗暗发抖。 涤生如此,那金猿更是悲愤欲狂,仰天一声直将刺破所有人耳膜的长吼,巨掌便向那族长挥去。众村人惊呼出声,眼见族长即将被这金猿一掌劈碎头颅。 涤生虽也对这族长憎恶莫名,但怎能坐视他丧生在金猿之手,只得一展玉笛,将其掌挡开。金猿此刻如疯似狂,明知不是涤生对手,却悍不畏死,双掌运转如风,身形蓦然快了数倍,与涤生斗得激烈了起来。 一人一猿在村中搅起劲风阵阵,身形纵跃之际,甚至将一离近的竹楼围栏都击破,村人皆不自觉散开,见两人都甚为危险之时,不知谁发一声喊,陆续将手中火把朝两人扔来。涤生一边与金猿缠斗,一边不住用玉笛架开飞来的火把,但落到竹楼之上的火把片刻后着了起来,加上悬挂着的灯笼也落到了围栏之上,渐渐将这座竹楼焚为火海一片。 涤生见火光冲天,心念一动,刚要叫声不好,那金猿双眼已被火光染得通红,发出震天也似的凄厉叫声,全身骨骼作响,体廓似乎瞬间扩大了四分,露出口内獠牙,如嗜血狂魔一般向着村民群中扑去。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七章 沙华丽嘉 那金猿如一道明黄热焰,直蹿入人群之中,悲鸣与血珠乱成一片,人间被分不清是血是火的红光彻底清洗。金猿如同恶魔的机杼一般,眼中只有杀戮与血光,忘记了自身的存在,更忘记了多年以来只被人伤害,从未主动伤人的自律。涤生笛影不离它周身,它此时却不知疼痛一般,丝毫都未停下染血的双爪。村民在它爪下顺序倒下,先是惊惧逃散,后见亲人害于这金猿之手,便也红了眼,不计性命般去提了各种武器向金猿刺来。 此时金猿之怪力,连得涤生都未能将它制住,更遑论这些肉体凡胎,村中空地之上片刻躺满了重伤的村民,血至流入道边溪流,将整个村庄淹没入无处不在的红流之中。 金猿在地上一拍,震起土石飞霰,又将几个青年甩出,见那族长在面前数丈处,一声暴喝,跃了过去。那族长身手也颇为不弱,竟能一边后退一边抵挡金猿电轮飚转的双掌,直至被逼得撞到一座竹楼的木桩之上,退无可退,才暗叹一声要瞑目待毙。 “莫要伤我族长!”只闻一声呼喝,那黑面青年举着一个铁叉奋力扎来,却正好迎上金猿挥去的手臂,伸伸刺入它臂中。金猿痛极,另一手一把抓住黑面青年的脑袋。 “阿健莫去!”白面青年叫声之中,另一青年也咬牙冲去,将一柄柴刀砍向金猿。 柴刀在金猿肩头落下,吃疼之际不觉那手一拢,竟将黑面青年头颅捏碎,却不由一呆。此前它只是心神失控,胡乱伤人,并未刻意向村民的要害下手,故倒在地上的村民受伤虽重,却尚未有人毙命。而这时却直接有人丧生在它掌中,骨骼与血肉粘在它掌心之中,却又似沸汤泼雪,焦灼之中却陡现冰寒。 涤生未及制止,六七件武器已先后在金猿身上落下。金猿用带着血肉的巨掌挥开那几个忘死杀来的村民,身上刺入的武器几乎全部断开,只是看着其中一柄刺入胸膛的铁钩而做倒了下来。 它似乎不愿相信自己被这铁钩刺入,更不愿相信这铁钩正是远山所为。纵然身上多处流下鲜血,它只是抚着铁钩上淌下的血痕,看向远山。此时它眼中的狂乱已全部消失,却换作了悲哀和质问的神色,伴着嘴里已趋衰弱的声音,只是向远山哀鸣。在远山目中,它看不到幼时的依恋和稚气,看不到相依为命的亲密,有的只是恐惧,只是人兽异途的陌生,随后和其他人一样,慢慢变成了憎恶,带着仇恨的寒光向自己围来。 涤生跃去将村民愤怒中刺来的各种武器挡开,虽然他与金猿不同,不肯伤害到任何一个村民,但那些杀红眼的村人显然已将他视作和金猿一般不通人性的畜类,只是要将他与金猿一起杀死。 涤生抵挡多时,但围来的武器却越来越多,俱是不成章法的向他乱砍乱杀,一阵激愤从他丹田直直冲起。他瞬间似乎变作了雪神,仰天一声长啸,镇神吼使得火影红莲都为之震颤飞散,围来的村民哪里禁受得住,都摇晃几下后昏了过去。 金猿浑身是血,在镇神吼中亦失去了意识。涤生百般艰难地将它架起,火光之中,涤生的身影撑着金猿硕大的影子,缓缓向村外走去。远处未被震晕的妇孺虽都让开了去路,未打算阻止涤生,但眼中那仇恨与憎恶却比火光更要炽烈,恨不能将他二人的身影都焚烧殆尽一般。 涤生将金猿扶着走了二三十里地,在一座矮山坡上放下。金猿的长毛被染得到处猩红,瞑目不醒,身躯却微微颤抖。 涤生远眺那村中火光蔓延,逐渐将山间缀为一大块红玉。他为了一个兽类,竟然被如此之多的人类憎恨,端的不知心下是悲是狂。 自那圣王禁域离开之后,涤生一心所想只是尽快找到萧原,好救出秋明,却不料又被卷入另一场骨肉情仇之中。以他思之,萧原必定会和这金猿一样,为孩儿而不惜代价,那啖星帝虽说炼出命楔不会伤及萧原性命,又焉知不是一时的说辞。想来双亲与自己匆匆一见十日,却又天涯相隔,不知该有多少悬念忧心。若自己父母为他如此牺牲,他又该作何感想。 决不能令金猿就如此含不白之冤而殒命。 涤生暗对自己说道。 思索片刻,身上并无任何疗伤灵药,也不似师姊若离那样囊中常有仙丹,这金猿受伤如此之重,又怎能空手令它复原?想到师姊,又猛然间想起那时以笛声催醒回风草之时,不由精神一振。金猿虽非天地间灵元成精,但回风草所化的笛声却或许有所裨益。 想到这里,涤生取出玉笛,放唇边欲吹。未出一声,却又仿似见到多年前与师姊两人狼月崖上之景,心下一酸,只得自束心神,不去想他。 旷野之中,寒月之下,笛韵凄凉,如寒风冷雨,连绵无尽。远山一片墨影,鸱枭鸣声惨凄。涤生吹过一阙又一阙,直将自己泪都将催了下来。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笛声将夜幕吟成黎明的一片灰白,远处青烟上举之时,金猿睁开了双眼。涤生见果有效用不由一喜,金猿虽未就此死去,却也颇为衰弱,看着涤生的双眼此刻不现任何情绪,却只像是绝望与疲惫已极相缠的灰白。 这般绝望之色却比悲愤更令涤生动容,就好似自己也处于相同境地一般。天性之中任性倔强受这金猿一逼,却又尽现而出。 涤生站起道:“你身为异类,自不能与常人久居。我将那远山带来,逼也要逼他与你相认,此后由他去。他若不能与你同行,今后你我为伴就是。” 那金猿看涤生一眼,眼中绝望并未有任何改变,但却叫涤生更为坚决。他不信世间真有如此不孝之人,对于自己幼小有养育之恩的亲人竟全然不认。他甚至未等金猿有任何表示,便纵身又向那村中而去。 一腔气恨之下,他却未发现自己身形更为迅捷。那笛声不但令金猿起死回生,无形中也将他自己的灵脉略为疏通。 待得又重回到村中,清晨的朝阳将随处都在的余烟染上一层淡金色。涤生脑中预测的情景皆未出现,既不见伴着喊杀声围来的村民,也未见到村民面上露出憎恶之色。 只有恐惧,一地的尸身,几百张脸上都写满了恐惧之色。这曾经喜事临近的小村,这曾经幽雅飘逸的小村如今已生生变作了一个人间坟场,男女老少全都毙命,无一人存活。涤生见他们身上都有着刀剑之伤,寻思定是那些黑衣人漏网的同党又带了增援杀来。不知这些人究竟为了此村中何物,竟如此凶残,将全村人全部屠戮。 涤生在尸堆中寻找良久,都不见族长和那远山。偶闻呻吟之声,却发现一人仍未断气,却正是那唤作“阿健”的青年。 涤生将他扶起道:“我二人离开之后是否又有黑衣人来袭?族长与远山少爷呢?” 那阿健将手指着村子东面,却全然说不出话来,挣扎一番之后,自喉间涌出一团血沫,终于停止了呼吸,倒在了黑面青年边上。身前他们不同于常人畸恋定然得不到村人的理解,故此除了那白面青年,从不敢告诉他人,如今死后却可再不拘形迹,也不再求得到任何人的支持。 涤生将村中最后一具尸身放下,便往东面纵去。 东去沿途可经过几个村寨,竟和这昆裔村一般,都是一片屠杀之后的凄惨景象。此状即便涤生见了,也微觉胆寒,不知何等人为了怎样的目的,竟要将这方圆百里之内人烟所在之地尽化为修罗场。 直到经过四五个村寨之后,方才见到那族长坐在道边,依靠在一株矮树身上。涤生见他腹部全是刀伤,已是一片狼藉模糊,眼见也无法活得多久了。但奇的是他靠在树上,抬眼望天,眼中除却恐惧绝望之外,竟还带着一点怪异的向往。 涤生在他跟前蹲下道:“你究竟是否知晓那些黑衣人的来历?不然,你为何会孤身逃至此,你那远山呢?” 族长苦笑一下道:“沙华丽嘉,最终还是找回了她的孩儿。” 涤生一愕,想起曾听那两个青年的闲谈,不由惊道:“你说的可是你们村中上一任那女族长?她怎会谋害自己故里乡亲,那远山又怎会是她的孩子?” 族长道:“我一见远山眉上的半月胎记,就知道是她的孩子。她如今哪是区区一村的族长,乃是当今……” 涤生道:“当今什么?” 族长叹道:“沙华丽嘉,有多少人为她颠倒,又有多少人为她丧生殒命,或者失心疯狂。连得那般厉害的修道之人,都不惜为了她去斗万年蜃妖。却不想她另有所爱,以后竟将与自己生有子息之人都害了。她排除一切异己,终于位及人巅。但她却也未料到那道人离去之时,竟带走了他们的亲儿。虽为九五至尊,却廿载不得见到自己的孩儿,岂非正是报应?” 涤生道:“以你之言,她竟是一国之君吗?” 族长似未听到涤生所问,犹自叹息道:“我不该在远山成婚之即,一时心软将她孩儿尚在人世且即将成家的讯息传去。我只幻想她顾念这廿载养育之情,可令她再来见我,却未料她不但欲要回自己的孩儿,竟还要为了封口草菅人命,断送了千家性命。” 涤生道:“故你听到贼人来袭,当下便已知是何等祸事了。却又为何逼迫金猿与我?” 族长惨笑道:“若不如此,我怎能借乱携远山离开。” 涤生怒道:“所以你也甘将一村性命作为你的退路之计!” “我昆裔族自古视尊长性命甚于自己,村民听我要携远山躲避,俱表示便是丢了性命也要拖住你和那只猿猴。却不想碰上的是本就要他们性命之人,只可怜我那未过门的儿媳也成了刀下之鬼。”族长精神越发不济,眼见丧命只是须臾之间。“沙华丽嘉,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不然当年你也不会因为反抗父母定下的婚约而离村出走。你若不离开,即便不与我成婚,能每日见到你的笑颜,我已于愿足矣。就和三十八寨多少少年一样,贪看你一眼就感幸福多日。青青的眉儿访天上的云,姑娘的眼波羞红了太阳的心。桂子花香飘满姑娘惆怅的雨,山光溪流趟过姑娘深忱的晴……” 这族长在一阵嘶哑的歌声中逝去,脸上竟还带着诡异的向往笑容。 涤生站起身来,东望一片山烟迷蒙。他实是想不到天底下竟有如此狠毒的妇人。从金猿及这族长处得知,那修道者为了报复这妇人,不惜将自己的亲儿弃于荒野。族长廿载隐瞒,终于一朝也为此子引来灭顶之灾。那沙华丽嘉岂有这歌谣之中这般令人向往,简直如同阎魔一般,取人性命只当儿戏。如此之人,竟然还是一国之君,岂不更是人间奇祸。 只是不知这妇人是否正是铁丹国君,而被她所恋上的,更会是何等人物?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八章 影海红林 这一人一猿,一个在寻找着自己尚且不明真相的生父,一个在追着虽非自己亲生却视若骨肉的孩子。倘在人迹密布的城市官道中出没,岂非惊世骇俗。因而两人总往山间荒野而行,好在俱身手矫健,翻山越岭直若平地。每到密迩人郊,总由涤生去打听黑衣人行踪,未料将那昆裔族周围数村夷为平地之后,那些黑衣人便如瞬间蒸发在人间,再不现影踪。而那山中发生如此惨烈的奇案,却不闻外间有任何传闻,若没有极大的权势,怎能做到这点。 铁丹国人似颇为谨慎,民间不敢谈论当朝天子,偶有一二莽撞青年告之涤生当今铁丹女帝为华氏,立即被家中尊长禁住,似乎到处都存朝庭耳目一般。倘再问及沙华丽嘉之名,则除却那昆裔村周围群山之外,也是无人能知。 八国之中,唯独铁丹与南隅金夏两国是女皇当政,母仪天下。但金夏国与此相隔万里,又间连耆尼、化显两国,怎能调动如此之多的人力在铁丹国境内犯下这等祸事。想铁丹女帝既为华氏,岂非正是沙华丽嘉之化名?涤生再不做他想,只是一路往铁丹国都鸿城而去。如若能为金灵找到远山,再东行去寻萧原。 金猿本就有道基,早会调息归元,加之夜间荒野,涤生玉笛轻吹,那般重的伤势竟然不医自愈。若以年龄而论,金猿何止涤生年岁之数倍,但对涤生之敬服,竟也将涤生视作主人一般。涤生为其取名作金灵,方便称呼。 金灵自那日狂暴之后,再无异样,也颇听涤生训诫,不去扰凡人。偶经山间村落,无意间被村人发现,金灵在涤生身后亦步亦趋,温驯无限,村人也就不再害怕。慢慢这百年猿猴竟也懂得一些人情礼义,不招人嫌忌。然毕竟为异类,不知是屡教不听,还是装作不懂,眼中只有涤生,有时到村中不告自取,偷来食物给涤生,总要等涤生吃完才肯将那剩余的果腹。涤生虽责她积习不改,心下也颇为感动。又怎能知道在金灵眼中,涤生不仅是她的主人,亦如孩子一般看待呢。 离开忘情地宫已二十余日,涤生虽未像以前那般,灵脉畅通,运行无碍,但已觉真气暗涌,如浮标轻动,如垂钓收杆一般,恢复到禁制之前只欠些许火候了。 这一日在山间穿行,金灵自去采摘山果,涤生却坐于一潭边圆石之上。一泓绿水,沿岩壁涔涔而下,滑入一个三四丈方圆的石凹之中,汇为幽潭。落然荡开,若竹叶轻落,惊散的鱼影点点些微白光折射。涤生只觉心如这幽潭之水,每一道脉息悄然得到回应。体外的世界逐渐变得无声,而种种物象之中的轻尘惊飞却在耳中如叩钟磬,清晰可闻。 他自是不知正有人借助传神照影之术,在观察着他的动静。那无声无息的幽潭之中,逐渐弧光凌乱,一如铜鉴,其中逐渐现出几点幽昧的青焰,仿似曲水飞觞一般浮在水影之间。又有一双眼睛,惨白地看着闭目静坐的涤生。那双白眼之中,似乎连眼仁都不存在,自然也没有任何生灵的气息。 涤生将双眉皱起,仿佛耳中宁静的清风弱水逐渐变为恶浪浊涛。随着无形的风声呼啸,那一池绿水便现出无数褶皱,如海上飓风掀起排天巨浪一般。随着那双白眼之中突现无数红丝,那几点青焰便从满池翻覆的潭中飞出。 涤生猛将双眼睁开,那几点飞近额头的青焰散失为几点绿星,却不由惊呼一声:“金灵!” 只闻那厢林中传来金灵的叫声,甚是凄急。涤生立刻向那边纵去,未料一跃之下,竟在空中过了十余丈方才落地,虽仍未恢复到驭气飞行的地步,但已俨然突破了些许禁制。 一道山脊之后,只见一片红林,群叶翻飞,直若密不透风。如海一般的红叶之下,偏如暗流涌动,时时冒出一个浪尖,惊飞无数碎叶,却总不能闯出这一片红叶。涤生心知那在群叶底下蹿动的必是金灵,虽则来回纵跃如飞,却无论如何过不了这一片红林的禁制,就好似那树叶化作了一张无边大网,将金灵捕获于中。 涤生一展玉笛,便向那红林纵去,未料跃到其上空时,那万千红叶便如喷泉一般涌起,阻住涤生。涤生脚点到哪里,哪里便是一道艳红的喷泉,令涤生无从进内,更无法停息。一时之间,山间竟是红叶喷涌,涤生将无立锥之地。 心念动时,送月花离笛飞起,红光展了一展。那到处皆在的红叶喷泉似乎瞬间断了来源,不再喷涌而出。数百道红流在空中跃起后散为蓬蓬红雨,漂浮在空中。一切都似慢了下了,万千红叶如红星点点在空中飘游,涤生与送月花却直直降下到林中。 这是一个猩红的世界,密林红枫将整个天空覆盖,令林中变得一片橘红色的朦胧。金灵不见踪影,耳旁却可以听到被拉长的一声悲鸣,迅速向林中某处飞去。涤生在林中走了两圈,却觉从未离开过落下的位置,无论走多远,身边几棵树的方位都从无变化。 此时时间似乎又恢复了正常的流逝,树冠之间不停落下红叶,逐渐整个林中都是一片乱叶狂泻。送月花在涤生周遭形成一个不可见的防护,那些红叶一旦飞近,便如着火的飞蛾一般,竟然发出一声闷哼,又避了开去,因而在涤生周围形成一个丈许方圆的空地。 然而那些落下的红叶似乎永无穷尽,将整个林中变作叶的海洋,遮挡住一切视线。直到最后,那些红叶密集到了竟然互相挤压的地步,涤生直觉自己就似陷身红土之中一般。然而那些越来越密的红叶虽然在艰难的涌动,但其中却又似有一些异物在来回蹿动,仿若几道黑色的游丝,在红土之中电射穿行。 涤生盯着那几道游丝,陡然将玉笛掷出,绿光在碎叶上迅速蔓延开去,熙熙攘攘的红叶瞬间变作了碧玉雕成的一般,送月花红光大盛,林中群叶如海的异相顿时消失。空荡荡的林中,却见地上有几道人影如纸片般在空中立起,欲待袭近,却吃送月花红光一照,便化作一团散烟遁去。 此时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林中红叶虽密,但如同寻常枫林一般,并未能阻住阳光的照射,地面点点金色光斑之中,寂静异常,金灵就似再也没有存于这世上一般。 涤生心知左近必有妖人,金灵也多半为其摄去。此时尚未过四十九日,灵脉禁制并未全部打通,因而也带着些许紧张在林中慢慢搜寻。 黑色的影子不断飘来,又不断在送月花红光照射之下化成烟雾散去,涤生循着这影子飘来的方向寻去,终于发现了它们的来源。 只见林中深处,地面躺着无数尸身,全都穿着黑衣。这岂非正是那血洗边村的黑衣人? 他们曾经带给数千老少以死亡的恐惧,而此刻他们自己面上也全然带着恐惧,扭曲,狰狞,似是遇上了何等恐怖的魔物一般。 其中有两人黑衣之上还系着一条红腰带,看似是众黑衣人的首领。此二人面上除了死亡临近的恐惧以外,却还有惊讶之色,似是没有想到会受到如此袭击一般。涤生在这二人身上检查了一番,未发现任何伤势,就和其他黑衣人一样,似是瞬间就被夺走了生命。 再看这些静躺的尸身之下,时而飘起一张张纸片般的影子,仿佛他们借着这身影还魂,轻飘飘地向涤生飘近。涤生试着将送月花收回,且看这些影子有何神奇。却见那道道影子飘进身后,在空中突然做着向涤生击打砍杀的动作,却带不来任何一点触觉,反是接触到涤生身体之后便即散开。他们的影子似乎带着他们生前杀戮的回忆,无休无止地向涤生扑来,又不断散为乱烟,诡异异常。 涤生偶将一具尸身翻过,不由更为吃惊。只见他身下的影子离开地面向自己扑来并散开后,阳光斜照,那尸身竟然便没有了身影,似乎褪下了身上的壳,再也不会在光下生出影子一般。 涤生从未见过这种妖术,也不明会有何种厉害的手段隐藏于内。但片刻之后,他的注意力便无法再放于这些失去影子的黑衣人身上。 只见密林尽头,两颗枯树之间一片光影迷离,如同布下一道诡奇的藩篱。而在这藩篱之上,却悬着一个金色的罗盘,其上绘着八个刻度,第一个刻度之上亮起一道红色的暗焰,如心脏一般跳动,又似向着第二个刻度慢慢扩张。 涤生起初并不明这罗盘何意,但片刻后便明白了过来。随着那暗焰的跳动,那道玄光组成的藩篱之上现出了金灵的身影。只见它躺于一石台之上,胸前被一道光刃钉住。身后照在石台上的影子慢慢升起,似正在试图脱离开金灵的身躯。罗盘之上暗焰扩大一分,那影子便上升数寸,如此观来,这罗盘暗焰一旦点满八个刻度,便是金灵魂丧神飞之时! 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 刻魂钟 刻魂钟上暗焰没过二刻。 涤生进入了那藩篱之中。只听得一阵怪声呼啸,如同无数人呼喊着向低声扑来,却又随着一片乱光一起消失。 到处弥漫着淡红的烟雾,无数妖幡按着九宫的方位立于地中。妖幡之下却捆绑着生灵百物,三成已无生息,而身后不现身影。另有些兔羊鸡蛇正自扭动挣扎,身后影子如被慢慢抽丝一般拉离,直到在空中散为余烟便不再动弹。 刻魂钟上暗焰没过三刻。 涤生在妖幡阵中行走,那些动物的影子如黑衣人一般向着他飘来。涤生以为仍如黑衣人一般,无形无质,未料此处的影子飘近涤生身上时,却各自张开血口朝他臂上咬来。虽未形成实质的伤害,却已感觉略为疼痛,竟如真的兽牙咬噬一般。 涤生在阵中挥笛,到处纵跃,那些影子被搅作灰色的风沙,旋转过一阵之后便往幡中渗入。那妖幡本是暗红色,受这些影子渗入之后,却又变作了鲜红色,且随着刻魂钟暗焰的节奏而颤动,竟如悬挂着数十心脏。 刻魂钟上暗焰没过四刻。 妖幡之下群兽的影子越来越快地被剥离,绯雾分合之中,涤生终于发现那石台。那柄光刃已经没入金灵胸口过半,而悬在金灵头顶的影子已离她有两尺之遥,似正要离她飞去。 涤生大惊,急向那石台冲去。未料此时阵中边缘的十八面妖幡先自飞起,如心脏一般跳动的红幡向涤生电掣飞来。涤生将玉笛挥舞,游龙惊鸿,舞叶回风,一一将妖幡的旗杆削断。只见一片被染做绯红色的影子,合着空中无处不在的淡烟,转为一个数丈的气旋,将涤生围于其中。 刻魂钟上暗焰没过五刻。 台上金灵发出痛苦的叫声,好似有人正在将她体肤分离。涤生无限焦急,那些绯色的烟雾却骤分骤合,本就飘渺之物,又将如何驱散。 涤生高叫一声,一跃而起六七丈。脚下绯烟如潮涌来之际,涤生将玉笛一指,送月花化作千朵数寸之微的红莲,如雨般倾泻直下,又在空中停留旋转,似有无穷吸力一般将那烟雾吸入。 刻魂钟上暗焰没过六刻。 涤生借着这一跃之力,已向那石台之上跃起。 瞬时之间,阵中所有妖幡全都离地飞起,汇集为道道通红的金轮,如百十丈转动的旋幕全然将涤生阻隔。涤生受阻,再度落于地面,眼前红幕飞转,全然看不见石台与金灵的所在。红影急转,逐渐使得涤生都感到心头烦恶了起来。 涤生不觉又想起闯那雾林五阵之时,那鲜凌云藏身于一片分合沙丘之间是如何被自己看破的景象,便也盘腿坐了下来。任这红幕电转星驰,只是双目聚于一点。那红光乱影之中,逐渐现出一点稳定不变的白光,随后慢慢扩大,如同在旋幕之中拉开一道口子。逐渐那石台又慢慢现出,而金灵此刻已无声息。 刻魂钟上暗焰没过七刻。 涤生面前终于现出了妖人的真面目。只见他双手修长,身材颇为壮硕,脸上枯干,皮肤直接贴在脸骨之上,几近骷髅。一双白眼之中似无眼瞳,直若两个空穴。 涤生向此人叱道:“你是何人?为何害我同伴?那些黑衣人可是你所杀?” 那妖人将一双白眼朝涤生转得一转,就如一颗透明的圆珠,看不到视线的所在。“我这身影两界祭炼之法,进度本自缓慢。幸这百年金猿入我禁林之中,得其生魂,便可有望完成。它一条贱命,能助我得道,也算死得其所了。” 涤生见金灵的影子悬在头顶四五尺之遥,只剩小腿以下犹自相连,瞬息之间便将形影分离。涤生再不出言,双足一点,向那妖人纵去,手间玉笛竟已能发出颗颗碧珠,直向那妖人飞去。 妖人袍袖翻飞,手中不断刷出道道红光,将涤生发去的碧珠一一挡开,又高叫道:“小子你既也是修道之人,正好炼了你的生魂,岂不更有助我早日完成此术。” 涤生只觉妖人发出的红光越来越剧烈,如一道道闪射着辐光的巨轮向几而来,压力山重,难以正面突破。猛然想起“师姊”传授给自己的步步生莲身法,便在空中步步点过,荡开那妖人的红光,生成朵朵似有若无的冰莲,又向妖人旋转而去。 未料妖人一边趋避,一边却讶然叫道:“且住!你是西昆哪位高人门下?” 涤生落地道:“我从未拜师西昆门下。” 那妖人将两道枯眉一皱道:“若是西昆同门,倒不好伤了和气。既非同门,那就休怪我绝情了。” 涤生向他身后一指道:“连你这影子都不人不鬼,西昆门下既有你这等妖邪之徒,我怎愿投身此教。” 涤生所言乃又想起地宫中“师姊”的经历,对西昆教之人心生厌恶,见这妖人似也出身西昆,更是不再客气。 那妖人听涤生此语不由一呆,转过半身往地上望去。只见他身后的影子半浓半淡,就如被水化开一般。阳光在身影之中投下无数个光点,就好像他那身影是一件千疮百孔的敝衣,掩盖不住的破败。 妖人脸上阴晴不定,一双白目之中淌出丝丝红流,涤生暗暗心惊戒备。 妖人满面愤激之色,竟喃喃自语道:“已过百日,仍不能清除我自己的影子吗?” 涤生全然不明他话中含义,却见此人似乎忘了面前还有涤生的存在,竟仰天怒喝道:“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能清除掉影子呢?” “唉。你竟是为了消掉自己的影子才离开的吗?”空中不知何时响起一个妖艳的女声。那声音初听似有些苍老,但传入耳中之后却无尽柔媚,如同一股热流侵骨伐髓,比之那圣王啖星帝更慑人心魂。但除却语声之外,却不见任何踪影,只是语声响时,有一道青烟升起。涤生心知此是有人正用灵烟传书之法,却不知为何竟能与这妖人对话。 妖人听到此声似无限留恋,眼中的红流变作了枯黄,却喃喃道:“你不正是贪恋这影子才留我在你身边吗?若非这影子酷似那人,你何曾正眼看过我一回?” 那女声媚笑道:“我已半老徐娘,何至令你痴迷到这般地步?” 妖人恨声道:“若非你对我假以颜色,又将我留在宫中,我何敢贪恋你这生杀予夺的一国之君!” 那女子道:“既如此,你为何要除去我遣出的神风密使,又将我儿扣留呢?” 妖人道:“我完成身影两界,去了这影子,自然会携你儿回宫。你廿载不见亲儿,又何急在一时。” 那女子好整以暇道:“你未想过回宫之后的下场吗?” 妖人冷哼道:“不过一死而已。只要令你再无法见到那人影子,死何足惜。” 那女子笑道:“既如此,你不妨现在就自戕吧。二十五年一度的武尊大会不日便将在鸿城展开,身为武尊,他岂能不来。如今已为国宾,住于思原馆中。便是以前你那居处,如今不但身影,即便是其本人我也想见便见,你还有何用处呢。” 妖人退了两步,如受重伤般道:“思原馆……你竟连馆榭之名都要含带那人的名讳。我多年在你身边,对你而言竟没有一点价值吗?” 那女子冷冷道:“如今你唯一的价值便是将我儿交还于我,如若不然,定让你受那阴阳倒反移魂禁制,让你永世投身畜类,不得脱出!” 涤生听两人如此对答,不由向那女声叫道:“你可是那铁丹国君,沙华丽嘉?武尊萧老伯现正在鸿城之中?” 那女子似未料到此处还有他人,略为诧异道:“小哥你是什么人?怎么与这奴才一起?”那小哥两字以她这般年龄道出,却犹令人心中一荡,甜腻异常。 涤生道:“此人困住我同伴,正要以我同伴生魂祭炼这身影两界。” 那女子道:“这有何难,如这奴才是将你同伴作为主魂祭炼,他那阵外必有那刻魂钟所镇。只要在刻魂钟上阴火未满八刻之前将之击碎,不但可救你同伴,更能除去这奴才。这奴才形神消灭之后,我那孩儿的禁制也会解开。小哥你若能将我孩儿带至鸿城,我定当当面向小哥你致谢。若有所求,无不应允。” 女子之声媚笑一阵后消退,那“若有所求,无不应允”一句听来使人想入非非。那妖人似万未想到自己在这女子眼中,竟弃如敝履,眼中枯黄的丝线又变作红丝,道道淌出,简直如同血泪一般。等到反应过来,涤生已向阵外那刻魂钟纵去。 此时刻魂钟上暗焰已将至八刻,金灵身上影子只余最后一丝相连,而妖人的呼喝和涤生纵跃而去带起的风声,却响作了一片。 章节目录 第四十章 一世傀儡 妖人高叫一声:“休要听她胡言,那刻魂钟乃是……” 话未说完,涤生已跃向藩篱外那罗盘,玉笛指处,绿光如剑,早已穿透那暗焰即将填满八刻的刻魂钟。只见金光一闪,那罗盘表面八个刻度之上的阴火颤动一阵之后,俱向着各自所在的刻度而退去,逐渐只变为八点微弱的绿光,犹自微微旋转,不肯消去。 那妖人从空中落下,呆立原地,双目之中的红丝也随刻魂钟上的阴火而逐渐淡去,又复变为一片空白。只是在那苍白之中,却慢慢现出浮光掠影。 他一如对着虚空之中某个旋舞不休的身影喃喃道:“初见之时,你只以我是个无知小儿,我因家贫,做了个宫城禁卫营中的杂役。看着你如何从后宫嫔妃一路慢慢排除皇后,从我手上传递过多少你用来陷害其他后妃的信物。你逼先帝退位之时,我站在殿外,听着其他的内禁侍卫如何听着你冰冷的声音而感到惧怕,而我,却偏偏贪恋你的声音。无论你作了多少坏事,只要让我时常能够低头看到你的双足,只要让我时常听到你那令人醺然欲醉的声音,再无他求。” 妖人身上开始冒出道道青烟,一如地上残破的影子,从千疮百孔之内缓缓流逝这人妖不分的灵魂。 他却似全然不觉,仍是痴痴道:“没想到二十五年前的武尊大会,你一见到萧原那厮之后,对我便如变了一个人般,令我作了禁卫主管,并破格在宫内设了我的府邸。多少大臣平民因此事腹诽,你全然不计,甚至杀重臣以儆效尤。外人只当你与我君臣不伦,我起初也只以多年忠诚终换得一分青睐。却未料你只是因我身影像那萧原,方才留我于身侧。为了接近萧原,你不惜兵犯化显,随即受蓝陵击退,三国会盟之上你娇颜倾倒多少铮铮男儿,十万枯骨只换得你投向萧原那一笑。然而和那一次武尊大会一样,萧原对你视若不见,无论你百般献媚,都换不得他对你一句佳言。你纵用尽了各种手段折磨我,你纵时常将我缚住,只是横卧在那似极了萧原的身影之上,却又有什么用呢?” 青烟越来越浓,此人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就连脸上也如气体散失一样继续扁了下去,几成为一张尚在说话的人皮。 “你从师父处习得身影两界之法,欲将我真身消去,只留这道影子。未料师父怜我,也暗中授了我倒反的祭炼之法。我将你刻魂钟窃出,一心在此以万灵生魂祭炼,消去这道影子,让你一世都不再见到。却没想到阴差阳错闯来这小子,听你一面之辞,令我功亏一篑更身消影存。我死不足惜,但在你眼中,生不过是萧原替身,死也将永为他身影之傀儡。数十年忠心诚意换不来你半分怜悯,我恨,恨这愚笨的小子,万死都难抵他坏我祭炼之罪!” 妖人陡然发出一声尖啸,向涤生扑来。涤生挥玉笛迎去,未料击中的瞬间,妖人便如一道尘沙般散了开来。一颗灵珠如泥丸入水,在空中化开为一团黑气,慢慢覆向地上的影子。那影子之上的空洞逐渐被这黑气填满,这妖人再也不存于世间,只留下一张十分酷似萧原的影子,孤独的在地上飘来飘去。 涤生呼出一口气,却不知为何心却沉了下去。这妖人伤生无数,虽则可杀,但其境遇也堪可怜。涤生思之如果自己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影子之中,又岂能忍受?数十年如此折磨其身心,即便死后都让他永远解脱不了他人影子的束缚,这铁丹女帝,这名为沙华丽嘉的妖媚女子,蛇蝎之心岂足以形容?她对武尊萧原一腔情衷换不来半分颜色,她不惜令十万将士埋骨战场,只为了见萧原一面。为遣人千里接回自己的儿子,竟也将数千性命视为草芥。如此狠毒极端之人,一旦萧原落在她手上又仍如以前那般将她视若无物,焉能有幸理? 说什么贵为国宾,迎武尊住于铁丹宫内。虽只一面之缘,涤生已知萧原为人,绝不容这等妖邪亲近,分明是遭受软禁。以萧原刚烈之性,如与此女起冲突,恶毒如此妇,必不容萧原安然脱身。 涤生一念及此,不由焦急万分,恨不能立即打通全部灵脉禁制,飞向铁丹国都鸿城。但当先之机却是要去看待金灵如何。 只见石台之上,那本来钉住金灵前胸的光刃又自其身上退出,在风中将所有光泽褪尽,逐渐化为一柄式样奇古的短剑。剑身弯曲如蛇形,上镌几个篆字“离火明灭”。涤生见到此名,心念一动,便将之收了下来。他想的是师姊玉竹卿已失,此剑看来神光内涵,定是一柄上古奇铁,若与师姊,或许可偿因己失剑之责。然而如今师姊又在何方?即便遇到又怎肯轻易和好?念及此,涤生眼中又不免黯淡了下来。 “她必是不要的,我不让她看见,远远将此剑慢慢掷去,她只见剑不见人,总不会再弃之如垢了吧?”涤生暗对自己言道,心酸之中却自意已坚决。 金灵胸前那剑刺入的伤口瞬间便已愈合,只留下淡黑一点。跳下石台之后,她匆匆向涤生一拜,便去搬那石台,情似颇为焦急,仿佛那石台之下有何重要物事一般。 那石台长宽俱有两三丈见方,厚两尺有余,岂不有万斤之重,金灵纵天赋异禀,生有神力,又怎能轻易抬起。涤生若灵力全部回复,合二人之力,或许有望,此刻是决不能靠肉体凡躯之力而将之抬起。 那“离火明灭”剑尖渗出点点青光,涤生有心试一下此剑威力,便让金灵退后。略调呼吸,将仅有一丝已能控制的真气注入,尚未将剑指去,便见剑尖上几道青光迅速飞出,穿入那石台之上,化为几条青色火焰生成的龙纹,在石面上交错游过之后,那一整块巨石而成的祭台顿时四裂而散。涤生不由又惊又喜。 石台碎裂之后,现出其下一个土穴,宽仅四尺,深可丈余,一少年坐于其中,因久居暗处不惯阳光,便用双手遮挡面部。金灵却趴在洞口,伸出长手,向这少年连连呼喊,一看便知定是那昆裔族少年远山。 那远山片刻后才习惯阳光,抬眼见到是金灵,甚至更为阴影中退缩。金灵甚为急切,直向远山喊叫多声,都不见其反应,欲待爬入却怎能容下她这身躯。 “金灵休急,他怎能跃上,还是让我来助他吧。”涤生走至那洞口,正寻思用何物将他拉上,未料送月花便已飞入,化作一个莲台。远山虽犹豫片刻,毕竟不能久留土穴之中,便在涤生指示下攀上这莲台,慢慢飞了出来。 远山一到地面,金灵便欲将他抱入怀中。未料远山却似极为恐惧般急往后退,险些又坠入那土穴,面上犹带些须嫌恶之色。金灵岂能不知他这表情何意,伸出的毛手停在空中,面上泫然欲涕。 涤生道:“你难道忘了幼时都是你这金猿母亲抚养的吗?虽非亲生,哺育之恩何敢不记。” 未料远山看看金灵道:“它伤了我村中多人,我纵不能为他们报仇,也不愿再回到这伤人异类身边。且如今也有生母寻我,我怎好再认一个这般模样的母亲。” 金灵闻此言,沮丧已极,她又不会人语,满腔怨苦只化作焦躁,竟将双掌在地上拍打,击得土裂石崩,此举却让远山更为恐惧,又退开了一些距离。 涤生道:“你难道不知你那生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们全村连同周围多个村寨都被她遣出的武士血洗,你那养父也丧生在了他们手下。” 远山一震,似是全然不肯相信,想来在他眼中,世上再无比金灵可怕之人。 涤生见金灵越见暴躁,担心她将又一次心神失控,便向远山急道:“那囚禁你的妖人正是你生母下属,你当见到他残害生灵毫不为意,此外林间,还有无数黑衣人尸身,正是为他所杀。你只知被这些黑衣人所挟,竟不知他们为替你生母灭口,已害了数千性命吗?你那未婚妻,虽非你生母亲手所杀,也因她而死。如此丧心病狂之人,你怎好认贼作母。” 远山脸上煞白,惊道:“阿丽,阿丽死了?” 涤生叹道:“正是。你昆裔全村老小,无一幸免,都死在这些黑衣人手下。” 远山坐倒在一方石台的碎块之上,欲哭无泪,却不想将手往金灵身上一指叫道:“我不信,你片面之言怎能骗过我。我亲见这金猿伤人,定是她,她才是杀我全村人的凶手!” 涤生万没想到这少年如此冥顽不化,但更担心的是金灵会做出何等反应,忙看向她变幻不定的面色,只觉她失控已将在瞬息之间。 金灵身体僵立不动,反而令空气中更充满了躁动不安的氛围。远山与涤生两个少年的目光都集中在金灵圆睁双目的脸上,自然不会有人发现,那妖人化成一道单薄的影子,正自地上移来,倏然没入到金灵的身影之中。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一章 久别重逢 那道影子凭依在金灵身影之上后,金灵双目便自变得透明了起来,如那妖人生前一般全然不见眼仁。 涤生见她此状,脑中有如电光闪过,不假思索立即一跃挡在那远山面前。 果然金灵双手舞起两道黄影,如山一般盖来。涤生不想伤她,在“离火明灭”青光闪动之时立即收起,未料仍是慢了一步。只见几点青光在空中迎风长成几条数尺长的青龙,带着点点电光直向金灵双臂削去。 涤生只道这古剑断金削玉,金灵双臂怎堪经受,正想展玉笛挥出绿光去阻挡,不想此刻金灵已远非纯粹大力。一双漆黑手掌挥舞之处,便刷出道道红光,与那青龙缠绕交击。红光受青龙绞断,在空中化为红星点点,青龙仍向金灵飞去。涤生玉笛之中早就飞出一斛碧珠,在空中与青龙相斗,互不相让。 金灵得出空来,在空中反着一翻,竟如一只金黄蛤蟆也似四足趴在地上,一番蓄势之后,整个弹起。残影道道,带动红光翻腾,加之双目碧睛如珠,身周若火焰熊熊。一时之间,金灵来袭之势不再像一只猿猴,直若神话之中那浑身焰飞火举的神兽白泽。 涤生拦在她面前,玉笛幻为千百剑星向金灵周身而去,但他从未见过金灵此刻的对敌方式。只见那红光翻涌的身躯顿在空中,身影却在地面之上拉长,越过空中两人到得涤生身后。金灵如被这身影牵引一般瞬间向涤生脚下落去,化作一团看不清躯体的红影,随着那影子直向涤生身后的远山而去。 那少年几曾见过这般凶恶的来势,见面前自地上如温泉气泡般升起一团红影,红影之中一双白目如骷髅双眼盯紧了自己,随后一张大口张开,利齿也折射着红光,将自己整个罩定,已全然不知闪避。 涤生在金灵身后见远山已命危,再不制止便将酿成大错,急将“离火明灭”取出,召回那几条青龙,只得先暂时伤了金灵再图返救。 金灵身上分离出一道红色的重影,如她自己的一个分身一般,向着远山扑去。眼见涤生挥出的那几条青龙都不及飞来之时,失神的金灵突然弯过双掌,扼住这层重影的颈部。 金灵身躯重重落到地上,双手紧紧掐着这道重影的颈部,那影中头部拼命挣扎之时,她自己也变得脸色极为痛苦,似乎即将窒息。双目之中时黑时白,如同两个灵魂在彼此相持。逐渐巨口大张,舌尖轻吐,眼见便要丧生在自己这一双巨掌之中,却只是不肯放松。 远山此刻才知后怕,坐倒在地往后爬去。金灵虽被那妖影凭依,但谁都没有想到她母性不失,为不伤害到孩子,即便要将自己扼死都在所不惜。 涤生见金灵呼吸越来越困难,情急之中见到地上她身影的边缘似乎分离出些许黑影。这一时机稍纵即逝,岂能犹豫,剑尖一指,青龙在地上划开几条裂痕,生生将那妖影分开了去。 金灵方透得一口气,又见地上那道妖影急向远山而去。远山连滚带爬只想逃开,未料那影子迅疾如电,一步不舍。金灵岂能容它伤到孩儿,顾不得片刻喘息,便立即纵去,咆哮一声一掌将远山推开,自己却拦在那道妖影面前。妖影猝不及防,不及改变方向,且金灵有意困住它,竟将影子迎上,瞬时又合为一体。 金灵身上再度现出那红色重影之时,她山立而起,怒吼着双手再度扼住那影子。这一次她再不容这影子离开去伤害远山,咆哮着双手拼命扼紧,竟是要不死不休。 涤生大惊,向金灵道:“你无须用这玉石俱焚之法,且放它出来,我自有办法灭它。” 金灵继续双手用劲,又无比困难地向涤生发出几声呼啸,其意竟是让涤生休要管她,只是尽快带着远山离开编好。 涤生大为焦急,怎能让金灵如此扼死自己,想到那刻魂钟是此妖人身影两界之术的根本,便想到在其上找到方法。便让金灵勿要继续用力,只是控制住妖影不令其脱出,却纵向那落在地上的罗盘。 “你看那猿猴竟在发傻,如此不是自己要了自己的命吗?” “此物是上等上品,自师父受我《万灵幻鉴》之后还是首遇,且容我……红鹤,你休要造次!” 耳中陡然传来的两人对话之声让涤生生生镇住,跃在空中的身势也半途落了下来,呆立于地。虽未转身,那久未闻见的声音却如惊雷般在他耳中炸响。 一红一白两道影子先后纵向金灵,几道电光闪过后,金灵臂上受了点轻伤,不觉放开。那道妖影离开了金灵的身体,却被雪神如电般飞纵的身影挡住,而红鹤却与金灵都在了一起。 多日不见,雪神与红鹤功力大为精进,那地上妖影无论如何都不能摆脱雪神,雪神双爪雷光道道,尽击落在地上游影之中。那道影子来回蹿动更急,似乎瞬间便要被雪神雷光击灭一般。而金灵身边,却是红鹤殷红飞霜般的飞影四面八方袭来,金灵双臂越舞越急,令红鹤无法突破,却也不能脱出困制,眼见被红鹤逼得越难抵挡,将要败倒下来。 “红鹤住手!” 两个声音同时唤出,激斗的几人同时停下。那妖影趁一隙之空,自地上仓皇飘去,没入到山石之下一片阴影之下,再难寻觅。 此时,久未相见的两人目光相对,各自百感交集。涤生见若离雾鬟蝉鬓,烟眸似喜还愁,比那时在雾林幽府中见时,更添明媚柔美。涤生与她四目相溶,如有千言万语,正当开口时,却未料若离竟低下了头。 “雪神红鹤,我们走吧。师父命我们去除那蜃妖,也是有时限的。” 涤生愕立原地,万没想到过了多时,师姊竟仍不愿原谅自己。 “师姊,师父不是有命。此次三层地阕之试炼,是由红鹤与我助你二人完成吗。”雪神见到涤生,哪能舍得离开,竟向若离道。“你二人,非指涤生师弟还有谁?如今又在此地遇上,可见师父早就预料到我等总能重逢。” “既有你二人相助,还要其他人作甚。你二人早就过了三层地阕,这蜃妖想来也不是什么大敌。我一人足矣。”若离竟还是执意要离开。 涤生见若离此状,不由心中有气。向金灵道:“金灵,我二人还是尽快去向鸿城吧。一则可令远山见到他生母之面目,二则若不尽快救出武尊萧原,去往那圣王禁域,萧秋明姑娘也将性命不保。” 若离闻此言大惊,却依然不肯向涤生直接开口。“雪神,你可知秋明被困在何处?此次师父给我等时限较长,我等先去救萧师兄呀。什么姑娘,胡言乱语……” 涤生向金灵道:“金灵你却不知,那萧姑娘一直只装作男儿,与一狠心人联手来气我。不合我与她二人误入沙海圣王禁域,她因是武尊之女被禁那幻城之中。若不得武尊本人前去,便要以她生血祭炼,使四圣王之一回魂。旁人若能身代,我怎会一人离开,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的。” 若离撇撇嘴向雪神道:“雪神,我等便去那圣王禁域,快将秋明救出。说什么只有武尊亲至,方能救回秋明,贪生怕死,算什么男儿。” 涤生向金灵气道:“金灵,我们快去那鸿城吧。若被不通情理,无智无识之人反害了萧姑娘,我一生心中难安。” 若离向雪神气道:“雪神,我们快去那圣王禁域。无勇无谋,无情无义之人,只会累旁人受难,自己却苟延逃命。” 两人见到对方,心下实是激动异常。但不想一个天生倔强,一个自小任性,分明久别重逢之后可释这多日挂念,却偏一言不合便自怄气,且也不互相开口,只是好似和同伴答话一般,却针锋相对。雪神红鹤以及金灵被夹在其中,一时之间却被两人弄得糊涂了。两狼一猿,三颗脑袋在两人之中转来转去,哭笑不得。 片刻后雪神走到金灵跟前嗅了一番后道:“你既与我涤生师弟同行,也好彼此做个伴。我等一同去向那鸿城,找那武尊萧原吧。师姊,师弟你们休再斗气了!正事要紧。不见时彼此想念,见到后互不退让,徒让我等见了好笑。” 两人正将开口,受雪神这一叱,俱是面上一红,说不出话来。 几人正要走到一处之时,金灵转头四望,却发出一声叫声。涤生一惊,也四下探寻,却哪里还能见到那少年远山的影子。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二章 云海蜃妖 金灵极为焦急,不知是否远山又被那妖影追上。雪神与红鹤抬头嗅了片刻,便往山中跑去。若离飞起在两狼上方,金灵自是跟在后面飞跑,而涤生也只得在地面上纵跃。若离停在空中,睁大双眼,诧异涤生为何不飞起。片刻之后又不由想道,他必然是仍在与自己赌气,竟不愿飞到一处,一气之下自顾飞行追去。却哪里知道涤生飞奔之中,因自己无法飞起而犹觉汗颜。 两狼穿过几道崖脊,跃上一道石梁,朝着梁下深渊不住嗅闻。一道石穹,横架于千丈高空之上,一片云雾似海,尖峰攒聚,若隐若现。偶出没于雾海之中的秀峰,生满蒻草琪兰,竟将近处的云雾都染得淡紫一片,又间明黄草绿,氤氲一片,幻丽无俦。 金灵见两狼不住往下张望,以为远山必坠入此间,不由情急便要往下跃去。雪神却拦住她道:“此处深不可测,且不知深渊之内有无山怪灵精,我二人先下去打探一番,师姊师弟可先在此接应。你不会飞行,还是等于此处为妙。” 若离看涤生一眼,向雪神道:“不若由我下去打探,你二人与金灵都在这里等着接应好了。”言语之中,依然是将涤生忽略。 雪神向若离看一眼,却同时与红鹤一咧嘴,做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便掉过头去,一红一白两道影子便互相绕转,直破云雾而下。以两狼的飞行速度,应该一闪即没,两人却偏如嬉戏一般,在空中来回绕转,起落数回之后方才一线直坠了下去。 金灵只是担心远山,在石梁上急得抓耳挠腮,却哪里知道人间的复杂心绪,尽是她不懂的彼此缠绕。 涤生岂能不知两狼之意是欲令师姊师弟和好,但方才针锋相对,且师姊又竟有保持距离之言,又当如何打破这尴尬才好。 然若离却心直口快,对着深渊似埋怨雪神道:“雪神你休怪我,是他不跟人家说话,人家怎好先开口。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人对人家不理不睬,一张脸冷得都能结了冰。” 涤生对着深渊大声道:“雪神,那时你不在,不明情形。我与萧老伯两人去救萧姑娘之时,中了那殷梅姑的幻毒,怕伤到师姊方才与她保持距离。后红鹤告我你与师姊有难,我便立刻去那雾林幽府,为救师姊,不惜与那殷梅姑订下三年之约,日后她便让我水里火里,我也只能去的。师姊与萧姑娘联手气我也就罢了,一言不合竟要杀我。试问我有何罪孽,该遭此报!”言罢气甚不平,便在石梁上捡了一块石子,狠狠掷出,只见一道曲线直落云海沧澜而去。 若离听涤生此语,双眼不由得红了,却亦分不清是感动还是委屈,竟也掷出一块石子后道:“人家哪是要杀他,他自己不通人情,与秋明作对。倘若真的伤了他,我,我便给他偿命就是。” 涤生也双眼暗红,又掷出石子道:“雪神你可知道,在沙海之中,地宫之内,连那金蛛师姐都知我岂有一日不挂念担忧师姊。莫说误会之中并未真的伤了我,即便真的师姊错手杀了涤生,涤生也只当宿罪偿还,来世都不敢怨尤的。” 若离早已珠泪暗盈,眼前似不可辩物,却如惯性一般,仍是扔着石子道:“雪神你可放心,如师弟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若离也绝不独活。” 两人虽未相对,但几句言语之中,已柔肠百转。一个如临渊盟誓,一个却吐气如兰,无声之中,缠绵丝丝无尽。 两人正将慢慢转过相对之时,不想那掷出的几粒石子如坠入一弯浅洼一般,竟响起一阵撞击之声。虽不甚响,却逐渐密集起来,终至贯珠之声。只见云层之中明光翻涌,骤然潮崩浪卷,在云雾之中竟升起一个千丈之高的身躯。 只见此物鳄身狮首,浑身长满了百对细足,却又拖着一条蛇般的长尾,弯曲盘绕直通深渊之中,不知有多长。狮吻之上,左右各自生着一排大如山头的复眼,其间森罗万象,山河云泽,百木洪荒,竟是无所不含。 若离惊道:“这不正是那蜃妖!” 雪神与红鹤一白一红两道影子如两颗细珠一般在此物周身围绕,不时放出雷光千道,朝这蜃妖身上击去。雷光到处,那细足便纷纷断落,却在空中化为一蓬乌烟而散,但随即又从身上长出。 雪神与红鹤似伤不到这蜃妖分毫,却将它惹恼了起来。只见它在空中艰难立起身躯,百丈巨口张开处,一团狂风吹出,搅得整片云海顿起无数道风柱,又变化为无数个缩小数十倍的蜃妖,俱朝着雪神红鹤吹着煞风。雪神红鹤两人在空中一刻不曾停留,两道光点在蜃妖身上穿进穿出。那些煞风虽伤不得两人,但这蜃妖却也似通体俱无实质,穿过处一片云雾散乱,随即又恢复为原样。 若离见两人战蜃妖不下,便也一声娇叱,纵跃而去。 “师姊可用此剑!”涤生将“离火明灭”向若离掷出,若离未及细看,握住一振,那蛇形的剑身之上便飞起一幅青光,顷刻间化为一条千丈的青龙,口中吐出青焰,将那蜃妖身躯冲散。 蜃妖恼怒异常,身上时分时合,被三人不断交击,空中乱雾飞云,像是散落无数鳞片一般。此物情急拼命,狮首一振,那两排复眼竟离额飞出。顿时空中又现出上百颗几十亩大小的圆珠,百虚一实,在空中乱贲。三人顿时觉得重重压力如山般而来,身上却时冷时热,时酸时麻。再看那圆珠之中,竟幻化出千百个蜃妖的重影,如鳞列的重眼,狰狞异常。 涤生与金灵自也不能闲着。金灵咆哮着跃到山崖之上,随手拔起修木巨树,便向空中那些圆珠掷去。涤生将玉笛急吹,万千碧珠与送月花化作的满天红莲旋转而出,在空中簇拥向那蜃妖复眼所化的巨珠。一时之间,百色缭乱,千光频闪,将整个天地变作一片乱象。 蜃妖与青龙对峙之间,空中的三人组成一个阵势,发出无限红白金三色雷光,击打在蜃妖身上,越来越密。而涤生笛音也越来越急,满天红莲舞着裙带一般的绿光飞旋着将蜃妖身躯来回穿透。 这蜃妖虽极凶悍,却如何当得五人的合力施为。空中烟霭一阵爆散,那蜃妖复眼所化的巨珠皆散为云雾,只余下一颗仅数尺许的灰色灵珠,急往渊中落下。满天云雾变得如同一幢墙一般,雪神与红鹤竟不能穿入。那蜃妖瞬间身体缩了回去,只余烟一般一条长尾,从云层中丈余的一道豁口钻入,且那豁口也迅速收起。 若离怎能容这蜃妖灵珠在面前逃逸,便也紧跟飞入。涤生见师姊涉险,方才临渊誓言同生共死,怎好让她孤身犯难,叫一声“师姊等等我”便也一跃纵入那豁口之中。两人方才跳入,那豁口便即收起。整片云层一时如冰河湖面,无论雪神与红鹤在其上如何飞奔,如何以双爪去刨,都不能穿过。 涤生在空中飞坠,只见得师姊追着那烟一般的长尾,迅速往深渊中落去。四周一片苍白,不见山影岩壑。将至渊底之时,那长尾突然又变作一道烟构而成的巨口,竟一口将若离吞没,随即迅速消退至深渊之中。 涤生大惊,玉笛一挥,送月花生成的莲台托住了自己下坠的身体,慢慢送到渊底。 雾岚浓重,几不可视物,只能隐约见到狭窄两壁之间遍生藤蔓,地上经过之处,如有水声,仿佛一道暗溪流经。送月花悬在涤生头顶,却仍未能照亮多远,身周白雾迷茫,那壁间的老藤却如一条条手臂一般缓缓伸来,欲拉住涤生。 涤生顺手将缠来的藤条折断,依旧往前走去。到得最仄之处,两处岩壁互抵,只留中间一道缝隙,只能侧身而过。 只见那缝隙之中团团白雾涌出,竟是这整座深渊雾障的来源。然其中又有异声响起,似铁马惊风,又似岩泉汩汩。涤生侧身往那缝隙间挤进之时,只觉两面岩壁似乎犹在合拢,将自己抵得无法呼吸,甚可觉肋骨隐隐生疼,似将被压断。 本绝难再入,但听到那缝隙之内却传过若离惊呼,涤生一急,拼着折断几根肋骨也要挤入。未料方咬牙往前硬挤,那岩壁却突然放松,令涤生冲入一洞穴之中。 只见地面一片白雾漫漫,不过三丈见方的洞中空空荡荡,却只在中央的一根玉柱之上放着一个香炉。那香炉通体碧绿,与玉柱连为一体,无数篆字回纹在炉身上闪烁隐没。炉中残香焚尽,最后一丝烟雾之中,却隐见若离的身形也由这青烟游丝所构,似在某处道中慢行,却又倏忽不见。 涤生见若离全然不见,方才那青烟又分明有异,只是不知如何再在这香炉之中寻觅。 不想耳边却传来师父的声音:“此为烟罗蜃宫,尔等所斗蜃妖便是自其中而生。此蜃宫妙含芥子须弥,入虽一瞬,出则感如百年,且孽缘幻相丛生,天下无人可测祸福。若离已入此间,你是否也要随她而入,一切自行斟酌。” 涤生向空中遥拜,更有何他想,定然是要入内的,即便入这烟罗蜃宫之内一去不返,为救师姊计,更有何惧,只是不知该当如何走入。 决心方定,却见那玉炉暖烟,又自袅袅升起,烟中琼宫玉阙,沧海云峰一一化出。这本狭小的洞穴之中,瞬时便生出一个虚幻浮生的世界,只等涤生要历尽其中沧桑。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三章 碧海蓝天 玉兽青篆,袅袅化出一方从未见过的天地。如同一道无形的尘门,等待涤生的走入。他自是不晓,这烟罗蜃宫幻化的境地亦虚亦实,身在其中,只当做现世。倘若不走入,那么其后无数因果俱可避免,也就不存日后这如许可嗟可叹的离合了。然而,一切都是前定,见师姊陷身于内,他竟是不假思索的,便走入那一道青烟之中。 光色由明至暗,又由暗至明,一幅湛蓝在他面前铺展而开。 他幼小的眼看待世界仍是朦胧一片,白云在空中无拘无束的变化着形迹,船桅笔直刺向天空,身周一切都在轻晃。他寻思身在何处,轻动手足之后却发现是在襁褓之中。他似已变作了一个婴儿,此刻正躺在船上。他能听得见心中自问自答的声音,却又忘记了自己本来的身份。 一张脸慢慢现出在面前,黝黑、干瘦、生满了鬓角和胡须。他口不能言,却向着这个看来有些苍老的男人伸出了稚嫩的双手。 那男子将他抱起,此时他可见到这男子精赤着上身,身上皮肤枯黄,瘦骨嶙峋,但却又显示着无穷的力量。他猜想此人该当是自己的父亲,从自己依恋的哭声和紧紧攀住其肩膀的一双小手可以判断而出。但奇的是他却一点没有想到过母亲,似乎生下便只有父亲一般。 父亲抱着他从船上跃起,向近处的浮桥跳去。眼中湛蓝一阵抖动,却又散下那蓝中带绿的海面,向着天边无尽蔓延。千百浪尖,亿万浮光,空中飞鸟掠过之际,海水之中如画笔随意挥洒绘就的道道白墨,形成海中礁石小岛。 然而,他们却并未住于岛上。近海之上,木栈相连,幢幢四方的木屋伸长四根木柱,扎于浅滩之上。木屋与浮桥时刻晃动不休,更不用说那条条小艇。此村中人,世代居于海上,早已习惯了身下永在的晃动,倘若令其走到陆地之上,却反会觉身躯不稳,甚而感到眩晕。 父亲将他放在浮桥之上,他可依稀感觉身旁躺着另一个婴儿。两人乱动的手足偶尔会彼此相触,他们此时无智无识,又怎会想到彼此命运一生牵系。 四周围来村民的船只,随着父亲粗犷沙哑的喊声,开始齐声歌唱。歌声甚为奇异,用着外间人所不知的音节和旋律在海天之中唱响。他自是不知这是村人为了庆祝新的生命诞生而进行的仪式。海上多灾,且出海之际,鱼龙曼衍,历千年而往,此族中人渐渐减少至一两百人。而另一原因,则是此族人千年传承,竟是不许在族中通婚。每当村中男子满二十岁时,便须出海到周围岛国觅女生育,产下婴儿之后却又不许女子跟随,只将婴儿带回。试想身为母亲,如何情愿。久之方圆数百里之内再无海岛住民愿意与此族有涉,甚至为了此族青年有时强逼他族女子生育,一直有外族人前来寻仇。但此族人骁勇无比,且水性无人能比,故历经千年,无人能撼动,只是人口渐少,且外出觅偶也不得不越行越远。是以生命得来何其不易。 若产下女婴,却要经过一番“天择”,在仪式中掷于水中,村民三阕祈神之歌唱完,若仍未死,便留在村中。长到可生育的年龄,便要服下海中一种七彩水母的精汁,便不能生养。但奇的是,虽不得怀孕,却亦会生出乳汁,便哺育婴儿。村中之人常年禁欲,唯有每年仲春祭神会上,男女奔走不禁,每幢船屋之中,春声不绝,一如上古习俗。 他身旁便是一女婴。村人从日间唱到夜晚,燃起数百火把之时,便由他父亲,一族之长将这女婴交给其父亲,由女婴父亲亲手将她放入水中。火把晃动不休,歌声越来越急,墨夜星天之下,一渺小生命在水中为生存而拼命挣扎。父亲抱起这女婴时,那张稚幼的脸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听到自己心中惊呼一声“师姊!”,却随即便忘了这两字对自己又有何含义。 歌声三巡,如同经过百年,当他父亲将女婴从水中抱出之时,人们屏息听着女婴是否还能发出声息。父亲将她双足提着令她头向地,冰冷的海水从口鼻中涌出,久久不闻动静。正当人们失望之极,未料一声哭啼将夜海波涛全然压下,一个顽强的生命终得保留。人们欢呼之声令婴儿哭声更甚,却也令人忽略了实则两个婴儿都在恸哭。 天上的流云洁白若雪,海水波纹之下藻绿如林,当面前的一切都逐渐清晰,他亦如大人般开始在晃动不休的浮桥和船屋中走动。那几年之中,村人带回的婴儿只有他们两人,比他们大的少年此时已将近弱冠之龄,比他们小的那一批少儿此时却仍在呀呀学语。年龄相仿的两人便整日在船屋浮桥之间飞跑嬉戏,又或者双双跃入浅海之中,去逐那珊瑚间形形**的游鱼。 不足十岁的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有什么男女的分别,出则同行,入则同寝。而日后祭神大会上,属于他们这一代的只有他二人,迟早也是他二人之间产生肌肤之亲,村人又怎会干涉两人过从甚密呢? 因而随父亲出海照理船上是不得有女子的,却也为此而坏了规矩。那一日他们随着父亲离村百里,要看父亲如何向他二人演示那深潜绝技。海色荧蓝如玉,一轮骄阳为万峰涌动的海面点上无数金光跃动。父亲在船头吹响海螺,似探看有无危险的水族循声而来。海面平静依旧,不见有异常。父亲便贴在船边,直将上身俯低在水面之上,凝神敛气,如与大海耳语。许久之后,方才口衔着一把渔刀,提着一把铁叉一跃而下。 系在父亲身上的长绳圈圈荡开,直落海下,父亲如同坠入海底的沉船,似乎一去不返。虽然早就得知父亲能在水中闭气一炷香之久,但久不见那长绳动弹,亦不免担心。 “你以后也要和你阿爸一样,去遥远的岛上抢一个女人为你生孩子吗?”十三岁的她捧着腮边,如此向他说道。 他一怔,从未有人向他问过这样的问题,似乎那是自小就已得知的宿命,就和饿了便要吃饭,困了便要睡觉一般。他看向她,背着海上夕阳的她脸俱藏于一片阴影之中,只看见纤柔的发丝在轮廓之上轻轻飘动。他向她点头道:“不然我们从哪里来?” 她双眼轻眨,伸手掬了一把海水,又向空中泼去。看着点点飞花道:“你知道什么是新娘吗?” 他一愕,似从未听到过这两字。“不知道,阿爸从来没说过。” 她笑道:“我也不知道呢。曾经出过海的阿婶说她见过陆地上的新娘,说她们很美。我也想当新娘呢,你会让我当吗?” 他奇道:“你想做什么你便去做呀,问我作甚。” 她依然捧着腮,眼中似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向他道:“你是村长的儿子,将来我们全村人都要听你的。你说我可以当,我才能当上呢。” 他“哦”了一声道:“那你就当嘛。” 她道:“你说的?” 他挠头道:“我说的,你当便是了。” 她嫣然一笑,实则自己也不清楚这两字究竟有何含义,正要继续说话,未料一片哗然水声,父亲已从水下浮出了海面。黝黑的脸上淌着海水,却全然是笑容。只见他举着一手,叉上叉着一条金色的逆鳞鱼,嘴间却不见那把刀,反而含着一枚两寸有余的明珠,闪着莹莹晶光。想来必是在海底寻到成年的老蚌,从其口中挖出。 村中壮年出海虽也经常带回那蚌中所含的珍珠,却从未见过如此之大,且这般流辉莹彩的宝物。两人一喜,正要迎上,却不想船身一阵乱晃。海面猛然射出数百道水箭,海上顿时一阵风暗波急,又见几十丈开外,竟有无数尖角的鱼鳍露出,向这小舟急速冲来。 两个少年惊惶莫名,不知发生了怎样的变故。父亲却心知,这等百年难得一见的蚌精,很少没有成型妖邪围护的。父亲将口中明珠吐在船上,猛一推船身,向两人叫一声“快划回村去”,便又潜下水向另一个方向游去。 两人只见那一丛鱼鳍追着父亲的方向而去,那海中射出的水箭也排排错落,如箭阵一般直向那方移去。那水箭也不知是击中了父亲,还是伤了那群鲨,海面瞬间飘起一股红流。数条腹部被击穿的鲨鱼半浮在海面,周围顿时围上无数同类,尖吻利齿疯狂撕咬,海面上下一阵混乱。他向那里呼喊,直欲跳下,却被她拦住,又用尽了力气迅速向村中划去。 海面又喷出一道百丈高的水柱,山一般漫起一道青色的背脊,如有一尾千丈巨鲸,直向两人追来。那怪物掀起的波涛足有数丈之高,小舟高高抬起,又被重重抛下。空中一片灰暗,但数十丈之外却仍是一片夕阳波光,就好似周围有着一个无形的灰球,将小舟所在海面罩定一般。 他这才意识到再不与她齐心协力,休想逃开这怪物。然而背后那巨鲸越追越近,眼见逃回村中已是无望。 “我们不如暂时避到那里去!”叫声中她往前方一指。 他抬眼看去,却见前面有一道岛礁,在满天昏灰之中却赤红如火,甚为醒目。 章节目录 第四十四章 玉筪笛声 两人使尽全力向那红色的岛礁划去,身后的浪涛越掀越高,几可感觉那水下巨鲸前吻已将触及舟身。在距离那岛礁不过数丈之遥时,滔天巨浪将二人连船一起掀在空中。只听得海上响彻一声如放大千倍的婴儿啼哭之声,两人直直摔到岛礁之上。而小舟在空中被一物击中,随着巨浪飞沫而粉碎。 礁石之上湿滑异常,两人摔到遍是孔穴的石上直往下滑落,若非他及时拉住,她必然又落入水中。幸得两片礁石之间天然形成一道暗沟,两人在蓬蓬飞浪之中,迅速躲入,又借着礁石风化的孔眼向外望去。 只见一双百亩大小的金眼悬在空中,这怪物在海面上抬起了部分身躯,却非两人想象中那巨鲸的模样。此物头部扁平,宽颚短吻,一双碧眼平排镶在额上,竟似海豚与章鱼面部的混合,但头部以下却与鲸类一般无二,双鳍遮天,体表之上却油光发亮。 此物向两人所在的方位鸣叫许久,那巨大的婴儿啼哭声震得海水不停将整座岛礁漫过,若非两人自小便学水中的闭气功夫,加上礁石承受了多半的海浪冲击,此刻还焉有命在? 那怪物朝两人不断鸣叫,随后又一头没入海中。阵阵动荡传来,两人在暗沟之中左右跌倒,那怪物竟是以千丈之躯在不停撞击。外围的礁石已被其撞裂,眼见两人所在的暗沟也将崩裂,礁石海水要一起将两人埋葬。 她左跌右撞之中,手中那颗明珠不慎掉落,在海水之中没入之后却突然亮起了晶光,并迅速向外漫开。片刻之内,这十数丈方圆的岛礁被一轮明光照得通体透明,如海上一颗红玉一般。少顷,那亮透全岛的红光冲天而起,一道光柱直冲开本来昏黑的天空,竟有着圈圈彩云围绕着这条光柱,仿佛开启了天门一般。 那怪物见到这道光柱,不知为何却变得安静了起来,不再冲击岛礁,又抬起无边头部,望着光柱片刻后竟一跃而起,如遮挡大半天空的身躯向着远处跃去,没入海中而遁走,被它激起的巨浪再次没过两人头顶。 巨浪过后一切恢复了平静,夜海微澜,满天星斗竟自回应着一轮朗月之下银色的波光。那道冲天的光柱此时已消失,被照亮的岛礁也从透明的红光中慢慢回复为原本的赤红。浑身被淋湿,业已筋疲力尽的两人依然躲在暗沟中,看着平放在她手上的那颗明珠。此时,这一神物放着微微的光明,且悠悠闪动,仿佛这明珠犹带着呼吸一般。 方才全赖此宝才能免二人丧生,却完全不识此是何物。两人从暗沟中游出,竟是一丝力气都未多余了。他瘫倒在礁石之上,而她却靠在他胸前,打量着这颗神奇的明珠。她翻来覆去的看不出此珠的神奇。偶将手举起对着夜空,却发现每当对着天空星辰之时,那明珠闪动的微微光明之中,却出现一圈文字,如在水流中般迅速转过一圈而没。两人大奇,抢来抢去照着星星,每照一星,其上文字便全不相同。 再将此珠对着月亮之时,珠内明光转盛,片刻之后竟垂下一道光帘,似乎月光借着这颗明珠,凝成束状而下一般。一道黄光照在礁石之上,却见所到处全然变作了透明,又直穿入海底。万千水族,珊瑚海藻,此光过处,无物不现透明。直到海底,却见光中海沙旋转分开一个细小的漩涡,沙中竟冉冉升起一株通体翠绿的珊瑚树,直如碧玉雕成。而珊瑚树下却又有一点银光来回转动,似乎沿着一个长方的物体无尽回旋。 两人越感惊奇,正欲继续探究之时,却听得珠内如有乐音传出,顷刻便令两人沉沉睡去。 待醒来之时,又是一轮骄阳将天海连接处的霞云穿为一片碎羽。万顷碧涛,海风轻吟,似乎天地间一直便如眼前这般宁静,从未发生一切令人不快之事。 她揉揉眼,想起那颗明珠,寻找时却全然不见。她在身周乃至礁上寻遍,皆不见那颗明珠。他亦帮她寻找,也是杳然无踪。 "它去了哪里?难道就这样失去了吗?"她扁扁嘴,几欲哭出。 如今父亲安危不知,一切都为采这明珠而起,焉能如此白白丢失。寻觅许久只是不见踪影,但正感绝望之时,却又有异样的感觉,觉得身下有些许暖意,就如同坐在光中一般。想到昨日月光从此珠中直穿海底,不由便想到水下一寻。 当下便跃入海中,而她也跟在身后。水下的礁石丛中隐现晶光,正自往下滑去,看来便好似那明珠正在石中迅速落下。两人往下潜了十丈有余,突见一点白光从礁石中飞出,在海中如一条剑鱼般迅速掠过两人,往前方海水深处蹿去。 两人怎能让它如此逸走,便也跟着向前游去。那白光所到之处,又如点亮了方圆六七尺的一盏明灯,直将周遭景物照亮。 生长百年的藻树不知有多长,几将水下变作一个海藻的丛林。水泡群分,是无数狭长的鲟鱼游经,却扰得那千万水母在水中漂浮,各自折射着微光,如朵朵晶花,在海中絮絮逐风。珊瑚虫贝,以穷尽世间一切的色彩在彼此争艳,连得那藏匿其中的小小海鱼,身上都是五色斑斓,极尽妍态。 一道绿影分水而来,却是一只海龟,竟衔住那点白光,又侧过头看两人一眼,便又往前游去,似将两人引入更深的所在。两人虽知自己在水下闭气不能太久,略有担心,但见此景焉能放弃,便也紧紧跟住。 那海龟引着二人在海底一个洞隧之内穿过,幽暗之中只见那一点白光,而洞壁之上却散落着千百点磷光,亦不知是何等水族在观察着两人。 穿过隧道之后眼前又现光明,那海龟将口中的明珠放开。一道白光在空中转得一转,往底下沉去,直没入沙中。 说来也怪,两人在海下这许久,早该不能为继,方才穿越那洞隧时已感呼吸困难,但到得此间之后却窒闷之感全然无踪,就好似在水面之上不用再憋住呼吸一般。 那海龟将两爪往海沙之中一扇,顿时如昨日夜间所见那样,海沙转开一道漩涡。随后漫起一道彩烟,顺水散开,那碧玉般的珊瑚树便在这彩烟之中升起。两人正在暗暗称奇之时,那海龟向两人一眨眼,便即游去。 两人不解其意,绕着珊瑚树左右观察,晶莹剔透之中却未见其他异状。正在疑虑之际,却见珊瑚之中竟慢慢现出一张人脸的轮廓,凸出在碧玉珊瑚表面。 她大感神奇,贴近那人面。那脸男女莫辩,却不知为何,令她感到甚为亲切。 "痴儿,你莫非已忘却为母了吗?"水中闻得人声,似自那人面发出,却又不见其开口。 她愕然道:"你是我的妈妈?" "正是。如今我已飞升天界,通晓你前后世的因果。不忍见你在这一世内颠倒,特来授你一点灵元根本,可在绝境逢生。" 她尤是半分不解,对着那琉璃般的人面道:"如果你是我的妈妈,那我又是谁呢?" "以你族中千古习俗,你们俱无名姓,只以海中百物代称。你听惯了村人叫你珊瑚,自然不晓你尘世名讳为若离了。" "若离?好好听的名字呢。那‘海马‘他又该叫什么?又为何要将他卷入?" 那人面叹道:"若即若离,难解难分。你若能谨记你师父那一句‘逢阴阳勿入,遇龙虎便出‘,或许还能免于如此归途,但以你生性,我料你还是不会避开。这一点灵玉命符只能保你灵命不失,却不可阻你陷入定数。涤生,你虽夺我灵力,却也助我飞升,你那灵脉我帮你打通。武尊大会只有凡人才可参加,你既已恢复灵力,当不可参加,如此是否便能阻你上台我亦不明,只求尽人事而已。你二人好自为之,互留余地,如此我方好心安。" 她还要再问时,那张人面上似乎流下斑泪一点,随即又在珊瑚之中隐去。那株珊瑚碧光流动,竟像冰树融化一般在海水中慢慢收起,一片晶光闪过之后,海沙之上便卧着一个长方的玉筪。 那玉筪不过两尺长短,一道金光沿着玉筪转过一圈,便自开启。只见那筪中静卧着一枝玉笛,笛身碧莹欲流。此族人从未见过此物,不知可吹奏成声。两人取出打量之时,却闻得一片笛身,清扬悠远,在海中静静回荡。无数通体透明的水族竟聚往身边,围着两人在海水中悠悠回转,如在一同聆听这海中笛韵一般。 声犹在耳,那玉笛却随着笛韵化作一道碧光,倏然没入她眉心之内。而他却也觉得海波荡漾,体内如被清洗尘灰一般,变得身体轻盈了起来。此后两人如身在一水泡之中,翻覆颠倒,片刻后便被送上海面,不知不觉中回到那岛礁之上。 当村人搜寻的船终于找到这一片岛礁之上的两人时,他们却已忘记方才在海底有这一番经历,只道自己在这岛礁上被困了一天一夜。 ;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五章 血海之途 坐在舟中随村人回去之时,两人已觉有些不祥的预兆。平时那两个爱说笑的村民此刻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的划着船,如同从来不认识两人一般。 在那一片船屋现出之时,只见无数火把在划着圈子,数百个朱红的圆环在海面之上映下圈圈红影。深沉而缓慢的齐声歌唱,却如历经沧桑百年的远古呼唤一般,却令他心全然沉下。 魂兮归来,全村人都在呼唤着逝去族长的灵魂。而在他眼中,父亲静静躺在木板之上,腹部的伤口几乎掏尽了一切器官,形成一个空洞。双目紧闭,失去了原先的精神之后,这张瘦削的脸便让人不忍盯视。 虽在那海中巨妖袭来之时,他已经想到过这个可能,此刻在眼前得之确认,亦令他欲哭无泪,全然不敢相信往日精干的父亲就如此再也不能醒来。 然而,他尚未来得及恸哭,却又发现另一个可怕的事实就在面前。 村人不停挥舞着火把,一边仍是哼着那招魂曲,一边却有八个头上系着白色带子的汉子慢慢向两人走来,且将她围在中间。 “‘虎头鲨’不顾警告,带去了不祥之人,惹怒海神,埋葬了自己。‘珊瑚’须与‘虎头鲨’同归海底,平息海神的愤怒,保我村人平安。”须发皆白,满脸都是皱纹的长老如此说道,这一番话说来似已非常费力。 他不由大惊,知道村人竟是要将她给父亲殉葬,一同绑上铁块,沉入海底。而她在那八个汉子要将她抬起之时,却似并未十分惶急,只是被举在空中,头略略侧过有些怯生生的看着他。 村人的哼唱变了一种旋律,显得庄重而热烈。那八个汉子将她抬着在栈桥上走了一圈,经过处村人尽将手中的火把在她身上晃过一圈。无论他们是否认为是她的同行害死了族长,此刻作为要与族长共同沉眠于海底的生祭,却接受着村人全体的尊敬。 走过一圈之后,便要将她绑在那木板之上,随后系上铁块,将要推到海水之中。此时村人的哼唱要变得快了起来,似乎同声催促,要尽快进入这个献祭的时刻。她看着他,此时面上开始有一些惊慌,那神情像是祈求,又像是幽怨。 “我也想当新娘呢,你会让我当吗?” “你想做什么你便去做呀,问我作甚。” “你是村长的儿子,将来我们全村人都要听你的。你说我可以当,我才能当上呢。” 他脑中又想起在那小舟之上两人如此对话,在耳中飘渺如风中窃窃私语。他虽然不明白那“新娘”到底是何等物事,但寻思人若一死,便什么也当不成了。 当下便纵声喝道:“且慢!” 村中人都停下了哼唱,诧异地看着他。 “如今阿爸已经死了,该不该我当族长了?” 村人面面相觑,那长老颤颤巍巍走来道:“你年龄未足,怎能当族长?” 他将双眉一扬,朗声道:“倘若我行那血海之途,又该当如何?” 此言一出,村人不由都一惊,一片议论之声。 长老叹道:“‘海马’你可知道我族人,经血海之途而生还的,十个人中不足三人吗?” 他决然道:“我只想问,若有人踏上这血海之途,是否该停下一切祭祀,而如我能生还,便是下一任族长了,村中诸事该一切都听我的了吧?” 那长老怅然向他看了许久,叹道:“你们父子两个都要逆天而行,海神已经发怒,只愿不会再给我村里带来灭顶之灾就好。给‘海马’画血刺吧。” 那八个汉子一愣,又走向他身边,解下系在颈上的鲨鱼牙,在他胸上刺出一道伤口,又将血涂在他脸上。 “你不要去!那些海岛蛮子是吃人的!就让我陪你阿爸去海底吧。”她向他情急呼道。 他脸上已是道道红印,却向她咧嘴一笑:“我回来之后便是下一个‘虎头鲨’了,你莫担心。我一定会让你当上新娘的。” 那八个汉子将他的脸上涂满了血之后,却都在自己身上一刺,又将那染红的鲨鱼牙捧着跪送到长老面前。 长老看着他们手中摊着的这八枚红牙,吸一口气道:“你们都愿意当‘海马’的随从,陪他去闯那恶魔_岛吗?” 八人全都将头低下,口中一串不明其意的语声。 长老寻思片刻,叹了一声,便将这八颗红牙收下。村中顿时一阵欢呼之声,又开始集体哼唱起雄壮的旋律。 他将在八个壮汉的随行下,去那恶魔_岛完成这“血海之途”。在此村中,除族长世代传承及禅让之外,如继承者年龄未到,或者有其他人提出欲竞当族长,便须去那恶魔_岛走一遭。首先割下三片食人生番的头皮,便可获当族长。那恶魔_岛形如巨鲸的骨架,终年飘着一股瘴气。岛上生番从未开化,没有语言,只以结绳为文,嗜食人,往往坐着瓜皮小艇,至近海掳那商船。若遇台风,船只绝迹之时,便去周围海岛之上捕食,甚至自相残杀,弱肉强食。因这生番不存阶级,便也没有像样的组织,是以无法犯他这等有着严密结构的海村。然孤身犯难,在那食人之地与这等似人非人之物为敌,可想而知是何等凶险。即便有这八人为伴,但照族中规矩,得到蛮人头皮的便须立即归回,不得再留住。是以,能否保他安然回归也是未知之数。 此事既然因她而起,她便也要坐在第二条舟中,跟随两个收尸人一同前去。那生番有个怪异的习惯,每当有人来犯并被其杀死之后,总要将头颅割下并抛出。收尸人便可收了这头颅回村海葬。 当下一前一后两条船慢慢离开村中,村人将手中火把掷出,点点红光在两条船边落下,似是为这一行壮士送行。 两条船在海上大约颠簸了两个多时辰之后,终于接近那恶魔岛。远远便能见到岛上那骨架般的石穹半立而起,一阵淡薄的白烟常年不消地从岛中飘出,任海风再为凛烈,都不吹散。 海滩之上时见碎落的颅骨,竟是那不喜食人头的生番弃置于此,有的已被海水腐蚀为白骨,有的却似被割下不久,眼鼻之间已一团模糊,看来更是令人生畏。 她见那石穹之前的礁石现出两个巨大的圆孔,竟如昨日所见那海上巨妖一般不由向他哭喊道:“你不要去了。你若也被割了脑袋扔出,我还如何当得成新娘。” 他在那船中似未听到她的叫声,只是靠近滩边之后和八个汉子跳下。在地上捡起一个只余一半的颅骨,竟似玩笑般往自己头上比了一比,远远朝她一笑,便和八人一起冲入那茫茫白雾之中。 此时到了涨潮时分,层层涛浪将她所在的小舟推得左右摇晃。那层白雾似乎吞噬了一切,不见踪影,不闻喊杀声,有的只是猛烈的涛声在冲击着她的耳朵和心房。她一次次想要冲上海滩,都被船中两个收尸人拦住。 从正午到黄昏,如同过了几千年一般的漫长。随着西天被染上重重朱紫之色,一道弧线从那白雾中飞出,落在滩上。同行的八人之中已有人被割了头颅掷出。那脸上依然写满了愤怒凌厉之色,可想见生前的厮杀是何等之激烈。 片刻之后,又有头颅飞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收尸人将这生前无畏的战士一一收入船舱之中,每个人面上都是舍生忘死的神情,但也有恐惧之色。这恐惧本非对生番的惧怕,而只是想不到人身之脆弱,为何不能承受更多的伤痛。每当收进一个头颅,她都心中乱跳,害怕看到他那张略带倔强的脸。虽然一次又一次的使她心安,但随着同伴的减少,他陷于生番群中,岂非生还之望更为渺茫? 白雾分合之中,终于有人跑出。那人提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迅速向小船跑来,脸上如有喜色。这必然是已割得蛮人头皮的汉子了。然而正要跨上那小舟之时,从雾中却骤然飞出几道银光,十数枝短箭顷刻穿透汉子的前胸。手提头皮的汉子脸上笑容变得僵硬,慢慢倒在了滩头。 当收尸人又从滩边拾起三个头颅之时,她已全然不相信他还能活着逃出,潮声之中,已充满了她的哭声。 天色已渐晦暗,余下两人迟迟不见走出,连得收尸人都觉两人生还无望,未见头颅掷出,或许已埋骨岛内也未可知。 她却只是睁着一双泪眼,紧紧盯着那片食人般的白雾,就好像看定自己一声宿命一般,即便地老天荒也要如此盯下去。 天空由一片灰蓝逐渐变得灰黑,无数个浪尖似乎正同着她内心的呼唤,坚决不移地叫着他的名字,要他从那片白雾中提着三片头皮安然归回。 终于,在星光熠熠的时分,终于见到他在八人中仅存的汉子护卫下走了出来,他将手中的头皮向她一晃,想努力现出个笑容,却终因失血过多而倒在了地上。在汉子呼喝声中,收尸人将他尽快抬入舟中,离岸往回划去。而那汉子却挡住了从雾中追出的六七个蛮人,铁矛穿透染满血的前胸,汉子头颅飞起在空中的时候,犹带着荣耀一般的微笑。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六章 红颜白发 他终于带着那三块头皮,与她坐在小舟之中一路飘摇而回。 两人尚且年幼,虽自小青梅竹马加之共渡患难,只是将对方视作自己亲人一般,又如何有甚于飞之愿?只道如今并肩回村,此后长此同行,于愿足矣。 携蛮人头皮回村之后,他便是新一任族长,兴废纳言都要通过他这一十余岁的少年。他一心只想从己所愿,眷护如今眼中最重要之人,又怎能想到身负一族荣辱安危,岂能一切由心? 回到村中之后,继续将父亲送入海中安眠,全体村民依长幼之序走过他面前,一一剪下他一寸头发,以示为全村人所系。此后在所有船屋边上再度点燃火把,一族之人随火光摆摇,又各刺臂上一点,将血滴入海中以告海神。这懵懂少年便做了族长。 他自然万万没有想到,一任族长之后,却再也没有了以前那种无忧无虑,与她相随相伴的日子。村民第一次出海,族长是必须带领的,举凡村中劳作、村人病痛、节日、渔忙杂务、祈神祭祀、会议村务,族长是必不能缺的。如此一来,只有偶在夜间有暇,然此时更不能与她同处。几年下来,两人独处私语之时少之又少,彼此之间只会发现,对方竟如此之快地已变作成年。 当她在他眼中变得娉婷袅娜,含羞笼烟的一派少女幽姿之时,长老那皱得几乎看不见五官的脸却对着他,声音极为含糊地道:“‘虎头鲨’,你该出海却抱回你的子息了。” 他深深为之一震,比他更为惊心的却是她。虽然他二人从未都探明过那“新娘”二字是何意,但如今方才想起,他们竟是生来便不能走到一起的。 他双眉一轩道:“如今既然我是族长,这等野蛮的千年流俗应自我而终。” 长老那皱巴巴的脸中看不出神色来,只是以微弱的声音道:“此是我村中千年以来第一要紧的传承,怎能说改就改。如‘虎头鲨’你真要推翻这一传承,可在向海神献祭一同龄人后,由村民公议,不然怎能服众。” 他一凛,遍顾村中,与自己同龄的除了她,还有何人?若不改这出海夺女生子的习俗,便不能与她携手,若要改这习俗,却更断送了她的性命。即便是在这方外之地,瀚海之上,世俗礼法又怎能让凡人逃脱? 于是,她只能悲悲切切地看着他乘船出海,慢慢没入那一片强风怒涛之中。和以前他们的父亲一样,在海中飘荡一年甚至两年之久,随后抱回一个啼哭的生命。她不知人生至此,还有多少意义。她既担心他不能从外平安回来,却也不想看到他抱着陌生的婴儿,接受着村民的欢呼,回到她的面前。只得每夜之间在屋中难眠,听着海涛之声连绵不息,虽未想起那海底的玉珊瑚,却冥冥中早已认定了自己这一世的的宿命。 无人能够想到,族长出海不足半年便已回村,自然是单身一人。 当长老诧异地看向他那空空的双手之后,他却一笑道:“倘若‘虎头鲨’既没有葬身海中,又没有抱回孩子,该当如何?” 长老默然半响之后方才道:“那便要受那‘千鲨断’,若能不死,便可抵过这一违背传承之罪。” 所谓“千鲨断”便是全体村民用鲨鱼牙在犯了过错的族长身上刺一个小口。想村中老少不下一百六七十人,这一番刺下,便是血也怕要流干了,还焉有命在? 未料他似早有准备,便将上衣撩去,坐在栈桥上道:“那事不宜迟,快叫大伙儿出来,刺完便了了。 长老看着他,似有无限疲惫,片刻后让村中一青年吹响螺号,将村人召集。长老声音太过微弱,便由这青年代为宣示族长之罪,当下便握着长老的手,先以鲨鱼牙在他身上刺了一下,一道手指宽的血立即淌了下来。 村中几个辈分最高的老人在他身上刺过之后,他上身已全然是一片鲜红,如此下去,再有二三十人岂非就要失血过多而亡? 她再不能看着他如此受难,便跑去挡在接下来要施行“千鲨断”的村民之间,大声叫道:“我愿为‘虎头鲨’赎罪!” 长老看着她,似乎早料到她有如此一举,但此刻竟似虚弱到无法出声的地步,只是使身边的青年附耳过来,随后代之告众道:“既‘珊瑚’愿牺牲自己,代‘虎头鲨’赎罪,那便可在献祭与滴水刑中任选一项。献祭无任何痛苦,饮下药酒之后沉入海中。而滴水刑却令人痛苦万分,只是没有性命之虞。你愿接受哪种罚处?” 她看着浑身是血的他,凄然一笑道:“他答应我的事还未做到,我怎能就此离开。那就选滴水刑好了。” 他坐在地上见她如此,不由欲站起制止,但身上血流甚多,双眼一黑又自栽倒了下来。只能看着村人将她缚住,平放于栈桥之上,随后在她头顶悬起一个器具,如铜壶滴漏一般,从一个陶制的鱼嘴中滴下水滴来,点点落在她的眉心之上。 这滴水刑看来并不如何残酷,但人双眉之间是印堂穴,此穴归于督脉,为人体中气感最为敏锐的穴位之一。此族自古传说,人之灵魂便是匿藏于这印堂穴之中。如将海水灌注成滴,不断滴打在这眉心之间,便能使罪孽的灵魂受到不同于一般的拷打。以此族人看来,这滴水之刑,实则要比将人沉海生葬更要酷烈了。 他休说此刻毫无力气,便是未受那鲨齿钻刺之前,亦不能阻止这刑罚。水滴断续,点点落在她的额上,若非身受之人怎能想象当者之人浑身酥痒,直至欲疯似狂的痛苦?这点点滴滴,无穷无尽,海上落日朝阳,都似在这永恒的滴水之中循环往复。常人受这滴水之刑,几个时辰便必难以忍受,她是为族长代偿,却须得行满十八个时辰,方才能停下。 村人要将她扶起之时,被他重重推开。他看她脸上惨白,双唇不住抖颤,眼中却失去了常人的神色,似乎灵魂真的被击碎散失了一般。他叫她的名字,她却茫然不知回应,甚至对他也已不识。无论她是否已经失去了灵魂,至少已经失去了一切回忆。 他指着所有村人,在海上陡然响起的雷声中咬牙道:“你们害得她成了这样,我,我绝不会原谅你们。这族长不当也罢,你们谁爱当谁当去吧。” 雷光乱绽,风浪起时,他竟带着她坐到船中,两人在海天的连绵怒声之中离开此村而去。村人全都慌了手脚,兴许在千年之中,都从未遇到过如此境况。世代传承,或经常有族长遇难身亡,但何时有过抛下族人自去海中?尤为令村人恐慌的是,长老竟也在这雷电滚滚,恶浪滔滔之时溘然而逝。全体村人不禁同时跪下,哭喊着求海神原谅。 他与她,在海浪之中颠簸,又回到了那一座深红的岛礁之上。他搂着她任由海涛阵阵淹没自己,似要如此一直坐下去。直到海上再度风平浪静的时候,他看看怀中无限安静的她,却发现她一头青丝却慢慢的失去了光泽,慢慢变作了白发。 那滴水之刑或许并不能夺去她的灵魂,也许也并没有全然夺走她的忆念,却只是在一夕之间夺走了她的青春之时。她用眼角已经布上皱纹的眼静静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眼,又用已有些颤抖无力的手轻轻抚过他身上犹在的伤痕。 两人没有交谈,也没有变过这相怀而坐的姿势,似乎已化作了海上一双亘古未变的石雕,只是面对着潮生潮落。她的头发越来越白,她的脸容也越来越苍老。终于到了那一日,他感到怀中的她已经褪去了一切形体,化作了涛声之中那一团砂尘,随海风漫漫飘去。 他想起自己似乎从未完成过她的心愿,直到她在海风中飘逝,他都没有弄明白过那“新娘”两字究为何物。此时他又想起若干年前,他们在海底看到的那株珊瑚树,想起那张琉璃般的人面,只可惜这瞬间的记忆也只是惊鸿一瞥,随后便跟着她冉冉而去。 若干年后,当他自己也变得老迈,独自在岛礁上慢慢等待这一生的终结之时,涛声之中却似隐藏着一段笛声,声声吹响在他耳中。 他终于醒来,想到这漫长的一生只是在那“烟罗蜃宫”之中的幻境。红颜与白发只是一瞬之隔,走过那虚幻的长梦,再度回到真实的人世,他又该如何面对一切尘缘? 那烟雾又慢慢地收回到那玉炉之中,涤生从幻化百年的飘渺青烟中走出。 若离也似大梦初醒般站在面前,两人诧异相对的时候,涤生眼中师姊的俏丽容颜之中似乎总是带着那白发飘飘的重影。他二人自是已不知在那海底苦竹夫人已为二人前路略作暗示,如能记得,并据此避开一些境地的话,也便不会有了日后那纠葛苦楚。 只是身在宿缘轮中,又当如何解脱? ;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七章 一笑倾心 两人进入那烟罗蜃宫之内方只一瞬,不料等到再次脱出却已感觉如同隔了一世那般漫长。出得幻境之后,若离侧头看着涤生,似乎仍是带着此前互生怨艾的心结,又似乎那海潮声仍声声在耳。眼中本要继续嗔怪,却自己也控制不住一般的化作柔肠千转。 两人不需片言只语,不需任何解释,当彼此自然靠近而相拥入怀的时候,就仿佛听到了彼此尘埃落定般的心声。 "师姊,你,你这额上是?"涤生讶然抚开若离的刘海,却见眉间一点淡红,如同与生带来的一粒痣般。 "有吗?"若离摸了摸眉心,却哪里能够摸出。然后又看看涤生,抚了一下他脸颊道:"你怎好似也黑了几分?" 两人至此虽已情窦尽开,却一般不晓如何表达。这笨拙的对答将两人青涩尽显无疑,而平淡的言语之中,却宛若已经有了百年风雨相携的彼此依赖和隽永。 "那空中的烟罗五云障开启不过一瞬,你二人还不尽快脱出,是想被永困地底吗?" 空中几缕烟丝中传来师父的叱声,两人如梦初醒,便迅速自洞内飞起,穿过几道相对互抵的岩壁之后,便向着空中飞去。若离自是不晓这几十日来,涤生灵脉一直受了禁制,连最基础的驭气飞行也是不能,此刻与师姊在空中相携而飞,坐看沉渊山岚迅速往足下退去,人生快意,至此为盛。 当飞至距离那一层云雾构成的烟罗五云障尚有十余丈之时,地下深渊之中那蜃妖又将那千亩之广的狮首追噬而来。无数烟箭疾如迅雷,发出刺空之声团团追来。 此时两人莫逆于心,郁积尽吐,岂能容这蜃妖再现凶态。若离在空中一转,"离火明灭"挥出百条几十丈之长的青龙,如电光一般上下乱闪,尽将那烟箭驱散,又旋转而为一道青色剑光组成的剑阵,直向那蜃妖的头部罩去。 那蜃妖喷出一团浓烟,意欲阻住若离的剑阵。涤生左手雷光千寻,右手玉笛早就挥出金莲万朵,绕转在若离击出的剑光之上。青红两色频闪,如暴雨打入池塘,将那团浓烟全然击散。蜃妖见其势难免,将灵珠放出意欲拼将形体毁灭而保灵珠不失。怎料那剑光金莲彼此合璧,钉入它身躯之后,散开万丈光轮,那蜃妖的灵珠飞出未及十丈,便被光轮罩定,如烈日骄阳下的雪球,顷刻便化作一团游丝散尽,不复为恶。 两人且绕且飞,通过那烟罗五云障时仅余六七尺的开口,竟是雪神红鹤两人放出电光,生生支持住不让那豁口合拢。两人飞出之时,雪神红鹤终难以为继,那豁口闪过一道白光之后便即合拢。整道烟罗五云障竟慢慢化作一方天池,水光清澈,云影徘徊,哪里还能看出其下本自隐藏着那无底深渊? 涤生若离两人身上转过一道青光,将两人衬托得气盈神朗,轩昂临风,加之彼此之间的默契相合,直若一对神仙眷侣一般。 "恭喜师姊师弟达到三层地阕。"雪神红鹤向两人贺道。且自颈间围着的玉链上各自飞下一点银光,一飞入若离腰间囊中,一飞入涤生指尖,想来必是师父为二人突破三层地阕而授与的异宝了。涤生自首出犀望谷之后,便再也没有回过玉清净宫,师父非但没有弃之,反而多次佑护,此恩何时得报? "既已除掉了蜃妖,那还不快去那鸿城。"若离心悬秋明,直欲立即找到萧原。 此时如梦初醒的金灵方才几步跨来,眼有哀求之色看向涤生。原来方才那五云障变作了天池之后,她眼中便如回到以往那居处。也是和面前一样,一池如鉴。想那时怀抱远山,在密林中自由往来,是何等逍遥,而如今远山不肯认她又安危不知,叫她如何不为之心焦。 涤生寻思一番后道:"远山如被那妖影所附,必会带他去鸿城见那女帝,而若是他自己逃开,想来也会去鸿城寻找生母。于今之计,我们也是尽快到那鸿城为好。" 金灵无计,又担心远山落入那妖毒妇人之手,便欲尽快奔跑,向那鸿城而去。未料雪神却向红鹤使了个眼色,两人前爪在金灵膝弯一拍,令其倒下,然后又抖开颈中玉链缚在她身上,竟双双叼着玉链,带着金灵而离地飞起。 金灵和曾在空中飞行过,一开始惊得大叫起来。雪神红鹤二人又偏偏有意作弄,叼着她时而直飞冲入云霄,时而下坠穿越群峰,城郭平野,在脚下无尽变化。金灵只觉心神激荡,直欲逐云飞去。渐渐减了那惧怕之心,开始睁开眼看着身下千峰万壑如流急退,竟慢慢又生出豪气来,仰天猿啸,尽舒块垒。 而涤生与若离飞在其后,相视一笑,俊逸嫣然,何等快意。 几人飞近铁丹国都鸿城之时,雪神红鹤两人又猛然放开了口中的玉链,金灵毫无准备,直坠而下,惨呼拖着无尽悠长的尾巴,直从云间落下。城郊正在田间劳作的乡人听得巨声,又见一点金黄骤然落下,便都面面相觑,不知生了何等异相。 倘是常人,从如此万丈高空落下,在空中便已心胆俱裂而亡,金灵虽亦觉已魂飞天外,毕竟身有炼气基础,下落百丈之后,慢慢调整呼吸,将周身气息结合在那风势之内,如顺流游鲤,竟觉自己也在飞行一般的逍遥。将至地面之时,雪神红鹤又轮流在她背上一拍,阻住下坠之势,金灵在空中一个翻身,异常轻松地落下地来。随即向两狼颌首致谢,这三个通灵的兽类之间,也俨然生出了友谊。 涤生降下后对雪神等道:"这鸿城之中,人烟密集,你三人不好日间进出,且金灵不会飞行,无处藏匿。你们先在城郊觅一地暂休,我和师姊先去城中打探一番,到夜间我等再潜入便是。" 金灵听此语面上难免现出失望之色,想到方才从云中落下的境况,竟向着两狼连连拱手。 雪神红鹤面面相觑,不知金灵何意。连得若离也向她道:"金灵你是怪他们戏弄你吗?方才我也被他们吓了一跳。我既然是师姊,少时等我罚他两。" 雪神无奈道:"我二人分明是助他,怎么能说戏弄二字呢。" 涤生笑道:"金灵正是要向你二人拜师,学那空中飞行的本领。" 雪神摇头道:"我们怎好不得师父许可便擅自收徒。且师姊在此,又哪里轮得到我二人。" 若离拍手道:"你们狼师猿徒,正好传为佳话。既要在城外等我们,不妨就教金灵驭气之法吧。" 雪神无奈道:"背师收徒,本是很多门中大忌。虽师父并未正式跟我们说过门规,总不合情理。除非......" 涤生与若离同时道:"除非什么? 雪神尖吻一弯,现出个窃笑的表情道:"除非是师姊之命,我二人不得不从。" 那金灵听得此语,竟立即到道边野桃林中摘下几个毛桃,跪着送到若离面前。 若离见她一双猩目漆亮地看着自己,只好耸耸肩道:"没奈何,若师父怪罪,我担着就是了。" 如此一来,休说金灵高兴得翻起了跟斗,两狼也仰天发出啸声,意颇兴奋。 涤生想起这里密迩人郊,如此狼啸岂不要引起惊动,便禁住他们。只听一阵喧哗,竟是百十村人听到狼啸,便举着铁锄铁犁等农具跑来。五人迅速跃到山洼里的银杏树上,看着村人左右回顾,不见异状,正在议论纷纷。 几人终是有些顽皮心性,相互打了个眼色,竟同时发出啸声。顿时五音齐出,彼此绕转不休,悠长有如洪钟,在乡野之间穿云直上。却偏又层层不息,渐如松风洪涛,好似千百人合着同样多的兽类在呼喊一般。那些乡人骇得都手一抖,无比惊惶地直向村中逃回,却在地上落下一地的农具。 几人笑得几欲打跌,金灵笑得过甚,竟从树上跌了下来。原野之间更是笑声不绝,变作一个欢愉无垠的人间。 ;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八章 大闹皇城 涤生与若离两人相携走入那鸿城。 铁丹国都,气象自与一般城县不同。重檐人家堆叠,市肆勾栏遍处,人声鼎沸,偏又有游营遍巡。虽在日间,犹自彩灯如画,酒旗迎风,加之夷胡行商,艺人杂耍。两人何曾见过这般热闹,休说若离本就出身边陲海岛,即便涤生也未见过这等红尘情致,若不是心中有事,怕不要惹起两人的玩性。 虽则名为暗访,但若离岂是一个知晓世事的。听涤生说起小时听书,若打探消息通常是去向酒楼,于是便寻着最大的酒旗而去。 只见那粉色旗上写着几个纤柔的瘦金体字”品香楼”,在日间尚且挂着一排灯笼,雕栏玉砌,极尽奢华。跨入门中之后,却见无数纨绔子弟正在花厅中坐定,不时向着二楼张望。厅中一面玻璃彩屏,挂着红绿彩绸,又分绘着十数个妖娆秀丽的女子,上书其名,其上全都悬着一块木牌。那些公子哥坐在厅中,桌上虽有香茗小食,却不见酒菜。 两人全然不知这竟是一座青楼。涤生左右打量那些满面酒色过度之气的纨绔子弟,不知该向谁人问起。若离见了那一块彩屏却是大感好奇,走上前打量那些女子之上的名讳,指指点点向涤生道:”师弟你看这些女子,都以花为名。牡丹芍药也就罢了,你看这两个,眉间一股妖邪之气,怎能叫幽兰寒梅呢。” 那些嫖客几曾见过这样一个少女进入青楼的,加之此时若离少女之姿早已长成,玉胸菽发,一双红玉傲月羞峰。那些嫖客本就资财低位不如他人,是以这品香楼中十二名芳都已挂牌有客,又不甘挑那次一等品级,在厅中干等,本心中有气,见了若离不有色心顿起。 其中一个吊眼凸睛,形容无限猥琐之人摇着扇子故作潇洒走近道:”若姑娘你也绘于这香鉴之上,定为花魁,艳压群芳可期。” 若离格格笑道:”什么是花魁呀?真难听。” 那男子见得趣,在周遭起哄声中,更涎着脸靠近,将扇柄往若离下巴一托道:”姑娘随我入那书寓之中,在下可详为姑娘解说。” 若离不知那”书寓”指的是青楼之中待客行欢的包间,只不过闻那些嫖客一阵邪笑,料来也不是什么好话。她看看那人,又看看架在自己下巴的扇子,又向此人道:”你可知萧原在哪里?” 那人一愕,似从未听过这名字,却又向着若离凑近,闭目深吸一口气道:”在书寓之中,姑娘要称我为萧原,我便是萧原了。” 若离眉间红点略亮了一分,轻轻道:”你既不知我要打听的事,我为何还要跟你说话。” 此语一出,边上的纨绔子弟更齐声道:”不说话更好,做那勾当还要......” 众人语声未落,却见那人远远飞了出去,撞在一道柱上,又重重落于一张圆桌,顿时塌了下来。而本持于此人手中的那柄扇子却在空中焚起,顷刻便烧为枯骨。楼中一片大乱,那些嫖客叫声中,老鸨叫了数名护院从二楼冲下。尚不待他们冲进,涤生已将玉笛掷出,一道绿影划出长长的弧线,在那些护院脚陉击过,便接连摔倒。甚而撞坏了护栏,原本熊形虎躯的护院直如绣球般直滚而下。 鸿城乃天子脚下,而这品香楼又是朝中重臣私产所致,何人敢如此撒野。那老鸨使龟奴敲动楼门外悬着的铜鱼,立即便有城中巡行的游营兵士持着短枪进楼来捕人。若离岂能容他们近身,那些士兵比划着样子,将枪慢悠悠刺来。若离却故意挺身,竟往那枪尖上迎去。那几个士兵竟是有些许善心的,见若离前胸即将被枪穿透,不由都往后一收。未料当时便觉枪身上传来一阵电般的颤动,枪杆断开之际,几人皆往后跌了几步。这尚且还是他们已自收回,倘若仍然往若离身上直刺,恐怕跌得更将远了。 一伍长见此女如此嚣张,正要开口大骂,未料风声过处,一团土石已堵在喉中,休说开口,直将不能透气,跌坐到地上双手卡着咽喉直将窒息。顿时楼前一片大乱,放出警示响箭。而此警讯一响,城中巡视的游营也将片刻后赶至。 涤生向若离道:”师姊,莫要再跟他们游戏了,我们去做正事要紧。”道罢之后便跃去冲入队列之中。玉笛指处,铁丹兵士纷纷倒地。若离更是手下不留情,”离火明灭”一剑挥出,竟将一片军士的头盔全部削落,若低得几分,岂非已是葬送了上百条性命? 铜鱼声响不绝,城内游营纷纷赶来,似有千军万马进犯国都一般,将整个鸿城扰得风声四起。 闹出如此大的声势还当怎样暗访萧原之所在?涤生想那蜃妖抵挡剑光之法,玉笛吹响,一片绿雾弥漫,将品香楼左近俱笼在雾中。两人却趁隙从雾中飞起,直向城中皇城而去。 此楼外一片混乱狼藉,城中游营几乎都往此楼而来,连得皇城墙上的守戍都在指着此处的绿雾张望,自是无人发觉竟有一双身影如飞燕般直穿百街千巷而过,直到皇城角楼之上落下。 二人坐在角楼之上,只看此宫城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几座大殿怕不有万步之阔,整片宫城覆压百里,顿令人有阿房之叹。且群楼蚁聚之中,亦有那无处不在的长廊,将各方楼宇连成一片,故为疑踪。想来便是宫中之人,恐也难猜到天子御驾正行走在哪一片游廊之下。 若离扁扁嘴道:”如此多的楼阁,直叫人眼都看花了,还哪里能找到软禁萧伯伯的地方。不如直接去找那皇帝,问她便知。” 涤生道:”那女帝似也随西昆教高人习得法术,师姊不可轻敌。我想萧老伯如此勇猛,软禁他的所在定有重兵。此时日间不好判断,不妨夜间看哪一处灯火集中,想来便是了。” 若离道:”还要等到晚上呀,那多无聊。不如我们像方才那样惹出点乱子,不就能看出了吗。” 涤生笑道:”师姊方才还没玩够吗?” 若离道:”那些普通兵士,有什么好玩。这铁丹皇帝既会道术,不妨与她会一会。” 涤生想起那昆裔村人的惨状,也早对这名为沙华丽嘉的女帝深恶痛绝,又担心那远山已落入此妇人手中,起初原打算暗访萧原的主意也改了。便向若离道:”既如此,师姊请了。” 若离拍手笑道:”师弟你是要和我比一比高低吗?” ”正是。且看谁先找出那狠毒的妇人。” 道罢之后,涤生飞起在空中,朝着宫城西厢而去,指尖指处,师父所赠的七绝梵天铃便化作百千金铃,在空中响成一片。地面却如应和一般亮起数千光点,闪现出如洪钟震响,楼宇撼动。 此宫城之中果真防卫严密,虽陡经这异相来袭,却丝毫不乱。只见各处长廊之下穿出红绿黑三色劲装的禁卫来,飞箭、连弩、煌石排成方方正正的箭阵,俱向涤生飞来。但那七绝梵天灵荡出阵阵音波,竟将所有飞矢煌石都顿在空中,一磨一转后俱化为粉尘而散。 涤生向若离叫道:”师姊,师父所授之宝果为神奇。你怎还不试试那金刚恒河砂?” 涤生此举乃是有意为之,以真气将语声传出,响彻宫城上空,令那些禁卫怎不心惊。 若离笑道:”师弟你休要得意,我是不会被你比下去的啦。”道罢从囊中抓出一把砂子于嘴边一吹,顿时无量数闪着晶光的黄砂在宫城之内到处吹遍,隐含龙吟,所过处屋倾瓦飞,廊崩榭溃,直如起了一场风暴。 未料宫城内虽惊不乱,那三营禁卫虽在地面被两人压制得又度躲于长廊之上,但从宫城四角墙内却开了一个大口。一些银衣的禁卫踏在”卐”字状的飞镰之上,尽向两人飞来。 两人见这些禁卫如此英勇,却也不愿用法宝伤了他们,便收了方才两宝,一展玉笛,一纵”离火明灭”,如履平地般在空中游转,与那些银衣禁卫相斗,击落不少人来。 那飞镰飞出之后在空中又划了个弧线再度飞回,如此一来,四方而来的禁卫流水介顺序穿过两人身边,如四条银龙飞舞,围住一双翩飞彩蝶,顿将宫城上空变作了歌舞场。 涤生与若离在空中与飞镰侍卫斗得一阵之后,早已觑得皇城中东北角布有重兵,虽严阵以待,却并不随其他营禁卫而向两人发动攻击。想来如不是皇帝近卫,便必是那软禁萧原的”思原馆”所在。便舍了飞镰侍卫,直向那处飞去。 伺两人飞近之后,那上千近卫分作两队散开,却又突然旗影翻覆,一队队一行行在火云般的旗海中围来。两人在地上落定,看身周旗云翻动不休,那身着金色甲衣的禁卫如轻舟蹈海一般在旗影中时隐时现。方自目眩神迷之际,不觉地面却已有排排银钩飞出。两人正要飞起,那一片旗影之中却电射出无数钢镖,上下俱被封住。 涤生将玉笛连舞,一道绿色光幕将两人团团围住,银钩钢镖俱不能近。未料那金衣禁卫竟是片刻都不容两人暂歇,卷在旗中一道道红影纷纷跃来,又掷出柳叶状的飞刀,夹杂在那红影之中,端的是难测难防。 然则在已达到三层地阕的两人面前,凡夫所为,即便再为凌厉,又怎能伤到他们分毫。若离将”离火明灭”一震,数千道青光直将雨点般的飞刀尽皆击落,且迅速没入那翻滚的红旗之上,顿时起了青色的火焰,闷哼声此起彼落,本来密不透风的阵势顷刻之间便即瓦解。 ”小哥,你可是来寻那萧原?又何必为此伤了和气呢?我就在你面前的天香殿中。早知二位造访,便该远迎才是。这些奴才无知,冒犯二位,敬祈恕我不恭之罪。尔等还不退下,且让二位贵客进殿。” 空中传来那女帝之声,娇媚无限。分明是涤生二人硬闯皇城,她却偏要称作自己失礼,那柔声之中,如丝丝牛毛般的细针,无形遁人心中。又如带着醇酒般的蜜意,令人不饮自醉。休说涤生,便是身为女子的若离,闻之也不由心生异样,竟是软绵绵的极为受用。 章节目录 第四十九章 天子妖姬 进入那天香殿中,果如其名,空中飘满了浓郁的芬香,无形无质,丝丝芳魂,缕缕香魄,随着殿中重重纱影而变幻无方。金銮玉柱,这本来千步之宽的大殿,偏偏轻纱瑶帐,玉烛含光。重重叠叠的纱帘之中,不知从何而来悬着一个个金莲矮盅,朱焰一点,在殿中飘来往去。千花盘柱,万红满阶,加之香雾涌动,红绡轻舞,分明是一个闺阁之所,哪像帝王之家? 再看那道道纱影之中,一方暖榻,隐约横陈玉_体,燕瘦环肥,叫人失陷在几道弧度之中。 殿中似无侍卫,但纱帘却重重开启,直若生成一道门廊。直到那御榻之前,方犹自悬着一幅纱幕,若隐若现地透着那雾彀娇躯。身上云裳薄如蝉翼,一袭抹胸,腰肢细软,偏在脐下缀着明珠一枚,衬出那帛裤半挂的香髋,虽静如卧雕,却妖媚尽现。 ”小哥,你可靠近来坐。”柔声似钩,令人不觉便要亲近。涤生方自收摄心神,却觉自己身不由己般朝那御榻移去。心下实为骇异,再看时,却见地面不知何时已化为碧波一泓,自己正站于一碧青色的木板之上,竟慢慢荡去。 涤生跃起,将玉笛一指,那地面水影之中便溅起几道水花,却又在空中凝结如冰树一般。水不觉中全然褪尽,地面却化作了透明之色,其下亦有花影来去,如临冰湖寒潭。 涤生落地后向那女帝指着道:”铁丹国怎会有你这等妖邪来为国君。你将萧老伯关在哪里?” 那女帝笑道:”谁敢对蓝陵武安王无礼?如今武尊殿下正在我宫中休息,我二人朝夕相伴,每日间谈风弄月,快慰平生。” 涤生叱道:”你这无耻妖邪休要胡言乱语。萧老伯从不对你假以颜色,故你怀恨在心,必用阴险手段将他软禁。” 若离在一旁奇道:”萧伯伯为何要对她加以颜色?这又老又丑的老妖婆,扭捏作怪,萧伯伯见到不要吐出来的吗?” 那女帝听若离此言,却”嗤”的一笑道:”小妹妹,你怎知我又老又丑?你可来摸我身上,看可有皱纹吗。” 一言道罢,那殿中挂起的纱帘又道道落下,直将两人围在中间,却又晶光呈影,如铜镜一般现出道道身影来。只见粉弯雪股,莲足秀肢,那妖女的身影在两人面前循环往复,展现各种身姿,有意无意间又将要紧之处一晃而过。再看地面水痕花影之中,又有一道道红唇欲滴,如红叶蝶般分分合合,空中却闻缥缈若无的呻吟之声。两人虽不明其意,也面红耳赤了起来。 若离叱道:”你再如何作怪,也休想萧伯伯理睬于你。”道罢,将”离火明灭”一挥,数道剑光便向那纱帘之后的暖榻飞去。 未料这数道青光飞至围在御榻前的纱幕之时,却如迎上一面无形之墙一般,闪得几点火星便即消失。而那纱中静卧不动的女帝身上,却似娟衣都滑了下来。但见双峰轻颤,玉足悄点,那似已不着一缕的身影竟要分开纱幕走出。 ”涤生你快背过身去。”若离直恐那妖女就如此走出,便举剑直向那身影迎去,”离火明灭”再度生出十数道青光,发出破空之声,由细而洪,渐化作龙吟声声,青色的龙首穿过重重纱幕,直向那窈窕身影而去。一阵乱光之后,那身影竟被剑光所化的青龙绞碎。 两人料此妖女必不会如此容易对付,俱小心戒备。果真天香殿中,重重纱幕飞舞,圈圈旋转,如同白环阵一般将两人围在其中。又见那妖女身影在旋转的幕阵中依旧走来,无论若离涤生将剑光袭去,俱只能叫这影子晃得一晃,又从另一面走来。 涤生渐渐看出那纱幕是这妖女身影凭依之物,便不再顾那身影走来的方向,却将空中金莲灯盏击落,那纱阵顿时升起了火焰,停住旋转,那妖影也不见再次出现。 不想那重重纱帘在火中断开之后,却径自又化作一个个人形,在火中犹自摇摆生姿,或舞衣歌袖,或曼步凌波,更有那横卧在地,辗转反复,极尽媚态。再看地下水影之中那一道道鲜红的嘴唇,要透过那层表面飞来,一阵又甜又腥的香气似自那唇中吹出,令二人略觉头晕。 涤生心知这妖女惑术厉害,再不全力施为,恐即要被摄心神。当下便祭出那七绝梵天铃,往地上掷去。一阵金石之声过后,地下水影便起了层层涟漪,金光闪烁,直将那些妖媚的红唇震散。 那些淬火纱影全都扭动腰肢,直向两人冲来。若离一蓬金刚恒河砂飞去,火光一阵暴涨,那些影子便即发出一声尖叫,在火中遁走,余下残纱倾倒于火中。 ”两个小朋友倒是身手不凡,却不知令师是哪位高人。”空中犹自传出那妖女之声。 两人循声看去,却见藻井之中,彩绘作的九天云霓放出霞光阵阵,天雨奇花,空降祥瑞。又见丹袖飘飞,白裳翩翩,一个浑身映着霞彩的天女正在逡巡漫游。此境象一改方才妖异艳媚,却清奇庄严,简直可听到隐隐梵音。 二人知这必是那妖女现出的幻相,怎能容她,便双双向那藻井飞去。 此殿虽极广大,离地亦不过十丈左近,以两人之身势片刻便能飞上。不料那雕得五色炫彩的藻井却越来越小,似乎这天香殿正在无限抬高。两人正要放出剑光,却骤然光华万道,那藻井又瞬间扩大了起来,顷刻之间,那重彩云霓便飘满在了身边,两人顷刻之间如飞入重霄。 四下看去,只见霞影万重,流云千絮,四周响彻飘飘仙乐,又闻笑声轻响不定。偶觉轻风起处,似有一双手臂伸来,但总在两人生出反应之时便又伴着笑声退去。仿似无数目不可见的妖女正飞在周围。 片刻后空中那层层云霞又合到一处,渐汇为玉_肌雪肤,又见连天玉_体,静卧东西天极之中。两人在其身上微渺如尘,却又见一双如兰柔荑,百丈长的手指向两人拈来。两人剑光倾泻而出,将那手指弹开,却又慢慢合拢,身周直觉群山覆顶般的压力。 眼见那两根手指越合越拢,要将两人捏住之时,涤生脑中却现过陆离神君幻真十绝阵的影痕,长啸一声,送月花升于头顶,放出无边红光,瞬间便将这重霄幻境给破了。 一阵光影变化之中,两人已回到那天香殿中。 ”你这少年为何会识得我师尊之阵势?” 那妖女诧异之声清晰可闻,从殿中传来。仍是纱影重重,仿佛方才从未发生过激烈打斗一般。两人分开那道道纱帘,终于见得那妖女仍自横卧在御榻之上,面上蒙着一层粉色的绸帕。若离戒备着将那丝帕解下,却见那妖女嘴部开合不断,脸容妖艳无俦,却毫无生气。再仔细看时,这整个身躯,竟是以木雕成,只是肌肤细腻,容颜纤巧,若不是这双口机械般的开合无定,几要疑心便是真人。 若离呼出一口气道:”原来我们战了半天,竟是跟这木头人玩呢。” 涤生愤愤道:”这等妖邪,自然机巧百出,又怎敢正大光明地现出真身呢?” 若离道:”师弟,你说她是如何才能做了铁丹天子?难道铁丹人竟不知他们皇上是个妖女吗?” 涤生道:”这沙华丽嘉本只是边疆山村中一个昆裔族女子,好似后来被选入宫中。身任宠妃而逐步排挤其他妃嫔,最后从铁丹国君手上窃得江山。” 若离奇道:”师弟,你怎会对她经历如此知晓?” 涤生愤然道:”我与金灵相遇,就是在这妖女家乡昆裔村。她为了夺回亲儿又要掩人耳目,竟将昆裔村周围十数个村寨全部屠戮,不剩一人。” 若离一颤道:”如此狠心的妖邪,怎能容她继续在世上。”道罢,将”离火明灭”往那木雕身上挥去,几道青光闪过之后,立即分作了几段。 但奇的是,那木雕被斩断之后,又闻机关格格声响,那金雕玉镂的御榻竟转开,现出一个洞口,一道石阶直通地底。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其下必为妖女隐秘之地,却又有何惧。送月花悬在头顶权作照明,两人便相携直往那皇宫秘地而入。 章节目录 第五十章 地下痴人 天香殿底隐藏着这样一个迷道,令人实是猜不透其意图。此女帝行事,显见独断专行,无人敢忤逆,却又为何处心积虑要建这样一个地室呢? 两人沿着石阶下行,却又走过圈圈盘绕的木梯,若非有送月花放出的红光,几不可视物。未料到沿螺旋木梯下行许久之后,却骤放光明。 走入一道方门之后,却见一个宽不下二三十丈的圆形石室,分作内外两层。内层一圈晶壁,现出其中的玉阶金銮,一道屏风之上江山如画,连绵无绝。一人正坐在那御座之上,闭目不语。涤生看时,那人不是武尊萧原,更待有谁?只是好像比之数月前瘦了不少,且体魄看来似也无那般魁梧了。 ”萧老伯,我来救你了!”涤生叩那晶壁,外间听来,一叩即传出清灵之声,但晶墙内的萧原却只是坐在那御座上,似乎完全听不到涤生的呼声一般。 涤生看那晶墙,薄如片纸,不知是何材料构成,仰仗自己大力,一掌往上击去,却只击出一道碧影在晶墙上蔓延开了去,而整个石室中却响起一阵铃音般的回荡之声。 ”师弟,金打玉,才能打得粉碎。你用手掌去拍它,如何能拍得碎。”若离上前,将离火明灭往那晶墙上斩去,金玉交击之声更响,那晶墙现出道道长痕,却总在清音响彻过后又恢复了平整如初。惹得若离性起,又挥出那剑光化作的青龙,吐出青焰不断往晶墙上焚烧,却也只是激得青红之色乱绽,依旧如故,不得损去分毫。 两人料这晶墙必有极其厉害的禁制,便欲分向两头去寻找。但不料石室之中一阵彩光闪烁,随着笙管筝簧之声大作,似有两个人影慢慢移来。两人小心戒备,却见一男一女双足不动般平平移来。男子粗犷雄豪,女子妖娆妩媚,眉眼顾盼生春,天生风流。 这女的自然是那妖邪女帝沙华丽嘉,而这男子虎躯英骨,却又正是萧原。但这晶墙之隔,又怎会有两个萧原存在? 两人骇异之时,再仔细观察,却见这移来的一对男女虽衣袂飘飞,双目欲活,但面上表情却一成不变,竟是以蜡制成。 这一对蜡人似乎安在机杼之上,在圆型石室外圈缓缓转来。 那本来坐在御座之上的萧原此时却如有所感一般睁开双眼,看着这一对蜡人在自己面前经过,双目只中如有喜色,又跑来扶在那晶墙上,紧盯着那妖女的蜡像,如痴如狂。 涤生大骇,见萧原此状似也为妖女所惑。想初见之时,武尊是何等豪迈英骨,又怎会被如此一妖女所迷。但想到方才在天香殿中妖女的百般惑术,纵是涤生若离两人,也心神险为所控,萧原武勇冠绝天下,但终是凡人。 那一对蜡人不但缓缓移来,竟同时还发出语声,旖旎私语,如梦如幻,竟在这石室之中飘飞。萧原听这虚幻的声音,面上也似沉溺于往事一般。 两人正在想如何才能唤醒萧原,不料身后又是一组组蜡像移来。对对男女尽是萧原与沙华丽嘉,只是服饰情态各异。或临窗共读,或凭栏望月,或舞剑成双,或画眉添香,到得最后甚至出现肌肤相亲的云雨之姿,将若离羞得满面通红,心中暗骂妖邪不提。那萧原见这组组蜡像种种情态,面上如痴如醉。不想紧接着又是一组蜡像移来,却是两人生出误会嫌隙的情景。只见蜡像上萧原须眉皆立,而妖女掉头垂泪;或萧原立在榻边,而妖女背身过去,脸现病容;到得最后,竟是妖女举剑刎向颈边,萧原拉住她手腕制止,那花容之上珠泪盈盈,我见犹怜。晶墙之内萧原见到这一组蜡像,又如刀挖在心,面上无限痛苦,甚至以头抢壁,直欲自弑。 涤生见萧原疯癫如此,不由大为焦急。虽不知那妖女究竟用了何等妖术,但想必与这些蜡像有关,当下便气运双掌,直向那些蜡像拍去。若离也心恨妖女邪术,便挥剑纵斩,顿时一队队蜡像都被击碎。 那萧原在晶墙之内见两人如此,竟然怒极,在内纵身呼喝,又不停用双掌击打晶壁,竟欲冲出与两人拼命。涤生越见萧原如此癫迷,越不容情,掌影如山,击得碎屑纷飞如雪。满地碎片之时,若离挥剑放出青焰,将那蜡像焚烧,逐渐融化,似真似幻的武尊妖女同化为一团彩泥,又随水潺潺流去。 晶墙内萧原见蜡像尽被毁,竟至急痛攻心,竟然昏了过去。而此时,那道晶墙却一阵碧光荡漾,却也突然隐了去。 ”萧老伯!”涤生叫了一声,便立即冲去,将萧原扶起。 那萧原在涤生怀中瞑目不醒,身上微微颤抖,整个人比以前如缩小了一半,丝毫不见武尊气魄。此时涤生仍是不知自己身世,自以与这萧原非亲非故,但不知为何,见萧原如此,自然而来的关心情切不由令他咬牙道:”萧老伯,我必使那妖女去了妖术。若不能令你恢复心神,我非叫妖女形神俱灭不可!” 那萧原似有察觉,身躯动了一下,却仍未醒来。眉头紧锁,一代武尊竟至孱弱至此。若离蹲在涤生身边,捧着下巴看着萧原,也不禁眉头暗锁,总觉有些异样。 涤生将萧原背起向若离道:”师姊,事不宜迟,我等快离开此处。先寻安全之地将萧老伯藏起,烦师姊看护萧老伯,我去寻那妖女,逼她去了禁制。” 若离心知涤生要找那妖女拼命,又担心不是其对手,便以此为托辞,竟要孤身犯险。当下却也不说破,心中暗思:师弟,如今你我二人还会让对方一个人冒险吗,真是个傻师弟。 两人负着萧原,又沿着那木梯走上。未料自三人一离开那石室,却满室火发,顿时汇成一片火海,直沿着木梯直窜而上。火中如有一双纤纤玉手,直追着两人,似要将两人留在地下。 待出得那入口之时,两人一跃而起,若离放出数道剑光,将那火势给逼了下去。两人正要从天香殿中离开,却见已被上千金衣禁卫包围。这些禁卫或站或蹲,手中持着寒铁连弩,又有八门鎏金龙首的铜炮对着两人,直将两人当作大阵仗一般。 涤生举玉笛向那些禁卫一指道:”挡我者死!不要命的竟可过来。” ”小哥为何有这么大的火气呢?难道怪我礼数不周吗?”一阵媚笑之声,那妖女坐在一玉车上,由侍卫推着款款而来。此时她霞帔凤冠,一身金红相间,全然王者气象,但面上却仍是围着轻纱,只露出一对桃花妖目,流波送情,荡人心脾。 涤生见到这妖女,更不答话,将萧原放在地上,叫一声”师姊小心,勿让他们伤到萧老伯”便一纵向那妖女而去。 那些禁卫便将连弩放出,万千银芒电射而来。此时涤生再不容情,玉笛挥过,绿光大盛,那无数连弩便立即化为碧焰一朵,落在地上,且绿光拉开一道百丈宽幅,直向那禁卫而去。却不料妖女玉车扶手之中却飞出两道绯光,化为一道光幕,与涤生放出的碧光相互抵消。 那些金衣禁卫转过龙首的铜炮,顷刻之间,数十个火球便呼啸着向涤生飞来。涤生将玉笛连挥,飞出的碧珠与火球相抵,飞得殿中到处皆是,顿时红光丛生。亦有些许火球被涤生放出的碧珠弹回,落在禁卫丛中,一片混乱,时有禁卫飞跌出去。 那妖女却是甚有兴味地只是看着涤生将众禁卫逼得东跌西倒,红光之中反而衬着她面纱如透,娇靥生春。纵是天香殿也要被这一番激斗毁去,她也全然不当回事一般。 若离见涤生斗得激烈,也手里发痒,恨不能一同跃去参入其中。却不想这时萧原却被激斗之声惊醒,见涤生一道道绿光向妖女击去,虽总被妖女玉车扶手放出的光幕抵住,但其势越来越急,逼得那玉车也连连后退。 ”你这妖人休想伤她!”萧原猛然一声大叫,竟趁若离不备猛然冲了过去,挡在那妖女面前。涤生收手不及,一道绿光击在他身上,立刻瘫倒了下来。幸得涤生见势,最后发出的那几道碧光瞬间减了几分真力,方不致令其立时殒命。本来若那妖女仍自放出光幕,萧原也不会受伤,但她竟在此时不再放出光幕,任凭萧原被涤生绿光击中。 涤生落下地来,面上已是全然怔住。 萧原倒在地上,竟慢慢爬进妖女的玉车,慢慢伸出手似想触及她,声音也颤巍巍道:”是你吗,沙华丽嘉。我终于,我终于又能见到你了?” 涤生与若离大惑不解,全然不能相信萧原竟被这妖女迷惑到了如此地步。 ”你见到我有什么好?留在地下一直保持着你那幻想,不知世上变化,反不为好吗?”那妖女柔柔说道,语声之中似有怜惜,又似有几分鄙夷。 涤生全然看不懂面前这情形。若说萧原是被这妖女迷惑才做出这般反常的行径来,但那妖女沙华丽嘉说来一直痴慕萧原多年,为何如今又如此不屑一顾?其中定有隐情。 涤生正想喝问之时,不料有一侍卫近前,向妖女道:”启奏陛下,陛下要寻那人如今已带来,此刻正候于天香殿外。” ”那还不快令他进来。” 侍卫俯身下去,立即又有两个侍卫带着一人走入了天香殿。只见一满脸疲惫之色的少年被带了进来,脸上的尘土依旧盖不住那眉间半月形的胎记,正是那名唤远山的少年。 ”你且过来,让他也看看你的长相。”妖女向远山唤道。 远山若失神般走来,不知为何看到地上的萧原之时却面色大变,竟现出一种凶狠之色。涤生见他地上身影有异,叫得一声不好,方要向萧原前跃去,远山的身影之中顿时分离出一道黑影,顷刻便侵入到萧原的身下倒影之中。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一章 江山未晚 两道影子在萧原身下分合无定,如在激烈交战一般。萧原面上青红闪烁无休,似是在拼命抵御那影子的侵袭。妖女看着萧原如此痛苦挣扎,竟是笑声不断,现出无穷兴味。片刻之后,却又从袖间飞出两团乌金色的光芒,将萧原罩定,顿时起了一层淡烟。 涤生叫一声"妖女快放开萧老伯!"指尖将点点雷光弹去,却均受那妖女放出的光幕一阻,又自飞到了萧原身上。 涤生情急,正欲与那妖女拼命,却被若离拉住道:"师弟,你仔细看那可是萧伯伯。" 只见萧原身上那层淡烟越来越浓,逐渐苍青一色,如同周身燃起了异色的火焰。地上那道妖影似要逃出,却又被生生连在萧原身影之上。再看随着烟升焰张,萧原面上也起了一层变化,丝丝热气蒸腾升起,那面部竟自起了无数皱褶,随后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从他面上慢慢滑下。 却见此人面容清瘦,两鬓雪白,浓眉斜飞,一双明目在年轻之时想来定是英气逼人,只是如今眼神呆滞,竟现出无比凄苦之状。 "陛,陛下!"浓烟之中,一个略带含糊的声音从地上那妖影之上飞去。 那妖女笑道:"你附在我儿身上混入皇城,定是为了这萧原而来。你对他恨极,想趁此机杀他,却不想我怎能任你胡为。你一世都作为萧原影子而活,连死后亦不得摆脱。但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可笑之人。他比你更甚,竟是一厢情愿将自己当作了萧原,只怕此刻都不承认自己是那个老不死呢。" 那人在无明火中深深一震,讶然道:"你说什么?我不是萧原吗?自你我二十五年前一见,你我不正在地下相守吗。" 妖女笑道:"陛下。自古而来,宫变可有旧帝不死的道理?我受你如此垂青,将江山断送都在所不惜,只是要与我这不幸女子厮守一生。你见我恋慕萧原至深,便甘愿戴上那仿自萧原的面具,起初只是贪看我将你当做萧原的眼神而聊以自_慰。不想时日一久,你竟不辨人我,只把自己当作了真的萧原。廿五载不见天日,只要一月之中见我一面,便仿佛余生有了意义。我怕你一人在地底气闷,便制了那些蜡像,令你每日都生出希望,苦盼那一月之中与我相见的一天。陛下,我江山得自你手,可待你却也不薄。" 涤生与若离面面相觑,如此奇诡之事闻所未闻。此人显见便是铁丹上一朝天子,被逼退位云云只是传说,竟然是为了这妖女而甘心将江山拱手相送。与那妖影一般,一心恋慕妖女,却不想妖女一颗心只在萧原身上。一生一世,两人都身为萧原影子而活。这废帝甚至逐渐忘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甘于活在他人的印记之中。两人痴情至此,可叹可怜,这妖女究竟有何等之魅力,竟使这许多人丢魂失魄。 再反思这妖女种种不堪行迹,却也是为了希冀萧原而不得。如此匪夷所思的手段一如其阴险狠毒之本色,但从另一面看来,可憎之中竟也带着三分的可怜。 那妖影被这苍色的焰光炼得支离破碎,却闻极其模糊的大叫一声,那废帝身上生出无数道黑气,似一个个数寸的漩涡般在其身上滚动。 妖女冷哼道:"你即是想自毁灵珠真神,也不会这般容易。"羽袖一动,那道焰光之中便窜起数道红丝,竟硬生生将那妖影从废帝的影子上拉开,随后斜斜飞出,直贴于殿中一幅纱帘之上,像焦墨画成的一般,成为一个永恒的黑色身影,再也不能动得分毫。 那废帝仍在焰光之中挣扎,但没有了那妖影的纠缠,却不再那般痛苦。只是喃喃道:"你休想骗我。我正是那武尊萧原,正是那武尊大会上一举捕获沙华丽嘉芳心之人。" 妖女媚笑道:"陛下你怎还不清醒。若你不从那地宫走出,便可永远把自己当作萧原而活,但如今,你且看看地上,还能瞒过你自己吗?要怪,就怪那两个硬要把你从地下拉出的少年好了。" 那废帝满面俱是怀疑地向地上看去,只见地面水影之中,一张苍老而可怜的脸现出在面前。这张脸,曾也面对着山呼万岁的百官群氓,这张脸,曾经指点江山,百万大军顷刻覆灭只作谈笑之间。而如今,这张脸却让他在最后一丝幻想中苟活都不可得。一个人若到了自己都不相信是自己的地步,又将如何自处。 没有任何形迹地,这废帝原本苍老但仍不失昔日神采的帝皇之相,却又急速地衰老下去,直至干瘪到了沟壑纵横的地步。他又将那令人不忍卒睹的脸狠狠盯向涤生若离两人,用着嘶哑而无力的声音向两人仇恨般道:"是你们,是你们将我变成了这般丑怪模样。是你们将我变得不再是萧原。朕要你二人死!" 道罢废帝便像一截圆木般平平向两人飞来,一双枯干的手爪竟要向两人抓来,尚未接近之际,那爪尖便已放出丝丝黑线,隔着数丈便已闻到一股腥味。两人心知这必是那妖女用了妖术附在这废帝身上,欲待双双绕转避开,那道道黑丝却骤然变长,如一团乱发般直向若离一人罩去。 若离挥剑,放出百道剑光,将那团团黑丝削断。却不料断落的黑丝又变作万千细针,密集如烟,直将若离罩定。 涤生无计,一道雷光击在废帝身上。废帝在空中如干尸般平平转过,又向涤生冲来。再看地面水影之中,也现出了万千重影,俱仿着废帝的样子,张开双爪,竟化作一个个虚白的影子,从地上钻出,直向涤生袭来。涤生暗叹一声,纵有心不想伤那废帝也是不能,便将玉笛急转,送月花与梵天铃冰雹一般打出。那些白影俱被打散,废帝双爪放出两团黑气,欲想抵住,不料金红二色将整个天香殿照得透亮,那丛红莲金铃在他身上炸开道道火光,终令其落在了地上。 此时附在其身的妖气与那重重幻影全然退散,废帝倒在地上,再度复原为一个衰老将死之人。他在地上艰难爬行,想要向那玉车之上的妖女靠近。 妖女仍是端坐其上,若无其事般道:"陛下,你可放心前去。我知你纵然将自己当作萧原,又岂能不像那奴才一样恨极萧原。如今萧原被关于龙虎双相塔中,此次武尊大会我必使人将他击败,夺他武尊名号,随后再像对待你一般,将他拘禁一世,令他永不见天日。武尊大会开始之日,便是我铁丹雄图大业展开之时。我已与金夏国联盟,我东进化显,金夏北上连耆尼,灭蓝陵。日后驱逐其余三国,定九州。方不负陛下你昔日对我集**宠爱于一身之恩。" 道罢之后,那玉车便自行转过,径向殿外而行。涤生恨极妖女,将全部真元灌注玉笛之中,至盛绿光如长川飞瀑般直向妖女而去。未料此次妖女却并未抵御,在绿光中顷刻便散落在了地上。面纱挂落,竟仍然还是一个形如真人的木雕。这妖女竟是行踪如此隐秘,两人直到现在都不知其真身在哪里。 那废帝在地上爬近那堆木雕碎片,捧在手中,却似无比悲愤般仰天干嚎。 若离见他此状,心生恻然,欲待走近将他扶起,未料这废帝却扬手将碎木朝她掷来。若离避开,柳眉一竖,尚未来及呵斥,却见那废帝扬起的手已化为飞灰散去。从他那断落的肩胛处,身体逐渐散开,点点粉末直朝殿外飞去。最后只余下一只石化了般的手,犹自紧握那妖女木雕的一块碎片,似乎永远也不肯舍弃。 此时殿中已无人,那些金衣禁卫都早已退出,连得那少年远山也不知去向,想来定是被那妖女带走,如今已不知在这宫城之中何处了。 两人默然从天香殿中走出,为那废帝和妖影,心下仍感恻然。如今救出萧原更显急迫,那妖女竟有偌大野心,武尊大会表面只是她为了报复并羞辱萧原,实则隐藏着鲸吞天下之图。如若铁丹经化显而向蓝陵出兵,涤生父母随陈其芳必要与铁丹交战,铁丹有此妖人,三人岂能得免。 妖女所言"龙虎双相塔"不知是在哪里,只有尽快救出萧原,一则可令秋明得救,二则蓝陵有备若出援军,方能免化显被铁丹吞并之危。 只是涤生焦急之中,却也忘了,那名中带有"龙虎"二字的地名,正是师父向若离警告勿入的禁地。 ;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二章 龙海雷音 宫城万阙,处处故布疑踪,不知妖女究在何处。甚而至于,从天香殿中走出之后,竟全然看不见本应到处都在的禁卫。两人在空中飞行许久,想要找出蛛丝马迹来,但除了连绵不绝的宫阙楼阁外,并不见任何动静,仿佛偌大一座宫城,变作了远古留下的一座空城一般。 两人正欲飞出,却见一点黄光正从一偏殿飞出,向着西北疾飞而去。 "这满城之中,除了妖女,还有谁会飞行,快追。"涤生叫得一声,便与若离一同尾随。 那点黄光总与两人离开一箭之地,无论两人如何电驰星射,总是不能拉近。但当两人心出疑虑,在空中略停之时,那黄光却也慢了下来,竟是引两人来追。 若离疑惑道:"师弟,那黄光莫非有诈?" 涤生道:"纵是陷阱,说不得也得闯一闯了,总好过像如今这样毫无线索。" 若离一想,轻咬唇道:"既如此,还不快追。" 两人催动遁光,追着那黄光而行,不下个把时辰之后,那黄光竟将两人带至西北隅的海边。那黄光穿过数百丈之宽的海峡,向着对岸海岛而去。岛上一峰独秀,顶上云霭雾岚之中,一塔如笔,斜插云中。 若离惊道:"这塔必是那龙虎双相塔。" 涤生再不发话,便要往那海岛飞去。 未料此时万顷海水突然连天升起,如一道水幕般挡住两人的去路。两人欲待穿入,那海水惊涛,却有着山岳重压般的无形压力,竟使两人不能入得分毫。若以剑光欲分开这道通天水幕,却只能激荡出连片水花,化作白色的金鳞银爪,发出一阵啸声,擦着两人身边而过。 两人试着用了无数手段,便是七绝梵天铃和金刚恒河砂都不能动得分毫,却见海水之滨,飞沫喷雪之中,不知何时升起一个四四方方的台子,架着一个高过一人的大鼓,不知其意。 两人无计可穿过这片海峡,便只好在那祭坛一般的方台上落下。只见那大鼓通体金黄,镶着红边,鼓边一圈铜钉竟都雕作一个个龙首,金睛怒张,甚是威武。 若离绕着这大鼓走了一圈,都看不出端倪来,于是便拾起那三尺长的鼓槌敲了一下。鼓音如雷,震得大地都几为之一颤。再见那连天水幕之中,却随着这鼓声慢慢现出一段龙身,似在向这祭台探看一番。 涤生见此状有异,便从若离处接过鼓槌,慢慢擂动。那龙随着阵阵鼓声,逐渐离海飞出,千丈之长的身躯在长空之下腾挪飞舞。满天青空随着此龙的飞舞变得墨云片片,逐渐又苍穹震动,雷光滚滚。 涤生越敲越快,随着鼓声渐密,那海水之中陆续飞出千丈巨龙,直至九条,其色各异,在空中盘旋缠绕,将天空搅成一团碎羽乱象。一时之间,整片天地似乎都暗了下来,仿若天空穿上一身墨衣,又沉沉压下一般。逐渐空中一片昏灰,只有那九双放着金光的龙睛,兀自在游动不休。 .涤生似已全然忘了周遭情形,已自沉浸入这鼓声律动之中。渐渐,这鼓音如同合着天地的气息一般,一动一静,万象为之更改。动时万马奔腾,涛飞浪卷;静时沧海微澜,明月当空;鼓音轻缓之际,万物如将沉睡;鼓声密集之时,那空中九条巨龙便怒声阵阵,直似要将昏暗天空咬碎,化作一道道黑色血痕,震劈万里直下。 到得最后,鼓声密如贯珠,再无间歇。响彻天地的鼓声之中,那九条飞龙喷出万丈火焰,俱要往这祭台飞来,却又偏偏被鼓声所制,在空中数十丈高处便不得继续压下。涤生双手转动如风,鼓槌化作层层残影,无一瞬离开鼓面。边缘之上的铜钉随着这鼓韵,生出九色亮光,化作闪着九色火焰的珠子,径向空中飞去。 那九条巨龙逐着这九色火珠,盘舞不休。鼓声却又骤然变得缓了下来,却又沉若万钧。一声过后,那火珠之上便窜起一蓬焰光,相对的巨龙身上便自一颤,被染作这火珠的颜色。九声过后,那九条巨龙化作九色闪电,刺入那连天水幕之中。 一时间,天地间又褪去了方才的昏暗,一片龙吟响在那万丈海水之中。海流呼啸,随着万朵浪花,那海水组成的连天巨幕竟慢慢现出中间一道口子来。 涤生最后双手奋击一下,竟将那鼓槌穿入到了鼓面之中。只见这大鼓旋转着变为一道光柱,直从水幕中央的豁口中飞去,直透对岸,在海水之中钻出一个真空的隧道来。 涤生向那隧道飞去,又在开口处停下,向若离叫道:"师姊你不来吗?" 若离心中急遽跳动,似有极大不安一般。不免想起师父那"逢阴阳勿入,遇龙虎便出"的警示来。这通天水幕之中的一条隧道,通向的不过是一海岛,却焉知通向对自己极端不利的境地?好似一进入隧道便不能再回头一般。但见涤生满面俱是诧异,不知自己何故犹豫,一咬牙,寻思若不能与师弟同进退,还将何为?当下便也飞起,与涤生双双进入那隧道之中。 海水在身周翻滚,一道无形的隧道之中,直穿过百丈天帘。鱼龙鲸鲨,尽在身周漫游,一有靠近隧道的水族,便如受到一股大力一般,划着长长的水痕朝远处弹去。偏偏这些水族又对飞在中央的两人感无限兴趣,纷纷聚来,又全都被弹开。一时之间,隧道周围如同冰花竟放,道道裹着水中鱼鳞贝介的水箭争相漫开,变为从未见的一种奇观。若离见甚是有趣,竟也忘了方才的不安,只在这不过百丈的隧道慢慢飞行,如游步观景。 穿过这道隧道之后,那豁口顿时合起,只听得水声撼天,那倒挂沧海瞬间又落了下来,激起万朵巨浪,几将近海一带笼罩于一团白光之中。 涤生怕若离被淋湿,便以玉笛挥出一片光幕,挡住飞花满天的海水,又拉着若离的手,落于那海岛之上。若离手在涤生握中,天然而就的一股暖意似传入心中,一时不安俱消,两人相契如此,纵为师弟受些磨折,又能如何。 两人站于那孤峰之下,远眺峰顶那座明黄的塔周身俱是一片幻光游动,整座山峰不生寸草,全然一片银灰之色,其质不似土石,倒像是寒铁一般。此外,也不见有任何可通往峰顶的路径,除却飞行,常人定是难以登上。 涤生道:"此塔既名为龙虎双相塔,方才已见识过了飞龙在天,想来还会看到饿虎出林吧。" 话声未落,却见自那塔身透出一团金光,绕着峰顶层层而下,直将整座孤峰都罩在一片金光之中。又见峰前平地之上竟也在金光之中慢慢生出丛芳林绿,冉冉上升,片刻之后便凭空在面前铺出一片密林。菩提树阔叶低垂,娑罗花暗香悄送,林中轻风往来,如送阵阵梵音,让人涤尽凡尘,心向伽蓝之地。 林中一阵轻响,有一双影子慢慢走出。两人看时,却见是一只身长两三丈的一只吊睛猛虎,正挪动笆斗大的四蹄慢慢走出。在其之前,却有一只浑身白若霜雪的玉兔,正自在草上蹦跳。 若离惊道:"休让那大虎伤了兔子!" 但奇的是,那兔子听见人声,人立而起,朝两人看了两眼却往后飞奔到了那猛虎身后。而那浑身梅花纹路的猛虎却向两人呲牙示威,竟在保护玉兔一般。虎不食兔,已属稀罕,而此天敌二物如今却不但平安共处,更似相依为命,难道也是每日对那佛塔,受梵音感化? 若离大感惊奇,走上几步又蹲下身子,欲逗引那极为可爱的玉兔。那如雪团般的玉兔在猛虎身后只是现出口鼻,嗅了片刻之后才蹦跳着到若离身边。只见它半立而起,双耳直竖,一只绵软的兔蹄搭在若离身上,竟是显得与若离颇为亲近。若离将手去抚它那绵密的绒毛,未料这玉兔却避开,在地上一滚,随后又伏在地上,如与若离嬉戏。 这玉兔如此乖巧,若离岂有不爱,又走过去将它抱起,让它那兔首靠在自己颈边,绒毛若羽,拂在颈上,甚是舒适。 若离自是爱不释手,然在涤生眼中,却见这玉兔趴在若离肩上,望向自己的一双红眼却慢慢变得深蓝了起来。眼瞳深蓝之中杂着道道红丝,瞬间变得万分狞恶,正似一个妖人正狠狠盯着自己。再看裂唇之中露出的兔牙竟也变得墨蓝一片,尖如匕首,正要往若离颈间噬去。 "师姊小心!"涤生手中一道雷光已向那玉兔击去。 ;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三章 虎胆仁心 雷光尚未接近,那面上突现狰狞的玉兔已四肢一挣,从若离肩上跃到空中口间放出一团黑气,直向若离罩去。若离靠得太近,不及闪避,虽那团黑气多半被涤生雷光驱散,亦有部分被吸入。只见若离晃得一晃,脸上黑了一阵,却又复原,不见其他异相。 若离抚着肩胛呆呆道:"这么可爱的兔子,又怎会伤人。" 涤生见此玉兔也似妖邪之类,怎能容它逃走,手上雷光接连放出,将那玉兔四周围定,不容它逃出半分。 这玉兔此时在雷光丛中乱窜,四处不见去路之后又如寻常兔子般缩成了一团,看来无尽可怜。 不想那梅花纹路的猛虎此时见玉兔被困,却咆哮一声扑来,双掌连挥,欲弹开涤生发出的雷光。一爪被雷光击中,顿时一片焦黑,那指掌损了小半。这大虎吃疼,口中一阵呜咽,但为了保护那玉兔,竟全然不计自己性命,依然吼叫一声,如小山般直向涤生扑来。 涤生见这猛虎未有异样,只是寻常异类,为了玉兔拼死与自己相斗,也略生后悔,不愿伤它,便知是执玉笛迎着它扑来的前额一敲,另一手却在其腹上一架,远远送出。虽看似轻松,但那大虎也非凡品,令涤生直觉手臂微麻。 大虎被涤生托出数丈之外,余势又在地上滑了七八尺,却仍在地上跳起,继续向着涤生袭来。涤生一次次将它摔开,它却不弃不舍,竟是要跟涤生颤斗到底。 "师弟,你还和它纠缠作甚,快看那兔儿,已经跑了。"若离叫了一声便追着那玉兔而去。 涤生见一兔一人先后跑入那片密林,那片刻前绿影婆娑,万木惊风的丛林随着两人跑入而瞬间退去。那玉兔直引着若离向那孤峰而去。 涤生因关注若离,不免分神,那大虎奋力一扑,待要闪避却已不及,头顶尽是那虎爪带来的风声。涤生正欲用肩扛住扑到头顶的猛虎,再将它掷出,未料正当危急时刻,玉笛之上送月花却自行飞出,放出一片红光,穿过猛虎腹部。那大虎惨嘶一声,掉在地上,身下已是一片血红。 涤生向送月花道:"你如何这般冒失。那大虎也不过是为了保护同伴,若被师姊看到,又该说我狠心了。" 送月花在空中略微一斜,如表歉意,又飞去那大虎腹下滚过一遍,随后飞回到玉笛之上。那大虎面上痛楚稍减,只是仍无法站起,对着那孤峰的方向哀鸣,似犹在担心那玉兔。 涤生见这大虎之伤并未致命,略感放心,寻思这回终不会像以前芒荡山除尸妖那般再令师姊生出误会。如若不是那几次误会,也不会如师父灵烟传信中所言,叫两人嫌隙生离那一段时间。 然而一旦想到去那雾林幽府时师父的预示,涤生惊觉这峰顶之塔正带"龙虎"二字,师姊岂能进入。自己一心想找到萧原,不假思索便到了这塔下。如若师姊有何不测,岂非又为自己所累。念及此,涤生全身冰凉,一边高声叫着师姊,一边直向那佛塔飞去。 人在空中之时,觉身周有重重阻力,阵阵梵唱,汇为无形之气,如道道烟绳,欲将涤生缚在空中。涤生挥转玉笛成风,道道绿光合着送月花放出的无边红光,方才将那无形之气分出一道出路来,飞一阵被阻一阵地慢慢向那峰顶而去。 甚为艰难地到了峰顶落下,却见若离站在塔前,那玉兔已不知去向。 "师姊!"涤生几步便跃至塔前。 若离在塔前静立,闻声回过头来。只见她面上神色甚为怪异,隐隐透着一团黑气,双目迷离,又带暗红之色。见到涤生后似全然没有印象,双眼甚不协调地转动一下之后,便走入塔中。 涤生大为惊异,见若离此状分明为方才那带着妖气的兔子所迷,此刻失神般往塔上走去,更不知其上还有何等妖异了。叫了几声,见她总是没有反应,当下也只好跟着她朝那塔内一阶阶的楼梯走上。 那塔如千年古物,墙面斑驳,转梯千疮百孔,又密布着蛛网尘丝。若离只如不觉一般往上行走,涤生替她拉来蛛网,方不致蒙在她脸上。这十三层古塔,层层都被尘丝占据,涤生替若离拉开道道尘丝,一如分开她前生迷雾,又怎知道这塔顶等待着的又是避不开的轮回? 走至五六层之上,已可听得顶层之中传来叮当作响之声,似是有兵刃交击之声。 "妖女,你再如何花样百出,也休想我如你所愿。" 虽已许久不闻此声,但涤生一听便是萧原。这一路俱为了寻他而来,却又横生出许多枝节。如今萧原一身安危,已是牵系着无数人的性命,故此涤生再度听到这粗豪的声音之时,经自己也不觉地现出无比激动来。 涤生见若离此刻情形有异,又不知塔顶那声响是否萧原正在与人交战,便走到若离面前,先往塔上冲去。若离却也惘然不觉,只是面上有些呆滞般的一级级走去。 越往上行,那金刃交击之声越响,似战况甚为激烈。而木梯之间,蛛网也越来越多,到了十层上下已几乎不能行走,本就极为狭窄的木梯之间被厚重的灰尘全然堵住。涤生急于想赶到上层,哪里再有耐心慢慢分开尘网,便将玉笛送出绿光千缕,瞬间便将那重重尘丝冲散。 涤生循声直冲到十二层,只见楼龛之间,一人盘地而坐,举着一把半截的重剑,正自抵御着空中飞来的各种兵刃。此人面上须髯虽已除去,但阔额方颊,一脸豪雄之气,正是涤生寻找已久的萧原。比起以往似乎确实瘦了几分,但身处困中仍渊渟岳峙般的气质,却是旁人无论如何模仿而不得。 "萧老伯!且由我来相助。"涤生叫一声便跃过去,以笛为剑,为萧原挡下一丛袖箭。 萧原一看是涤生,略现意外之色,随即又微笑道:"些许蝼蚁之敌,怎好意思再让你相助。"道罢将那半截重剑荡开一圈,划出一道银弧,将空中无数铁兵尽扫落地上。 只闻几声尖利的嘶叫声,四个身穿绫罗的蒙面女子,舞起手爪,尽向萧原飞来。萧原见涤生有代他挡开之意,立即叫一声"秦兄弟,且先避开。"随即将重剑掷出,一道圆弧之下,已将那四个女子拦腰斩断,掉落在地上。 涤生见那四个尸身断落处彩漆俨然,显见又是四个木人。那栩栩如生的面上妖艳无方,一看便知又是那妖女沙华丽嘉弄的花样。 "萧老伯,你怎会被那沙华丽嘉关在此处?"涤生在萧原边上坐下道。 萧原略感诧异道:"你怎也知那妖女名讳?外人只知铁丹国君号为驭天,她朝中知她当年出身之人几乎都已被她剪除。" 涤生道:"此事说来话长。那妖女对萧老伯你有所图,你可知晓?" 萧原大笑道:"这贱婢对我痴心妄想,我怎能不知。但她心狠手毒,我萧某平生最恨的便是这般心如蛇蝎的女子,若不是我也为一国之主,关系太大,当年就欲除了这祸害。不想她后遇高人,竟然习得一身法术。柳师送我去朱霞岛疗伤之后,我不愿再借柳师之力飞回蓝陵,便从铁丹陆行东归。我想只要避开人烟稠密之地,昼伏夜行,当无大碍。不想那妖女不知借何手段,竟知我身在铁丹,便遣了数十个这样的傀儡围住我。本也挡不住我,不想却被一道黑光袭中,顿时昏了过去。醒来却已在这塔中,一步都走不出去。" 涤生道:"方才听到萧老伯喝声,说绝不会令妖女如愿,这又是何图?" 萧原"嘿"地一声道:"那妖女异想天开,竟要借用萧某一片活心。说什么她有奇术,心脏离体之后性命依然无碍,用后便还。萧某虽不惜命,又怎会听她鬼话。" 涤生心中暗思,那妖女分明痴恋萧原,以那废帝妖影境遇所见,妖女一心只想获萧原垂青,借用心脏云云,或许还真未骗他。但此妖女行事诡毒,不在常理之中,必定有什阴险之图。又想到一点难解之处,便向萧原道:"那妖女既对萧老伯你有如此用心,为何不将你摄到她宫城之中,反要关在这远隔千里之地?" 萧原道:"此事我也不明,好像这塔中禁制,竟不是她设下一般。她每日间都遣这些木替身来啰嗦,我总觉她似就在附近,但从未见出现,想来定是也无法突破这禁制而入。秦兄弟你却为何能进入?" 涤生道:"我也不知。我与师姊二人到那铁丹皇城,寻萧老伯,被那妖女设计引来至此。起先犹恐妖女有诈,却不想萧老伯你真在这里。那妖女说什么不日将开的武尊大会之上要当众羞辱你,想她亦是想出了如何破去这禁制之法。" 萧原道:"你师姊也来到了此地?为何不见上来。" 涤生面有忧色道:"师姊也正上得塔来,不过她似乎被妖术暗算,有些异样......" 不想萧原此时却霍然站起,指着十二层阶梯入口变色道:"那就是你师姊?" ; 章节目录 第五十四章 宿命重现 若离缓缓从木梯走上,一双略显迷离的双眼直直地在楼中扫过一圈,当定在萧原的身上,先是一阵迷惘,随后双眉皱起,如在苦苦思索一般。一点暗红在若离本清澈无尘的眼眸中泛出,随后迅速漫了开来,竟在一种难言的妖异之中,现出无穷恨意一般。 若离这般神色涤生从未见过,仿佛瞬间变作了另一个人一般,又或是体内换了一道灵魂。 萧原吸一口气,将那重剑斜指向地,做出一个戒备的姿势向若离道:"你前生亡于我剑下,莫非这一世要来向我寻仇吗?" 若离身下起了一道幻光,如一条长尾一般,使她全身在空中略略浮起,口间亦有幻影般的长舌吞吐,向萧原恨声道:"你既已知道,还需我动手吗?还不快自尽!" 涤生大骇,向悬在空中的若离叫道:"师姊你这是怎么了?是否被那妖女附身。" 他岂能知道若离前世便是六天魔女之一的若螭,在六教会诛天忆魔女之时,被萧原重剑所斩(详见序章第一节)。这龙虎双相塔,擂鼓退龙,那虎相又怎会如此易与。玉兔所放出的黑气是以无数戾魂煞气所炼而成,当者虽不会直接产生任何伤害,却会遭致前世宿业所报,瞬息万里,当时便要煞现面前。不成想若离的前世罪星就在这龙虎双相塔之内,此地若离原不该入,一旦走入之后便无论如何逃不过这一宿业再现的定局了。 只见若离口间发出"丝"的一声,双手放出五色光芒,尽向萧原而去。萧原将重剑挥出一片光幕,挡在面前,五色光芒撞在光幕之上弹出丛丛火星,却又化作微如芥子般的蛇首,均吞吐长蛇向萧原周身噬去。萧原虽运剑如风,将九成以上火星化作的蛇首斩落,但仍然有不少钉在他身上,紧咬不放。 若离双手上指甲突然暴涨至三尺之长,利如剑锋,全身俱向萧原扑去。那些钉在萧原身上的蛇首似乎正在吸走他的气力,他将重剑往前一斩,却轻易被若离指甲一拨荡开,随后十根指甲往萧原上身刺去,又现出一道黑色直漫至指尖,显见便有剧毒。 萧原避无可避,眼见若离十指将要刺入上身,涤生见其势急,不得已将玉笛挥出一道碧光,转过扇形的光弧,竟将若离指甲削断,掉在地上,亦是化作扭动不休的半截蛇身。 若离发出一阵刺耳的叫声,红黑相间的双目看向涤生,似有苛责之意。 涤生心内一片混乱,无从判断面前的情形该如何化解。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可爱天真的师姊怎会现出这般近乎蛇魅般的样子,正如他无法知晓,他们两人之间一切纠葛又怎会是在荒村遇上蛇妖之后开始的。一切早有前定。 若离将全身团起,那似在非在的长尾舞作一团旋风,在塔楼之间乱转。片刻之后,楼内现出五道黑色旋风,将萧原涤生两人尽围在其中。若离在五道旋风之中随处出现,如蛇鳄般的面部一闪即没,却又在这一闪之际放出无数道黑丝,尽向两人刺来。 涤生见萧原被那些蛇首咬噬,似乎全然施展不开,其势越来越危,便一边以玉笛挥出道道碧光,切开黑丝,一边跃到萧原身边,送月花升起放出一片红色,将那黑丝尽皆挡在圈外。 那五道黑色旋风越转越急,以致塔外也随之风云变幻,苍空如墨,重重压了下来。阴风怒号,卷起百丈恶浪,竟拍打在塔身之上。整个塔内明明灭灭,似要在这重重涛惊风飚之中将化为齑粉。 而若离就在这一明一暗之中,如溶入那昏天黑地之中,不见那五道旋风之后更是神出鬼没,从种种意想不到的方位时时放出无数如箭黑光,甚至数丈长的长舌,尽向两人袭来。更为奇异的是,在这天怒海怨的凄惨氛围之中,却又听得一个狂笑之声,如震破长空。那笑声虽则刺耳,却不知为何又带着种种柔媚,显见并非若离发出,却是那妖女沙华丽嘉之声。 随着又是一片百丈巨浪拍上塔身,塔外一片昏冥,塔内已全然不可视物。漆黑之中,两人只闻丝丝声响,如一条巨蟒时刻游动在身边。送月花虽仍在放出红光,但幽红暗黑之中,却令若离更变幻无方,两人俱觉渐难抵挡。 萧原身上咬着的那些蛇首在黑暗中放着磷光,渐次扩张为一团幽焰,碧光蓝芒,闪烁不定。萧原似全身气力已被尽夺,竟坐倒了下来,一任若离发出的黑光刺入自己身体,竟再不作挣扎,只是闭目,如在等着毙命一般。 涤生见萧原已无力抵挡,再不全力施为,必将难救。此刻不知师姊究竟为何会被妖女所附,如若仍然伤到她,自己万死难赎,但其势除向若离全力出手外再无他途。 假使伤到师姊,我便将那圣王禁域之事告之萧老伯,令其自去,随后自尽便是。师姊萧姑娘两人都为自己受如此大难,自己一命犹未足报。 当下再不犹豫,龙吟一声,全身灵力滚滚涌出,送月花红光大振,又有千百绿芒激射而出,顿将塔外连天阴冥驱散。另一手指处,七绝梵天铃一道紫光飞去,铃音一振,一片炫目光影之中只闻若离惊叫一声,却令涤生心为之一沉。 就在若离发出叫声,妖氛俱灭之时,闭紧双目的萧原却骤然拾起地上的半截重剑,朝着叫声处掷出。银芒闪过,一切异象皆为之消失。 涤生看时,只见若离现出身形,已经恢复了常态,有点费解般的看着自己胸前。那柄半截的重剑钉入她身上,正在一丝丝没入。未完全刺入都有赖于若离眉间那痣般的一点流出一道淡朱色的光芒,裹在那重剑之上,方才令得没有全部没入。然而这没入之势虽极缓,如一直这般下去,终要使若离送命。那点红点也似消退了一半,竟变作一个形近半月的淡红之印。 涤生大惊,正要冲过去将那重剑拔下,却闻空中骤然传来师父之声:"不可!你二人俱不可拔下此剑。" 萧原仰头朗声道:"这又是为何?足下是哪位高人?" 师父之声道:"离儿不听为师之言,才致有此难。若此剑一拔,她便从此无心。" 涤生与萧原两人同声道:"为何?!" 只听一阵妖媚的笑声如从塔顶传来。"萧郎你既不肯把心借我,如今自有人送上了。" 如此一来,涤生方才明白,那妖女沙华丽嘉为何要将两人引来此地。萧原不愿将自已一片心窃借与妖女,那妖女便要假手萧原取另一人之心,只是想来连她都未料到,一切竟如此之巧合。萧原若要离开此塔,破除禁制便须活人心头一片热血,他既不愿自剖己心,那么只有取来人胸中活血。这龙虎双相塔凡人绝难进入,唯有修道之士才有望突破那龙海雷音。受那玉兔煞气所伤,必定心神失常,谁有能想到若离与萧原前世便有宿怨,妖女此机得来竟如此之容易。 涤生闻声似从塔顶十三层传来,便往顶层冲去。未料楼口却有符阵封闭,无论涤生用何种手段攻击,都被楼口那一层幻光吸入。这幻光之中,隐约可见一女子之躯躺于地上,身周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如沉睡千年。 涤生无计走下,走近若离面前轻唤师姊,若离如梦初醒般道:"师弟,我,我这是怎么了?为何会被钉在这里?" 那妖女笑道:"萧郎,你还在迟疑什么。速将她心脏取出,你便不用再困在此间了。" 若离痴痴地道:"什么?为何要取我心脏?" 萧原浓眉锁紧,寻思片刻后朗声道:"你无非是想要活人之心,这有何难。" 道罢从地上捡起一把傀儡发出的飞刀,便要往自己胸上剖下。 涤生立即拦住他道:"萧老伯不可!" 萧原皱眉看着涤生,涤生便将圣王禁域秋明被禁,及武尊大会之时,铁丹金夏两国合谋蓝陵之事俱告知萧原。当此之时,萧原一命关系重大,又怎能轻易断送。 涤生道:"萧老伯你快去那圣王禁域救出萧姑娘,此外有甚信物予我,我飞向三国传信示警,以备两国之侵,且仍需萧老伯你回蓝陵指挥行军抵御。我师姊不会立即断命,我将三国警讯带到便回此间,自有解救之法。" 萧原看着他,心知涤生之意必是此后回到这塔中,以自己的心脏代替若离。如今自己一身关系太大,除此也别无办法了。想了想后却笑道:"秦兄弟,如等我从那沙海归回,再领兵拒蓝陵,岂能来得及。此是萧某符印,见此印如见萧某,可尽遣我蓝陵三军。秦兄弟你能飞行,铁丹金夏两国发难在即,还须你急去代我指挥方可。" 涤生接下萧原指上一个银环,也清楚他是想将战事拖住自己,随后在圣王禁域之事后赶回龙虎双相塔送死。如有秋明相助,萧原此后也定可再入此间,但又怎忍见萧原再度自送其命。 涤生见那重剑正在一分一毫没入若离胸中,怎能再顾得上与萧原争执,心中打定主意,去化显传警向父母诀别,以此令付于陈其芳,令其调动化显蓝陵两国军力,以抗铁丹金夏,之后便来此间,换下师姊。 当下再不言语,看一眼师姊,咬牙转头便要拉着萧原跃出塔去。 未料那妖女又传来笑声道:"萧郎,你是否还忘记了一件事?" 萧原喝道:"妖孽你休想骗我!" 那妖女缓缓道:"武尊大会就在今日,你竟欲不参加吗?" 萧原闻此言却生生怔住。 ;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五章 武尊大会 萧原闻此言后默然半响,随后向那空中妖女之声道:"拟在何处进行?" 妖女笑道:"武尊在哪,自然武尊大会也在哪里进行了?" 萧原喝道:"此处常人怎能进入,你休又要胡言。" 妖女叹道:"你莫非不会看的吗。" 两人向塔外望去,只见海上风静波平,明霞千里,再不见恶涛浊浪。海面如绸,无数战船载着万千武人向这小岛而来。 涤生诧异道:"为何像是行军战阵一般,这武尊大会不是应该如同擂台一样吗?" 萧原望着那海上群帆如过江之鲫,二十五年前那群豪之中睥睨群伦的豪情再度升至心头,双眼之中升起了异常明亮的神采,如叹息般向涤生道:"武尊大会本便不是寻常比武大会,万人之中,站到最后一刻之人,便是下一届武尊。" 涤生惊道:"如此说来,竟是不死不休吗?" 萧原哈哈大笑道:"这却也未必,只要将每个冲上来的人击倒,令其再无出手之力即可,也未必非要人性命。" 涤生道:"但如外人要伤萧老伯呢?" 萧原脸有傲色,淡淡道:"常人之中,想要伤到萧某之人,怕这世上没有几个。秦兄弟,萧某有一不情之请,请你定须答应。" 涤生道:"萧老伯有令,敢不遵从。" "好。等下我与这些武人交战,秦兄弟切不可用你那法术助我,也请不要参与其中,萧某若不及走出这海岛,我那秋明孩儿以及化显蓝陵千万条性命,还要仰仗秦兄弟设法相救。" 涤生知萧原毕竟不能保证自己于万人之中是否能生还,但他身为武尊,又怎能依靠他人之力,此语分明便是托孤之意。 涤生还待说话,萧原已是一声长笑道:"萧某大好头颅,不知今朝会落于何人之手。"道罢便呼啸一声,便自十二层塔上一跃而下,因手中没有大剑,便在塔檐挂着铁马的角上一勾,略缓下降之势,几个起落后便落在了塔角峰顶。 "萧原在此恭候多时了。" 萧原纵声向海边唤去,只闻声动云霄,震若惊雷。虽这只是寻常武人内息所致,并不如身怀法术之人发出的真元之吼那般立可伤人,但亦声势骇人,惊破四野。 涤生犹自站在塔上,看着那千百战船载着无数武人如潮般涌上海滩,又逐步漫过岛前的平地,金刃交击之声随风送来,竟是在那一块平地之上已自开始乱斗了起来。 海潮如鼓声不息,在岛边拍出满天浪花,那片空地之中,血花飞绽,比之浪花更急更密。无数武人在似永久不息的刀光剑影之中纷纷倒下,生者不弃不休,誓要抢先登上这孤峰,来与萧原激战。 涤生虽屡经大敌,但何曾见过这般万人忘死相搏的场面,一时之间也热血沸腾,恨不能飞入那片空地,也成为那些不息斗魂中一人。若此时带着萧原飞走,他必不肯。那武尊命楔在其体内,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会避开这二十五年一度的宿命之斗的。但即便因扰乱定数而受天责,涤生也打定主意决不让萧原在这场武尊大会之中丧生,大不了自己也不用法术,只以《武尊要术》之中载着的武技与那些人相拼就是。 那些武人在纷纷相斗之时,不料此前守着玉兔的那只猛虎却突然跃出,朝着峰顶一阵悲啸之后,便冲入了人群。此虎虽体型超过寻常虎类数倍,但毕竟是兽类,非至绝境,绝不会冲入如此之多的人堆之中。此举竟是为了心伤玉兔之亡(此时那玉兔之气全附在若离身上,而若离心房被钉,此虎便感觉玉兔已死)而再不恋生,对于伤害玉兔的人类深恶痛绝,便冲入人群之中。虎爪拍处,虎口咬过,又是一片武人为其所伤。 然这万千武人之中毕竟齐集人间高手,一旦齐心协力对付那大虎,又如何当得。只见此虎在一片刀光中纵跃来去,身畔血流如泉般激射,自己身上也被染得越来越红,纵跃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跃来一人,连发十三道剑光,道道没入其腹间。此虎仰头长啸一声,似再无力站起,顷刻便被一团人影淹没,再不闻声息。 "未见萧原而先彼此相争,徒伤我等性命。何不齐上峰顶,先击倒萧原便是天下武尊。"那使剑刺中大虎之人纵声喝道,此言顿时得到了数千武人的一致喝应,停止了彼此之间的争斗,竟都向那孤峰而来。 萧原哈哈大笑道:"此人倒是颇有将才。一介兽类,尚知不惜命,萧某在峰顶以逸待劳,岂非显得懦弱?" 当下双掌一错,往地面一拍,人便高高跃起,几个起落之后竟向峰间跃下。只见萧原身影如飞鹰搏兔,如飐雪回风,在光秃秃的峰间随处纵跃。一些正在往上攀登的武人与萧原一个照面,尚未过得两三招,便被萧原掌劈坠落。 纵有几个武艺精湛之辈,与萧原双双转于空中,萧原随手夺过兵刃,与其几个交击,吃萧原奋力一掷,便立即没入体中而坠下。萧原所到之处,那峰上便是条条人影,如枝头雪团般散落了下去。 见萧原如此骁勇,一些武人便联手了起来。空中时而飞蝗羽箭,时而钢针飞刺,俱是朝着萧原所在的方向,如雨般射去。萧原在峰间随处疾转纵跃之时,不得靠近那些联手的武人,却偏偏要四处出击,引得整片山间,上千武人俱齐心协力对他一人。此等气势,天下还有何人能有。 萧原几番纵跃,都被密集如雨的暗器阻回。挂在一个岩角之上,却见另一边有一人亦身轻如燕,在峰间自由来去,当下便要到达峰顶。 萧原看出此人正是方才剑毙猛虎之人,又未和他人联手,便向他纵去。那人不容萧原近身,便是数道剑光连绵而至。萧原将从其他武人手上夺来的剑与此人连过十余招,两人又旋转着跃起在空中,彼此绕转如双莺嬉戏般上下飞纵。当成片暗器袭来之时,两人俱是一片剑影抵开,随后又战在一起,竟将其他上千武人俱视作无物。到得最后,两人双剑不断交击,响声不绝,如两团旋风般急转上升,双双跃到了峰顶之上。 那人落地之后仍要冲上,萧原却一抬手喝道:"且慢!" 那人停下,微微喘息,看着萧原,眼中竟似恨不能生啖萧原之肉一般。 萧原道:"我与你从未见过,为何如此仇视萧某?你究为何人?" 那人剑指萧原道:"你是当代天下武尊,我乃是无名小卒,你自然认不得我。我从义兄那习得剑术,日夜苦练,也不望就此能够胜你,但终究是要与你一较高下,即便死于你手下,这一生也是不枉了。" 萧原略略蹙眉,向这人打量片刻后恍然道:"原来你便是那......" "爹!"涤生骤然间叫了一声,从塔上跃下。他万万没想到,这执剑与萧原相斗之人,却正是他父亲秦聪。 秦聪见涤生跃下,也颇感诧异道:"涤生,你怎会在这里?许久未见,我与你母......我二人也甚是担心。" 秦聪说到涤生"母亲"二字之时,不知为何声音一颤,似有悲声,涤生不由急道:"爹你为何来参入到这武尊大会中。娘呢?" 秦聪看向萧原,面上愤恨之中却又带着外人难明的复杂情绪,竟似不愿说出。 如此一来,涤生更为着急道:"爹你快回答我,娘在哪里?" 秦聪短暂闭目后叹道:"我虽不知你娘现在行踪,但料来应该平安,只是已离开我而已。" 涤生惊道:"为何要离开你?是为何人所逼的吗?" 秦聪摇头,眼角略带潮湿道:"非关他人,是我自己逼你娘离开的。" 涤生一震,不由叫道:"这又是为何?" 秦聪叹一声后缓缓道:"自你离开之后,我不过二三日已恢复。偶一日在城中行走,听得军士议论那日这萧原大闹边关之事,我方才明白,你母亲过去竟与萧原情深至此。你母亲虽然表面不再提及,只是悉心照料我,但我几次装作熟睡之时总能见到她坐在窗边,满面神伤。我知你母亲一旦忆起前尘,便绝不会忘了这萧原。我叫你母亲去寻这萧原,她执意不肯。我知她为了这二十载情分而不愿弃我,但人心岂由自己。与其终老都永不会忘记某人,不如令她重回某人身边。你母亲百般不愿,但我以死威胁,连义兄相劝我都不愿转圜,硬是逼你母亲离开化显。我只是一介渔夫,在你母亲心中岂能比得过英雄盖世的一代武尊。我听闻此次武尊大会在这铁丹边海进行,便来此地,想你母亲定在萧原身边,我便要在你母亲面前与这萧原一较短长,纵死也甘心了。却不想你母亲并未在此。" 萧原走上一步叹道:"秦将军你实是不必如此。我与吟秋之事,早成过去,我让她剑透我胸,已将过去恩怨了结。萧某虽做过不少糊涂事情,却绝不夺人所爱。便是见到令夫人,也必劝她回到你身边。" 秦聪看看萧原,又看看涤生,面上复杂之极。若说他对萧原是因妒生恨,却也没有十足的道理。廿载之前,他自见到被萧原称作"吟秋"的桃影之后,便在心中尊为天人,不敢有非分之想。桃影与他共度的这廿载,如今思之竟是如同在梦中一般。他被那毒镖所伤,竟也是萧原带来解药,救了他一命,因而对他只有恩却无仇。然则世人颠倒迷离,我执之相永难解脱。他强令桃影回到萧原身边,明知非干萧原之事,心中嫉恨却越来越折磨自己。故此苦练剑术,只愿与萧原一战,便似从一个无人能知的小小渔夫变作了挑战武尊的勇士。此举能否让桃影刮目相看他亦不知,即便刮目相看又能如何?他竟是只愿死在萧原手下。 秦聪又向萧原道:"还有一事也令我不得不为此。" 萧原皱眉道:"那又是何事。" 秦聪暗叹一声,咬牙道:"你可知涤生便为......" 他正要告诉萧原涤生的身世之时,却不想已有无数武人登上了峰顶,顷刻便把几人笼罩在一团劲风之中。 ;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六章 父与子 当先的一群武人已登上了峰顶,人未现出之际,已是一蓬乌金乱雨射来。三人同时跃起,避开这些暗器,却听得秦聪闷哼一声,又落了下来,许是足部中了一镖。 经方才在峰间的缠斗,那些武人此刻携手向萧原发动猛烈攻击,在平地之上,加之峰顶又不甚开阔,萧原也没有再多的地方趋避,只得身影游走,在人群之中倏忽来去,双掌至处,兵刃坠地,不时便有人被击飞,坠入崖中。 秦聪足部受伤,难以纵跃,便在原地运剑成风,抵挡袭来之人。所幸大部分登顶之人都向萧原围去,只是方才见秦聪与萧原在空中激斗,生恐萧原会败在其手下,故此才分出人手来牵制。他们岂能知秦聪纵然在义兄陈其芳处习得上乘剑术,且日夜不缀加以苦练,毕竟根基较浅,又怎能是萧原的对手。那武尊萧原本就是个武痴,见到秦聪亦是好手,才有意与之缠斗为戏,若使全力,秦聪怕早就被萧原击落。 涤生在两人中间左右游走,这些武人既是凡人,自也不愿用法术伤之,只是以玉笛化出那《武尊要术》之上的三十六路夺魂摘星剑势,一片绿光击打在手腕之上,令其兵刃坠地而已。 萧原一边斗,一边犹自向涤生大笑道:"秦兄弟,你莫要忘了方才在塔上答应我之事。你非常人,胜之不武,更不需助我,令尊已受伤,还是保护令尊为要。" 涤生心知萧原一生傲骨,若再被他看出有意相助,他定会反而将自己逼入不利境地。当下便舍了萧原这边的敌人,又向秦聪靠去。 未料秦聪闻萧原此言,剑一抖,七朵剑花将袭近的敌人略略抵开,又向涤生叫道:"涤生,你非寻常武人,不可坏了规矩,休要来助我。不然,我便从这山崖上跳下,自绝性命!" 涤生大为着急,从小便知父亲耿直,言出必行,何况在萧原面前竟是连死都要争这一口面子的。一个是有着十余载养育之恩的父亲,一个是肝胆相照直至现在都未相认的亲生父亲,涤生立于其中,又该如何自处? 两人既都不愿涤生相助,涤生又不想伤了那些武人性命,留在原地更有何益,当下便把玉笛荡出一片碧光,逼退围在身周的六七人,又一跃而起,飞到七层塔塔檐之上坐定,观察着两人。那些武人何曾见过这等轻身功夫,都大为咋舌。内中有几人颇多阅历,一看便知涤生是修道之人,暗自心惊。 萧原去了涤生这层顾虑,更为尽兴。从一个大汉手下夺下一把大剑,虽比自己惯用的重剑要轻了无数,不及原先的趁手,但毕竟是自己得意的兵刃,当下大开大阖,横扫六合,剑影到处,山岳倾倒,沧海断流,使那些心存武尊理想,数十年汗水浸淫的习武者觉面对的不啻绝壁高峰,实难跨越。 萧原剑影纵横,几将整个峰顶都当作了他的练武场,所以尚且站在峰顶的武人都被其剑光卷入,秦聪所遭受的压力骤减。但如此一来,秦聪也看出了萧原的意图。这人间武尊,一来不愿他人分散了自己对敌的压力,二来则是在给秦聪解围,如此激斗之中,他尚有余裕能保护他人。 秦聪心下悲愤欲狂,此刻心知肚明在登峰之时,萧原完全是在相让,自己与其实是差得太远。数载苦练,不知日夜,到头来仍不及他人万一,妻已被自己逼走,儿终将回到亲身父亲身边,人生至此,还有何余趣? 秦聪尖啸一声,不顾足上伤势,硬将双足一撑,人在剑光之中旋转而起,人剑合一,直向萧原穿去。此招是陈其芳剑术之中最后一式,只求与敌同归于尽,不求自保,故不留任何退路。只见一道寒光,如天空直下急电,荡涤开一切刀剑,在峰顶划开长长一线,直向萧原而去。 萧原只觉寒气森然,瞬间便指向眉心。灌注全身真气将重剑一挡,未料竟仍不足以卸去秦聪纵来之势,铮然声中,萧原手中重剑斜飞天外,秦聪剑锋也一歪,在萧原额头划下一道血痕,险就穿额而过。这数十年之中,又有谁能使萧原大剑脱手?即便涤生习自《武尊要术》,又兼灵丹之功的大力,当日手中重剑尚且被萧原击飞。秦聪这一剑足以在万千武人心中留名。 萧原身为武尊,濒危之际,本能尽显,上身随着秦聪剑势而低下,双掌在秦聪臂下一架,又暴喝一声推了出去。只见秦聪人斜斜飞出,再无法控制自己身势,直向峰下坠去。他脚已受伤,方才这一顿之力,更使一足骨断筋折,落下山崖怎还能又生还之可能? 涤生大惊,正要从塔上飞下,未料萧原却也奋力前扑,在山崖边上拉住了秦聪。 萧原脸上鲜血淋漓,方才那一震也令他双手酸麻无力,故此拉着秦聪,仍在慢慢向下滑去。 秦聪见萧原为救自己,脸上都扭曲了起来,竟是全然不顾身后倘有敌人袭近该如何自卫。但这非但不能令秦聪感动,反而更激起他求死之心。他咬牙向萧原道:"放手!" 萧原此刻勉力支撑,竟是无暇开口,血色模糊的脸上似再看不出昔日武尊的豪迈之气,只是向秦聪摇了摇头。 那些武人先是为此境况而惊,俱站立原地不动,见萧原趴在崖边身无余力,又发一声喊,尽皆冲来。涤生岂能容他们靠近,一跃而下,手上玉笛化作万千剑光,蔽天遮日般的直向那些武人迎去。那些武人何曾见过这般剑势,纷纷手忙脚乱与空中剑光相持,若非涤生只为挡住他们而不愿痛下杀手,此等寻常武人多半便要丧生。 却不料此时秦聪见萧原不肯放手,竟将剑刺在萧原臂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与气力同时从萧原臂间流出,纵是人间武尊,又怎能阻得住一个绝望之人的必死之心。秦聪手在萧原掌中慢慢滑下,终于脱开了萧原的影响,向下坠去。 "照顾好涤生,他是你的......" 萧原看着秦聪向下坠去,那瞬间消失在苍崖云岚之中的脸直到此刻竟现出一丝笑意。何为生死?胜败又究为何物?即便是在这次武尊大会之上,毙命在萧原掌下之人已不计其数,过去也从未觉得夺人性命有什么不对。但亲眼见秦聪丧生眼底,却令萧原武尊豪气平生首次消退无踪。杀万人容易,救一人却如此之难,更如何能信任自己于此后可救天下呢。 萧原木然站起,手上似还保留着抓住秦聪的样子,只是额头和臂上的血珠仍在无声坠入尘土。 涤生逼退那些武人后,转身见萧原此状,便知父亲已坠落,急往峰下飞去,但为时已晚,又怎能再将秦聪救回。 萧原站在峰顶,脸上血污与痛苦相缠。不知是方才涤生剑光令众人丧胆,还是萧原这一神情太也可怖,竟让他们心中生出丝丝寒意,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夕阳拂面,分不出是霞光还是血更红,萧原神痴般听着涤生在峰底发出一声久久不绝的悲鸣,随即又抱着秦聪的尸身飞了上来。 涤生将永远安静下来的父亲放于地面,将萧原方才失手飞出的重剑掷给他,随后持着父亲的剑也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指向萧原。 西天红霞如练,一座陈旧斑驳如百岁老人般的古塔投下倾斜的影子,默默对着这相对静立的父子两人。此时峰顶风声凛烈,但在众人耳中却是静得可怕,除两人呼吸声外,竟似不能听到一切声响,纵然滩边海浪一刻也未曾停息地呼啸声声,都让众人觉得静得压抑异常。 呼吸 心跳 血珠滴落的声音...... 没有任何征兆的,涤生与萧原两人已斗在了一起。此刻在两人眼中,已经难辨敌我。世间没有了一切情仇快意,没有名震天下的武尊,没有身负人魔两层宿命的灵珠转生,也没有了父与子的名义。两人如两团相遇的风暴,彼此相撞,彼此侵蚀,不是将对方吞噬,便是被吞噬在对方的怒涛威岚之中。 剑与剑相击发出的火花令霞云破碎,将金乌击入深渊,海涛怒啸此时在众人耳中重现轰鸣,声声都化作两人双剑的交击,越来越急,越来越响。他们如被这金铁之声摄去了灵魂,呆呆地站着,直到长空昏暗,直到银河繁星遍野。 当一丛火红的流星划过古塔上空的时候,萧原手中的重剑第二次脱手飞去,喉间被一点凉意抵住。 萧原看着重剑身上那道银色的反光往山崖下坠去,一如看着流星在涤生身后逝去如没入他的身体,这昔日的武尊竟疲倦以极般地艰难笑了笑,对着夜海星空,心中除了苍凉却似也有了解脱般的宽慰。 "自今日之始,你便为天下武尊。"萧原淡淡说道。 而涤生,却只是将剑抵在他生父的咽喉间,脸上似犹在出神般的惘然...... ;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七章 心灯孰传 两人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屹立不动,涤生似未明白萧原话中之意,而其他人也尽呆了。 涤生从未想过要与萧原为敌,自然更不会想到,自己在盛怒之下出手,竟会从萧原处夺得"武尊"的称号?面前这人,一直都是令自己心折的对象。从他身上,不仅有着那种男儿刚强之气对自己的征服,更难以察觉的,也是那种若隐若现的亲近之感。涤生自然不知,他这种亲近正来自于血脉相连,当下唯一知道的一件事是,哪怕看到自己的父亲在此人面前丧生,竟也是刺不下这一剑的。 许久之后,涤生剑尖悄然垂下,萧原貌似轻松般道:"秦兄弟,你既以为当今武尊,我儿秋明的性命便要有赖于你了。且每一任武尊均为人间君主,你已受我印符,等我写一血书与你,蓝陵国千万民众日后也要赖你看护了。" 道罢又踱至剩下的那百余武人面前朗声道:"今后二十五年之内,武尊便是这位秦涤生兄弟,尔等可以散去了。" 那些武人面面相觑,又有人忿忿不平道:"他并非常人,怎好成为人间武尊。" 萧原冷笑道:"秦兄弟并未倒下,照大会规矩,仍可继续挑战。有不服的尽可上前。"道罢将手一举,意谓请君一试。 此时涤生这少年站在孤峰绝顶之上,身后广漠寂寂,星辉灿灿,夜空之下一团寒气在其背上翻涌,如龙缠虎绕,却又有谁还敢挑战。 武人之中有那须眉皆白的老者,修炼一世武艺只为出头一时,到头来在这少年面前,终究是一场空幻,再也没有下一个二十五年可等待。自己一世在刀头上翻滚,恩仇难了,百年后全都荡然无存,又有什么意味?再当那古塔冷月,梵音风铃,一些武人突然大彻大悟,由武入禅,抛下了兵刃,再不谈武学。也有人见涤生如此年少,法力已是这般高强,自己苦练数十载,在这道力之前不啻萤火之对朗月,便生出向道之心,各自下山自去寻觅仙缘。 自然也有那心有不甘,只是自度不敌之人,向涤生愤恨道:"你违背武尊大会千年传统,以妖术夺走武尊称号,从此便成为我天下习武之人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事虽已毕,他日狭路相逢,莫怪我等也不择手段。"扔下几句聊胜于无的狠话,便也成群下山去了。 萧原待众人散尽,转头看涤生一眼,在他肩头一拍道:"秦兄弟,败在你的手上,是萧某之幸。你父亲虽非我所杀,总是因我而死。萧某残躯,只有一命,只能容来世再向秦将军赎罪了。望秦兄弟看在萧某面上,救出秋明后能善待之。秦兄弟速去西域沙海,令师姊之事就交与萧某,不必担心。" 道罢见涤生仍无太多反应,知是心伤父亲缘故,暗叹一声便阔步又向那塔内走入。 涤生如梦初醒,情知萧原此去便是要用自己一条性命换下若离,将自己心脏交与那妖女。此前因心伤父亲秦聪,自己向自己道要杀那武尊为父亲报仇,但那一剑既刺不下去,此刻竟是也绝不愿再见到萧原在面前殒命了。当下一飞而起,便向那十二层中飞去。 借头顶_送月花之红光,可见到师姊若离仍被钉在那柄重剑之上,剑尖又有些许没入,虽离真正没入心房还有数寸之遥,以这缓慢刺入的趋势来看,恐怕至少还有四五天方能危及若离性命。但无论如何,让师姊如此之痛苦,又怎忍心。 萧原此时一边上行,一边朗声道:"妖女你要萧某心脏,萧某自来送上便是,你先放了这位姑娘。" 涤生暗暗诧异萧原之声怎不像以往那般中气充盈,直透云霄,想许是激斗之下,兼失血过多所致。却不知他击败萧原之时,那武尊命楔便转移入他的身体,而萧原后天得自武尊命楔的真力也随之消退,如今已成为了一个寻常高手。如此时再重开武尊大会,即便萧原仍是一流高手之属,亦不免要丧生于那乱战丛中。 萧原上得十二层,一见涤生站在面前,虽微一诧异,却也在意料之中。当下向涤生摇头道:"秦兄弟,你莫拦我。萧某平生从未遭此大败,一条残命死不足惜,只愿能换得你师姊一命,方能偿我罪十之二三。" 涤生道:"萧老伯你若就此辞世,即便救出萧姑娘,以她心性,岂肯独活。我师姊毕竟还有数日之限,不妨让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萧原叹道:"我此举也一半出于私心,除略偿我罪愆以外,也望秦兄弟早日救出秋明。秦兄弟你要我小女之事涉险,又要悬心令师姊,一人岂能顾得了两头。不若就以萧某一命换你师姊一命,岂不干净容易。" 此时只听得空中涤生师父一声叹息道:"萧原你虽以将武尊名号送与他人,但毕竟还是一国之君,莫非千万臣民的性命,也要随意葬送吗?" 萧原大惊道:"此是何意?" 只见送月花放出的红光之中,又闪出一溜飞花,如烟一般在两人面前勾勒出山河万里,竟为九州八国的大略图象。而自铁丹金夏两国疆域之中,各升起两道火光,直向着毗邻的连耆尼与化显两国而去,顷刻间便已在两国之中延烧开去,尤其是化显,因国土狭小,已大半都被这火光燃尽,只剩东疆一线犹自苦苦支撑,眼见便要烧到蓝陵。 萧原痛声道:"这妖女竟发动如此之快吗?" 涤生师父道:"沙华丽嘉早已非她本人,其真身便禁制在此塔顶层之中。当年她因投师,将心神交与其师,一盏心灯封锁于万里海底的落神渊中。此二十余年之内,为恶的只是她失去心神的化身而已。" 涤生道:"既知是这等妖邪,为何仍要拜他为师?" 师父叹道:"孽缘之所生,何能由己。二十五年前武尊大会,那沙华丽嘉对萧原一见倾心,奈何萧原少年时心意只在那赤水公主吟秋,也即涤生你母亲身上,怎会假沙华丽嘉半分颜色。从此此女便因爱生恨,拜了那西昆教陆离神君为师。陆离神君称可令她与萧原两人长相厮守,只要取得萧原一片心窃,填入她那缺失的心房,便可从此与萧原神思共存一体,再难分开。然萧原毕是一国之君,轻易怎能让她近身。苦等廿五载,其中不惜兵犯化显以求见萧原一面,但其时法术尚未精熟,又不好当众发难,隐忍至今,终于觅得这一机会,也算是苦心孤诣了。" 涤生惊道:"陆离神君不正是若离师姊母亲,苦竹夫人的师父吗?" 师父道:"正是。且你在沙海地宫之中遇到的那受到阴阳倒反移魂禁制的师兄妹三人,也正是此人门下。" 涤生咬牙道:"有朝一日,我定要找到此人。" 师父道:"他也终要找到你,你总难逃西星海之厄。" 涤生道:"西星海是在何处?" 师父道:"此乃后话,如今先不提。封锁沙华丽嘉心灯的落神渊便在这岛北三百里外的玄冥深海之中,涤生你若能迅速赶往,寻得那盏心灯重安入此女心房之中,便可解去你师姊的困禁。同时此女若心神复原,晓之以理,能止住这弥天战祸也未可知。我已传音给雪神红鹤,令他二人来此,一随涤生入海,一将萧原带回国中,筹措抵御两国之计。此后再急往西域沙海,也定当能来得及将萧秋明救出。" 萧原道:"我已将蓝陵国传位于秦兄弟,怎好收回。" 师父诧异道:"你二人竟还以兄弟相称吗?" 萧原道:"如今秦兄弟是否还认我我已不知,但我眼中秦兄弟将永为我兄弟。如今事态紧急,我权代掌蓝陵兵权,秦兄弟将秋明带回之后,我便归隐山野,再不问世事。" 师父默然半响,许是已经算出两人犹未知双方关系,叹一声道:"罢了,一切遇合,人力难改。涤生,这落神渊禁制重重,神佛难入,且一切照影传音之术都不得渗透,故为师也无法再予你帮助了。你此去一切小心为上,能进便进,不能进也不可硬闯。你当日未遵师命及时回谷,你我师徒是否还有相见之日,一切都看你的造化了。" 师父之声终至消退,涤生跪拜在地,心中实不知如何才能报师恩于万一。但眼前最紧要之事,无非便是要潜入那玄冥深海的落神渊中,寻觅沙华丽嘉那一盏心灯了。 ;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八章 孤身北行 师父之声退去之后,塔外却陡现电光,道道击打在海面之上,扬起连天飞沫。一阵紫光闪动,时亮时灭的交织在古塔周围。 涤生心知这必是那妖女作怪,意图自然是阻止他去往落神渊了。 涤生自塔内飞出,直升至塔顶之上,朗声道:"沙华丽嘉,你难道不愿找回己心吗?" 那妖女并未回答他,却在空中响过一阵凄惨的笑声,随后长空泻下无数道电光,俱像一个个手一般向涤生攫去,且那手上似乎还带着妖女的笑声,由细变洪,在涤生身周响成一片。 涤生在空中飞避,那电光却如影随形紧跟而至。涤生身躯一转,玉笛指处,送月花开出百亩大小的九层金莲来,将整个海岛染成红光一片,将那些电光驱散于无形。 涤生将玉笛指向塔顶,一层碧色而透明的火焰便在塔顶炙烧,隐约可闻妖女闷哼之声。涤生叱道:"我知你心神已失,这番阻拦必定也是受你那师父意志所控,但休想阻住我。他日我更将找到你那师父,除去这阴毒妖邪之辈。" 若非要等待雪神红鹤两人到来,涤生恨不得立即便向北边而去。 闻涤生此语,空中又传出男女莫辩的一声冷哼。只听得一片涛声作响,岛四周的海水全都漫了起来,升起一道千丈之高的屏障,又渐在云霄之上合拢,只现出顶心一个数亩之大的圆穴,似隐藏着一只眼睛,正自盯视着涤生。涤生往哪个方向飞近,便飞出一大蓬海水,作掌形向涤生击去,且仍然带着那妖女的笑声,被涤生玉笛所化的剑光驱散后,便随着飞沫四散。 涤生本要等待雪神二人,无意此刻便往北面飞去,但见妖女如此围困,却激起了涤生的斗志,非要尽破她这阵势不可。当下人与送月花如合一体,在空中急转,丝丝红光如冰面的裂纹,缓缓延伸开去。那些海水化成的巨掌欲将这红光抓住,却被穿透掌心,直升到这一片海水组成的幕围之上,丝丝作响有如裂帛之声,将海水拉出无数道口子,只闻得妖女的笑声已渐变作了叫声。 正当那海水天幕上的红色口子在无尽蔓延之时,又见自外射来一红一白两点雷光,弹射在幕围之上,随即便裂出千万道长痕,彼此交错。妖女一声漫长的悲鸣,天空之上那一颗眼珠瞬间化为一团红色的乱烟,海水轰然落下,使得小岛周围尽是一片飞花。 那两道雷光自是雪神红鹤两人所发,涤生与他们会合后,先飞到塔前将父亲秦聪的尸身抱起,再一起飞入十二层塔中。 雪神见若离被重剑所钉,又见秦聪已死,不由向涤生道:"师弟,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涤生刚想回答,未料萧原却跨上一步道:"令师姊身上之剑正是我所为,而秦将军之死也因我而起。" 雪神与红鹤闻此言相视一眼,却都咆哮一声向萧原扑去。萧原竟也不闪避,只是含笑等待。涤生急将两人挡下道:"师兄师弟不可冒失,萧老伯也因被妖女所害,才误伤师姊。我父亲,我父亲更是自尽身亡,非干萧老伯之事。"说到这后半句时,心中亦不知是何滋味。 雪神红鹤将信将疑,虽没有再与萧原敌对,却总是存了芥蒂。 涤生向雪神道:"怎不见你们将金灵带来,师兄你可曾教会她飞行?" 雪神与红鹤又是相视一眼,竟是不知如何回答一般。 涤生急道:"师兄你为何不答,莫非是金灵有了意外?" 雪神片刻后方道:"金灵颇有悟性,经我点拨,练了半日之后,已能升在空中,飘飞十里之地。她道要多加练习,沿我等藏身山岭绕飞一圈后再回,却几个时辰不见回归,想来多半是飞入鸿城去了。我二人在鸿城上空巡了一遍,都未见她踪迹,恰又接到师父灵烟传信,令我二人速来此地。" 涤生闻此言不由大为心焦,知金灵心悬远山,见涤生若离两人迟迟不归,恐远山最终落入那妖女手中,便不惜孤身犯险,又进了鸿城。在宫城之中既已见到远山被带走,金灵必将也闯至周遭。寻常人虽难伤金灵,但妖女化身所在之地,金灵自己闯入,实是只有九死一生而已。 如今寻回沙华丽嘉心灯便变的更为急切,涤生忙向雪神道:"师兄,我有两事相求。" 雪神看着他,似已猜到他的心思般道:"你且说来。" 涤生道:"一则要拜托师兄将我父亲尸身负回桃江,你我初见之时那村中埋葬,可令我父亲魂归故里。二则请师兄往鸿城打探,若见金灵有难,望施以援手。" 雪神道:"师父命我助你去那落神渊取回心灯,又怎好违背。" 涤生抬头向塔外,如远眺一般出神片刻,随后无奈般笑道:"我违抗师命已非首次,师父仍未将我逐出师门,也算是个奇迹了。金灵若落入那妖女手中,必定凶多吉少。如今事态紧急,红鹤需带萧老伯速回蓝陵国指挥出兵抗铁丹之战事,师姊又被困在这塔内,唯独只有倚靠师兄去救出金灵了。涤生此去落神渊,若还有命得回,救下师姊后便去寻你。师兄之恩,长久于心。" 雪神摇头,仍觉此事不妥,但正要开口却又仰头向天,如聆天谕般边听边点点头,想是师父又以传音向他发了指示,随后向涤生道:"既如此,师弟你务必小心。师父命我将‘苍月勾玉‘与你,在那玄冥海中可保不致被邪毒所侵。" 一道白光从雪神项间的颈圈飞出,又在涤生腕上印下一个月状的痕迹。涤生几番任意妄为,虽都因事态巧合,终究对师不敬,师父如此宽待,涤生之惭愧,不知将立于何地。 当下向着秦聪的尸身看了半天,心如刀割,暗道一声孩儿不孝,连亲手为父亲落土竟也不能,便咬牙交与雪神,不忍再顾。 萧原与涤生也是相视许久,随后萧原伸出掌与涤生一击道:"秦兄弟将这几件事办成,莫忘了素来蓝陵,萧某仍在虚位以待。" 涤生看着萧原含笑走到红鹤身边,由红鹤将他带着飞起,一红一白两道影子急向塔外墨色苍穹而去。他小时在村中一直向往能当一个令万人瞩目的英雄,但如今萧原不但将武尊称号失于他手,更要将人君地位让与他,却丝毫不能让人感到有半分自豪。萧原也好,沙华丽嘉也罢,山河纵再如何锦绣万里,都比不过他们眼中重要一人。仅为一念,顿使多少人平白丧生,这等江山又要来何用。 涤生走至若离跟前,见师姊紧锁双眉,似在艰难忍受那胸前重剑缓缓没入的痛苦。此刻在涤生面前,若离这闭目苦楚的样子又与秋明,甚至金灵、桃影相合。涤生人只一身,如何来得及同时去救这数人的苦厄,正如同他只一心,又如何能承载得起如此之多的牵系。 "你且留在这塔内,莫让她受妖女侵害。我此去定能找回魔女心灯,师姊你等着我。" 送月花闻涤生此言,也若有不舍,围着涤生绕飞过一圈之后,便悬在若离头顶,一团红光罩住周身。涤生向师姊再看一眼,便咬牙飞出。空中再度泻下万道电光,却又如何能挡住他。 涤生遁光与玉笛相合,一道苌弘化碧,直向北面海域急速飞去。 ; 章节目录 第五十九章 冰火劫 龙虎双相塔在铁丹西北,自明岩海峡往北,数百万里之远,俱是一片横海苍茫。从这小岛北飞三百里,尚且未出明岩海峡范围,又怎会见到其他景致。 未料涤生正自飞行在夜海之上,四望俱是昏溟幽黑,前方数十丈处却陡然溅起一蓬巨浪,如玉树尽放,冲天而出一片白光。白光之中却又有黄光闪烁,逐渐从那海水喷成的玉柱之中慢慢浮出一个金轮。熊熊火光,围定着二三十丈之宽的金轮,浮在沧海之上,一如一轮红日,斜对天上冷月。 涤生只道此金轮是那妖女甚或妖道陆离神君所为,其意定是要拦住自己去路。便一边戒备,一边远离这金轮继续北飞。幸得那金轮除了强光耀眼之外,并无其他异处,只在涤生飞经之时闪出丛丛焰光,又自没于海中,四面又恢复了一片昏溟之色。 涤生放下心来,仍往前飞,未料又飞了半个多时辰,不见任何到玄冥深海的迹象。而一片浪打涛吹之声,又和方才一般的升起一个金轮,再度拦在涤生面前。 如此往复数次,涤生心知那金轮必有异,或许便是玄冥深海的入口也未可知,当下便催动遁光直向那火光升腾的金轮而去。 那金轮火势如此猛烈,边缘处偶射起近百丈的焰光,人若靠近,岂不要被其烤焦?但涤生飞近之时,远远便能感到一阵寒意,随着那焰光直透上身来。待得飞到那金轮之前十丈以内的范围,已觉冰寒彻骨,如入冰川。 涤生向那金轮之中望去,却见一片纯白,雪川冰河,极寒之地顿现面前。且那连绵不绝的冰川之上,空中却透下缕缕彩光,幻变明灭,瑰丽异常。 莫非这金轮之中才是真正的玄冥神海吗? 涤生略一思索,便向那金轮之内飞入,即便是妖女设下的幻术禁制,若不进内走一遭,又如何知其虚实? 飞入金轮之时,那边缘上熊熊冰焰全都往涤生身上聚来,一阵冷寒如万道尖刃,轮斩于涤生身中,似将他瞬间化为虚无。 涤生觉一股绝大吸力将自己从海上吸入到一个白光弥漫的所在。抬眼看时,面前果然已经换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景致。由方才的夜天黑海化入到万里冰原之中,雪野无边,浮冰之间因互相碰撞而发出轰鸣之声。亿万冰岩之上,四处散着淡蓝的烟气。近处白鸥群飞,寒鸦呱噪;远处白熊缓慢而行,一如这冰雪世界的主人,正自向空中的涤生探看,观察着这不速之客。 涤生在一座高不过六七丈的冰峰上落下,巡视着周围。只见海面全然被冰层覆盖,隐藏在一片纯白之下,看不清情形。偶见海豹企鹅之属凿破冰层,在一个个淡蓝色的穴口出入,却也看不出其他异状来。 那一队企鹅从冰层之下潜泳一番,一个个从穴口跃起,又在冰面上滑动片刻,随后竟排成一字队形,向涤生缓缓走来。 涤生从未见过这类动物,对它们的憨状甚感兴趣,而那几只胆子稍大的企鹅摇了摇身体,又将那黄色尖吻在涤生脚面轻叩两下。涤生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企鹅的皮毛,未料那几只顽皮的企鹅竟以为涤生与它们嬉戏,竟拍着短翅,用尖吻啄向涤生双手。穿插分合,进击退闪,竟如同与涤生过招一般,且那几双黄嘴互相配合,巧含三才阵势,曼妙无方。 涤生大感兴味,本是蹲着与这几只企鹅相斗为戏,渐渐觉得双手竟似不敌,便站起身体,欲展开身势与之相斗。未料那些企鹅一见涤生站起,却都拍打着翅膀往四周散开,发出一片叫声。 涤生正不解其意之时,未料冰层一阵震动,竟爬来十余只冰熊,呲着牙向涤生围来。涤生见那群冰熊站起之际,身高足有十余尺,加之皮层绝厚,知此物生来大力,便有心要与其较量。待那冰熊将蒲扇大小的肉掌挥来之时,一手往其掌缘一架,另一手却将其臂一锁,带着往前压下。那冰熊有千斤之重,被涤生如此一牵,竟沉沉摔于冰层之上,裂开道道长痕,冰渣飞溅。 那白熊吃疼,发出叫声。其余十几只冰熊亦怒不可遏的围来,一时之间,熊掌乱飞,冰峰震颤。那些白熊虽似蛮力蠢物,却是粗中有细。看来似是围着涤生乱斗,但半进半退,五六只冰熊进攻之时,其余在外围守候,一见涤生闪过,便将巨掌拍去,补上缺位,四面八方都是白熊掌影,如被无数高手围困一般。 涤生战得兴起,双足在冰面之上转过一圈,竟扫倒近身的冰熊,外围的冰熊一见正要咆哮着补上方位之时,涤生猛将双掌往冰面一拍,高高跃起。而那整块冰面之上,顿时裂开一圈数丈长的裂纹,顷刻之间,便生出一个圆形的裂口,整块向海中塌去。 群熊猝不及防,纷纷坠入水中。但此物亦通水性,在洋面下一阵乱刨,又攀至冰层边爬了上来。将身上水略为甩去一些之后,那些冰熊却全都仰起头向着空中长声嘶叫。 涤生正自观察他们有何动静之时,却猛然听得一阵奇异的风声迅速向自己没来。抬头看时,却见无数燕鸥雪鸮汇成花白一片,如一张遮天大网,顷刻便将己身所在的空中遮没。那些鸟并未刻意袭击涤生,但擦过身时,却带着一股灼热,不知何故致此。 涤生在空中飞行,那亿万只海鸟只是紧紧跟随。涤生不愿伤生,多造杀虐,只是将玉笛舞出一片碧光,遮挡在自己身周,不让那些飞鸟袭上身来。只见这张无边大网随着涤生变化万千,不时有鸥鸟撞上涤生那碧光,却带着一溜火光坠下,越来越密,如无数陨石疾飞而下,在冰原之上击打出无数个红色的孔洞。 冰熊与企鹅皆发出惨嘶,空中坠下的火鸟越来越多,逐渐大地之上一片朱红,空中充满了硫磺之气,烟尘滚滚,片刻之间,这万里冰川竟然改天换地,变作了火山遍布的熔岩之国。冰层变作了岩浆翻腾的地面,道道冒着热焰的沟壑使得那些冰熊与企鹅纷纷坠入地穴之中。 这一变化当然不是涤生所致,竟像是大地自身变了一张脸,由极寒而至极热。 那空中的鸟云慢慢也被红光染透,逐渐化作一团火云,将天空也熏得半黑半红,又火星急转,急焰飞花般向涤生涌来。 涤生连放电光,将那片火云挡开,激得火树乱绽,满空飞红。渐渐那火云缩小为十亩方圆的一团红气,竟汇为一张以焰光组成的脸,若有须髯,在空中朝涤生发出万仞惊雷般的声音道:"你是何人?胆敢闯入这神域撒野。还不快离去,小心形神化为飞灰。" 涤生一指那火云般的脸道:"似你这等妖物,何敢妄称神尊。我此去是要到落神渊,与你无干。莫自讨灭亡。" 那张大脸不怒反笑,一边笑,一边脸上兀自有火团不停抖落,声震重霄般道:"千百年来,你还是第一个敢这般与我说话之人。你如活得过今日,再谈去那落神渊不迟。" 当下,那脸在火中隐去,再度化为千万淬火飞鸟,呼啸着向涤生飞来。涤生左手雷光,右手玉笛所化剑气,千丝万缕在空中纵横。那些飞鸟尽焚烧着坠入地表,却像是惊醒大地一般,无数火山口开始喷吐着热焰,形成道道火柱,将万里平原变作一个烈火丛林。 涤生如博风击浪的海燕一般,在火柱之中穿来往去,逐渐发现这火山密布的平原竟似一个人形,手足俱在。那喷发出火柱的火山口勾勒出这人形的轮廓,双掌之上两个大火穴口涌出百丈之宽的烟柱,在整片平原之上扩散,将万里区域封作一个火神的猎场,令涤生无从脱出。 涤生在无边红光之中渐觉灼热攻心,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仿佛这火光将空气都要蒸发尽一般。若与人为敌,无论对方如何之强,总有弱点可寻,但如今面前之敌却是猩红大地,又该如何寻得它的门户所在? 涤生在空中飞行许久,骤然发现北边一个广可千亩的圆穴,不像其他火山口那般喷出连天火柱,也未散出尘灰,却是涌出一团红气,升在空中翻滚。那团红气稠密之至,比之熔岩似乎还要红上几分,尽在空中涌动。内里夹着两团白光,时而随着涌动浮到表面,又慢慢再度涌回中心,就像一个循环不休的漩涡,端的是诡奇之极。 涤生想到刚才那火云化作的大脸,又观这片人形的大地,那团红气之下的巨大火山口,正恰当人之头颅之所在,心念一动,便往红气飞去。尚离着百丈以外,便见那红气退回到火山口中,现出一张巨口,吐出罡风万道,使涤生直觉将要魂消魄散。涤生咬牙相持,将玉笛化作一道千丈之长的剑光,顷刻没入到那团红气之中。 只闻天地间一声巨吼,万千火山停止了火柱的喷发。那最大的火山口现出一张人面,左眼的位置之上却现出一个百丈窟窿。那以大地为身躯的无名神灵向涤生怒道:"鼠辈竟敢与地为敌,天亦不容你!" 涤生刚要答话,未料头顶万钧之力狂压而下,抬头看时,却见天空亦化作一个人形,双手发出万丈冰雪风暴。大地之上,火柱重发,比刚才更要猛烈。一天一地,冰火合围,定要将夹在其中的涤生炼为飞灰! ; 章节目录 第六十章 天地变 涤生夹在这一天一地的狂澜之中,如涛中弱----扬,涤生虽听不懂究竟是哪一族语言,却亦能感受出其中思慕爱恋的缱绻之意。在耳中慢慢变响,又似绕过一圈后逐渐变轻,只是不见踪迹。 涤生细听这歌声再度在背后响起之时,将臂上苍月勾玉发出,在深渊之中挂上一轮水中之月,朦朦月光终于照出身后之物。 但见香舟一----悠,如在水乡行舟。不见浆影,只是在这小舟行经之处,漫开朵朵红花,竟使这昏昧海水之中都染上了一层暗香。轻舟之上,白袂飘飘,若有佳人悄立,而那青色的衣襟之中,却又有一道碧光,明灭变幻,给这歌声又渲染上一种神秘。 这定是那沙华丽嘉的心灯了。涤生对着这缓缓驶来的海中小舟,对自己说道。 ;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一章 海女心灯 只见那小舟之上,一袭白纱顺着海流而轻轻飘动,着地长发,一双如兰柔荑正自梳着,只看不见面部。此女轻哼歌谣,坐在舟中,全然不当周遭是在浩瀚海底,却像是在青山溪流之中的惬意自在。而怀间明光闪烁,不时透过纱衣,将周围暗红的海水又染成一片明黄,若非那盏心灯,便不该再有他物有此光辉了。 但那沙华丽嘉的真身正被禁制在龙虎双相塔顶层,这面前的海底女子又是谁?落神渊之莫测高深,连师父都不能推断出有几多凶险。方才天地神怒,虽则几令涤生不能通过,但进入这万丈海底,却未受任何阻碍,心灯得来又岂能这般易与。 涤生慢慢游去,向那白衣女子道:”仙姑在上,小可打扰了。” 那女子停了歌声,似是为觉察有人进入了这片海域,慢慢转过面部。只见她脸上全然是靛蓝之色,一双妙目烟笼波流,蛾眉若丝,雾鬟云鬓,似喜却略略含羞,似愁却浅浅带春。若以此眼眉观来,定是一颠倒世间的绝世佳人,只是这下半面部却长满珍珠状的鳞片,一张樱口也似鱼唇。 那女子道:”你是谁?为何要到这里?” 涤生道:”在下秦涤生,此来是为了寻找一盏心灯?” 那女子笑道:”他只叫我看管这盏心灯,却从未听说要人来取。你还是回吧,只要他未曾发现有人来过,我也可不伤你。” 涤生道:”是什么人让仙姑守这心灯?可是陆离神君?” ”不可乱叫教祖名讳!”那女子叫道。”我也有数百年未见到过教祖了,都是他代传教祖旨意,才在我这里放下这盏心灯。咦,你趁他熟睡时进来,难道没有不知他是谁吗?” 涤生诧异道:”在下进入这玄冥深海之时,有一自称大地之神的火山神魔向在下发难。是在下引天空之雪,填山为海,方得进入此间。姑娘所言,可是这神魔吗?” 那女子闻言竟全身一颤,又发出呜呜哭声道:”如此说来,是你将他害了。我想千百年来,即便是他熟睡时,也无人敢偷偷潜入渊中。你竟将他害了。” 如此一来,涤生方才明白,为何进入这片空间时所见是一片冰原,原来正是这女子所谓的”他”在熟睡之际,大地方才一片封冻。自己不合与那企鹅冰熊相戏,方才惊醒这大地之神,无端引出一场恶战。 天地无情,一息之间,万物生死轮回。但若天地亦是这无数生命中的一员,以人力决定其生死,是否又罪愆太过? ”那神魔未容我解释,便要置我于死地,我若不抓紧施为,早就化为飞灰了。是以无奈出手自保,请仙姑莫怪。” ”你死便死了,早一日晚一日,不是都要化为飞灰,又有什么区别。”那女子向涤生一指,海水之中顿时冒起了一串气泡,如同珠子一般在她手臂边上晃动,似将向涤生袭来,涤生暗暗戒备。 虽则猜测此女多半也是一大敌,但并不知该如何取她那胸上的心灯,也不敢轻动,仍是向这半鱼半人的女子道:”敢问仙姑与那神魔的关系是?” ”他......不,我该叫他夫君了。这数百万年来,我从未应允过他。我每过十万年,从他身上流过,又慢慢升空,到他那兄长所居的天空,各自居住三十万年。随后从空中化为雨水,落入这深渊,又回到这幽冥之地,独自修炼十万年。夫君他早对我有意,但我三人千百万年来彼此相守,我二人若结合,又怎能抛下兄长一人在空中孤零零漂浮。教祖自一千二百年前收服夫君,曾向我们允诺,若能完成教祖所命的三千功德,便可令我三人转化为人身,到人间地界之中去做那有人情因缘的凡人。如此即便我与夫君成家,兄长也定可在人间寻得伴他一生之人,我也可安心嫁于夫君了。只要将这心灯看护过三十年,令那沙华丽嘉成为地界之母之后,她原来人心之中的灵火便可自然消失,我们便也能完成这最后一件功德。没想到,还有弹指五年,却,夫君却坏在了你的手上,还连带害了兄长。” 这等奇事,涤生闻所未闻。观他三人,一为天,一为地,一为海,虽非永恒,总也不知岁限,为何宁可去做那须臾百年,一世颠倒在七情六欲之中的人呢。”你可知凡人生在世间只有不足百年的寿命?怎能如你所愿,永不分离?” ”我知百年于我三人,不及一瞬。但只求一刻惘然,也好过永世无心!” 那海神女突然尖啸一声,羽纱之下现出鱼形长尾,竟将那小舟拍散。原先手边升起的那些气泡骤然变为无数个漩涡,直向涤生卷来。 若是在空中,涤生可飞行趋避,但在这深海之中,又如何伶俐避开?涤生一边游动,一边将玉笛挥出道道绿色的水箭,直向那些漩涡迎去。片刻之间,海底一片波纹翻滚,处处尽是泡影波光。那女子不知去向,却在亿万水泡之中渐渐飞出各种闪着白光的影子,如一张张画符般向着涤生连绵不绝袭来。 那画符之中,蕴含万物,从草虫微菌到虾贝鱼龙,从蜥蜴大鲵到巨象金狮;时而群鲨争食,时而万马奔腾;或万民挥犁,或千军如云;又有山崩地裂,又有风暴黄沙。海本就是万物之起源,如今海神震怒,欲为天地复仇,而将万物召唤,齐作涤生之敌。涤生一人又如何当得? 那些白光的画符从面前不断纷飞而至,涤生雷光碧珠不断发出,直将整个海底搅遍,却越显被动。 此时暗红海水之中,又转换了一种方式。只见海水波纹连天卷起,将涤生卷入虚空。广寒漠漠,无数星尘陨石,连带银河之间的风暴磁电,如捻灭一切生灵般向涤生袭来。若说在这落神渊外与天地同时交战已感临近绝灭的话,如今沧海化为宇宙银河,自己更是纤渺如一粒微尘,又怎能对抗这无垠时空之中的沧澜广宙。 到得最后,那些海中的波浪化作一颗颗旋转的星球,相互撞击出无边天火,海天不辨的空中到处都在爆出千万丈火焰,到处都在吹过亿万丈之宽的星屑之风,涤生只感越来越无力支持,身上亦如在缓缓汽化,将要流失在这随处破碎的虚空之中。 正当他自觉全身正在慢慢失去知觉,连得泥宫之中灵珠都要在这银河万象之中汽化而散的时候,眼前却突然出现一片红光。朦胧中似乎送月花远远将其万丈红光送来,又全然涌入那苍月勾玉之中。 只见苍月勾玉被慢慢染红,随后化作一轮太阳,爆裂出无限日光与溶尽一切的高温烈火。若言银河之力非人力所能对抗,而太阳之怒却又连得银河在内,又怎敢不畏惧? 暗红的海底被更为炽烈的红光所冲洗,那海神女并借着无数星球汇聚而成的一片巨鲸状星云席卷而来,却受这无边红光所消融,在一片星光爆发之中又退了下去。 落神渊底再度恢复了平静,天地海三方大神的陨落,皆归回到寂灭的深渊。 那海神女半躺在海底,一条鱼尾如僵死般垂着,而上身却似犹在喘息。她上身显露出本来的模样,青色的腹部之上,双峰微隆,肋下却生着鱼翼般的膜。那盏心灯却偏偏长在她心房之内,正随着她喘息的节奏而明暗闪烁。 ”你既已得胜,还不来取走那心灯。”海神女喘息道。 涤生皱眉道:”这心灯长于你心房之内,若我取走,你会如何?” 海神女凄然一笑道:”如此我便也能随夫君兄长而去了。” 这海神女方才虽攻势如此凌厉,几令涤生灰飞烟灭,但一旦恢复原形,却又与世间柔弱女子又有何区别。正如海性,虽时常令万千生命瞬间消逝,但当碧海潮生,风清月明之时,一望无际的海面总令人有柔美之感。如此一毫无还手之力般般的弱女子,又让涤生如何下得了手。但如不取这盏心灯,阻止沙华丽嘉为祸天下之心的话,人间却又将有多少性命付与尘土? 那海神女向着涤生躺下,不设防的胸上一点柔光不息。苍月勾玉又度撒开宁静无声的月光,使这半鱼半人的身躯披上一层淡淡光辉。涤生对着这人神莫辩的女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犹豫。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二章 心神难定 涤生看着海神女良久,实在难以下手,但一想到师姊若离胸上那把重剑正在一分一毫的刺入,却也只得咬牙将那心灯取出。 涤生用玉笛指着海神女,一团碧光托着她慢慢升起,她犹自在哼唱着那不知语言的歌谣,随着那幽昧的海波,如流纹飘动在涤生周围。海神女缓缓浮起至那苍月勾玉形成的月光之中。鱼尾在柔光中游过一圈,随后那写尽娴静幽柔的面容,便悄悄溶入,海水之中缀起一个长尾弯起的身影,化作又一轮残月,慢慢从这落神渊中向上升去,将与她最亲的天地两人同归盈虚之中。 苍月勾玉回到涤生腕上,与此同时落下的还有一个不足一尺的青色古玉灯擎,一团明黄的光从其中透出,亦如心跳般时时闪动。涤生知这便是那沙华丽嘉的心火之灯,如若将这团黄光重新送入那活死人般的沙华丽嘉胸中,便能令她熄了妄念之火,转而复归人性? 事不宜迟,涤生便要将这灯擎收入怀中。 未料这灯擎之上竟还有一层禁制,涤生正要触及,却发出一团耀眼光辉,然后迅速向上升去。涤生大惊,急忙追着这灯擎从落神渊中游上。 穿过那层虚实难辨的海底沙地之时,这灯擎放出的光芒沿着沙地蔓延开,将海底原本七彩缤纷的珊瑚礁以及杂色纷呈的水族都染上一层金黄,皆变作重重幻影,游来阻住涤生。 涤生本不愿伤这些无辜生命,但这心灯越游越快,即便没有阻碍,也觉追上困难,更何况有如此之多的金光重影雪片般压向头顶呢。涤生见那灯擎即将逃走,情急之下,左手指出,七绝梵天铃电射而出,在海水之中震响。 与空中不同,七绝梵天铃在水中发出的声音似乎慢了数倍,但却借着海波的传递,回音之中互相激荡,由细而洪,逐渐海中如同响彻了钟声一般。那些化作幻影的水族受这铃音振荡,皆控制不住自己一般在海水中无序漂游。 涤生只恐追不上那灯擎,将玉笛往脚下放出道道碧光,催着自己光一般迅速飞升,片刻之后便从那原本是火山口的漩涡之中飞出。 只见那古玉灯擎飞至空中,停留在海神女化作的一轮残月之边,似无尽依恋的绕转一圈。月光借着灯火,洒满了整个海面。银光熠熠之中,海水迅速往下没去,慢慢露出那火山口,又慢慢继续退去,直至将原先淹没的地面全部露出。火山残灰已冷,偏空中这一点心火未灭,涤生似仍可听见那月光之中传来海神女经久不息的歌声。 涤生猜那是海神女最后一点神思仍在眷恋着这已化为苍茫的天地,那歌声是如此平静,使得涤生也不忍打断,只是默默听着。 他却不知,这心火本就出于沙华丽嘉一念成痴,加上海神女二十余年的脉息沉炼,早已非原初那普通的昆裔族少女之心了。而海神女虽自愿虽天地二人而去,但对于灭去他们的涤生,心中岂能不藏有怨恨。 这碧柔月光,这悠悠歌声,却潜藏着海神女将最后一点灵元凝成的阴气,正在无形中渗入涤生心中,只是他全然不觉。 那歌声经久不息,将全部阴气全部渗入涤生体内之后方才停下,那一轮残月变作淡灰色的轮廓,永远镶嵌在天幕之上,而那灯擎也缓缓落下,仍是闪着方圆几尺的微光。 涤生将这灯擎收入怀中,开始寻着此界的出口。但见天幕四周卷起一道白光,逐渐在火山群的边缘汇成一个弧圈,闪着冰焰,正与来时相同。涤生便往那白环中飞去,离开之时只觉一阵寒气往身上聚来,紧了一紧,随后又自散去,身却已在那金环之外。 既得心灯,便急往那海岛飞去,不料临近之时,怒海恶涛之上到处响彻了妖女的笑声,并掀起朵朵带着腥味的浪花,向着涤生打来。涤生心知这必是妖女意图阻拦,又怎能让其得手,双手急挥,碧光乱绽,尽将那飞浪及笑声击成碎片。 将到龙虎双相塔之前,海岛周围又开始泻下千丈电光,又化作飞龙猛虎的样子,竟往涤生围来。涤生自己也不知已受那海神女阴气的影响,见有敌来阻挡,便雷光碧珠乱发,与长空下泻的电光击出焦烟道道之外,亦打得海面都溅起无数水柱,竟似有些急躁残暴了起来。 那妖女不断用着各种手段来阻止涤生,惹得涤生烦躁了起来,最后一团几十亩大小的碧光击在龙虎双相塔上,竟使塔身一晃,方才停下那纷纷袭来的乱象。 涤生飞入塔中,见若离脸上更为痛苦,那重剑已没入较深,却哪里知道正是刚才塔身一晃的缘故,若离无形中心脉之上已受微伤,虽两人都不知是涤生造成,但错已造成,无法迁改。 "师姊你可安心了,我这就将你救下,再稍忍耐片刻。" 向若离道得一声之后,便向顶楼而去。那层禁制犹在,待涤生取出灯擎,将那柔光往上一照之时,便立即退去,涤生终于可走入此古塔的十三层。 那沙华丽嘉沉眠二十五载的身躯在地上平平飞起。衣衫轻动,面上星波莹明,如蕴妙思,黛眉微颦,隐含幽怨。虽则少却了一些灵动的神采,但这蕴藏着万千风流,无限情思的娇颜,却仍可惊为天人。 灯擎之中,那点柔光缓缓飞出,在沙华丽嘉周身拂过一遍之后,便没入她心房之中。黄光将她全身遍染,令她一颤,随后脸上便现出血色,轻轻落到地上后,呻吟一声便自醒来。 "这是在何处?" 沙华丽嘉半支起身躯,全然不知周遭的情形,待侧过身见到涤生之后,先是有些畏惧般往后缩了缩身子,随后却又双眉轻蹙,不断打量着涤生,似在苦苦思索。 "你在此已被封禁二十五载,可还记得过去之事?" 那沙华丽嘉露出那霜凝玉润的纤臂,十指春葱轻抚额头,似在头疼。被尘封已久的往事在她脑中慢慢由支离破碎而逐渐凝聚成片,骤然间眼中一亮,竟朝着涤生深情凝望了起来。 "萧郎。"沙华丽嘉嘤咛一声,竟向涤生扑来。 涤生猝不及防,被她抱了个温香满怀,似兰似麝的香气在鼻中漫开,竟也不由心神一荡。他虽不知这乃是受到海神女阴气影响,却也心中一凛,只道是沙华丽嘉身上妖氛未散,便急将她推开道:"我不是萧老伯,你认错人了。"父子之间,年轻时本就有四五分接近,沙华丽嘉何尝认错,只是可叹此二人犹自不知。 沙华丽嘉看着涤生,眼中尽是幽怨之意,幽幽道:"我便知你不会理我。自那武尊大会上见到你后,我心思便是陛下也能察觉到,为你丢了奴家性命也未可知,你却还是这般薄情。" 涤生听此言,料她仍自以身处二十五年之前,却不明白为何一径将自己认作萧原。当下便道:"你当真不知这二十五年来,你无心之化身做了多少恶事?你如今一是一国之君,你那皇上也被你夺位,在地下关押多年,最后还是因你而亡。" 沙华丽嘉一颤,似是难以相信这是自己所为。"他死了也好,总好过对我如此痴缠。陛下对我恩宠独专,我却又怎忍心害他。" 说这句话时,先是面上现出冷笑,随后又转为哀怜之色,似是妖女与她自身在她心中交战一般。 涤生叹道:"你也全然不记得自己为何在这塔上了?你拜陆离神君为师应该出于你自愿。" "师父!"沙华丽嘉骤然想起,却似无限害怕一般直向涤生靠来。"师父莫罚我,我实未曾抗师命,那心灯不是我自己取回。" 涤生本对这沙华丽嘉殊无好感,毕竟见她身为妖女之时甚多阴毒的行径,但此刻被阴气所感,竟不知为何心软,轻拍其香肩。沙华丽嘉几在他怀中轻轻抽泣,他不知该当如何,就如此似有不妥,如要抽身闪开,却又略觉不忍。 "师弟,你这是在作甚?"若离此刻从十二层走上,本自难中脱身,也恨不得立即扑入涤生怀中略述衷肠,见涤生与沙华丽嘉此状,却又不由得呆了。 ;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三章 重返鸿城 涤生急忙离开沙华丽嘉身边,虽则并未有任何非常形迹,但让师姊看到此状,总是有些心虚。 若离向涤生急道:"师弟,你快过来,小心这妖女又要用妖术迷惑你。" 涤生向若离道:"我已从落神渊中取回心灯,妖......沙华......,她的心神已恢复,并非那宫中的化身了。"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沉睡廿载的铁丹女帝了。 "你过来啦。"若离向涤生叫道,又将他拉至身边。"我们不是来找萧伯伯的吗,你又去了哪里,把脸上弄得这样脏法。" 若离似在沙华丽嘉面前有意为之,竟在涤生面上抹了抹,又替他吹了吹灰。两人从未如此亲昵过,若离刻意做作,却自己都无法坚持住,嫣然一笑,现出嘴角淡淡酒窝。两人靠得如此之近,涤生只感吹气如兰,香氛怡神,见若离笑靥盈盈,又额上半点殷红,不由深深怔住。一时之间,心中亦爱怜相交,暗对自己发誓再不让任何人伤害到师姊。 两人如此柔情蜜意,一边的沙华丽嘉半坐在地上看着。此刻虽终于已看出涤生并非是她二十五年之前一见倾心的萧原,但不知为何,竟也生出一种嫉妒之心,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若离闻声向沙华丽嘉看一眼,见她柔姿慵懒,周身皆为风情,小女孩的心眼毕竟不大,便又向她大声道:"你就不要再想着萧伯伯了,他心中只有师弟的妈妈,放不下其他女人了。" 沙华丽嘉一震,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片刻后闪过一道寒光,却又笑吟吟向涤生道:"小哥你阿妈定是个仙子吧,何时能让我一见才好。" 涤生见她眼中虚实难辨,这一语口气分明又像妖女,想是心神虽复,终究二十五年来为化身所控,也难脱影响了。不由向她叱道:"你休想害到母亲,如今她,如今她正在一安全的地方,外人绝难找到。" 其实桃影于今何在,竟是无人知晓。心悬母亲安危的同时,也不免想到父亲如此惨死,不由一阵怨忿之气升来,却不知该恨谁。 沙华丽嘉抹一抹鬓边柔发,又向涤生道:"小哥你觉得我比你阿妈如何?" 涤生尚未答话,若离却大声道:"当然是师弟的妈妈美了,哪像你,妖里妖气,难怪萧伯伯正眼都不看你。" 此语又是击中沙华丽嘉心中痛处,她盯着若离,眼中尽是怨毒之意,若离也瞪大双眼与她相持,哪里会怕已恢复为常人的沙华丽嘉。 片刻后沙华丽嘉却又躺在地上,架起一双无暇玉腿,口中轻淌歌谣,满袖风生,那飘逸妖艳之态却更令人难将视线转开。 "师弟,我们还是快去找萧伯伯吧,又理她作甚。师弟你怎么了?" 沙华丽嘉口中昆裔族的山歌传入涤生耳中,一如海神女嘴上的轻唱,使他面上现出沉痛之色。在落神渊之底,他虽不忍伤海神女,但毕竟只是怜悯而已,又非有甚过往,全然是因了那一点阴气之毒,方才造成他如今心神难定的怪异情状。 若离虽不明涤生究竟产生了何等异常,但总觉那沙华丽嘉仍是妖气不减,便又拉涤生手道:"师弟,我们还不快走。" "不。我们需将她带回鸿城。"涤生骤然眼中现出坚毅的神色道。 若离一惊,却嗔道:"师弟你还要管这等妖媚吗?" 涤生道:"师姊你不知,她化身窃取铁丹皇位,如今联合金夏已进犯化显连耆尼两国,唯有将她带回鸿城,收回化身之令,方能制止这连天战祸。" 若离在天香殿中,也曾听闻妖女密谋,心知于今能阻止这场战争的也委实只有沙华丽嘉一人。修道之人,积攒外功亦是精进一途,怎忍见生灵涂炭,虽万分不愿,却也知此事至为重要。 "秋明仍在那沙海之中受苦,你难道不着急吗?" 涤生一震,却又坚决道:"我当然着急,但千万人性命都在她身上,是以此事需先行。" 沙华丽嘉听此言,却半转过娇躯笑道:"鸿城离此不下千里,我又不会飞行,两位谁来带我?" 若离大声道:"我才不愿背这妖女呢。" "既如此,我来背就是。"涤生竟如此说道。 沙华丽嘉笑靥如花,等待涤生将她负起,一头长发全然垂在涤生肩上,却偏向若离转过笑脸,面有得色,若离为之气结。 两人一路往鸿城飞去,方至外城之时,那妖女化身便似有备,在城墙上布下重军,无数火矢便向两人飞来。涤生将碧光放出,抵住一团飞矢,仍不免有零星几箭擦身而过。那沙华丽嘉尖叫一声,却全然将头埋在涤生肩上,似害怕又似有意为之。 若离见沙华丽嘉如此至轻狂,实是不愿在看,一按遁光,向那城楼飞近。那一团火矢又向她飞来,却被她用离火明灭连挥,将那一蓬乱羽聚成一个硕大的火球,又往城墙上撞去,爆出一片火光,一些兵士亦在这火光中飞起,坠下城楼。 "师姊,休跟他们过多纠缠,我们还是到那宫城中找出那化身,沙华丽嘉她真身出现,想来便能止住其臣下了。" 涤生向若离飞近,实为阻住若离不伤那些兵士而已。沙华丽嘉自那长发中间偷眼望向若离,面上却全然是笑意。若离冷哼一声,似向沙华丽嘉,又有一些怪涤生不分人妖之意。 两人跃过城楼之后,便向宫城飞去。未料鸿城之中,如临大敌一般,四处架起无数攻城器,竟将数百火石直向两人击来。红光倏忽闪过,鸿城上方如同燃起花炮一般,无限飞红将夜空照亮。 两人按低遁光,在离地数丈的高度前飞,经过处若离将离火明灭挥出的剑光道道放出,将那些攻城器拦腰截断,城内到处传来轰然倒塌之声,偌大一个皇城,不时闪耀于火光之中。到处皆在的破坏之中却偏不闻百姓呼喊声,不知是已久惯于妖女的暴虐之中,还是竟已被妖女清出城外。 将这些攻城器破坏殆尽之后,便向宫城之内冲入。此时宫城内不见有禁卫设防,只是三百余里的广域之中,却被一片黄光笼罩,如将整个宫城都覆盖在一个光罩之中。 两人放出无数剑光,直往那光罩之上击去,如同水流冲向一个个泡影,虽可击出一个个褶皱,却总是难以破出口子。少顷,那光罩之中又冉冉升起数千道白影,像是放大百倍的人影一般,竟向两人歪歪扭扭飞来。 这些白色人影分明便是禁卫的身影,那妖女为了阻两人进入,竟将宫城之内数千禁卫都炼出影痕,在空中如雪片一般围在两人周围,又发出纸片般薄的白色刀光,在空中乱转,逐渐汇为一片白幕。 涤生与若离久攻不入,都有些急躁,两人在空中绕飞一圈之后将七绝梵天铃与金刚恒河砂同时发出,亿万沙尘带着金光乱闪,犹未能使那些白影消灭,涤生又用手一指,送月花在玉笛碧光之中飞出,在宫城上方急转,竟挥出团团浴火红莲,点点落入那白影之上。那些禁卫身影化作的白光便在火中慢慢消融,逐渐使黄色的光罩都被撕开两个口子,两人便借机从裂口处飞入。 光罩之下,又是另一番景象。那些宫阙楼阁闪着红绿光芒,如块块彩玉凿成。却有一白光在到处乱飞,所到处,那闪着红绿光的楼阁便弹出一道波纹,又带着一阵奇诡的笑声。那白光似急于落下地来,但任其飞往何处便有这彩光的波纹带着笑声将其弹开,竟是片刻都不容其休息。 "那不是雪神吗!"涤生叫得一声,手挥处苍月勾玉旋转飞出,顷刻便没入雪神颈上。这一来雪神双足落下之处,便漫开一片月光,将那彩光压下,连得那妖魅的笑声也变得支离破碎。几个起落之后,如将一幅长卷褪色一般,宫城之中的楼阁彩光褪去,又化作重重黑影。 雪神发出呜声,似已异常疲倦,但只是向两人叫得一声,便向地上某处角落而去。两人随他在一处庭园中落下,却见他又在一月洞门之前的平坡上用双爪刨着,似是其下有什么重要的所在。 涤生将沙华丽嘉放下,与若离观察着地面。雪神双爪可破金石,那地面却偏偏坚硬无比,虽土石飞绽,却似永不能刨开一般。 若离道:"雪神你且让开,由我来一试。"当下便要催动真力,将离火明灭祭出青龙,以阳炎硬攻。 但几人却都未发现,地面另一端却升起一团青气,悄然没入沙华丽嘉体内,令她双眼都泛出一层碧光。 ; 章节目录 第六十四章 傀儡妖阵 离火明灭幻化的青龙在那地面炙出一蓬碧焰,片刻之间,那地面竟现出一层纹路,如琪罗蔓草一般,闪着金光缓缓展开,一如一道门户。与此同时,那月洞门之中也升起一团白光,如挂下一道水幕,将那月洞门变作一面湖镜。 只见其中沙华丽嘉颦颦婷婷走来,身上衣衫却全然不同,裙纱似有若无,一条虎皮短裙围在胯上,一道火红抹胸,越显得肤雪云层,格外妖娆。再看身后,沙华丽嘉与镜中一般的步子走来,面上泛着一层青气,直如在梦游。 那镜中该是妖女化身,而沙华丽嘉此状不知是被镜中化身所控,还是已经上得身来,慢慢随着镜中的动作而摆荡腰肢,巧作云霓之舞。而她双手摆摇之间,道道青丝逸出,莫入园中林内。少顷,随着阵阵香风,又有无数蒙着面的妖女傀儡飘来,在众人周围飘游,园中满是轻响不定的妖异笑声。 涤生向若离道:”师姊,你莫停下,妖女必是想干扰你,我与雪神二人来应付便是。” 雪神对着那些飘在空中的傀儡呲牙发出威胁的吼声,但这妖女化出的傀儡并非成精的生物,不在他那《万灵幻鉴》之中,是以也无法判断出其虚实。对峙片刻之后,雪神高叫一声,便向沙华丽嘉扑去,在空中之时,已是双爪击出道道电光,交错着向其身上飞去。 那二三十个妖女的傀儡围作一个圈子,俱从肚脐内放出粉色烟雾,将沙华丽嘉围在其中,如织就一张粉色的网,全然将雪神放出的十字电光挡住。那电光在网上四处移动,似是要寻隙而入,但总是激起一团粉色烟雾之后仍不得攻入,在那网上蓝光便闪。 傀儡又排成一个曲线的队列,直向雪神飘来,接近时各伸出玉臂,挥动透明的长袖,裹着一颗红玉般的珠子向雪神弹来。这红珠散发着层层荡人心魄的香气,便是涤生与若离远远闻见,都觉那香气直入脑中,几令神智一昏,心知其中必有魅毒,专以淫_媚色相乱人心神。 幸得雪神毕竟与人类不同,并未受其影响,只是双爪连拍,不断将那红珠抵回。但那傀儡排着队列,如流水介在雪神面前转过,又挨个用长袖将红珠不停再度挥来,如同雪神嬉戏一般。待在雪神面前转过一圈之后,那些傀儡又度散开,部分浮起在空中,上下同时将水袖挥来,化作蛇首人身的白光,上下四面皆向雪神噬来。同时那红珠又高悬而起,道道红丝逸出,逐渐散开,又变作无数蛇首人身的红影,与那白光俱在雪神身周形成一个煞气纵横的阵势,丝毫不令雪神有逃出的余地。 此番攻势虽比方才更为激烈,但不想这白光红影之中的妖物却在雪神那《万灵幻鉴》之中,不过是中等下品之物。如此一来,雪神反而不惧,双爪如电,在那蛇首的七寸以及人首的咽喉上各留下一个爪印,随后吠叫一声,顿叫白光红影在声声惨嘶中散去。然而,却不防那被妖气所附的沙华丽嘉将手一指,那张粉色的大网便又向雪神罩来,顷刻便将其困入网内。 涤生见雪神危急,便一跃而去,玉笛挥出重重碧影,竟向那些傀儡罩去。那些傀儡一边回避碧光,一边竟发出浪笑之声,竟将身上蔽体之衣全然褪下,作天魔之舞,虽都是些木雕作的身躯,却肢柔腰细,举足间芳草萋萋,丹波微润,加之娇笑呻吟,身姿曲尽诱惑,一派活色生香,纵大罗金身亦恐不保。 涤生从未见过这等媚术,一时之间也不觉面红耳赤了起来,只觉心中酥痒难禁,似雪化沸水之中。他心知如此下去毕为妖女所控,便将送月花化作一朵护法金莲,裹着自己同为一道红光,急转向空中飞去。 那些傀儡全都向涤生围来,粉臂雪弯,欲将涤生缠住。涤生将食指一咬,心头顿现清明,指尖滴出几滴鲜血,在送月花红光之中变作道道火柱,如火山喷发般在空中交错。此乃是以那大地之神的猛火攻势为鉴,以涤生自身纯阳化尽妖女的阴媚,顿使那些百般作怪的傀儡在火中挣扎扭曲。 同时,在涤生一声呼唤下,雪神也将项间苍月勾玉祭出,一道残月高挂空中,涤生玉笛指处,溶溶月光又化作皑皑白雪,汇为白色风暴,向那些在火中翻滚的傀儡而去。顷刻之间,天地冰火的双重攻势之下,那些傀儡妖气顿散,尽皆发出尖利的叫声落在地面,妖颜魔躯最后也仅为朽木残烟。 沙华丽嘉满面愕然,似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那镜中的妖女却是面上皆为怨毒之色,又随着那弧光而慢慢散去。 妖女邪气一散,困住雪神的粉网也便消失。再看若离,已将地面的禁制全然攻开,那蔓草花纹沿着纹路亮起黄光,随后汇作一片光柱,升空而起,又慢慢扩大,逐渐将中天都化作一幅图卷,照临整座皇城。 朦朦黄光之中,如将鸿城从一个虚溟世界重新拉回人间一般,那些不见踪迹的民众又度回到城中。虽是夜间,亦可闻宫城外一片嘲杂之声,似是民众刚从梦中惊醒,见城中到处狼藉火起,便都呼喊着一同灭火。 而宫城之中,亦是到处喧哗,如宫中出现巨变一般。随着人声,一队禁卫冲入园中,见到涤生等人皆举枪刃严阵以待,叫嚷着要将歹人拿下,但不知是吃过两人苦头还是见到雪神有些惧怕,俱都不敢冲上。 沙华丽嘉见这些银衣禁卫如此慌张,不由叹道:”纵非龙营,虎营禁卫也是宫城中精锐,昔日训练之有素,如今怎会如此无能。” 禁卫们见到沙华丽嘉,先是一呆,随后便齐齐跪下,山呼万岁。 沙华丽嘉本是一惊,想这些禁卫怎会称自己为万岁,但又记起龙虎双相塔上涤生所言,醒悟如今自己便是泱泱大国的君主了。昔日在宫中之时,先帝对自己恩宠有加,不然也不会带她这一区区侧妃去看那武尊大会。自己从山间走出,能得君皇宠爱,已属三生有幸,她自身并未有权力野心,又怎会篡位谋国,更做出种种令人发指之事? 只是当年为萧原打乱芳心,不合又误拜陆离神君为师,将自己心神出卖,便至今日之局。想那化身虽行事阴毒偏激,亦是受了自己心性的影响。年少时在山中,芳名远扬,欲得之物总有人送至,是以虽本善良,终究还是难消私欲。为一人而搅起连天战祸?沙华丽嘉自己也为这疯狂而咋舌,但心中又隐隐又觉这种不可一世的狂傲却也令人迷醉。 ”这三位乃是我特意请来的贵宾,还不快传侍卫为三位仙人安排馆邸。”纵二十余载未入这宫城,沙华丽嘉仍是片刻之间便适应了这般至尊地位。 涤生道:”你须知我们将你带回鸿城所为何事。” 沙华丽嘉向涤生瞥一眼,却笑道:”如今我也不明情况,须得明日上朝后方知。战端既起,也非一夜之间可收束,小哥你今晚先好生休息吧。” 涤生又向雪神道:”二师兄,你可曾见到金灵吗?” 雪神道:”我飞入这宫城之后,便立刻被那妖女的阵势所困,既下不得地,也不能飞出。我在空中见此处有金光闪过,又闻到金灵的气味,原以为她会被禁在此处,不想也不见踪迹。料必是那妖女将金灵关在某所了。” 涤生皱眉道:”那妖女化身不知遁向何处,看来也只有在这宫城之中寻找了。” 沙华丽嘉笑道:”既如此,小哥还不快去官邸之中休息。”当下又命侍卫将三人分别安排至三座国宾邸中。以其他国中之制,接待使臣或者国宾的官邸绝不会在宫城之内,但铁丹自古建国自游牧民族,待客遗风一直保留,是以自与其他国不同了。 若离见沙华丽嘉似仍是妖媚状,实是不喜,便想明日一早等其收军事毕,立即离开此间。却未察觉,沙华丽嘉将三人安排的国宾邸中,唯有涤生所在的霜锦轩最靠近其寝宫。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五章 妖颜芳心 铜壶滴漏声声,将夜阑敲得更深。霜锦轩中明烛轻纱,金兽香篆。涤生倚在榻上,却思潮如云。如今金灵在这宫城之内不见踪迹,不知是否被妖女化身所禁。萧原在化显挥大军与铁丹交战,失去武尊之力后不知是否还能如以往那般勇不可挡。母亲桃影现在何处?圣王禁域之中,那灵武帝又会否因为久候武尊不至而要取秋明生血。万般头绪,又都迫在眉睫,涤生恨不能也如这沙华丽嘉一般,能有化身分开行动。 窗外风动竹影,一片萧瑟之声,如潜藏无尽幽泣,涤生怎能入眠,便打算趁夜中再一探宫城,寻找可由金灵的行踪。 未料方要从窗中跃出之时,却闻轩外打了下檀板,一行宫禁走了进来。那沙华丽嘉在两个宫女之后款款走来。 此时沙华丽嘉似已经过装扮,一身金霞五彩山河袄裙,一条湖青帔帛,着一双高头丝履,高髻花钿,玉凤步摇,朱唇一点,霜颊粉敷,酥胸半露,明艳不可方物。 "小哥还未入寝吗?"沙华丽嘉向涤生含笑道。 虽知面前之人已非过去二十五年之中做尽邪事的妖女,总是亲眼见得那么多人为其所害,涤生也并未对其有什么好印象。"如此夜中,陛下不去好生将息,却来我这小子房子为何?" "正因我同小哥一般的难以入眠,故此才来找小哥一叙呀。"沙华丽嘉一双妙目只是看向涤生,边上宫女侍卫等人在房中设下一席酒菜之后尽皆退出。 涤生不明其意,心中却隐隐不安,似乎这甚为宽阔的奢华官邸之中,亦显得颇为局促一般。他摇头道:"如今萧老伯正在指挥蓝陵三军与你铁丹交战,对你只有更为反感。你何必再打听。" "小哥你怎知我定只关心那萧原之事?"沙华丽嘉含笑举起夜光杯,送来涤生面前,涤生欲待不理,却不料那纤纤玉手直要送向唇边,只得接下。 "此是紫箬花酿的酒。紫箬花唯在铁丹才有,八百丈灵山之上,三十年方才开花一度,且需佛光照临才会冉冉盛开,是以极为珍稀。便是我国历代君主,也颇多终生难遇这等机缘。小哥何不一品。" 涤生看着她,只觉气氛甚为怪异,待要拒绝,反怕她还有啰嗦,倒不如听命为好。那酒仿似无味,自喉间滑下之后,却又升起一股自然清香,回味无限,世间无上佳茗亦不足以形容。 "陛下究竟有何事,但请吩咐便是。" 沙华丽嘉掩嘴一笑道:"小哥非但不是我铁丹国人,且又是玉仙一辈,不在浊世之中,丽嘉何敢以帝君自居。" 涤生见她樱唇轻启,光泽欲流,心中更是不安,且又有些不耐了起来,见她似要盈盈靠来,不由起身道:"陛下明日需上朝议事,难免辛苦,还请早些休息为好,莫使小子惊扰圣安。" 未料沙华丽嘉走近涤生面前,笑靥春生的面上突又变得泫然欲泣,竟突然跪下道:"小哥之恩,丽嘉永世难忘。若非小哥犯险取回心灯,丽嘉此时仍无心眠于那塔中,留妖名在世间,受万人痛恨唾骂。只是还需求小哥一事,小哥若不垂怜,丽嘉终形神难存。" "有话可说,不必如此。"涤生一惊,待要将她扶起,靠近时却觉幽香盈鼻,心中一荡,却又觉触她双手不妥,扶也不好,不扶也不好,甚为尴尬。 "二十五年前因不合对萧原生出幻想,错拜陆离神君为师,万不料从此心神便不由自主。如今小哥将我心灯取回,师父必不饶我。若只是一死,丽嘉尚不足惧,但师父对忤逆之徒心狠手辣,恐丽嘉将受之罪,定比之前更惨。纵有江山万围,丽嘉不久便会被师父形神消灭,又有何用。是以乞小哥救我。" 涤生一愕,想起那忘情地宫三人,以及那妖影的遭遇,陆离神君之阴毒确实令人丧胆。若沙华丽嘉再落入神君之手,怕绝不止是移魂禁制那么容易了。如此一来,对面前这本无好感的女子,不由也生出了同情。"我要如何救你?" 沙华丽嘉玉貌花颜之上,晶光一点,更显楚楚可怜,幽睫长影,轻颤之中只是望定涤生道:"丽嘉宁愿不要这帝皇之位,情愿跟着小哥,纵为奴仆,为小哥穿衣着履,亦属三生有幸了。" 涤生大惊,沙华丽嘉此言分明有以身相许之意,却如何能应承。想这女子怎如此不知廉耻,却不知她那昆裔族中民风本就粗犷,不以贞洁为妇德,故才会用那少女香吻来待客了。而她在塔上沉睡二十五载,心神恢复所见,便是已身带武尊之气的涤生,悄然间不觉已移情到涤生身上,但对萧原也并非全然忘情。昆裔族少女本就多情如此,更何况是艳名二十四山三十八寨尽知的沙华丽嘉呢。 涤生摆手道:"你休要胡说,我还有师姊......我还有师姊代师命,怎好随便携你。" 沙华丽嘉泣道:"如此丽嘉唯有受那无边折磨了。" 涤生一时好是犹豫,并非只为对这沙华丽嘉生出同情,而是对那陆离神君越来越憎恨,恨不能与之一斗。只是如今身上已经牵系多人安危,怎好又卷入一人,而且师姊明显不喜这女子,绝不许与她有何瓜葛。 "小哥若能救我,丽嘉甘愿为牛做马,并不奢望他图。但能保得残躯,丽嘉一身都为小哥所有。" 沙华丽嘉泪颜凄凄,直向涤生靠来。涤生一直不知身中已有那海神女的阴气,只觉面前香泽可闻,意识竟也略为朦胧了起来。那盈波流动,娇唇微颤,眼见便要贴上嘴来。 "哼。好不要脸!"一道青光直射而入。涤生闻此声心中一凛,将沙华丽嘉推开,随手拂出茶杯大小的一点雷光,挡住那窗外飞来的剑光,险些便伤了沙华丽嘉。 "师姊!"若离发出的那一声让涤生惊醒,体内灵元复明,将那一点阴毒压下。虽侥幸自己未作出失控之事,但如此一来又让师姊生出了误会,便急忙追出。 两人遁光一前一后在宫城中四处飞行,若离恼涤生方才与沙华丽嘉轻薄形状,竟将剑光道道挥来。 "师姊你听我解释。"涤生以玉笛架开,向若离叫道。 "哼。有什么好解释的,你执意要把这妖女送回鸿城,我就知道你心思不正。"若离也未真的想伤涤生,只是气不过刚才所见,道道剑光越来越急。 自与师姊再度相逢后,虽无一语涉及儿女情私,但总以为两人心迹彼此已明。为上次误会缘故,生出如此多奔波磨难,去落神渊几致形神消亡,也为师姊命在旦夕,却又致如此误会。若离不知涤生身中阴气,涤生却也不知若离仍是受到重剑微伤,两颗求近之心,偏因这些巧合屡屡向背,却也是定数了。 涤生见师姊全然不听自己解释,生性之中的倔强再度显现,道一声罢了,竟停于空中不动,仍凭若离那剑光刺上身来。青光闪过,已是两道飞红。 如此一来,若离却大惊失色,叫一声师弟,急忙飞来。幸得这剑光并非全力出手,且又只是落到臂上,未伤到涤生性命。却不料涤生叫了一声从空中落下,若离惊慌之际急忙落地将涤生扶起,只以自己错手杀了师弟,眼中珠泪翻滚。 "师姊,如此,你能气消了吗?"涤生断断续续道。 若离抱住涤生双肩,害怕得全身颤抖,哭道:"你为何要做这种傻事。若你真死了,我,我也随你而去就是。" 满腔伤心柔肠,却又不知该说何语,哇的一声哭得更甚,将涤生搂紧,似觉师弟正在慢慢逝去,瘫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师弟你装且装,为何又要嘴角含笑呢?" 只闻雪神之声在边上响起,若离泪眼顿收,一看涤生面上,正自慌慌张张藏起那笑容,不由啐了一口,将他推开,不由得满面飞红。 涤生道:"师姊气消了?" 若离白他一眼道:"才没有呢。你行为不正,我要代师父罚你。" 涤生双膝跪下道:"师姊在上,涤生甘愿受罚。只莫要清理门户便好。" 若离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不由又噗呲一声笑出,白眼道:"油嘴滑舌,还像以前的顽童一般,没有长进。" 两人似乎又回到当初月狼崖上初见之时的情景。自从犀望谷中离开之后,涤生所遇皆是人间凄惨离合,在他心上置下如许重压,到此时才略得本性。一想两人之间共经患难,终于互明心迹,心中一丝甜意,无语自白。 "那些又是何物?"雪神叫道。 两人再度升起在空中,只见宫城之内西厢角落之中,正自升起一片灰影,带着一阵阴凄哭声,直往霜锦轩而去。涤生想起方才沙华丽嘉所言,不由一惊,生怕是陆离神君已然找来,顾不得臂上正在淌血,竟直往那厢飞去。 ; 章节目录 第六十六章 后宫阴灵 只见那一片灰影飞入霜锦轩中之后,便在这三进的官邸之外围起了一片黑光,如将之裹在一个二十余丈方圆的光柱之中。方才那些哭声如一道道纸符在室中飘飞,留在外进的侍卫与宫女只见得空中灰影之上泛出幽幽绿光,无数个面容极为恐怖的阴魂满天飞舞。侍卫与宫女发出恐惧的叫声,待要向外跑去,那些鬼影却如潮水般一一漫上身来,当下便如瞬间被吸走精气,干尸般弊瘪了下去。 沙华丽嘉在内进中自涤生从窗中飞出后,本自黯然喝着那紫箬酒,闻得外间一阵异声凄惨,方自惊惧之时,那重重鬼影却已飞入,直绕着她而飞,发出桀桀鬼声。 沙华丽嘉本自惊恐万分,但那些阴魂却并未像对待侍卫宫女一般害她,只是围在她身边,绿光之中神情扭曲得全然不似人面。 "贱婢你也有今日。"那群鬼影之中,一个苍老的妇人之声道。 沙华丽嘉听到此声却猛然抬头向那鬼影道:"是方皇后吗?" 那妇人道:"贱人亏你还认得出我。" 边上又有一哭般的声音道:"不想贱人眼中还有皇后殿下在,但我们几人看样子连她自己都认不出了。"一时间空中哭笑不定,阴风凄凄。 沙华丽嘉向那几个鬼影辨认了一阵后方才道:"滕贵妃、王贵妃、司徒贵人,你们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那似带着一张笑脸的王贵妃发出磨牙般的笑声道:"贱人你还在说笑吗?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正是拜你所赐,尘世不存,两界不收。" 沙华丽嘉惊道:"王贵妃,王姊姊,望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何事?这二十五年内,我一直在沉眠中,全然不知宫内之事。" 头上生生从中间裂开的司徒贵人也阴测测笑道:"看到吗,她还如梦中一般。我们生前受这贱人如此折磨,死后还将我们生魂禁在那万阴池中,令我们不得返幽界轮回,何其之歹毒。" 沙华丽嘉摇头道:"我知道此事难以说清,你们也不会相信。但那种种荒唐行径,确实非我自己所愿。我方进宫时,司徒贵人你曾屡次设计害我,后来我还不是和你情同姐妹?" 司徒贵人道:"**相争,总有不快之时。我所为无非是防你取媚陛下过甚,至多不过受陛下薄惩而已。正如你所言,以后你向我百般示好,我亦被你感动,误以你不会记仇,逐渐与你交好。万不料日后你竟下这般毒手对我,多次构陷我,最后竟将我头颅生锯开。" 沙华丽嘉闻言一颤,万不料自己化身竟如此凶残。若向这几个后妃解释这心神受制之事,她们却又怎会相信。 那方皇后见她不语,只道她无言以对,不由恨声道:"你为专宠于陛下,设下种种毒计对我等。王贵妃身怀龙子,被你从高台推下,你却自设苦肉计,装作是王贵妃要用金盅掷你面上。贵妃失子成疯,关入冷宫也就罢了,你还要嫌她笑声难听,竟生将她封在蜡中活活闷死,说什么既爱笑不妨永世笑下去。你自己秽乱宫廷,陛下不察,滕贵妃虽发现你暗藏奴才之事,只为有王贵妃前车之鉴,只作不知。不想你反而巧设毒计,故意让滕妃撞见你不轨,不想那只是你命宫女所扮,反称滕妃有苟且之事。陛下虽中你奸计,却也只是同样贬入冷宫,未想赐死。你却遣人日夜折辱腾妃,却又不容她自尽,最后生生油尽灯枯而死。我知陛下迟早要为你所废,我也决无善终,便自尽于宫中,想无非一死。不料你似早算出,俟我气断,立即将我灵珠禁住,送入那万阴盆中,和被你害死的妃嫔一同受无边炙魂之苦。不想今日突开禁制,令我等能循气追你至此处,倒要看看贱人你自己是否也禁受得住那万阴盆。" 当下,几个阴魂便舞起一团阴风,直向沙华丽嘉身上罩来,一阵哭笑莫测的异声之后,将她直拉而起,身上皆是道道青气。沙华丽嘉虽拜西昆教掌教陆离神君为师,但甫一拜师,心神便被抽离,其后所得法术皆是那化身所为,其自身却仍为常人,又如何能抵受得住这些阴魂。眼见便要被这几个后妃戾魂带去那冷宫之中的万阴盆。 "妖孽还不退去!"涤生飞到,扬手便是一团雷光击在那团阴影之上。几个戾魂尖叫一声散开,沙华丽嘉落到地上。 那方皇后发出无比尖利的叫声道:"看你这少年年纪轻轻,莫非也是贱人面首?我等生前无能,死后已为不生不灭的离魂,还有何惧。" 几个影子围着涤生乱飞,双手如鸟爪般向涤生抓来,阵阵腥风入鼻。 "小哥莫要再伤她们了。" 涤生本自要将这些戾魂消灭,闻沙华丽嘉此言不禁略一迟疑,只道有何隐情,便只和他们纠缠。虽则这些戾魂在万阴盆中被炼多年,早已成了厉魄,但哪里是涤生的对手。涤生只因听沙华丽嘉此语,并未痛下杀手,但他们见涤生臂上伤势,只道他不过如此,便凶相毕露直围着涤生将双爪挥舞不休。 "他们到底生前和你有什么纠葛?此等凶魄,留在世上必多害人。" 沙华丽嘉叹道:"此事虽非我为,但毕竟因我而起。小哥你好歹先留她们片刻。" "师弟你莫受这妖女迷惑,这等邪物,焉能留下来害人。"若离与雪神此时飞至,一见到这些戾魂,又唯恐是沙华丽嘉所设将不利于涤生,当下便数十道剑光雷光飞出,往那些阴影上一绕,只闻惨叫声响彻宫中,那数颗早被炼得透明般的灵珠顿化泡影而散。 涤生制止不及,只好向两人道:"师姊师兄,你们太也心急。听她一言也不迟。" 若离气道:"师弟你难道真受了妖魅蛊惑?明明她放出这等妖邪要害你,你却还是不察。雪神,我们还是先找金灵,由他自己去吧。" 雪神向涤生看一眼,神情也甚为不解,见若离飞走,只得跟上。 沙华丽嘉向涤生走来道:"小哥,她们便是被我那化身所害的后妃。你可见到我师父的阴毒手段了,若我落在师父手中,恐我比他们下场还要不如。" 涤生向后退一步,举手阻住沙华丽嘉靠来。寻思万端,料师姊必不容她,而自己此刻已将阴气压下,虽则同情之心不免,终是对她将信将疑,当下道:"陛下你毕为一国之君,焉能轻抛乾坤。令师如此颠倒非为,必受天责。纵非天谴,我也必去找他,除去这一祸害,陛下可放心。" 沙华丽嘉道:"如此说来,小哥是绝不愿带我离开了。" 涤生皱眉道:"一切事端,只为你暗幕萧老伯而起,如今更惹起战祸。我曾见你化身将那废帝囚禁于地下廿载,最后仍是对你痴心不改。那些惨事虽非你所为,根源总在你这见异思迁之上。" 沙华丽嘉一震,看向涤生,面上皆是绝望之色,半响之后低声道:"既如此,我知道了。" 涤生见她此状,心下也甚是黯然。对这沙华丽嘉,若说同情,也至多不过四五分而已。自与师姊荒村误感蛇妖阴毒之后,因误会反生出情愫,为两人之事,已令萧秋明由旁观进而对自己倾心,如今甚至连此前目为妖女的沙华丽嘉都生出了纠葛,直令涤生万般困惑。诸多情缘痴缠皆不由己,又岂能知这便是灵珠之中天魔生出的种种影响。若非如此盘根错节般的遇合,又怎能让涤生与六教中人恩怨难辨? "如此,我便先回宫了。小哥你还不去追你那正在生气的师姊?"沙华丽嘉一笑,似毫不介怀,却偏带着半分凄凉,又款款向寝宫而行。霜锦轩中动静早已惊动宫中禁卫,皆来护卫陛下回宫。 涤生见沙华丽嘉缓缓前行,心下也略感怅然,而对那陆离神君自是如深仇大恨一般,誓言日后必要让此凶伏诛,随即向着若离雪神二人的方向飞去。 ;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七章 万阴五行 那冷宫位置所在宫城西北一隅,一片荒池废林,锁起一带陈旧楼阁,恰与宫城中随处锦绣,遍地奢华形成强烈对比。自妖女篡位之后,竟遣宫人,朝臣只当是发还民间,还在称新帝仁义。万没想到那连绵数里的宫人队伍实则俱是傀儡,除了少数一直侍奉妖女的宫人仍留下以外,近万生魂俱被拘于这冷宫内的万阴盆中。 自荒园始,设下的禁制使这周边俱是一片寒气,晶影凝结而成的幻壁不停旋转,内中夹着无数阴灵的面容,若有寻常生人走近,那幻壁便瞬间移来,无数阴灵吐出阴煞之气,即刻便将生人精气吸尽,一颗灰化的灵珠便也飞入其中,使得万阴盆中更添威力。阴魂受苦越甚,带给其他阴魂的磨蚀之力也更深,如此循环,永无出期。 如今被撤出一角禁制,又有那几个后妃戾魂首先飞出,恰如积攒亿年的地热,终于找到一个出口,瞬间宣泄而出,喷泉般一股灰色的浊流便直冲天而起。 若离与雪神飞至此处,见这无数阴灵席卷而出,竟向宫城之内四面飞散,岂能容他们如此侵害到常人,剑气雷光幻成一片光雨,急向那一蓬阴风浊浪而去,便似沸水冲雪一般,尽闻尖叫之声,片片灰影如泡影般灭去。若离仍嫌其速太慢,手指指处,金刚恒河砂从掌中吹过,亿万闪着金光的菱形沙砾便旋转着钉向那些阴灵,当即在其上亮起一点焰光。若自远处观来,恰似这废园之上闪动着无数萤火一般,反而现出万千绮丽来。 片刻之后,这万千阴灵基本都被两人所灭,只余零星游魂四窜遁向宫城各处,总是难免会有宫中禁卫遭受此劫了。 "师姊先莫进入,小心其中还有禁制埋伏。" 若离与雪神正要进入这废园之中,涤生正好赶来。本也恐这园中另有邪物,但听到涤生此声,若离明明心喜师弟终是跟来,却偏要故意与他怄气,反而头也不回,更是一催遁光便即飞入。雪神早已见惯两人之间儿女情态,将头一摆,也跟入园中。涤生一见若离此状,只道师姊仍在生气,便也只好跟在其后。 那园中虽然阴灵基本散尽,却仍是一阵灰雾蒙蒙。见有人飞进之后,那园中早已枯死的樟柳竟将树身在土中移动,枯枝蔓张,演出一个阵势来。 若离欲将剑光朝那些如手臂般开合无定的枯枝上斩去,未料却被雪神用雷光挡下。 "师姊不可,这阵势用的是五行反制,金木原本相克,如今却庚金化生乙木,师姊你若用属金的剑光去斩它,反令其生出威势来了。" 若离道:"这又有何难。"正想祭出金刚恒河砂,不料涤生从后而来,见若离发出剑光,怕激出那些附于甲木之上的乙木精魄生出反应来,便立即将玉笛圈出一道碧光,裹起一块山石直向那一排枯树而去。只见那山石滚珠也似在那一丛树顶翻滚,本来密布交织的枝条顷刻间便缩了下去,且树身也向原先方位退去。 "哼。就会逞能。"若离一半想是捉弄涤生,一半也是有心要见识这阵势,便骤然发出一蓬竹星钉,料雪神必要格挡,便用了七虚三实的手法,故将大部竹星钉从雪神面前发去,却又暗藏两点寒星,在身后划了道弧线,飞钉入树身之中。 顿时只听得一阵万木惊风之声,那原本退败的枯树骤然散出千幅绿光,瞬间又长出无数枝条,尽像成片绳枪一般向几人刺来。本就尚在夜中,若非这废园之中飘着灰白的惨雾,全然便是一团漆黑。那些如雨般刺来的枝条却带着碧光,生出无数尖刺,乱蓬乱射,直若无数触手在海中乱舞。 乙木化出庚金,那园中青石铺就的细径激飞出一块块卵石,却闪着溶溶金光,千万块金钻也似向着几人袭来。纵被剑光刺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圆穴,皆又喷出一股股金色气流,如地下藏着千把火枪,几人飞行到处,便是气流涌出。此庚金之气,化骨消肌,若被渗入体内,顿时血珠如油般坠下,直至化为枯骨。 气流所至,庚金又化成丙火。万丈热焰不知从何而起,砰訇乱发。那园中湖石皱漏之处,便当做了一个个穴_眼,青红焰光时而如阵蝶,时而如鸟云,分合无定,变幻无方。到得最后,竟随着三人放出的电光剑气,而随之塑成千形万状的火灵,反噬几人。 火已是如此难挡,丙火所化的癸水又当如何?几人与前三宫幻相纠缠之时,时而在空中飞纵,时而在地面点过,那足尖所点之处,先是现出一道皱褶,随即便像波浪般漾开。随着三人在地面点过的地方越来越多,整个园中的地面便翻腾而起,恶波浊浪,将废园当做了一个无限宽广的水池。几人只觉脚下无穷吸力,如入漩涡,黑绸一般的水面不断上升,将几人逼着飞起。不料那空中夜幕也似一面镜子一般,竟在头顶也扩散开癸水之封,上下两面旋转着要将几人绞紧。 涤生与若离同时将七绝梵天铃和金刚恒河沙发出,万点金砂,千道铃声,一上一下挡住这汹涌黑水。然而癸水在这一瞬之间便已化生出戊土,四面八方突陷入一片灰黄之色。水既不见,土亦无形,只觉千万层重力挤压而来,如已被填于地底深处。若是常人,至此已早被封闭脉息,或窒息而亡,或全身神经遭受重压爆裂而亡。三人虽勉力支持,却也只能保得一息尚存。连得诺大威力的铃砂双宝竟也第一次失去了效用。 雪神见势已危急,见真神吼发至将要突破三层地阕的地步,又随吼声将身体环起,如一道白环般急转。那吼声竟在雪神的急转中化作有形的波纹,如亿万电光炼就的圈环,向身周击去,将那戊土重压稍稍缓解,如六面俱有千万斤的巨石悬着,只是暂时被抵住。若一旦支持不住,这六面重力合围,定将三人压为画饼。 三人本已是难以支持,不料这五行反制之阵竟为循环相生,非将被困其中的人灭去不可。那戊土尚未撤去,乙木又再度袭来。无数绿影穿破那无形土层而来,恰如瞬间在这土中栽下万千树木,条条根茎只将三人该当吸去的水分,尽向三人身上缠来。雪神为抵住这些根茎一般的绿光,只得停下那镇神吼,顿觉身上生出无边重力,六面戊土瞬间合围,将三人周身困住。那乙木绿光条条缠上身,有无数倒刺刺入三人体中,竟是分毫也动不得了。 若离深悔方才不应与涤生作对,如今只害得三人同被这倒反五行禁住。只见戊土乙木重围之外,又亮起一团淡金色,正在四处游动。若离知那必是第二重化生的庚金阵势,一旦流入体中,便是三人肌消魄散之时。 若离看向涤生,见他也是面上甚为痛苦地承受着,想只因一时怄气,不合将师弟葬送。自己死有何惜,只是悔不该将师弟牵连,来生若再能相处于一起,他再有惹我不快之事,我也决不再轻易气恼他就是了。想至此,不由心中略宽,她纯真心中,竟是只道两人会生生世世在一起的。 那团金光在外层游动许久,猛然往里一冲。只听得一声鼓面击穿般的声响,那穿入戊土之中的乙木绿光便倏然退出,向那金光飞去。六面戊土重压却也随之散开。空中一片五色乱闪,五宫灵光全都绕着那一道金色影子。 数声悲啸之后,那金色影子在五色灵光围裹下直向西面飞去。 空中只闻传音而来一个人声道:"尔等不能破我这五行反制,倒叫一个畜类为尔等解围,还有何面目生于世间。" 此时身上压力全消,似从未经受过任何术阵伤害一般。若离讶然道:"这人是谁?" 涤生望向方才那金色影子飞去的方向,恨声道:"此人正是陆离神君。若非金灵以命相拼,引去全部五宫术力,我三人现在恐已成飞灰。" 那陆离神君笑道:"你也不用担心,我暂时还不会将这畜生生魂灭去。你既见过我那几个孽徒,又毁我刻魂钟,破我心灯拘制,应当记得昔时在修篁岛上我对孽徒嫣婉竹所言,来西星海找我。我便将这金猿放走。否则,休怪我无情。" 若离走近向涤生道:"师弟,这陆离神君那时对我妈妈何等宽容,又为何要盯着你呢。"她毕竟未亲见地下那三个半人半妖的惨状,只是不明修道之人伤生害德若此,天理怎还能容。 涤生却未理睬若离,只是向空中咬牙道:"我本就要去找你。三月之中,我必至西星海。" 陆离神君朗笑道:"好,痛快。这金猿母子团聚,你也该为之称幸方可。如此,我便静候尊驾了。" 那笑声带着回音缓缓飘去,若离向涤生道:"原来那少年远山也落入了陆离神君之手了吗?是了,远山本就是妖女之子,除了交到他手里,还会去哪里。" 涤生铁青着脸仍未理若离。若离心知涤生必是责怪她引出这一番事态,而使金灵落入神君之手。心中气一冲,便又要发作。但又想起方才被困禁在阵中,暗对自己发下的誓言,不由生生将恼怒压下。此事错在自身,纵然师弟有再多气恼,自己担着就是。 此时天色已亮,涤生往外走去,若离默然跟在身后,虽不免有些委屈,心中却又在坚定之中生出一阵异样的欣慰来。 ; 章节目录 第六十九章 女帝心计 这一下变化远出三人意料之外,若离原对那沙华丽嘉无甚好印象,原不会随意去进她安排的酒食,只因和涤生之间斗气,方才毫无防备的喝下那药酒。 雪神虽则不像两人一般,已被药性迷倒,但究竟未曾设防,如今一边用内息来抵御药力,一边却又要与这数百禁卫对敌。 那些金衣禁卫各持刀枪围着三人,却并未进攻,似是等着三人倒下才好捉拿。雪神不知那女帝究竟有何所图,却亦不容落于她之手,咆哮一声,直向最靠近的禁卫扑去。 雪神如此体魄的一条白狼,本就具有无穷威势,更何况猛扑而至。那些禁卫纷纷退去,只将枪矛斜举,布下一枪阵,让雪神不得近身。雪神落下地来,双爪击出几道蓝光,将一徘长枪竟皆削断。但不料一运动真气,便难将药性抵住,只觉体内热力散得更开,眼前那一片金色甲衣也现出道道重影。 雪神身体一晃,那些禁卫看出他已难支撑,便慢慢靠近。在雪神眼里,那一片金色却显现为灰色,鬼影瞳瞳般飘忽着往自己围来。如再不放手一搏,必定落入他们之手。雪神暗调内息,调好姿势,装作已不支般等待那些禁卫靠近,离得只有七八尺距离之时,骤然将身团起,如雪球般在殿中乱转飞纵,所到之处,那禁卫身上的甲衣便掉下片片碎片来,地上跌倒无数。 雪神越转越快,渐渐分不出身影,如白色电光在殿中飞舞,那些禁卫成片倒下,终至丧胆,未被雪神击倒的都退出殿外。 雪神停下,眼前已是花白一片,循着气息到两人身边,将他们平放在地上。他虽则可敌退三军,但毕竟只是一头狼,却如何能将两人负到背上。加之方才与禁卫对敌,调动内息,终于再无余力去对抗那药性,发出一声哀鸣,也倒在两人之前...... 不知过了多久,涤生悠悠醒来,却见若离头枕他胸前犹自昏睡,而雪神也趴在一边。此处分明是在地牢之中,幽暗潮湿,隐见壁上火光轻摇。 涤生见若离如在睡梦之中,幽睫轻颤,似怨若愁,仿佛一腔情思,又在为师弟与自己生气而不悦。如此佳人在怀,怎能让涤生不生出怜爱,只是如今身在险境,已无暇多贪恋这温柔缱绻了。为若离略抹一下鬓边乱发之后,便轻摇她香肩令她醒来。 "师弟,你再如何气我,也休想叫我离开你身边。"若离似犹在梦中,说了句梦话后见涤生就在面前,犹当做方才梦中情境,竟伏在涤生肩上微微抽泣道"涤生你再不可对我这般凶了。" 涤生满腔柔肠,却也只得轻拍若离背心道:"师姊醒来,我们被人暗算了。" 若离一怔,离开涤生身上时片片看到雪神也正好醒来,见到两人情境只作不知,不由满面飞红,咬唇道:"我发梦而已,你莫要当真。" "师弟,你说那女帝为何要将我们关入到这地牢中。"雪神向空中嗅了一番后道。"这里虽戒备森严,不过只是人间普通地牢,又没有法术禁制,怎能困住我们?" 此语一出,若离也醒悟道遭人暗算,便气愤道:"那妖女分明是想害我们。妖里妖气,哪是什么好人了。" 涤生见若离对那沙华丽嘉心中芥蒂不减,恋情之中的女子总难免量窄,也只得无奈一笑。 若说沙华丽嘉与那妖女化身全然不同,涤生自也不信。无数人命虽非她害死,总是因她见异思迁而起。二十五载痴慕萧原,又怎能一朝便移到他的身上。且见她回宫之后,对那废帝不闻不问,天性凉薄如此,生出那般阴毒的化身也不难想见的了。但却又不知为何,或许是那海神女阴气并未散尽,对这沙华丽嘉七分反感之中,总有三分同情难去,直到现在,依然难以相信她是要害三人。究竟用意如何,则是完全猜测不到了。 涤生向若离道:"师姊,此事原怪我未足够警惕。这迷药不知是用何药草炼制,好生厉害,也不知我们在这里昏睡了多久。" "我,我也不知呀。这地牢中分不出日夜来。不过,她休想困住我们。"若离见涤生向自己柔声问道,完全没有了此前责怪不理的神色,一时之间有些受宠若惊,竟连说话都微微结巴了起来。涤生见师姊如此重视自己,心下也实为感动,暗叹不已。 雪神低头心中默推大衍,不由也咋舌道:"这药酒药性确实厉害,我们已在这地牢内昏睡三天了。" 涤生看两人身边玉笛离火明灭剑等宝物俱在,略略放心,又觉甚为奇怪。那沙华丽嘉知三人非同常人,休说有这些法宝在,即便空手,这普通地牢也休想困住他们。而现在将三人法宝原样奉还,分明是未作将三人一直困在此间的打算了。那要对三人下这药酒又是何为? "无论如何,我们先出去再说吧。" 三人不费吹灰之力,仅由雪神发出一道雷光,便将地牢那掌宽的木栅击穿。这地牢在地面之下至少有数十丈,狱道曲回复杂,层层设防,想必原先是关押重犯的所在。三人一路上行,一路随手将牢门破开,奇的是如此森严的地牢之中,竟连一个看守都不见,似是料到挡不住三人,干脆不设防一般。 三人上得地面一看,却见地牢入口在鸿城一角,藏于宫城一道弯河之内,一片密林,不见人烟,甚是隐秘。三人安全猜不透那沙华丽嘉的用意,便飞起在空中,在宫城四处搜寻。 不料宫城之中变得空旷了许多,原本以万数计的侍卫宫人如今空荡荡地似俱不存在。涤生与若离想起第一次飞入宫城之后,处处皆设下埋伏,几营禁卫从各个方位袭来。只道那女帝心知三人法力,故作毫不防备。 三人往那宫城四面城墙飞去,上次正是在这城墙之中暗藏机关,飞出金衣禁卫。未料这次竟然毫无动静,只有在城楼之上几个守戍看见三人,朝三人指指点点,也并未发出警报。 三人见此状越奇,再往城中飞去,却见街巷熙攘,仍是都城繁华市状,而除了那城门之前的守卫之外,却不见原先在城中到处巡查的游营。 实在没有头绪,那宫城之中错综复杂,很难能猜到女帝行踪,地面却又不见宫人,无法打听,当下便按下遁光,让雪神藏起,涤生与若离两人却在城中走动,望从平民身上打探出这几日内都城有甚变化。 有了上次的教训,两人不再认错,走进一家酒楼中。但若离虽然认对了场所,却不懂得凡间规矩,见其他酒客小酌,又看没有空位,竟坐在别人座中。 她将那酒壶提来一闻,皱眉道:"又是迷药,这回我再不会上当了。" 那两个客人见她此状不由瞠目结舌,但若离一派天真状,实在不像歹人。其中一个年轻一点的书生向若离道:"姑娘此言差矣,这酒楼之中哪来的迷药。都城之内,若有宵小之辈,早被陛下就地拘去责罚后送归原地了。" 若离摇头道:"你们那皇上,把人捉去便要炼了他们的生魂,比死还痛苦,哪是回家,是老家都回不得了。" 若离如此出言无忌,两人吓得面上煞白,习惯般看看身后,那年长的儒生压低声音道:"姑娘万不可妄语。若非城中游营尽随陛下出城,被他们听到,两位必定要被关入大牢了。" 涤生道:"敢问两位可知圣上去向哪里?" 那两个书生面面相觑,似是觉两人不可理喻。那年轻书生道:"足下是开玩笑吗?如此大事国人尽知。" 若离道:"我们睡了三天三夜的觉,发生什么又怎会知道。" 那儒生笑道:"姑娘真会说笑,岂有睡三天三夜之理。陛下御驾亲征,銮驾出城的盛状两位若是错过了,倒是可惜得紧那。" "御驾亲征?"涤生站起道。"可知是与哪国交战?" 那儒生如同对着一个怪物般看向涤生道:"我铁丹联合金夏,当下正与蓝陵国会战化显境内,天下谁人不知?" ; 章节目录 第七十章 骊歌河谷 涤生闻此言大惊,万没想到那女帝沙华丽嘉原来做的是这等打算。 "妖女便是妖女,又怎会......"若离正自说道,却见涤生双眼之中如要冒出火一般,便收了后面的话。"师弟,如今我们该作何打算?" 涤生道:"还有什么说的,自是赶去逼妖女退军了。" 若离又道:"要是妖女不肯呢?" 涤生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坚决道:"她若不肯退军,说不得只能让她永远回不了鸿城了。" 他们两人左一个妖女,又一个妖女,让那老少书生听得已是乍舌不已,再到最后,听两人话中之意,竟然是要不利于陛下,这还了得。以铁丹国苛律,若闻见有大逆不道之事,若不立时检举便算同犯夷三族。当下两人便霍然站起,要大叫有反贼,未料涤生已将桌上两个烧鸡腿掷出,堵在他们喉中,不能出声。 涤生与若离从酒楼窗口直接飞出,两个书生叼着鸡腿,互视一眼,俱是惊异之色。不想眼前又是一花,若离竟又飞了回来。 "这种害人之物,怎能留下。"若离将酒客桌上的酒壶尽都摔碎,随后居然掷出一枚竹星钉,将这酒楼引以为招牌的陈年酒缸打破,酒香四溢之中,满楼都是大呼小叫之声,热闹非凡。 两人飞在空中,若离啜唇发出啸声,早就等得不耐的雪神便也从一个冷僻的角落飞出,回合后直向东边而去。飞过城楼之时,依旧有军士向三人放箭,但一则城中已空虚,守备弱了无数,二则吃过几人苦头,射来的箭矢零零落落,三人根本就懒得理会,轻易就避过,如三道流星般直飞往化显。 "师弟,你打算如何令铁丹退军?"云气在身后飞速后退,若离似觉平生飞行从未像这次一般的畅快。 涤生道:"擒贼擒王,我料铁丹国总不能不保其圣上。" "若那妖女就是不肯下命退军,你也未必奈何得了她。"若离看涤生一眼,言下之意似是说你总不忍杀她的。 涤生轻哼一声,何尝不知若离话中之意。若真说自己已下定决心即便用沙华丽嘉一命换铁丹退军也在所不惜,却也是心中没底。他亦不知那女子怎会在无望与自己同行后,突然亲率大军,仍是沿袭那妖女野心。萧原将蓝陵命符交与涤生,隐隐有禅位之意,涤生一介少年,哪里当得起治理一国的重任。但无论如何,萧原武尊之力既已被涤生所夺,不再像以往那般百万军中自由来去,他亦不能让萧原丧生在这场战争之中。 涤生一路思绪如潮,三人飞行甚速,不过几个时辰已到了化显东疆的桃影河谷。 这一河谷东西隘口距一舍(三十里)之遥,桃江下游流经之地,两岸百里开阔平原,四围青山,竟是个天然的战场。从空中望去,四国成犄角对峙。蓝陵与化显扎营在北岸,化显军势甚微,看上去似只是蓝陵军中两三营一般。而铁丹金夏在南岸平展阵地,十里连营,旌旗如云。蓝陵虽大军尽出,也不到两国的三分之二,单就军力相比,已是落在了劣势。 四国军营之中,全然不见连耆尼旗号,想是已被金夏所灭,再看旱季变浅的河滩两岸,地上遍是残破的兵刃,夕阳如血,旗卷残烟,满地尽是枯骨。以这地上的尸身多寡来判断,似乎还是蓝陵这边落了下风。 涤生正待寻找铁丹帅营,直接闯入去找那沙华丽嘉,不料一声炮响,从铁丹阵地之中便拉开一道阵势。却见当先数万乘战车排作一个锥形阵势,而两旁骑军如羽翼般排开,高头大马上蒙着铁甲,且马首之上的铁罩竟带着一排尖刺。长戈大矛,银辉一片。 蓝陵阵势之中,化显旗号分出一队方阵来,轻衣步行,为首执剑而行的将军正是陈其芳。这不过数千之数的化显军士如何当得铁丹铁桶一般的车骑阵势,又不见蓝陵军出阵,如此,岂非是要化显羊入虎口,生生断送? 再看河岸东南的金夏军营之中也是鼓声响动,黑压压一片骑军移出后却亦向两翼散开,中间又有一队步兵拥着一些色彩斑斓的武器走出。再仔细看时,那五颜六色的物事不是兵器,竟是上千只猛兽,或驼身牛首,或羊头虎躯,尽是人间难见的异兽。如此便难怪蓝陵一方损失较大了,如此恶兽,岂是常人可以抵挡住。 若离向雪神道:"二师弟,你的买卖来了。" 雪神点头道:"这些蠢物多为《万灵幻鉴》中等下品,倒难为他们怎么捉来驯服的。" 陈其芳所带的数千名化显步兵走到河滩北岸,凌乱散开,却尽就地坐下,将手中短兵往地上一插,便闭眼静待。三人大奇,不知他们这是何等战术,本就军力悬殊,他们此状难道是等着要被剿灭吗?涤生将玉笛持于手上,若陈其芳命危,说不得只能冲去了。 铁丹金夏两国也防其中有诈,见蓝陵军迟迟未出阵,便各发一声号令,先将战车及兽阵慢慢行去,两国骑军却在其后连成一字将整个南岸划出一道线来,跟随者慢慢推进。 将近河岸,两军之间距离已不过两个箭程之地,静止片刻之后,铁丹战车群先搅起一地黑烟,如乌云般驶过河去,顷刻便将化显军淹没其中。一阵金铁之声,那道黑云冲过散乱的化显军,地上便留下数百尸体,那化显军似并未打算抵挡,竟是刻意求死一般。 战车方阵直冲至蓝陵阵前,俱不见蓝陵军出阵,于是一半戒备,一半调过头来,又往河滩边上冲去。化显兵士仍是如前一般静坐不动,只举剑象征性的抵挡几下,便又去了两成。如此往复两次,数千人剩余已不足千人。 若离见此状心有不忍,道:"我们还看着做什么,再下去他们不就死绝了。" 涤生见蓝陵阵中不为所动,实是猜不透萧原所想。陈其芳虽仗精湛剑术,挑落冲到他面前的战车上的枪手和御手,但如此下去终将不能幸免,当下便欲飞去。 不料此时从河谷的东端却又闻得一片歌声,数千人齐唱着走来。那一队人服色各异,全然不像军中士兵,甚至不少都是妇孺,在当先一人率领下向着两军阵前走来。那歌声不甚悲壮,却反而有种悠扬,似唱神曲一般。此举大出人意料,铁丹亦不知这些人的来历和企图,号令暂停了战车的冲击,一时战场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些貌似平民的人身上。 夕阳漫漫,歌声一如这幽黄的天光,将所有人带入到沉静之中。他们一边歌唱,一边却在地上铺下许多白巾,随后竟让数百幼童坐于其上。那些幼童大的不过六七岁,小的甚至才只有二三岁,坐在白巾之上似害怕之极,却无一人喧哗,俱闭着眼身体颤抖不已。那些成人围着这些幼童且歌且舞,这战场竟变得如同节日的会场一般。 跳过一阵之后,却见那些成年人突然含泪抽出身边的短刀,向那白巾之上的幼童挥去,一阵凄惨叫声之中,无数幼童鲜血已将白巾染红。 涤生与若离看得俱是双眼都红了,正欲飞去发出剑光阻止,未料那金夏国阵中那些恶兽突然一阵咆哮,似再也控制不住一般便朝这一队人冲去。失去管束之后,这些恶兽毫无阵法,只是想着尽快冲去争食。不料此时那些人收起了歌舞,各自散开,竟任凭那兽群冲来。 河滩边上本来束手待毙的化显军士在陈其芳带领之下,突然越河向那兽群追击而去。恶兽失去了控制,只知扑过去撕咬那些或死或活的幼童,竟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些军士,而那些平民般的歌舞者也纷纷将一个个瓷瓶掷出,扔在那些恶兽头上便是一阵黄烟,有的甚至着火了起来。 铁丹金夏两军见兽群在两股人围攻下数量急遽减少,便都发出一声号炮,北边的战车阵与南边的骑军全都围去,逐渐汇为一个半圆,要将其围困。此时蓝陵军中也骤出万骑,从铁丹战车之后电卷而来。一时之间战场上便如一环扣一环般,化显与那不知名的部族狙击兽群,铁丹金夏战车围攻化显,而蓝陵军势又如激流破冰,从后方冲乱铁丹。 激烈战况令空中三人目不暇接。涤生诧异道:"方才看来是他们的战术,但为何要用如此惨烈的计策,自伤这么多性命呢?" 雪神道:"那些猛兽多半名为‘渊蠓‘,皮肉坚如钢铁,世间冷兵很难伤到他们,且一般动物看到他们便腿发软,蓝陵骑兵必因这个缘故才损耗巨大。但此物性最喜食小儿生血,一旦进食之时,身后体肤便会变软,故那些人才会用这些幼童诱其失控,并从其后袭近,方好消灭这最强的战力。那些火瓶想来也是障其耳目,攻其后背。" 若离哭道:"那也不该牺牲那么多娃娃呀。不是有红鹤吗?怎不见她?若她在,这些畜生也不难对付了。" 涤生向那一指道:"那不就是红鹤?" 只见东面一道红影急速飞来,冲入兽群之中乱抓乱抛,便是无数恶兽残躯满天飞起。再看红鹤背上跳下一人,冲入乱军之中,与陈其芳回合后两柄剑疾走龙蛇,银线飞霜,一个个铁丹金夏骑兵俱被挑落下马。 涤生又惊又喜,便首先向阵中飞去,且叫道:"妈妈,陈叔叔,孩儿涤生来了。"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一章 国难家仇 涤生尚未靠近之时,扬手便是一团碧光击去,直如炸开一个响雷,将两人身边的两国军士击飞多个。 如今战场之上形势变化,化显与那一群平民狙击那兽群之后开始往河岸上方的东北方位撤去,其后跟着一片战车骑军,在铁丹金夏两国之后却又是萧原率着蓝陵骑军尽出,直形成一个半圆,缓缓在大地之上移动。 若离与雪神见涤生已经出手,怎还能闲着,飞到两国阵上,雷电剑光雨一般落下。那两国骑军虽训练有素,慌而不乱,但如何能抵得过这修道之人。幸好三人只为了打乱其阵势,不愿多造杀虐,剑光所向只是为了使其堕马,或将其战车毁去。唯有萧原所帅的蓝陵骑兵成了夺命勾魂的使者,先前不可一世的两国铁骑瞬间溃不成军,毫无阵法地向本军阵地退去。 "吟秋!你和陈将军先往阵中退去,铁丹金夏两国远不止这些手段。"萧原见到桃影似无限激动,连声音都有些许颤抖。"秦兄弟,这是我人间之事,你们几位若相助,胜之不武,可观萧某是否还应付得来。" "你若应付得来,为何还要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让他们白白等死。还有那么多孩子。"若离仍在心伤方才那些幼童,加之自从龙虎双相塔上前世宿怨引起相斗之后,连自己都未察觉仍是带着些许敌视。 萧原一怔,实则他都未料到有此一变。他与陈其芳所定计策只是以化显兵士看来不作抵抗作为诱饵,在铁丹不意之间从后阵突袭其战车阵。因在那些渊蠓之前,战马都会脚软,故前几次交锋,金夏一直都是以这群猛兽作为先锋,令蓝陵骑军损失惨重。以此计策分隔开铁丹战车与金夏兽阵之后,先消灭战车这一主力,日后再图对付那恶兽的方法。但如有神助一般,突然便出现这数千平民,又似十分知晓渊蠓习性,将幼童之血作为诱饵,灭去这人间祸害。如此惨烈的玉石俱焚之计,焉能是萧原所设。但他自也不是个会辩解之人,见到桃影后心中涛浪顿起,哪里再会顾若离的看法。 桃影看看萧原,并未答话。许久未见,她鬓边白丝更见明显,实不该是她这个年龄就有的变化。若非这点零星白发,她看来仍和若离一般的天真娇俏。桃影又转向涤生,向他招招手道:"涤生你这么飞在空中不辛苦吗,还不快下来。" 涤生落下地来,向桃影走近道:"娘,你去向哪里了。爹,爹他......" 桃影道:"我知道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我见到了他那个土坟。你告诉我,是谁杀了你爹的?" 涤生一愕,不知该如何回答。萧原却跨上一步叹道:"吟秋,秦将军之死全因我而起。" 桃影黯然点头,似是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陈大哥传信于我,说他也去参加那武尊大会,我便料定他一定会死在你的手上。我父亲被你所杀,如今我丈夫也因你而死。萧原,你好狠心。" 这最后几字之中藏着无尽恨意,却令萧原心中彻底冰寒。垂头沉思片刻,却不想又抬头大笑片刻,突向涤生道:"秦兄弟,你该当记得身上有我交给你的东西。也莫忘了我儿秋明也交给你了。" 道罢之后萧原便跃上战马,意欲向阵前而去。不料桃影却一跃而起,剑又刺向萧原胸口。萧原不避不让全然让那三尺寒锋在上一次相同的位置刺入,然后又冷眼看着这剑锋,似是等待着再一次穿胸而过。 桃影出手之际,心中实是恨极,故此身法之凌厉,连得涤生陈其芳两人俱来不及拦阻。但万没料到刺入胸口之后,竟然最后还是停下了手,这一剑终究还是缺少刺到底的勇气。 萧原似已料到这个结果,向桃影淡淡道:"吟秋......秦夫人,多谢你手下留情,能容我这残躯苟延片刻。你虽不能亲手杀我,我却定当使你看到我死在你面前。你父亲丈夫俱因我而死,我这一生尚且不能赎,来生萧某再把命送到你手上,望那时你再勿犹豫。" 此话说毕,萧原再向桃影深深看一眼,便率着数万蓝陵骑兵过河直至两国阵前。以蓝陵兵力,阵中仍有数十万步兵,但只列阵在营前,并未随萧原骑兵过河。萧原此举分明是想在战场将这条命送掉,或许是见涤生已到来,再也不虞铁丹金夏两国能毁灭蓝陵了。 桃影见萧原策马走过河去,身影被一片甲衣遮没,再也控制不住伏到涤生身上哭泣。这番痛哭究竟是为恨自己手软,为心伤秦聪,还是为心伤萧原?连她自己或许都难以分辨了。涤生扶着母亲,心下也是一片混乱。他料萧原是一心求死,绝不允他再出手相助,但眼见萧原要如此赴死,却也和在龙虎双相塔前见到父亲秦聪坠入山崖时一般的心如刀绞。 "师弟。你叫伯母休要伤心,有我们在,岂能让萧原死在别人手里。"若离靠近向涤生道。桃影抬起泪眼看看若离,却又握起了她的手。桃影她一手拉着涤生,一手拉着若离,显见是已经看出两人如今情分不薄,此举分明是赞许之意。若离虽天真,又怎能不明,当下也略略脸红不语了。 "那师姊,我们到底出手吗?"雪神与红鹤走来道。 "几位莫如就让武安王完成他这一心愿吧。"陈其芳叹道。"自铁丹攻入化显,令我王战死之后,蓝陵出兵来援,我便率残部归入武安王军中。蒙他青眼,竟令我作了副帅。前几日我二人帐中彻夜长谈,武安王称他如今已非武尊,只有几个心愿一了便不再贪念余生。" "武尊之位被谁夺了?"桃影问道,但看到涤生黯然神色,便已猜到。她看看涤生,再看看远处蓝陵骑兵阵中见不到的萧原去处,心中实是不知何等感慨。 陈其芳继续说道:"第一便是再见弟妹你一面,第二是望涤生救出他女儿秋明,第三是将蓝陵托付到涤生你手上。" 若离不禁插话道:"萧伯伯没有其他子嗣吗,不然怎能够将一个朗朗大国都交到外姓人手中?" 陈其芳看桃影一眼后道:"蓝陵武安王自廿年之前便不再纳妃嫔,是以并没有子息。那秋明究竟是他跟何人所生,武安王未告诉我,我也不好多问。" 桃影一震,心中自是明白萧原为何自廿载前便不纳妃嫔,看向涤生心中唤道:涤生,你父亲死前没有告诉过你吗?你,正是萧原之子。 涤生摇头道:"我哪里懂得治国为君的道理,当时接下萧老伯令符,也是一时之计。敌退铁丹金夏之后,仍需他自己回蓝陵为君。"桃影听涤生仍在称萧原为萧老伯,便知两人直到如今都未曾相认,却不由心中挣扎更甚,不知是否该将涤生身世点明。 陈其芳叹道:"涤生你若不出手相助,武安王又只率这几万骑兵,全然无法抵挡两国联军。但他既一心求死,定不允你出手,你该知武安王心性,你若上前,没准反而促他速死。" 涤生道:"如若铁丹退兵,金夏独木难支,应该也会收兵了吧。" 陈其芳道:"铁丹同金夏俱有并吞四海之意,包举宇内之心,既已灭化显连耆尼,又怎肯罢休。" 桃影摇头道:"连耆尼虽被占,但并未被灭。" 陈其芳诧异道:"弟妹你指的是?" 桃影道:"连耆尼化显本就是从赤水国分出,连耆尼国主正是我父王的妻弟。我离开秦聪后,不知该去向哪里。数日前重游桃江山村故地,见到他土坟之后,不想再留在伤心之地,就又乱走到了连耆尼境中。不想金夏驱恶兽侵攻连耆尼,连军三十万主力不是在战场死于这猛兽之口,就是在降后被坑杀。那些平民,实则都是连国军人的遗孀孤儿,他们从土著口中探听到这种恶兽的弱点,便挑出并非独子的幼童作为牺牲,也算能够为那些阵亡将士保留血脉,用这方法来灭那恶兽。如今连耆尼国人化整为零,等这恶兽除灭就各地再度举事。" 陈其芳点头道:"连耆尼国君曾是弟妹你父王殿下之臣,故此将连耆尼或说赤水复国之望托到了你的身上吗?" 桃影黯然道:"我尘心已死,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复国的志向。我在连国境内听到连国人的这个计划,恰好遇到有人托付来寻我的红鹤,便想赶到这里阻止他们,没想到还是晚来一步。"至于是何人托付红鹤来寻桃影,自是不言而喻了。 若离亦伤心道:"若是红鹤或者我们早片刻赶到,也不会平白牺牲这么多幼儿。" 陈其芳叹道:"我化显将士也是如此,甘愿杀身成仁。不想我三人都担负着一国之运了。涤生,你方才说可令铁丹退军,究竟是有何等计策?" 涤生向桃江南岸那阵地一望后道:"我自有办法的。" 若离吸口冷气道:"师弟你,你是想令那妖女如愿吗?" 涤生脸上阴晴不定,其余几人却大惑不解,不知若离说的是什么。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二章 恩仇难了 萧原所率骑兵在两国阵前排开,却令数万兵士齐声向两国叫道:"请两国主帅答话。" 西风之中,这万人齐声的呼喊显得苍劲而悲凉,一如这已非人间武尊的蓝陵武安王萧原,将这斜阳余晖的战场当作了自己的最后归宿。 金夏阵中开启辕门,缓缓推出十余架木车来。只见这木车如云梯车一般,层层叠叠架着架着木架,高可达十余丈,却从上至下排列开六七个兽首,焰光暗射,料必是喷火器。木车之后便又是一排连弩器,如一个木箱,只在正面现出一道口子,隐见箭矢寒光。在这两种利器之前,那蓝陵数万骑军又如何当得,更何况其后还排开八道铁甲兵方阵。 再看铁丹营中,却是五色旗帜分出五营兵士来,刀剑枪戟弩,近十万人按五方站定,又立起无数彩旗。若未见识过铁丹宫城禁卫那变幻莫测的旗中杀阵,自是不明这如许多旗帜有何作用。 萧原策着火红色的骏马一人向两军阵前移来,时左时右的来回踱着,竟如同信马由缰般的意态悠闲。身后的骑兵仍在同声呼喊,如若未得到应承便要一直喊下去一般。 许久之后,那金夏国主帅着一身青色衣甲,在数百铁甲兵护卫下走来。 萧原将剑朝天一指,令部下停止唤声,随即又朝那主帅一指道:"我蓝陵与贵国从无过节交恶,过去数百年中几番歃血为盟,金夏与蓝陵向同为会盟中坚,先帝在世,更与贵国定下永不互犯之约,为何受那铁丹蛊惑,将两国长久毁于一旦?且那铁丹穷兵黩武,四处挑起战端,包举九州之心路人皆知。即便我蓝陵被尔二国所破,铁丹也必图你金夏。与蛇同谋,总难免遭其反噬。更何况要想灭我蓝陵,天下谁敢自问能轻易做到。怕是你二国百万将士亦有力来攻,无力回国。" 那金夏主帅却道:"自五十年前,武尊之位被你蓝陵夺走之后,敝国先帝重伤不治,驾崩前下遗诏,有朝一日定要灭你蓝陵。近日你不顾国事,孤身一人离国远行,招致一片乱象,铁丹暗中策动的几次你朝中重臣叛举虽都未成功,也使你国中元气大伤。铁丹与你蓝陵十年和约已过,加你无心国事,天与不取,必致其祸。你如今也丢了武尊之位,可见是天夺其魄,正是到了要你蓝陵衰亡之时。" 萧原大笑道:"萧某已决心不再离开此间。取萧某头颅容易,要想取蓝陵寸土却是休想。" 道罢之后便陡然从马上跃起,竟将金夏主帅抓住一起拖下了地。那青衣主帅带数百人出阵,正是防备萧原偷袭,休说此举与战场上礼法不合,即便是萧原突然来袭,也只是单身一人,马上交战,加数百铁甲兵环伺,怎能让他得手。万不料萧原一国之君,竟突然使出了这般无赖的手段,将那金夏主帅拉下马后在地上翻滚乱打,那些铁甲兵虽立即围来,但两人缠在一处,若仓促出手,难免伤到己方大将。 那主帅若在马战时也是一员骁将,但在萧原这等无赖缠斗之下也乱了章法,翻滚一阵后便被萧原架起,一柄短刀架在颈间。那些铁甲兵紧紧围住,却不知这一局面该如何应付。 萧原喝道:"还不退开,是要看着我将你主帅头颅割下吗?" 道罢便一手挥下那主帅的蒙面铁盔,却不想随即便是一蓬紫色长发如流洒下。萧原万没有料到这金夏主帅竟是女将,再看她一脸怨毒之下却偏丽容姣好,虽已年过四旬却尤如二八妙龄。 萧原吸一口冷气道:"墨如......彦安君陛下你竟也是御驾亲征吗?" 此人正是金夏国当今圣上,女帝彦安君。 彦安君双眼之中若有毒刺,恐怕已将萧原刺死。"难为你还记得我的长相。" 萧原若有点出神般道:"我如何能忘记,秋明长相和你当时一般无二。" 彦安君恨声道:"秋明,铭秋,你既知是我的骨肉,却也要在她名字中记着那个贱人。" 萧原怒喝道:"你叫她什么!"扬起手掌,似便要往这彦安君头上击下。 彦安君看着他的手掌,眼中满是鄙夷之色,冷冷道:"你劈下就是。" 萧原一震,听到此语后却如同瞬间回到许久之前。二十五年之前,在武尊大会之上,因萧原勇武洒脱之姿而为之倾心的,又岂止沙华丽嘉一人而已。这金夏女国的储君墨如当时也是参会之人,几次暗算萧原,都被他化去。萧原虽恨此女出手阴毒,但不愿伤女子,是以数次可以结果墨如,却终未下手。如此心软,不但使在他掌底保得性命的墨如对他产生情愫,连一旁观战的沙华丽嘉也因为此故对萧原念念不忘,从此掉入樊笼。 萧原心中唯有赤水公主吟秋,自是叫日后两国女帝暗自伤心。举兵灭赤水之后,吟秋行踪难觅,不想在四处寻觅到赤水南疆之时,却中了墨如设下的圈套,失手被擒,且因被逼服下幻药,竟将化装成一般装束的墨如错认为是吟秋,有了云雨之事。等数日后萧原清醒过来,那已继位为彦安君的墨如竟不杀他,却将他放归,要他一辈子都活在背叛吟秋的阴影之中。所以萧原在重见桃影之后,甘愿死于她剑下,桃影又哪里知道萧原所赎之罪,不止于弑父之仇呢。 其后紧接而至便是铁丹入侵化显,萧原击退铁丹军,三国签下那十年和约之后,便已生出退意,只是自己自吟秋之后便不顾朝臣万姓非议,不肯纳妃嫔,没有子息,又教谁掌神器。不想自被彦安君擒获一年有余之后,却有一道人抱着一个女婴到蓝陵国都入宫寻他。那道人名唤柳禅,是道家东明派掌尊之弟,自六教会诛天忆魔女之后便与萧原相熟。柳禅曾在一黑水潭中救出一南明门道人,那道人弥留之际将洞中的女婴托付给他,说是半年之前在一溪边拾得,襁褓之中附着一枚钢镖。柳禅认出这钢镖正是萧家之物,便将这女婴带至蓝陵国中。萧原虽不愿相信这女婴便是自己和彦安君所生,但同属两国之君,彼此间怎好询问当年隐秘之事,只得暂且收留下,取名却叫"秋明",确是"铭秋"之意。不想数年之后,秋明慢慢长大,眉目之间更似墨如,萧原便知此女必为自己骨肉,但实不愿女儿有一个如此阴毒的母亲,便从未告知秋明身世。 这女子连自己亲身女儿都抛弃近廿载而不闻不问,如今与铁丹妖女联手兴兵而来,可见心中赍恨是如何之深。萧原在那龙虎双相塔上曾说"我萧某平生最恨的便是这般心如蛇蝎的女子",其实并不仅指沙华丽嘉而已。但他一辈子虽刚强自负,但对女子却总是心软。当年武尊大会之上尚且几次狠不下心掌劈墨如,如今对方与自己生有一女,更难下手。 萧原叹得一声,将掌放下,却将拿短刀都收了回来。那些铁甲兵见萧原已松开圣上,便又发一声喊要围上,乱枪将萧原刺死。 "慢!"那彦安君将部下喝下。"二十五年前,你几次掌下饶我不死,我若就这样叫你丢了性命,你死也不服。还是战场上再分个生死吧。" 萧原闻此言似无任何反应,只是往西边行去,那些铁甲兵让出一道口子,萧原经过时眼中直将他们事若无物。 只见萧原透着长长的身影,并未回阵中,却反而重新跳上那匹红马,又往铁丹阵前移来。又朗声向铁丹阵中叫道:"驭天帝也请出阵一见。" 那沙华丽嘉骑一匹白马,身上羽衫轻飘,非但不似军中戎装,甚至全然看不出是一国之君,如同民间女子在山涧之间放步闲游一般。 萧原道:"我知你二人恨的只是萧某,并非蓝陵,且我已让位,将蓝陵交与下一任武尊之手。廿载恩怨,就于今日在这战场之上解决,萧某不死不休,给你们一个完整的交待。驭天陛下你意下如何?" 沙华丽嘉轻摇头笑道:"你一命如何,如今我已不关心了。你与彦安君自去了结便是。只不过你蓝陵千万子民还需被我一用,好换得某人一言。" 萧原怒道:"除了萧某一命,你还需要什么才愿终止与蓝陵为敌?" 沙华丽嘉笑道:"我要的,你给不了的。" "我也给不了。"萧原正要回答,却闻涤生从空中飞来道。"我不能带你同行,但若你不愿退军,我却可将你带至西星海,交与你那师父陆离神君。" 沙华丽嘉一颤,看向涤生时,却见他脸上冰冷如铁,现出从未见过的一种绝情来。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三章 人间终焉 此时涤生面上比之萧原似更显武尊气势,有一言不容天下任何一人违背之气。 沙华丽嘉看看面前这一对父子,二十五年以来一直藏于心中的执念,前所未有地感到有些绝望的地步。为萧原,她不惜投身外道,受那廿载心智无存的禁制,听凭既是自己又非自己的化身造下如此之多的罪孽;醒来之后,又错将廿载痴情转至涤生身上,却又只愿常在人间。江山万围在这几人身上,都比不过一念一想之间的痴痴暧暧。无数鲜血躯骨,在这几人面前化为毫无意义的尘土。 萧原向涤生道:"秦兄弟,你休要再管我的事了。萧某二十五年之中欠下的债,今日一并偿还。你若仍愿当我的兄弟,必要牢记我托你之事。" "兄弟?你称他为兄弟?"沙华丽嘉似是听到世上最好笑的事,又叹道。"你们两‘兄弟‘既然都弃我如敝履,今日是该做个了断了。" 当下将手一挥,铁丹阵中便五色方阵齐齐移来,如五片彩云一般旗帜翻动不休,当先那玄色阵中已是如雨般的飞蝗飞出。涤生直迎那蓬箭雨而去,送月花飞过之处,千万点红珠旋转着迎上无数银芒,顷刻便在空中焚烧断落,犹如坠落无数猩红陨石。 金夏阵中传来隆隆车轮滚动之声,那云梯般的火龙车喷发出千道火线,连弩也是万点寒光,直向蓝陵骑兵而去。数万骑军便分开为两条长龙,一朝金夏,一朝铁丹掩杀而去。却不料涤生升起在空中,双手雷火急发,金夏火龙连弩连被摧毁,而玉笛挥出的绿光却搅起一地碧岚,直向四面扩散,令蓝陵骑兵也受到冲击,战马纷纷人立而起,一片嘶鸣之声。 萧原怒道:"秦兄弟你今日休想阻我战死之心。"从地上夺过一柄重矛便向悬在空中的涤生刺去。 那彦安君也跃来持剑向涤生攻来。涤生将玉笛挥出一团光影,如举着一柄大剑一般与两人交战。绿光崩山排雷,挥过之处天昏地暗,直叫两人如骇浪之中的尺木,东坠西落,被涤生逼得连连后退。激斗之中的涤生脑中似怦然闪过一声巨响,如被一道红流覆过。他自是不知灵珠之中魔女的灵忆已左右了他的心神,全然辨不出眼前的敌我,只觉得世间之人都是如此可憎一般。 铁丹五阵已迎上蓝陵右翼骑兵,旗影翻滚,战马齐喧,一片混战之中,逼退萧原彦安两人的涤生却如天神般飞来,不分敌我,将那重剑也似的玉笛上劈下撩,击倒兵士无数。如此一来,两国之军俱将涤生当做了大敌,千万人喊杀之声,均往涤生所在之处涌来。 而涤生犹嫌不足一般,在五色旗影之中放倒兵士如山之后,又几个起落到了蓝陵左翼交锋阵中,将金夏铁甲兵也揽入战局。加上萧原彦安君两人枪尖剑光不离他身后,桃江之滨,残阳之下,数十万人双目因涤生一人而变鲜红。家国大义,河山情仇,此刻已经全然失去了意义。所有人在这世间的心念之中,此时只知道要使这少年停下。刀光如风,剑影如雨,马鸣如雷,急箭如电。甚而至于,本在这凄凉战场之下早已倒下的万千死伤将士,此刻似乎都被涤生激起了不灭的斗魂,聚集整个人间之怒,誓要将他阻住。 若离三人见涤生一人与数十万人为敌,刚想飞去相助之时,未料却听得师父传音道:"涤生前世便注定与人间必有这一战,你三人不可相助。" 若离见涤生在战场之上上纵下跃,所到之处万刃所向,杀气似乎将天也染黑了一片,却又不得违背师命上前,急得几乎哭了起来。她又怎能忆起前生也是这般与整个人间为敌。六天魔女为天忆魔女或死或陷入轮回,如今涤生灵珠之中的天魔正是要借涤生之手向六教报复。涤生与这几个人间长尊各有着不一般的因缘纠缠,二十五年前便已定下的这一场宿命之中也注定将由涤生充当终结之人而了断。 只见涤生越飞越急,到得后来,如同幻出千万个分身一般与整个人间激斗。一团森碧剑气将萧原墨如沙华丽嘉逼退之后,涤生发出一声长啸,将玉笛向天一指。只见玉笛之上升起一道光柱,直通天际,灰紫色的空中似被击出一个千亩的孔洞来,雷焰翻滚,九霄震动。随后沿着那道光柱,千万道焰光从天顶直落到地面,化作一个金红色的巨环,自涤生身边扩散至百里之外。马嘶人吼,数十万人影淹没在这一片幻光之中,世界如同被激流冲走,一切都消失在遮蔽天地的尘雾之中。 许久之后,那幻光慢慢散去,无数将士保留着最后的姿势,颗颗灰色的灵珠纷纷在残光余雾之中飞散,如同亿万雪珠,飘飘扬扬的随风轻逝。大地之上一片死寂,哪里还有百万忘死之人的舍生拼斗?王图霸业本就是几人私心之中的情怨儿戏,到得如今将由百万人来为他们数十载不肯将息的妄念陪葬。 萧原、墨如、沙华丽嘉这三人呆立在一起,看着千万人在他们面前化为飞灰,骇惧之余突然彻悟一切般,感到心中一片明澈来。 沙华丽嘉与墨如双双将剑插入萧原身中,萧原却似见到久候方至的故人般叹一口气道:"如此终于可以了结了吗?这世间如今已不存蓝陵,不存铁丹与金夏,终于是可以归还平静了。" 墨如盈盈靠近,贴向萧原耳边笑道:"只可惜有一个秘密你知道的也晚了。" 萧原忍着两柄剑在身中的刺痛,茫然道:"还有什么秘密?" 墨如笑道:"有你萧家的钢镖,那孩儿就一定是你萧原所生吗?那道人虽笨,你也不见得聪明。" 萧原一震道:"你说秋明......" 墨如道:"她的父亲不过是一个卑贱的杂役罢了。你确在我肚中留下骨血,不过我一发觉便将它打去。看着那堆未成形的血肉,我突然想到一个报复你的良策,便是生一个卑贱之人的孩子,故意遗弃在一个修道人的洞府周围。以修士之能,必能从这钢镖找到你。而你见到此子之后必定以为是你与我的骨肉,你当年既不忍伤我,更不忍伤这孩子。而在你眼中,我是妖邪一流,你也不愿使她回到我身边,必定将她抚养长大。如今她已长大,却与你半点血缘都无关。你如今即将归于地下,这秘密却永远都无法亲口告诉她。廿载被欺,你岂非可笑。哈哈哈哈。" "你!"萧原目眦欲裂,同时却觉墨如引着他手将一柄短刀慢慢没入到她腹中。 墨如又道:"那杂役早已被我处死,如今世上是再也没有人知道这孩子的身世了。别人只道你萧原死后留下一女,却焉知你堂堂一代武尊,蓝陵国君却连一个骨肉都没有,好教你死后都难心安。" 这金夏女帝彦安君一边将最后的话道尽,一边慢慢失去了力气,最后看萧原一眼,似要露出得意之色,却最终只是含着朦朦泪眼而逝,一颗灵珠随一点泪光也往下界而去。 萧原看着这恨自己廿载未变的女子慢慢垂倒,心中竟然也不再怨恨。秋明不是自己骨肉又当如何,他既能将乾坤江山都付之他人,视若己出的女儿日后有他那"秦兄弟"照料,他也应当放心了。想及此,他又向沙华丽嘉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沙华丽嘉看那彦安君停止了呼吸,死后安详的面容上似还含着一丝微笑,突然也悟到本就该如此解脱。她回过头去,看看犹自呆立在那里的涤生,再看看已将难以支撑的萧原,叹道:"你难道一点都没有看出?" 萧原道:"看出什么?" "你那‘秦兄弟‘,恐怕应该姓萧,而非姓秦。"道罢这句话之后,沙华丽嘉看看自己胸前,一柄寒剑已经透胸穿出。方才她转头看向涤生时,早已看到桃影从河岸飞纵而来,便料到必有这一剑。如无限疲惫般勉强转过身体,向放开手中剑的桃影道:"秦夫人,你终究还是无法做到真正恨他的。" 涤生此时脑中天魔灵忆已经消退,如梦初醒般,见到桃影纵来向沙华丽嘉刺去,想要阻止,却已不及。 那沙华丽嘉向涤生再看一眼道:"你父子二人眼中,我终是万死难赦的妖女。你不愿带我同行,还要将我交回到师父处,我也唯有一死而已。与你父亲同归地底,如今虽已非我愿,总也算偿完因我而起的孽缘了。" 沙华丽嘉最后又轻轻哼响那昆裔族山歌,似乎回到那明山秀水之中,洗尽一身痴念罪愆,亦随着彦安君墨如的灵珠飘飘摇摇往下界而去。 桃影在萧原跟前蹲下,面上俱湿。萧原艰难地指着涤生道:"秦兄弟......涤生他,真是我的孩儿?" 桃影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握紧萧原大手点点头。萧原看着涤生,摇摇头后却大笑了起来,好似一生到此从无如此得意过。 "秦兄......"直至如今似仍改不过口来。"涤生,你我从未相认,我料在你心中父亲依然还是秦将军。我无面目以父亲的名义来吩咐你,只希望你能为我做到一件事情。" 涤生看着面前这个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的临终之人,却无论如何也不知该怎样称呼他了,只得茫然道:"你要我做什么?" "秋明,你好好待她。她父母双亡,日后只有你可为依靠,再莫要如我对你母亲这般。你可知道,她实则......" 言犹未终,这一代武尊,曾令两国之君为他颠覆乾坤之人终于彻底放下尘世一切牵挂与怨恨,一颗灵珠在桃影涤生两人身边绕过半圈之后才依依而去。他最后想告诉涤生的是,秋明与他并无任何血缘关系,要将秋明一生都托在涤生手中,可惜最后这个秘密还是未说出,本已错了的还将继续错下去。 满天暮色没入到沉沉夜帘之中,饶是与这一切并无关的若离看到这几人接踵辞世之后,也不禁抱着雪神红鹤两人饮泣不止。 "弟妹,如今三国之君与三国百万军队都不存世间,九州八国必定大乱。我们还须早些决定行止方可。"陈其芳走来向桃影道。桃影却哪里听得到他的声音,只是抱着萧原的尸身惘然不动。 陈其芳暗叹一声,又向涤生道:"涤生,你劝你母亲莫要再伤心了吧。我们将萧,将你父亲落土为安之后,还需找到安身之所。" 涤生如出神许久,过去将桃影扶起。桃影先是不肯放开萧原,随后终于抱不住他的躯体,又头枕在涤生肩上失魂落魄般无声掉着清泪。 "陈叔叔,要有劳你照顾我母亲了。" 陈其芳惊道:"你要去向哪里?" "西边。还有两人在等着我。" (第一部完) 章节目录 第七十四章 流云飞絮 史上将这一日称为"无明泰始之日"。 正是这一日在原先处于化显国与蓝陵国交界处的桃影河谷发生的大战,将九州八国之内实力最强的三国一朝葬送。三国国君连同百万将士同归地底,使铁丹蓝陵金夏三国空虚,失去大军严治之下,一些州府拥兵自立,陷入割据。而铁丹过去二十余年之中因妖帝苛政,民众不满蓄积早已非一日,一时纷纷揭竿而起,义军山头林立。化显与连耆尼两国在这场战祸之中等同灭国,虽日后仗原先蓝陵边关总兵陈其芳平定北方,现在亦是一片乱象。未被牵涉入这场战争的其他三国却借此机扩张,或直取破亡三国土地,或暗中向割据军阀或义军输送资财兵力,以作袭取更广势力之图。 对于民间而言,不会有人相信三国大军溃灭是一人之力。亦有人刻意编造传说,言称是三国遭受天罚,这一日魔星下世,将三国打入无边黑暗之中。这虽是无稽之谈,却与实情又有着几分接近。 涤生自是无法相信这是自己所为,在他的记忆之中,那瞬间的爆发是一片空白,之后看着三人同入幽冥,却不知心底该当是何感触。悲哀?愧疚?抑或是为三人的解脱而感欣慰?但无论如何,萧原这个自己从未认过的父亲死前的托付,却成了涤生最紧要之事。将那令符交与陈其芳,并亲手将萧原埋入土中之后,便向母亲桃影告别,向西而行,虽有万分的担心与不舍,终究身上担着亲生父亲的遗愿,若不能救回秋明,岂不愧对。 经过铁丹国境之时,混乱已在着昔日大国之内悄然蔓延,从云间下视,地面之上火光血色,人心凄惶,焦烟四起,喊声动天,皆是一片惨状。 "这亿万生灵涂炭,岂非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在云层上涤生痛声道。 "师弟你也莫要自责了,如果让那两个女帝当真灭亡蓝陵,恐怕九州之上也无一寸太平的土地了。"雪神宽慰涤生道。 "是啊是啊。"若离亦飞近涤生身边道。"人间自有定数,或许正是要假手师弟使其先破后立,改换年代呢。" 涤生摇头道:"若非尚要救秋明和金灵,我原该随萧......随父亲一死以谢天下。" 若离飞到涤生面前,却转身拦住他道:"师弟,你可还认我这师姊?" 涤生愕然道:"这怎能不认?" 若离点头道:"既知道有我这师姊,便该听我的话,我让你好生活着,你便要好生活着。除非......" 涤生道:"除非什么?" "除非如你说过的那样,我代师父清理门户。"若离含笑道。 涤生见若离此状,想起在铁丹宫城之内两人斗气时的玩笑,如今与师姊两心相印,再无嫌隙,不由也是心头一阵温热。"实则我既愿师姊你一生都是我师姊,却又有些不愿把你当做师姊。" "不当师姊当什么?"若离先是一恼,随后便又明白过来,双颊飞红,朝涤生一白眼后却又抿嘴笑道:"你既还有心情说笑,那我也放心了。" 涤生微笑道:"你怎么能肯定我在说笑?" 这一句语意更是明显,若离满面晕红,不知该如何回答,心中却如同浅酌般的微醉了。 不料红鹤见两人此状,却去靠向雪神,依偎在他身上。雪神故作惊讶大声道:"红鹤你不把我当作师兄了吗?那休怪我也不当你是师妹了。" 两狼双颈相交,意甚亲昵。 若离佯气道:"我就说你们不学好。进师门之后一日都未责罚过你们,今日就开了这个例吧。" 道罢之后将离火明灭剑一挥,佯作要向两人斩去。道道青龙追着一红一白两狼在云中穿行。雪神红鹤两人刻意顽皮逗引涤生开颜,竟在云中与那剑光所化的青龙捉起了迷藏。云絮时分时合,两狼身化残影,在不同方位瞬间出没,在那青龙之后用前爪一拉龙尾,又即躲开。 那离火明灭之剑光此前何等犀利,便是一般的修士法宝或千年成道的妖精,被其青光一斩或碧焰一喷便即成灰,如今却被雪神红鹤当作了玩耍的伙伴,十余条数尺长的小青龙在云中被两狼百般捉弄。 若离又好笑又好气道:"我不跟你两人认真,你们倒得意地很了。" "师(姊)姊且看我代你教训他们。"涤生将玉笛一指,送月花化作千朵红莲,放出万幅红光,将那云层穿透。万道光柱之中,雪神红鹤无处遁形,那青龙便围了上去,又散为一团蚕豆般大小的焰光,飞溅到两人身上,虽不会伤到他们,亦是感到些许火灼般的疼痛了。当不得只好向若离面前告饶。 "好好,看你两还油嘴滑舌吗。"若离拍手笑道,收回剑光。却又想起涤生方才那句话中"师姊"二字说得甚是模糊,其中竟是隐藏着别意。"涤生你方才叫我什么?" 雪神红鹤两人对视一眼,飞向前方远处,同时叫道:"姊姊!姊姊!" 那声音在云层之中回响,若有万人同时将涤生这一声称呼喊出一般。若离心中一片深情醉意,面上如将霞彩当作了红晕,似娇还羞般向涤生嗔道:"都是你,让他们取笑我。" 当下两人也在云间追逐了起来。渐渐那如棉似絮的云朵在两人飞行惊扰之下,散为片片飞羽,如为青空嵌上亿万白贝一般。奇的是那片片流云又在一阵清风之下逐渐聚拢,竟生出了形状。 只见万蹄踏雪,千鬃耀银。那云层竟化作千万奔马,簇拥着几人向前直飞。那匹匹白云骏马经过几人身上之时,散开一团白雾,却又在身前重新合成马身,犹自向着云海前方奔腾。 几人大感惊奇,在奔马之中上下飞纵,那马群却也随着他们奔腾不休。逐渐一片云气之中,似犹嫌天马行空不够快意一般,又翻拂飘飞,化作了潮浪滚滚的江河,在天空之上连绵不绝地淌着。几人在这河浪般的云层之中游动,见到那云气在江河之中又聚为无数白色的游鲤,在身边跳跃潜游,将高空变作一个雪浪般的世界。 "涤生,这该不是你弄出来的花样吧?"若离既感惊奇,又无限兴奋,在白沫飞雪的云中向涤生叫道。 涤生亦停在空中,向四处张望道:"这不知是何等缘故,定是在左近有高人存在。" 那涛浪游鳞般的云层从几人身上拂过,又飘向前方。一片白气旋转之中,又变了另一番形状。只见流云飞絮如画笔一般,渐渐勾勒起一个千亩之广的轮廓,双翼轻动,白羽挥展,竟是一只接天连云的白鸟。虽不闻鸣声,却见这白鸟展翅高飞,在苍穹之上绕飞一周后,骤然间如发出无声的唳声般一张嘴,却迅速往地面飞去。那鸟声也从万丈齐天变作白丝一缕,竟像是一道烟被收回入香炉一般。 几人大感惊奇,直往那云气退入之地望去。只见底下是数百里连绵赤岭,暗红色的山体千奇百怪,像极了一个个鸟兽之状。两道孤峰相对,如出海双龙。其下却夹着一个地穴,深可千丈,偏偏放出红紫幽光,能见到穴中两道圆弧断层,一道比一道缩小,最底下竟是一道不过数丈宽的地缝,直通地底。从空中看来,正似一个倒置的葫芦,方才那幻化无方的云团正是被吸入到这葫芦嘴般的地缝之中。 那些红紫幽光似雾气般在地穴之中游动,时可见其中闪过灰白磷光,且随风送来阵阵哀嚎之声,分明这地穴中收着无数戾魂。而如此之多的游魂戾气,分明是一极为厉害的外道妖人所为。哀嚎声中又能听得声声凄厉的鸟鸣,像是方才白云所化的白鸟真身也被禁制于这地穴之中。 "怎么办,师姊?"雪神飞来向若离道。"要管吗?" "这还用说。"若离一轩眉,却又犹豫道。"可是,三师弟还需速去那圣王禁域救出秋明啊。" "请几位定当施以援手,救回我这同伴。" 云层之中突闻人声,几人四顾不见踪迹,片刻后方才明白过来,这开口向四人求救的,却正是那天上的流云。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五章 忘忧八相 流云来去,岂有踪迹? 故而那语声也是随着苍空之上的风影流纹,不停响在几人身边。 一片云气绕飞在若离身周,她想伸出手去触碰,却于瞬间散开,又在前方随语声不断变化。若离不由甚为好奇道:"你究竟是人还是什么,为何看不到你呢?" 那声音道:"我正在你面前啊。"那一团云气随此声变作一只蜻蜓形状,平平向若离飞来,却又在若离伸手之际一跃,如点出一道波光,却又变作剪尾春燕,斜斜飞开,仍是一团绵软的白云。 若离觉此景奇甚,痴痴道:"到底是人化作的云,还是云化作的人呢?" 那白云道:"云便是云,人便是人,又岂能混为一谈。" 涤生道:"尊驾方才言称同伴有难,这是何意?" 那白云道:"这灵岩双角之中的忘忧潭本是我同伴所居之所。他每年之中必有四日从这潭中将灵珠神光放出,抟摇直上,飞至空中与我相会。以他双翼洒落的灵光使我干枯一季的身躯重得浸润,方能在这八百里云水谷中降下雨水,此中植被生灵即依靠我二人一年四度相逢而得栖息。" 若离睁大双眼,如听传说一般,却又不自禁插嘴道:"你那同伴可是人吗?" 涤生道:"师姊你未听她所言其生有双翼吗?自然不是人类了。" 若离白眼道:"长着翅膀便不是人吗?我什么时候学得更深奥的法术了,偏生一对羽翼给你看。"她又怎能料到这一句话在日后却要成为现实。 涤生一笑又向那白云道:"仙子方才所化那白鸟可就是你那同伴的样子?" 白云仙子道:"正是。但他真身却非白色,而是佛灯之前的一个青鸟。只为犯了杀孽,便要受这八千年困制,行云布雨,需还报滋养十万亿生命之后,方才能解除禁制,重回净土。如今只欠三个甲子,便能功德圆满,不想半年之前有一妖人来到此间,将忘忧潭倒转,封住石英灵泉,所以变作了现在这般模样。如此所为正是为了取青鸟那灵珠祭炼,青鸟虽以离合神光守住自己,却也被其八相绝煞困住,不得脱出。那离合神光本可吸引万灵,但那妖人的八相绝煞却能混在这神光之中,令自投到的生灵生魂飞离,以供他炼邪术秘宝。而那八相绝煞之上附着的生魂越多,其威力便也倍增,如此下去,离合神光便难支持了。青鸟这近八千年积聚善功将要一朝葬送,此间亿万生灵恐也将涂炭了。" 涤生沉吟道:"我们既已遇上,理当应该施以援手。只是如今我们也有一道友身处危难中,亟需我等去救......" 一阵风将那云吹散,那白云仙子之声如淅沥雨声般散在周围道:"如此说来,世间竟无人能阻止这枯龙子吗?" 涤生一惊道:"仙子你刚才可说这妖人名为‘枯龙子‘?" 那云气又聚为菩提叶般的一团。"正是。你知道他来历吗?" 涤生吸口气道:"他来历我虽不明,但此行也算得上正要去找他。" 白云仙子道:"既如此,青鸟可是有救了。大恩不言谢,若真能救出青鸟,也是此间苍生有幸了。那灵岩双角好似寻常石峰,对一般生灵没有影响,偏是对修道人会生出反应,且容我送几位一程。那禁制几位必不难抵过,但总少了一些麻烦。" 道罢之后一阵轻风起处,天边云团涌至,将几人裹在其中,又飘飘悠悠的往地上落去。临近那双峰之时,直指向天的峰体瞬间却动了起来,如两条巨龙在群山之上扭动长颈。紫光道道,皆从峰底传来,至峰顶汇为一双巨目,闪着幽光,竟将那丝丝云气都染为一片褐色。 那围着几人的云团绕开这巨龙视线,在双峰之间盘旋过数十个圈子,方才到了那地穴边上。几人跃下地后,那片片白云化作无数白羽冉冉上升,早在空中已消失无踪。而那片刻前仍在长颈扭转寻觅的巨龙双峰也恢复了原状。 四人站在那地穴边上,还未走近到三十丈之内,已觉一阵阴寒之气扑面而来,身上顿生异样的凉气,如同百十冰所化成的蝼蚁从血管之中钻入一般。他们四人皆有三层地阕之功力,尚且已觉这阴煞之气如此厉害,更遑论那些普通生灵呢。但只见到猿猴牛羊,狮虎熊罴,连同蛇蝎蛙蟾,万种生物,都如被牵引着一般密列成行,尽向那地穴中行去,到了口上便是一团紫光翻涌着些许黑气将其吞没。照如此速度,一日之内怕不有数万生灵被吞生魂? 若离含泪咬牙道:"涤生你这个决定做得对,这般妖邪若不除去,要有多少生灵葬送在他手上。" 雪神道:"师弟,你方才向那白云仙子言道,说那枯龙子正是你要寻找之人,此话怎讲?" 涤生看着那地穴之中一潭幽光,眼前仿佛再度回到那啖星帝花魂灵音生成的幻境之中。"枯龙子便是那三圣王之前充当下属的妖道,我与秋明正是被他所遣的幽影部下带到那禁域之中。" 雪神疑虑道:"照师弟你所言,枯龙子为圣王所使,怎会离开那圣域。" 若离大声道:"这还不容易,将这妖人抓到,拷问一番就是了。或许还能从他身上找到更早救出秋明的方法。" 若离心恨这妖人伤如此之多的生灵,当下便飞在空中,毫不留情地将离火明灭挥动,千道碧青剑光直向那穴中刺去,顿时将这深有数百丈的地穴映得一团碧绿。 "师姊不可造次。"涤生怕若离有失,也急向那地穴口飞去。未料若离放出的剑光在这深穴之内立时激起了反应。 只见那一团紫光在青光映照下急遽翻涌,无数戾魂如同烧开的水一般不停在幽光中冒出,皆张着口尽往那青光之上噬去,如同吞着水中浮藻一般渐渐将青光消去。却又如气泡般汩汩冒起,在地穴口上发出一声惨嘶,化为流萤飞散,星光般的缀满了地穴上空。 "师姊不可再贸然出手了!"雪神见此状大惊,立发出叫声阻止若离。 若离也见到这些生魂反因自己剑光被灭去,不由又急又悔,绕飞在地穴周围,将离火明灭挥出千万碧焰火球,却击打在其边缘,如此好避免误伤那些万灵生魂。 "妖人快出来!你如此伤生,一死都不足以抵过。"若离一边不停发着火球,一边向那地穴之中叫道。 "他们原先无非生魂为我所用,虽受苦,也未到形神俱灭的地步。分明被你所伤,你竟不知自己才是凶不可恕的罪人吗。"那地穴之中传出一个阴测测的声音,显然便是那枯龙子。 若离叫道:"妖人你出来,有胆犯上天之忌,就无胆来见个高低吗。" 那枯龙子冷笑道:"贱婢,以你这点修为,还用得着我出面吗。你若想跟我见个真章,先闯一闯我这八相阵再说。" 当下那地穴之中骤然发出涛浪轰发之声,原先那些不能自制列着队向穴中走去的昆虫兽类本在若离焰光火球之下只是不敢再靠近,但听闻此声之后,却各自发出惨嘶,四散逃去。只见那穴中杂光乱闪,异彩纷纭,顷刻之后,一团数百亩之广的光幕伸起,在四人面前激烈旋转。每转过一圈之后,便现出一道叶状的门户,光影迷离之中又浮着八卦符号,一卦一色,对应天地水火雷山风泽八相。 涤生道:"想来这便是那云仙子所言的八相绝煞阵了。" 若离道:"那还不快将它破了。" 雪神道:"这阵势八相八门随时变化,阵钮暗藏其中,除非能同时击破八门,不然如陷入死门,怕是很难走出。但我们只有四人,全然无法同时进入八门之中。" 涤生看着那旋转不休的光幕,也全然看不出其生死门所在。 若离看得气闷,咬牙道:"能破与否,进入方知。这么干等又有何益。"道罢便直向那光幕飞去,顷刻已飞入坎卦的水门之中。 那光幕闪过一道金光,仍像方才一般急转,所见却只有其余七卦,那若离与她进入的坎卦水门似已瞬间消失。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六章 激战八卦 光幕急转之下,那卦纹也不断变化,少了坎卦之后,其余七卦似有意让三人无从分辨一般,越转越快,到最后竟是一片流光乱影,连得光幕的转动都难以分辨。 "本就看不出这阵势的生门死门所在,现在更是无从分辨卦象,该当如何是好?"雪神踌躇道。 涤生看那一团光幕如同一个穹顶直罩在那地穴之上,咬牙道:"以八卦为阵,无非也是阴阳五行生克之理,即便陷入死门,我们同时往四门而入,总不存俱陷入死门之理。师姊已经入阵,我三人唯有尽快入内才好减低师姊的危险。" 雪神与红鹤对视一眼,便前后向那光幕之中扑去。红鹤进入的为兑卦泽门,雪神则是坤卦地门。涤生一吸气,便也往那光幕之中跃去,进入巽卦风门。 只见虚幻的空间之中,分出八色,各自覆盖一方天地,呈八个方位照着卦象而排列。所在天地之中,亦能看见其他三人在阵中的形势。 若离在北方坎卦水门之中,无数鲸鲨平空而来,虽不见有涛浪滚滚,却如同在海中一般,尽将那利齿寒光向若离噬去。若离舞起剑气青光,在身周绕转,如无数飘带将那狞恶水族一一击回。那些水族在空中滚得及滚却变作无数沙石,漆黑一片直向若离而来。若离连发碧焰,击打得那阵势天地之中俱是一阵颤动,但那泥石流般沙石依旧团团涌至,逐渐将若离困在其中,虽近身数丈之内倚仗碧焰护住,但仍是难以脱出。在外围的沙石却又在一片黑光之中变为无数艨艟战舰,随无形波浪上下浮动,却将火炮箭矢如雨一般向若离击来。这阵势之中,虽不见水的实体,却化生出水势带来的种种物象,若离挥出的那道碧焰光圈被挤压得越来越小,形势危急了起来。 红鹤在那兑卦泽门之中,则是如陷一泥潭之中。四处汩汩冒起绿色的气泡,破灭开后却变作无量数磷光所化的骷髅,在空中乱飞,又吐出碧绿色的的毒气,将空中变得氤氲一片。红鹤四处飞纵,那泥潭之中却又有一只只透明的大手在其身后抓来。红鹤双爪尽放出道道红色雷光,将那手破去,又仰头发出镇神吼,那些骷髅眼鼻所在的孔穴之中便冒出森森火光。一时之间,绿光红焰交相辉映,令这空间中一片绚丽辉煌。 再看雪神,坤卦地门之中却没有没有任何邪物来袭。只是雪神所到之处,那虚空之中便裂开一道长痕,随即整个空间都在震动。雪神朝向各个方位角度飞纵,但四足所触之地,总有这长痕出现,仿佛哪一面都是无形的地面。到得最后,那空间四面八方裂痕延伸开去,便如同密布的蛛网,随后发出地壳震动,群山崩塌一般的巨响,竟化作亿万透明的碎片,纷纷扬扬落下。雪神身影在那些碎片之中映出,一时似乎有千万个雪神一般,在空中乱飞乱坠。雪神亦抬头发出镇神吼,令那碎片更变得雪片也似层层叠叠落在底上。雪神的身影在这碎片之中扭曲,被拉长,碎片如在地面隆起的万千尖峰一般又轰鸣着升起,雪神在空中似万分痛苦,如被无数尖刺穿身而过。 若离既被困在坎卦之中,坎属水,生木,便使属木的震、巽两卦的威力大增。涤生在巽卦风门之中本就觉罡风凛烈,一片玄黑之中,天摇星坠,万物齐喑。如今因坎卦大盛,又使得这重重罡风之中又如万木排荡,一阵轰鸣喧天之声,本来无形的风势却显出了实质,如无数参天巨木,一一向涤生身上击来。涤生雷火齐发,无奈风势剧烈,雷光一挥出,便立刻被吹散,反而是那万木撞击之势更为剧烈。涤生祭起七绝梵天铃,放出阵阵铃音,那呼啸的风声便如洪荒猛兽一般与这铃音在空中厮杀争斗不休。若涤生将那疯狂擂来的巨木击退,铃音便大振,风声弱了下去。如是那亿万硬木将涤生逼得连连后退,风声便响彻宇宙,使得铃音便几乎弱而无声。 涤生所在巽卦风门既也遇到了挫折,木生火,属火的离卦火门之中本来就无人对敌,顿时明焰万丈,火光汹涌之中,大地化作一片红色的浊流,将万里山川消融。火星如雨,缓缓上升,在苍黑的天空之上灼出无数朱红的孔洞,将天幕变作布满红星的旷野。片刻之后,整个天幕便焚化在一片焰光之中,与地面的火海汇为一片。 离卦大盛,火生土,使得属土的坤、艮两卦也添了威力。雪神在坤卦地门之中本就有些出于劣势,如何当得化生出的戊土之力。本是四面八方出现的裂痕,如今变作陡然生出的尖峰,如亿万尖刺,从任一方位紧盯雪神。雪神将身急转,道道蓝光弧圈激射而出,将那些尖峰削断,却又恢复为亿万碎片,反在空中带来无穷压制之力,令雪神动作越来越缓,几乎像被埋入地底一般不能再动得分毫。 土生金,属金的乾、兑两卦也产生了反应,威力大增了起来。红鹤在那兑卦泽门之中,本是四人里形势最佳的。那些喷着毒火的骷髅被红鹤镇神吼中放出的朱阳之气而焚起,本已将一一燃尽,却在这庚金大盛的推动之下,那口鼻之中冒出的火光却颤一颤变作了一片金色,空中红绿相交的雾气也被染成一片明黄。虽则比起方才更要璀璨耀眼,但这毒雾的威力却也陡增千倍。红鹤竟连身上原先深红的色泽都慢慢变得有些枯暗了下来,虽双爪不停挥出红光,仍在抵御,但看此势亦是万分危急。 一时之间,四人都陷入了不小的困境。涤生在风门之中左冲右突,那万木的撞击却越来越猛烈。久之,七绝梵天铃虽仍在空中摆荡,却已不闻铃音,满耳的风声将涤生听觉遮没,从感觉之中生出无形的撞击声音,在体内经脉各处产生。就仿佛那万木击撞已进入到体中,要将他击为碎片。 空中只闻那妖人阴笑之声:"我正愁炼魂速度太慢,不想你们自己送上门来。有你这四个生魂,我便能提前完成了。如此说来,你四人还算我的恩人呢。此恩怎能不报?尔等放心,将你四人生魂使用之后,非受尽无穷蚀魂腐魄之苦,决不让轻易消失。" 涤生只觉在那体内阵阵猛烈撞击之下,眉心之中灵珠所在的泥丸神宫似也将要崩裂散失,灵珠更是几欲破额而出,若离等三人也到了生魂失守的边缘。 再看那离卦之中,火舞焰飞,炎君肆虐,突然悟到那离卦便是全阵阵钮之所在,生门必也藏于那一片火相之内。倘能将此门攻破,生克易位,便能解开他们所受到的困制。但他们只有四人,却偏偏没有一人进入这火门之中,又该如何破得?难道便要如此葬送在这妖人手中? 正当涤生以最后一分神识苦苦支撑,紧守自己生魂不失之时,却闻一声清澈的长鸣,从阵外直穿而入。 "蠢物你竟不惜自废亿万功德吗!" 枯龙子怒喝声中,却见一道白光瞬间飞入阵中,直向那离卦火门而去。鸣声清越,令四人本已将昏沉的神识为之清醒。雪羽舞动,一只千丈身长的白鸟正在离卦无边火海之中旋转翩飞。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七章 禁域神光 红焰铺天盖地,却随着片片白羽四处漫飞。 此鸟形非似凤凰,却有点像一只白鹭,尖吻细足,头顶七根翎毛直竖,却在每一根羽管之上亮着一点光亮,恰成七彩。双翼平展,所过之处,那层层焰光都如潮涌来,丝丝红线沿着那双翅蔓延上去,似要将这白鸟缚住。白鸟发出声声唳叫,扇动羽翼旋转着上升。那满天火海一时之间像是连系在白鸟身上,被它拉着满空旋转一般,万丈红影皆跟着白鸟乱舞。到得最后,白鸟在空中一停,双翼一振,洒落无数白羽,在空中焚化,但那天地之中的火势却也如同褪尽铅华一般慢慢变作了白色,火焰成为冰晶,离卦世界之中也为之沉静。 白鸟既已制住离卦火门,火克金,翎毛之上先是飞出黄蓝两色神光来,分别飞入兑、乾两门之中。黄光令兑卦泽门泥潭平息,蓝光令乾卦天门雷云恶龙翻滚变为如洗碧空。金克木,翎毛上橙紫两色分别飞入震巽二门,使震卦雷门内万道落雷变为和风千缕,巽卦风门之中万恶风声同时止息。木克土,赤青两色则将坤卦地门那亿万碎片化作晶光而散,艮卦山门之中千里平川,晴光脉脉。 土克水,最后一点绿光飞入若离所在的坎卦水门之中。只见那绿光绕着若离飞过数圈之后,将那些杂乱的物象尽皆驱散,最后又停于若离面前,那绿光之中隐藏青鸟之相,如琉璃之中嵌入的图纹,却又在慢慢淡去。那离卦火门之中的白鸟也随着绿光中鸟纹的淡去而渐渐褪尽一身羽毛,最后竟一片焦黑,化作了飞灰。而这点绿光似是青鸟最后一点神光所现,变作一个浅淡的轮廓之后便向阵外飞去,而其余六色却全都在阵中消失。 四人从阵中脱出,方才知晓若离进入的坎卦水门正是死门之所在,八卦五行相生相成,四人又凑巧无一人进入到离卦火门的生门之中,若非那青鸟耗尽自己灵元,从生门而入,四人焉能脱出。但如此一来,青鸟之精魄岂非葬送? 只见天空之上重云乌黑,雷声滚滚,却不见掉下雨来,好似那云仙子在无尽悲痛一般。若离想起方才那青鸟灵光在自己面前淡去,也是悲不可抑,深悔方才自己的莽撞。 "坏我数月心血,将青鸟灵元葬送,尔等之罪,死不足偿!" 那地穴深渊上的光幕如日照晨雾般散开,闻得妖人一声叱喝之后,无穷紫黑色的煞气瘴雾汹涌而上,腥风扑面,那妖人在瘴雾之中跃起,一双伸长数十丈的手臂已向四人击来。 若离避过之后,心恨这妖人阵法歹毒,便毫不留情的将手段使尽,离火明灭脱手飞去,化作齿轮般一圈青光向那妖人手臂啄去。妖人长手化作蓝色长蛇,与若离剑光之中的青龙缠斗。若离又是接连两把金刚恒河砂掷出,旋风大作,黄影漫天,那蓝色长蛇身上粘上亿万颗沙尘,更在缓缓灼烧。 另一边涤生迎着那妖人长手化作的红色长蛇,便是圈圈碧光如金环一般套在蛇颈之上。七绝梵天铃与送月花同时旋转飞出,铃音一振,那送月花就放出道道红色弧圈,又在蛇身上烫下无数圈纹。雪神与红鹤也丝毫不让要人有放松之机,一红一白两道电光满空飞纵,在妖人手臂所化的长蛇上绕了七八十道,那一红一蓝两条长蛇便喷着匆匆血光断落。 枯龙子却似鄙夷般的闷哼一声,身周浓雾暴涨,而身体也瞬间拉长了数十丈,却又变作灰白一片,如同一个虚幻的轮廓,在空中纸片般飘动。四人顿觉无穷暗劲四面八方涌来,纵被剑光破去,又无穷化生,如同水中倒影一般,虽能击碎,却永不消失。方才那两条长蛇是有形之物,集四人之力甚是容易便将之击溃,但如今这妖人身影无形无质,趁隙便入,无迹可寻,又变得及为难对付。那灰白的影子越打越多,似乎四人每一次发出的攻击都使得他又复制出一个分身一般,一时间苍白一片,裹住四人不得脱出。虽不似方才八相阵中如此痛苦,但只觉浑身如落入云端,无着力之处,却是比八相阵中更无计可施。 正当那妖人幻出千重身影,虚实莫辩的将四人困紧之时,涤生从他身上不由想到那三圣王之中的啖星帝,便用那花魂灵音一试,且看是否能够脱困。 当下玉笛一指,千朵红花飞出,在七绝梵天铃的铃音震荡之下,放出的红光变作一个个方形的真空区域,如镜框一般在空中堆叠,又将枯龙子那些身影罩入,几人顿感身上压力尽去。 却见枯龙子在这虚幻空间之中现出各种情状来。 当先一个空间中,他似藏身在一个偏殿之中,地上冒着团团绯色的雾气,空中亦是有着数十磷光化作的兵卒在四处游动。他口中念念有词,双手伸长抵在地面,片刻之后,那绯雾之中便突然窜出数十条蛇影,在那些幽影兵卒未发现时将他们啄灭。随后这枯龙子便走向殿中一方铜鼎之前,双手化作蛇首,咬住鼎上两个铜钮,反向转动。只见铜鼎慢慢开启,放出无数金光,而包含这偏殿在内的整个幻城都在震动。 第二个空间之中,三圣王似正在激烈的争辩。殿中央一根晶柱之上悬着一面玉牌,缚定缩小了百倍的枯龙子,身才数寸,且腹部以下全无,三圣王指中不停蹿出三色火焰在这枯龙子身上炙烤,口鼻间游动,这缩小的枯龙子面上已无完肤,却尤能看出痛苦以极的表情。 那灵武帝道:"我们已将他灵神元胎用真火蚀炼半月,都不见他求饶。如此下去怎还有了局,不如灭去,我就不信那天杳鸿方鼎是我们自己之物,还能永将我们困住不成。" 啖星帝:"若非你那次鲁莽,使那少年坏了我们禁域的灵封,这枯龙子如何能进到那藏鼎的秘境宝相之中。枯龙子放出天杳鸿方神光,本可将我三人炼化,但却只是窃去,除鼎本身的禁制以外,未对我三人做出任何伤害,或许有其深意也未可知。" 灵武帝怒道:"这还不是怪你。如听我言,将那女娃子生血直接用了不就省事了,非要等那个少年把人间武尊寻来,甚至还与我大打出手,才有此祸。如今神光禁制,若这枯龙子再有六月不归,那女娃子也被炼化了,突然浪费,岂不可惜。" 中间那泰辰帝喝道:"三弟你早听你二姐的话,也不会有今日之祸。我们如此蚀炼枯龙子,不觉他有任何用灵神反抗,我也觉他必不会反叛。再将他蚀炼一百二十日,如还是不归就化去就是。" 第三个空间之中,枯龙子正浮在这地穴空中,双手一蓬蓬阴煞之气直往地底击去,浊雾翻涌之中,一直白鸟之影在红紫幽光包围下左冲右突却只是无法飞出。但那枯龙子身上却也升起三色火光,如同三圣王放出真火直接烧在他身上一般。 枯龙子一边忍受,一边仍是不停往地穴深渊之中放出无穷煞气,又咬牙对空道:"三位陛下,小人若不行此险着,三位陛下仍不知灵体已衰,若再将四陛下复体召回,怎还能抵得过。只有这佛灯将这青鸟的灵珠擒回,置于那天杳鸿方鼎内,使神光内涵佛火,方才能让三位陛下保住灵体常盛啊。" 涤生见这枯龙子虽然狠毒,但对三圣王却是一片忠心,当下便将玉笛所化碧光钉在他眉心神宫之上,令他无法再调动真气法力,随后撤了花魂灵音。 若离叱道:"你这妖人,纵一心为主,又怎好对积了亿万善因的佛奴青鸟下手。如今也不杀你,就把你钉在这里,到期自然那三圣王炼化你的灵神元胎就是。" 枯龙子身上又冒出三色火焰来,似乎又到了三圣王蚀炼的时辰。他煞白脸上阵阵扭曲,如蛇目一般的眼中布满灰暗的红丝,喘息道:"如此一来,那被当做人质的武尊之女也定然不保了。" 涤生道:"当日若非那啖星帝阻止,秋明已伤在你的血河双龙之下。你便想害她,也需先过了你那啖星陛下那关。" 枯龙子艰难摇头道:"你错了,我非但不会伤她,目前这般行险也正是为了保住她。" 涤生怒笑道:"你以为我们会听你的鬼话吗。" 枯龙子道:"三位陛下灵体逐渐衰落,若再不得武尊命楔,破去那四陛下的血誓,必至灵绝。到了那个时候,唯有用武尊之女生血召回四陛下了,啖星陛下到那时也再无其他选择。" 若离道:"你想说你还有保全秋明之意罗?" 枯龙子道:"正是。我以血河双龙探入她经脉之中时,已发现她法力习自东明派柳禅真人。我与柳真人有旧,他弟子遇难,我怎能不救。如将青鸟灵珠带回,佛火神光重炼三陛下灵体,他们无暇顾及,那女娃才能脱困。" 一时几人将信将疑,不知这妖人话中有几分为真。涤生道:"如今武尊已经找到,去那禁域之中交出命楔,总能令他们放了秋明吧。" 枯龙子摇头道:"这天杳鸿方神光一旦放出,无人能收回。如今唯有这青鸟灵珠佛光方可压制,不然那女娃迟早要随三位陛下一同化为飞灰。" 如此一来,似只有青鸟方能救得秋明,但青鸟刚才因救四人,已耗尽灵元,精魄散失,那岂非秋明已坠入必亡之数?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八章 风中残片 不但涤生如此思之,便是若离也如此想法,当下便一挥离火明灭,剑光直向妖人面上飞去。 涤生惊觉,挥出一道碧光将若离剑光抵了一下,未击中妖人的面部,却落在他身上,溅起一蓬血来。那妖人双目绽出丝丝金光,看定若离,更似一条对着猎物的蛇。 "涤生你为何要阻止我。"若离大声道。 涤生道:"此事还需想个万全之端来。" 若离气道:"还有什么可想的。照他所说,秋明已然无望。是这妖人将你们带进那个什么圣王禁域,等于是他害了秋明。你难道不想为秋明报仇吗!" 涤生面前仿似又出现了秋明那被缚着上升时的神情,又好似仍在沙漠之中刻意逗他,或泪眼盈盈,或似笑非笑的嘴角一弯,莫非今后就再也不能见到?想至此,涤生也是脑中一昏,便欲将玉笛化出的剑光刺入那妖人身中。 不料此时却觉身上被什么弹了一下。回头看时,却不知从哪里出现数十人,竟往他们四人身上掷来大小不一的石子。雪神红鹤自是双爪一舞,便将如雨而至的石块击落,若离不意头上被击中一下,虽对他们这等修士而言,被石块如此击中等如微风拂面,但以为是妖人同党,不由大怒,飞起在空中便要去取那人首级。 "师姊且莫出手。" 涤生向若离叫道,若离在空中也看见刚才将石块砸向她的是一个小孩,再看那几十人俱是一身牧民装扮,貂帽斜襟圆领袍,脚蹬软靴,显见俱是普通人。见到若离飞在空中之时,那几十人大惊,以为遇上了神祇,俱都跪拜在地上叩首不已,又唱出一种似歌非歌,似咒非咒的曲调来。 那小孩看着若离停在空中,却并不惧怕,只是睁大双眼观察着,又现出无尽羡慕神色,貂帽的毛领之内藏起一张白如霜玉又被冻得通红的双脸,可爱至极。 若离见这孩子如此天真无邪,便也从空中落下,向那孩子道:"小弟弟,你们为何要用石子扔我们?" "呸,你才是弟弟。"那孩子道,却原来是个小女孩。"你们是神仙吗?" 那小指向若离等一指,浑圆的指头如一颗玉珠一般,若离见了满心欢喜。"我们不是神仙。" "那就是妖怪。"那女孩大声道。"吃掉青鸟神的妖怪!" "雯芸儿,快休要胡说!"一个大人立刻来捂住了这小女孩的嘴巴。 若离道:"害了青鸟的妖人正在那里,你们怎不去掷他?" 那些人顺着若离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正被涤生碧光钉在空中的枯龙子,便又将石子稀稀落落往他身上掷去,未料枯龙子头转来,双眼放出黄光,又使这些牧民心生畏惧,不敢靠去。 "师姊,你该当问一下他们嘴中的青鸟神是何意。"雪神走来向若离道。 那些人见到雪神如此大的一匹白狼,又见其身后又踱出一条浑身火红的红狼来,先是发一声喊,四散逃开一些,随后突然又都围过来,竟趴在地上一边叩首,一边向雪神红鹤身上摸去。 "会人语的狼神出现,青鸟神有救了。"一个模样类似领袖的中年汉子激动地喃喃说着,随后也伸过手来摸向雪神,其余人围在他身边,口中似歌非歌的旋律不断。 涤生向那中年汉子道:"大叔,你们口中提起的青鸟神可正是这深渊中的白鸟?" 那汉子道:"那便是青鸟神。对青鸟神要尊敬,不好胡叫的。青鸟神是我们这里八百里山川的保护神,每一季都要依靠青鸟神的恩赐,我们这里才会有雨水。如今青鸟神已经有两季不曾飞上天了,溪流干涸,河塘成了沙坑。今天看到天上在打雷,却没有下下一滴雨来,疑心是传说中青鸟神遇难的日子,赶来时却看到青鸟神的影子向西方飞去,果然和传说中一样受到了贼人的暗算,所以......" 若离侧着头道:"所以把我们当作了伤害青鸟的妖怪?" 那雯芸儿指着若离道:"你不生翅膀,但会飞,不是妖怪还是什么?" 若离似非常喜欢这小女孩,果在她面前飞起,又张开双手做出一个攫人的动作向她森然道:"你说得对,我就是个妖怪,还是个吃人的妖怪。"那小女孩尖叫一声便跑到几个大人身后躲起,却又伸出脑袋来张望,似也不怎么害怕。 涤生向那汉子道:"大叔,你刚才说青鸟神有救又是个怎样的说法?" 那汉子看看被众人围着不停在摸的雪神红鹤,两狼面上都露出怪异又无奈的表情。汉子眼中似有无限尊敬,向涤生道:"父老相传,当青鸟神遇难时,如果出现会人语的狼神,就有望能收集全八张风里的歌篇,这样就能让青鸟神复活。" 涤生道:"歌篇?是他们正在哼唱的吗?" 那汉子点头道:"这正是青鸟神歌篇其中的两段。一段是数千年前,我们族中先人从万里以外的神岛带回。还有一段是我的曾祖在穿越沙漠时,从一道紫色的风里得到。还有六段不知道在哪里,它们随着风神的足迹四处飘走,但是青鸟神遇难之前会把它的方向告诉我们。如果有会人语的狼神出现,能够跟上风的速度,并把那六段歌篇全部收集,青鸟神就会重回我们身边。" 涤生向雪神红鹤看看,似正在捉摸,雪神一跃摆脱开那些围在身边的牧民,到涤生身边道:"师弟,这毕竟是个传说。难道你希望靠这个传说找回那青鸟吗?" 此时那空中的白云仙子亦向几人道:"他们所说并不是假的。那残缺的歌篇听来真是部分真言,如能集齐,青鸟也许便有救了。" 那些牧民何曾听到过天空向他们说话,都以为是神灵传谕,俱趴在地上,五体投地,虔诚异常。连得那小女孩雯芸儿也如此趴在地上,只是还偷偷抬眼想看一眼神灵的长相。 那枯龙子叹道:"如此看来,此地原住民神话之中的风神神殿是真实存在的,那青鸟真灵就在那神殿之中。难怪我如何祭炼,都不能将它灵珠炼出。早知如此,我直接去神殿拘了它的真灵不就好了。" 若离道:"你想诳我们听信这些牧民的传说,好放开你?" 枯龙子叹道:"我每日十二个时辰之内,必受三位陛下七次蚀炼,若不早找到青鸟,我迟早要被戮灭,哪里还有心思骗你们。" 涤生道:"但你也休想我们将青鸟灵珠交到你手上。" 枯龙子道:"这青鸟若完成十万亿善功或者真灵完聚,便能复体归元,如此只需获得其翎毛上一根玄真灵羽,代替青鸟灵珠之功。如此便能救得三位陛下,也能放开那武尊之女了。我原先不知那传说是真有其事,又等不及这青鸟完成十万亿善功,不想平白多受了这六月蚀炼之苦。"面上似是懊恼无比。 如此一来,似乎与这些牧民共同去找那风中歌篇的残片也是必须的了。涤生向那汉子道:"大叔,你们看到青鸟神飞去的方向是在哪里?" 未料那雯芸儿却向西面一指道:"就在那西面的金沙海中。" 雪神道:"既如此,我们何不飞去找到那什么紫风神,不就可以了?" 那汉子道:"几位神仙可会唱歌吗?" 若离道:"唱歌谁不会。"道罢随口唱了几句,虽音调不甚准确,却也婉转动听。 那雯芸儿摇摇头道:"你唱得不对。"小口一张,当下一段旋律便蜿蜒而出。那音律极难把握,且每一节拍之间回环绕转,从喉中发出的频繁颤音神出鬼没一般,加上这特殊的古语,若离哪能唱的出来。 那汉子道:"且记录那歌篇的残片,也需我族中水平最高的乌瑟(歌者)在风里用歌声记录,再传给另两个次一级的喀丝(亦是歌者之意),再传给四个更次一级的丘霍,再传给十六个普通族人,如果一个人都没有唱错,才能完整记录下来。" 若离皱眉道:"这样岂非得要二三十人同行了?" 雯芸儿摆手道:"还没有算上三十二个在记录时要不停跳舞的图特(舞者)呢。" 若离与涤生面面相觑,心想如此一来不是要带着他们整族人了。若离无奈向雯芸儿道:"那你在族中又担当什么?也会跟去吗?" 雯芸儿露出非常诧异的表情道:"刚才你听到雯芸儿的歌声,还不知道雯芸儿就是乌瑟吗。" 章节目录 第七十九章 沙海驼铃 既已决定向西进入沙漠,如何处置枯龙子便成了一个问题。如是将他留在原地,若将他全身灵脉封住,令其不能动弹,则是连得山间寻常野兽也能伤到他。但若将他放开限制,则这山川之中的生灵又难免要受其所害,加之若真能获得那青鸟的玄真灵羽,也需与他即刻去向那圣王禁域,安入天杳鸿方鼎中。于是便决定将枯龙子也带于队中,只是将他灵脉封制住,不让他随意行动便是。 那中年汉子便是此族人的族长康南强巴,在他指挥下族民将骆驼队行装备好,水袋、干粮、营帐及这一族人必不可少的唱神谱本,每一本俱有两尺来宽,羊皮外套,甚是沉重,俱缚在骆驼身上。 若离第一次见到骆驼,甚感稀奇,围在一只骆驼边上看了又看,不意那骆驼本在磨着嘴,却突然打了给响鼻,声甚洪亮,倒是把若离吓了跳。若离颇有些想不通地捧腮道:"它看来如此温驯,怎会发出这般大的叫声来吓人呢。" 雯芸儿此刻与若离似已非常熟稔,走过来在那骆驼身上一拍,令其蹲下,那骆驼脖子弯着,正好立在若离面前。修长的眼睫令这骆驼眼波流泛,竟现出一种异样的妩媚来。若离轻轻抚其脖颈,那骆驼宽鼻一动,若离只道它又要打出响鼻,便往后一退道:"你竟不知我向你示好吗,何苦来又要吓我。" 若离自是不晓骆驼鼻子可以自由闭合,雯芸儿一笑,也不点破,却只是拉着若离走到另一边一指道:"他才是在吓人,该想个什么办法才好。" 却见那灵脉被封的枯龙子坐在地上,身上绕了半圈绳索,边上几个牧民在躲躲闪闪。原来他们想把枯龙子缚起,但他那一双蛇目放出金光,又令牧民不自觉感到害怕,往旁退去。那枯龙子有意让牧民惧怕,虽然不能调动真气,却将眼中那一道竖线立起,金黄的眼瞳上又泛出红丝,更且在眼前放出粒粒黑点,那些牧民果然唱着经咒四散逃开。 枯龙子正当得意之时,不想他这个样子同样也惊动了一只趴在边上的骆驼,竟一口口唾沫朝他身上吐来。枯龙子避不能避,若是尚能行动,早就伤了这骆驼,此刻却只能将双目之中凶光放得更长。但如此一来,只有更惹急那骆驼,不停吐唾沫以外,竟站了起来,其势竟欲走来踢向枯龙子。 若离与雯芸儿看着拍手大笑,涤生却知枯龙子生性忌刻,若怀恨之心,恐不利于牧民,便纵来将那骆驼拉向一边。 雯芸儿道:"这妖怪这般凶,怎么与他同行法。" 若离想了想道:"这也不难,我们把他这张凶神恶煞般的脸遮起来就是。" 当下两人竟去几个女牧民处要了几方头巾,竟将枯龙子面上包了起来。这头巾虽是白色,并不花俏,但包在枯龙子头上,不伦不类,不男不女,唯独剩下一半眼睛露出,尽是怨毒与无奈的神色。想枯龙子也是法力颇为高强的道家高手,如此被两个女孩如此戏弄,怎能心中不恨,寻思一旦稍得自由,便要让这些牧民看到颜色。 行装准备完毕之后,驼队便要开始启程。那些单峰驼只是用来驼行李,族人自己非遇特殊情况是不得骑上驼背的。若离涤生两人是族中的贵客,连同雯芸儿这族民视为最重要的乌瑟,方有骑骆驼而行的权利。若离骑上驼背之后直看着涤生,似要与涤生同骑,但此举似有些过于不避形迹,涤生正一犹豫,不想那雯芸儿竟已钻到若离身前,嘴上发出号令,那骆驼便已站起,缓缓前行。 "姊姊你莫怕,黄草儿它走得很稳的。"雯芸儿在若离身前道。 若离飞行万丈高空之上尚且不惧,又怎会怕在驼背上。只是微晃之中,平地若巨毯一般往后移去,也觉甚为新鲜,与雯芸儿两人说说笑笑,茫茫山野之中,风情无限。 涤生却不肯骑上骆驼,只是与雪神二人在队后行走,亦是防枯龙子有何异动。 西行百里之后,开始慢慢进入到沙漠,满目青黄渐渐变为苍白。随着团团旋风吹来沙尘,天色也变得一阵昏黄了起来。 涤生慢慢行走,见面前黄烟弥漫,若离与雯芸儿笑声轻响不定,不由又想起前番穿行沙漠正是与秋明一起。当那时分,两人俱是如常人一般,在沙漠之中渺小无助,偏生两人之间却又略似有些格格不入,一如这大漠风尘,捉摸无定。如今听着驼铃在耳边时轻时响,不知何时能够找齐那六个歌篇的残片。得知秋明是自己一父所生的姊妹之后,救出秋明之心更为急切,同时又有些释然,似是心中一块悬石终于落地,至于这其中究竟是何等心绪,连涤生自己也不甚清楚了。 正在沉思之际,沙漠上的风暴又变得剧烈了起来,昏黄色的风中开始夹着雪粒,视野全然被道道浓烟似的风尘遮没。这雪是从数千里之外吹来,随强风越过无数个山脊吹到沙漠之中。族长康南强巴指挥牧民将骆驼围成一圈,数十人俱躲在骆驼形成的壁垒之中。苍黄青灰的风沙在众人头顶如无数巨大的缎带飘来拂去,又似一个个变化万端的手臂,在这驼队上方拂掠,似在抓取迷失的灵魂。 "呀。阿妈的噶乌。"雯芸儿突然叫了一声,竟跳起来往驼队外跑去,却是她取下颈中的噶乌(随身供佛的小佛牌)想收起来时不慎被风吹走。这噶乌是她死去阿妈的遗物,珍若性命,怎容被风吹跑,这小女孩也过于胆大,竟在这风暴之中还要去追。 "雯芸儿,不可冒失!"康南强巴见女儿跑出不由惊叫一声,几个牧民见族长之女有了危险也顿时去拉,不想雯芸儿甚是伶俐,竟已跑到驼阵外的强风中。只见她用双手护着头顶,艰难地在风中走得几步,整个人都似将被吹起,顷刻便被黄黑色的风尘吞没。 若离大惊,急忙飞去,涤生怕两人有失,也跟着飞去。 只见面前一片浑浊,如陷身在火山爆发的海底一般,到处皆是激流状的风柱转来转去,满耳呼啸风声。休说那小女孩雯芸儿,便是在身前飞入的若离,此刻都不见身影,似已被狂风攫去。再听那轰轰发发的风声之中,又藏着一个极其缥缈的声音,听来略有三分像小女孩的呼喊,却无论如何听不清。 涤生怕两人危急,将送月花放出,一盏海碗大的红花在狂风之中也颤得几颤,随后三重花瓣一振,放出百丈红光来。红色的空中,风尘若泥沙俱下的浊流,来去肆虐,却终于能见到雯芸儿在远处半伏在地上,似难以支持。而若离却在空中追着一个不过数寸的细物,想把它抓在手中,想来便是那小女孩无比珍视的噶乌。 涤生正要飞去接应,却闻风中那一声异声突然在身边出现,极快的速度擦身而过,又消失在风中。涤生疑心这风中有邪物作怪,便浮在空中戒备。不想那声音四面八方出现,断断续续,似人声,又似梵文,诡异异常。而随这声音现出之处,总是有晶光一闪,如同眼睛一般。 涤生越发怀疑是妖物作怪,正想放出玉笛碧光之时,不料那雯芸儿却冒着强风艰难走来,一边走一边嘴中哼着奇异的旋律。那点点晶光似听到雯芸儿的哼唱,骤然满天星一般飘至她身边,竟绕着她转起。雯芸儿唱得一声,便有一点晶光回应出一声,若洪钟作响,化为金色的奇形文字。 如此一来,连涤生也看出这似乎便是那残片了,雯芸儿正以学唱的方式要将它记下。康南强巴也发现这点,急叫牧民们冒着风沙跑来,照着两个喀丝,四个丘霍,十六个族人以及三十二个图特的顺序围了数圈。歌声在传递,舞者在风中跳动,那昏黄暴风之中无数金色文字一个个亮起,如在空中升起一个刻满真言的经轮一般。 "不好,风要散!" 康南强巴叫得一声,却见一团雪子在风中涌入符文阵中,将那金色文字冲散,看来转眼便要被吹散到四面。而风暴的外层急转,甚至如无形的刀光般,竟将起舞的图特们刮倒,眼看这整个记录残片的仪式便要毁于一旦。 章节目录 第八十章 妙音天传 随着那团风尘开始逐渐散开,原本随着众人唱诵已经显现出的字迹又在慢慢消退,转化为一开始的晶光,并要随着这散开的风痕而逐渐流失。 那牧民之中的歌者唱诵的速度越来越快,如同念着经咒一般,他们似在用自己的生命力在记录着这歌声,此时随着风的动势似也在被吸走。外围那十六个牧民已晃晃悠悠跟不上念诵的速度,四个丘霍虽仍在紧紧跟随,但嘴上也稍有些颤抖。唯有两个喀丝随着雯芸儿依旧声声吟唱不休,仍在勉力支持。 涤生见这些歌者处境堪忧,想那七绝梵天铃亦是以声制敌,当此危急之时不妨一试。当下便将七绝梵天铃祭出,声声铃音散开道道波纹,撞在那一蓬旋风之上,将那些晶光都抵回,不令散开。 但如此一来,虽保住这残片不失,但铃音所发之声却也对这些歌者产生了影响,清越纯正之音夹杂他们越诵越急的歌声之中,反而绕乱了他们的节奏和气息,四个丘霍终至不能支持,亦如十六个牧民一般已无法诵出。而喀丝又布了丘霍的后尘,也将到了崩溃的一线。唯有雯芸儿面上竟泛出一层红光,如佛光照临,隐现圣洁。到最后,只有她一人似仍在与铃音风声对抗,那歌声遍遍反复,似要倡导天荒地老,而那些晶光也时变文字,时而消退,正如两股力量在彼此相持不下一般。 涤生有心想将七绝梵天铃收回,未料那金铃却前所未有的竟不受涤生控制,如同天地音声之间,因觅到知音而忘却世事,只是与那歌声相对抗。涤生无计,只得默听雯芸儿的曲律。虽听不懂一字一句,但多遍之后慢慢悟到其节拍的变化,寻找到板眼位置,轻吹玉笛,巧做和弦。一团碧光之下,竟让铃音也逐渐落到了每一节重拍之上,与那歌声谐和了起来。 三声相和,那些歌者心头的烦恶也尽去,依旧跟着雯芸儿齐声唱诵了起来。那旋风之中的晶光重现文字,依然如方才,像经轮一般在空中旋转,眼见一阕歌篇即将传唱完成,不意四周却骤然涌起大大小小数百团黑风,竟往这一片人吹来,整个广漠之中瞬间没入一片墨蓝之中。难道是天亦有妒意,竟不容他们轻易获得吗? 不想一切都如此凑巧,雪神红鹤见四处阴风大作,只以为有无数妖邪趁机来袭,便双双纵起在空中,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在众人身周急转。红白电光无量狂飞,逐渐将那团团黑风都消去,在两狼的盘旋飞舞之下,天光又逐渐亮了起来。再看众人中心的雯芸儿,缓缓站起身来,一边唱诵一边将双掌平举向天,那些金黄的文字便如流淌入到她掌中。 牧民歌者虽只二十三人,但在这风声之中却如千人齐唱一般,发出一道洪声,响彻整个漠野,又完整地唱诵过一遍之后,万籁止息,沙漠一如无风湖面般的平静。 康南强巴激动地跪在地上,喃喃呼唤着神灵的尊称,这是他们族人第一次亲自收集到这歌篇残片,若非身在沙漠行旅途中,他们该当三天三夜不息的酬神欢庆。方才将四面黑风抵住的是雪神与红鹤,正与他们部族神话中狼神战胜风神的传说相合,于是数十人又都欢唱着向两狼围去。红鹤见过这架势,早就飞在空中躲开,雪神呲着牙吓唬他们,形容极为可怖,但却没有人害怕。在他们神话之中,狼神正如同护法明王金刚一般,形容越凶恶,越是仁慈地佑护着族民,所以雪神也只好一脸无奈地任他们又将周身摸变。 片刻后却听到雪神叫得一声,跳了出来,似是牧民碰了他身上不该碰的地方,脸上满是凶煞之气。 若离道:"二师弟你怎么了?就算是被抓了一把毛,也是大叔大妈们对你尊敬的表示,又怎好向他们凶呢。" 雪神心中想这也无法向你说明了。他自是也不知那族中自古便有生殖崇拜,此举对他们而言,并不算冒渎尊神。雪神虽感恼怒,却也不好对这些普通人表示什么,以后同行路中每件他们要欢呼着围来,便立刻如丧家之犬般逃开便是了。 寻获歌篇残片带来的喜悦使众人如过节日般欢快,自业没有人注意到方才那番黑风四面滚滚而至之时,被缚在骆驼背上的枯龙子却悄然起了一些变化,那双目之中金光陡然大盛了起来,又慢慢淡下去。连得涤生再走来时都未察觉,他正暗自在攻着涤生对其灵脉所施的禁制。 风暴既过,康南强巴又指挥着牧民将骆驼拉起,依旧列成一行,继续向无边沙海之中进发。 未料走了两个多时辰之后,进入一片坡谷,那些骆驼却不肯前行了。原来方才那一阵风暴讲述千里之外的冰雪吹进这沙漠之中,却在这坡谷之内降了下来,将地面铺上一层残雪。虽然这骆驼队中带着充足的水囊,但冰雪对于骆驼而言,是补充水分一个主要手段,见到如此之多的雪团,又怎能放过。是以都停了下来,磨盘一般的嘴嚼着雪,牧民们也只好候着。 "咦,雪神红鹤,快看你们的同伴来了。"若离向前面一指,却见那二三十丈之外的沙丘之后慢慢踱来几匹苍灰色的狼,正远远向这里窥探着。 雪神不屑道:"这等蠢物,哪能做我的同伴。"不料红鹤自从土神子眼中化生而出之后,除却雪神,却未见过任何同类,倒是对这几匹毛色杂乱的灰狼颇感亲切,本想走去嗅闻一番,听雪神此语只好停步不前。 雯芸儿摇头道:"我看它们也不该是狼神的同伴。" 雪神傲然挺立,颇以雯芸儿此语为豪。未料雯芸儿又道:"那些狼狡猾得很,是想等着有幼驼落单的时候好来袭击。我阿爸出入沙漠数十次,跟这些野狼打过无数交道。它们胆子不小,是不怕我们这些人的,不像狼神看到牧民们围近就要躲开。"如此一来岂非是直言雪神胆小?红鹤脸上暗藏笑意,正要转过头去,却还是被雪神看见,不免受了一番恐吓。 骆驼吃雪时往往不知分寸,若不加以控制,便会一直吃下去,但如此却对其胃囊造成过重负担,骆驼胃虽有三室,但容水的水胕中却不能过寒。是以康南强巴等待驼群饮雪片刻后,便要牧民们强拉着它们离开。 未料此时却有一只母驼倒在了地上,侧躺着身子发出叫声,似是非常痛苦一般。 若离奇道:"这只骆驼吃雪吃坏肚子了吗?" 此语使得雯芸儿不由都捂嘴一笑道:"姊姊你不知道,是她要当妈妈了。" 若离一愕,却哪里见过骆驼分娩,正好奇要围去看时,不料那些牧民又歌又舞地围在那母驼身边。对他们族人而言,骆驼生产也是一件大事,每当此时,便和族人中产子一般的隆重。族人齐来围绕歌舞一则是祈神求母驼平安生下幼驼,另也是保护之意。那远处窥探的狼群,最希望见到的便是幼驼出生的场面。刚生下来的幼驼虽通常能在半个时辰内站立起,但却缺乏独立自由行动的能力,且母驼刚生产并不会喂幼驼,所以初出生的幼驼便成了沙漠野狼最佳的目标。 通常情况之下,那野狼会保持距离,长时间跟着驼队,可等候可乘之机。但这日,不知为何,远远见到有母驼生产之后,那数只苍狼却昂首叫了起来。几声狼嚎又引出一片回应,慢慢那高低起伏的沙丘之后渐渐涌出一圈灰影,群狼环伺,俱眼冒凶光,其势看来竟似要直接来犯。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一章 死生共鸣 以狼的习性而言,除非是在落单的少数人,不然一般不会发动成规模人群的袭击,沙漠狼在商队附近出现,目标也只是迷失的幼驼,却哪里又会是如此一群人数众多,装备精良的牧民驼队呢。 但见自沙丘之上,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涌来一片灰蓝色的影子,由仄而宽,看来岂不有数千之数。这些牧民虽对沙漠狼的出现早已见惯不惊,但如此庞大的数目却是生平首见,如若没有涤生等修道之人在行旅之中的话,恐怕须臾之间他们便要化为白骨。 牧民们本是围在那个正在生产的母驼边上,见到狼群来袭,虽心头恐惧阴云笼罩,但竟也不肯停下,只由康南强巴带着十余个精壮的青年,对着狼群本来的方向布下一道防线。进入箭程之后,他们便将土制的骨箭放出,在潮水般的狼群之中射倒十余匹狼,随后又迅速发出第二排。他们虽射箭神速,且每一个人都极为精准,但狼群之中翻滚落的二三十头除引起一小片混乱之后,丝毫未能阻止这一片乌云的来袭。康南强巴指挥青年们从靴筒内拔出短刀,方向而持,刀尖斜向天指,又伏低了身子。这是他们训练出的对付野狼的方法,待其扑来后,迎着狼首噬来的方向人就势倒下,同时将短刀插入狼颈,往下一拉。如此不但能迅速击毙狼,同时也借助这狼的身躯躲开其他狼的同时袭击。但如今数量如此之多,他们即便一击成功,刺倒十余条当先的狼,又如何能免膏于其后无数狼吻? 幸得有涤生四人在。千道剑光密织而出,如一张大网向着那灰蓝色的潮水而去,所过之处,便是翻过一片花白的狼腹。而雪神红鹤见了这般低等的野兽,焉能客气,似玩耍一般跳入狼群之中,双爪随意一抓,便穿过一匹狼的咽喉,随后往十余丈之外掷去,又落入那层层叠叠的狼群之中。 以四人的速度,当先的狼群如雪片一般倒下,顷刻之间尸身便已堵住了整条狼身形成的河流,一些因被堵住前冲方向的狼焦躁起来,竟将同伴的尸身撕扯乱咬了起来。而大部分狼却全然不知前路有死无生,依然拼命拥挤跳跃着想要冲来。 围着母驼跳舞的牧民随着歌声舞步越来越急,那母驼身下已全然湿了,幼驼的脑袋开始慢慢露了出来。群狼依旧在悍不畏死地往前急冲,血肉纷飞一如迎合着那急骤的歌舞节奏,生命的毁灭与生命的诞生在并行,死神与生命之神似也在无形之中进行着较量。惨嘶与歌舞之声骤如急雨,血光与剑光令苍蓝金黄的天地亦在急骤变色。唯有那个拼命往着世间钻出的小生命,似乎连系着万物共同的呼吸,心跳之声逐渐响亮,逐渐清晰了起来。 最后,雪神与红鹤化作两道电光,在涤生若离剑气推送下,旋转着冲入狼群,形成一白一红两道漩涡,在那灰蓝色的洪流之中飚飞电卷,将整个狼群的行列尽皆冲乱。 如传出一声无形的惊雷,那幼驼终于在母驼身下滑出,落在一地湿滑之中。那些牧民发出欢呼之声,连得康南强巴与十几个青年都回到母驼身边,族人围成一圈手拉手哼唱着庆祝生命诞生的歌谣。 那母驼似已万分疲惫,但仍是将身体转来,轻轻舔着幼驼身上的胞衣。随着母驼在幼驼身上不断舔着,那幼驼体表之上开始逐渐现出花纹来,密集而曲折,十分奇异。那花纹越渐清晰,且竟闪出隐隐金光来。族民们正自不解,不料雯芸儿却跪在那幼驼面前,开始高声唱了起来。 包括涤生等人在内,没有人想到这从母驼体内产出的不仅仅只有新的生命,甚至也使得又一张风神歌篇的残片也随之出现。以这样一种方式将残片交到他们这些歌者手中,故显出天之奇想,但也带着一种残酷。 牧民又照着乌瑟、喀丝、丘霍、族民、图特的顺序围成一圈,歌声依旧如前一次那样悠扬而神秘,幼驼身上的纹样随着歌声闪着金光,一个个消隐传入歌者声中。那些来袭的狼群在被雪神红鹤灭去将近三成后开始溃散逃开,如千万个灰色草团翻滚在无边金海之中。而倒在地上狼藉不堪的尸身却在歌声之中化作道道黑烟,缓缓向空中升去,而逐渐消失于无形。 如此看来,这突如其来的庞大狼群定是风神为这些牧民设下的考验,若想获得这一段残片,则必须要在这洪流般的狼群中活下来方可。但如果没有涤生四人在,面对如此数量的恐怖敌人,他们这些普通人又焉能幸存?这一来,他们更加认定都是狼神的护佑才能在他们身上产生这一奇迹。 歌篇残片记录完毕之后,牧民们早已等不及,又欢呼着往雪神红鹤围来,幸亏他们早有防备,一看苗头不对,早已逃远。 涤生适逢其会,亲眼目睹他们收集到两张残片,且并未费去多少时间,也甚感庆幸,但同时又隐隐觉得有些奇怪。这一族人在这片沙漠穿行无数次,为何只在与他们遇到之后,才使残片出现?竟像是有意安排一般。涤生自是不太相信什么因狼神而出现的说法,却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无论祸福,亦只能这样走下去。 那幼驼下地之后,身上歌篇残片留下的印记褪尽之后,便站了起来,虽行动有些艰难,时常会摔倒,但在母驼的帮助下,也能开始慢慢步行。康南强巴指挥着族人又前行数十里,见天色已晚,找到一片断崖之下的荒滩,准备扎营。 那荒滩之上处处露出灰白的岩体,沿着那断崖背风处张开一个个营帐,族中妇女小孩以及涤生等四个贵宾都引入帐中休息。雪神与红鹤两个身躯如此之庞大,本不该进入营帐,但他们已经怕了这些"可怖"的牧民,竟立即钻进帐中躲起,以免又被啰嗦。而族中青壮则在营帐外裹着厚重的毛毯席地而睡,只将群驼围成一圈,权作挡风御寒之用。即便如族长康南强巴,本可与雯芸儿同在一个帐子中休息,但如今是为族中重要任务出行,连得族长亦要在外守护,唯生一堆篝火取暖而已。 沙漠之中白日虽如火炉烘烤,但到了夜间却是极寒。休说常人,连得若离这般修士,也似有些难耐这等寒冷,只是缩在帐中。 但她见到与她同在一个帐中休息的雯芸儿却似心神不定,不断拉开帐幕直向外张望。那篝火毕剥跳跃的火星在这小女孩眼中闪动,不想却滴下几滴清泪来。 若离道:"雯芸儿你怎么伤心了?是担心你父亲受寒吗?" 雯芸儿摇摇头,擦擦眼睛道:"阿爸不怕冷的。" 若离摸摸她头顶,面上温柔如慈母,但怎能想到自己亦仍然如一个大女孩一般。"既不怕冷,你为何要哭呢?" 雯芸儿吸了吸鼻子,眼瞳之中皆是那火堆映射出的红光点点。"两天之内就已经收集到了两张残片,看来不久雯芸儿就能将这歌篇唱全了。" 若离奇道:"能快些集齐歌篇反不为好吗?" 雯芸儿眨眨眼,竟如成年人般叹气道:"好是好,只是以后就再也看不到阿爸了。" 若离亦眨眼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雯芸儿摇摇头,又拉着若离的手道:"以后也看不到姊姊,看不到大伙了。" 若离讶然道:"难道雯芸儿成了天上的歌神?" 雯芸儿道:"会不会成歌神雯芸儿不知道,只不过雯芸儿不能再活着是一定的了。" 若离大惊,正要继续逼问之时,却听得外面一阵喧哗,似乎夜间遭到了袭击,只听得一阵怒喝之声,又传来兵刃交击的响动。 若离急从帐中纵去,却见帐外的牧民青年们一脸怒容的举着火把四处走动,康南强巴站在火堆之前,亦是一副焦急而又愤怒的神情。 片刻之后那些举着火把的青年们又从四面走来,康南强巴沉声问道:"还有多少剩下?" 一个青年摇摇头道:"只有两个袋子了。"康南强巴闻此言面上更加铁青了起来。 涤生向康南强巴道:"大叔是怎么回事?" 康南强巴"嘿"了一声后道:"风神对我们的考验正在加重。我们带着的所有水囊,基本都已被打破了。"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二章 沙漠之足 几个青年绑着一个身着墨蓝色夜行衣的人而来,在这无人沙漠之中,竟然还蒙着面,唯恐被人发现其身份一般。 康南强巴冷哼一声道:"往年进出沙漠,很少碰到,倒是这一次沙漠匪帮出手了,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吗,胃口实在不小。" 那蒙面人看着康南强巴,眼中满是不屑之意,当族人要解下他面罩之时,却见他怪眼一翻,随后从面罩下冒出一团青烟,顷刻间便脸上渗出豆大的黄珠,整个人如同泄了气一般迅速瘫倒下去,眼见已是服毒自尽而无救。 涤生道:"大叔,这些人趁夜而来,就是为了破坏食水?" 康南强巴点头道:"这是沙漠匪帮惯常用的手段了。没有食水,我们很快就会虚弱下去,过两三天后他们再发动攻击,就能以最小的代价夺得我们这整队人的辎重了。" 涤生道:"他们此时必未逃远,为何不追?" 康南强巴道:"他们来破坏食水的人不多,但都骑着快马,得手之后四散跑开,如果分人去追,多半会中了他们的埋伏。如果我们大部追出,他们更有可能发动埋伏直接袭击我们的营地,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只好想办法再找水源,更不可轻举妄动了。" 涤生道:"这一回便不能让他们如愿了。" 道罢之后便升起,从营地飞出。只见四五道尘烟向着不同方向漫去,正是那匪帮成员在沙上疾驰,却哪里想到空中有人正盯着他们。 五骑快马跑出十余里之后,见无人追来,又调整方向慢慢往中间一人靠拢,随后五人并骑,放慢了速度,如在月下信步而行一般。如此又行过数里之后,五人却翻身下马,在沙地之上跪下,对着那空中冷月如在祈祷一般。 涤生全然看不出他们此举何为,正待靠近一些观察之时,未料只闻身边一声叱喝,一道影子迅速向那五人飞去。 "师姊且慢!" 涤生的喝声亦惊醒了那几人,他们身子一颤,嘴上念诵不停转过身来,只以有人追来,却怎能想到几道剑光从空中飞来,尚来不及拔刀,便已倒在沙地之上。 "师姊你太也心急了。" 涤生与若离将遁光按下,落下地来,却未料雯芸儿竟也从若离背上跳下,竟是跟着她一起追来。 若离奇道:"我剑光并未指向他们要害,只是要击伤他们手臂,好让他们无法还手也来不及自杀,怎的这么经不起吗?" 三人走上一看,却见那五人也同先前被族人捕获之人一样,身上俱冒出青烟,随即人便急速往夜行衣中缩去,片刻后竟只余下五身墨衣,人已不见所终。 雯芸儿惊道:"魔鬼!消失了。"若离亦睁大双眼,也深为不解。 涤生翻动那地上的夜行衣,却从中翻出一道纸符来,其上绘着朱文篆字,显见便是外道驱魂役鬼之物。 涤生吸口气道:"如此看来,果然并非什么神灵设下的考验,而是有妖人在控制这一切。" 若离道:"那又会是从哪里来的妖人?会不会和要害雯芸儿的是同一人呢?" 涤生诧异道:"谁要害雯芸儿?" 若离摇头道:"我问她,她也不肯说。雯芸儿妹妹,你说的找齐歌篇之后就会没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都将目光集中于雯芸儿脸上,却见这小女孩闭紧纤薄的嘴唇,却是一字不肯透露,只是面上近乎绝望般的表情更显得楚楚可怜。两人再三逼问,她只是不肯说,也只好作罢。若离心想有我们在,焉能让妖人靠近这小女孩身边。 当下两人又带着雯芸儿,向营地飞回。在空中之时,这小女孩又变得甚为兴奋。方才若离从营地飞出,也是雯芸儿要跟来,她竟是对修士飞行绝迹之能无限向往。两人带着她并不径直回营,却在寒月之下高起低落,身畔时为月辉云影,时而惊沙如浪,飞到急处,雯芸儿几次以为自己将坠落而失声,但一双幼目却也一刻都不肯闭起。两人是想令这小女孩愁容稍解,或许可以慢慢问出她话中之意。 只是如此一来,他们却也未来得及回到营地,发现在关着枯龙子的营帐上方已隐隐有妖氛升起,雪神红鹤也已躲入帐中,其余人均非修士,自是察觉不到枯龙子身上正在慢慢升起的变化了。 第二日清晨,康南强巴便指挥族人动身。如今食水几乎损失殆尽,日中最热时分便又须扎营休息,减少体内水分的流失,如趁气温尚低的凌晨与黄昏找到水源,就最为理想了。 然则深入沙漠中腹,四望俱是一片无边金黄瀚海,却哪里能见到一丝绿意?偶被风吹起沙尘,露出不知埋入多久的兽骨,更让沙海行人感到绝望。那两个尚有食水的水囊一个交给涤生这几个贵客,一个给了雯芸儿,让她传递给歌者润唇,而康南强巴为首的青壮牧民,却两天未进滴水,唇裂喉干,几要冒出烟来。 涤生若离怎肯占了这剩余的一点余水,要让出,康南强巴却无论如何不答应,说是族中千年传下的规矩便是如此,即便渴死,也不能违背。两日下来,涤生若离再无法坐视,便于中午扎营时让雪神红鹤飞行去寻找水源。两狼飞出约有一个时辰之后终得喜讯而回,说是在三十里之外见到一片绿地。 康南强巴听到这个消息不由精神一振,但仍然等到太阳落山之际,方才令族人动身,往雪神所指那方向而行。入夜时分,终于走到那一片"绿地",却见是丛丛仙人掌,正在黄沙之中坚强的生长。 康南强巴见到这一丛仙人掌,面上略有失望之色,却仍向雪神行礼为谢,随后带着那些青壮年去仙人掌下撕下一点地衣放在唇中轻抿,略作润唇。 若离奇道:"既能长出植物,还是没有水吗?" 康南强巴道:"这仙人掌与地衣之上的水分并非从地下得来。" 若离看看那墨绿的地衣,似无法相信道:"那从哪来?天上吗?" 康南强巴笑道:"正是天上。"他随即向空中一指,只见沙漠之上吹过阵阵冷风,随后他告诉几人,正是这风将千里以外海洋的水汽吹来,仙人掌能将风中水汽留住,冷却后滴下水珠,因此地衣也得而存活,而这地中依旧是一片干土。 雯芸儿望望空中风声呼啸来去,又看看这些仙人掌依旧挺拔屹立,不由眨下眼道:"那我们为何不也学它们呢?" 几人都愕然道:"这该如何学法?" 雯芸儿拉着若离的手道:"姊姊你来。" 几人俱不知这小女孩想到什么主意,若离也是满脸困惑。却见她们两个在一个驮着什物的骆驼身旁忙了许久,却将两根支帐幕的竹竿挂上一个简单编就的绳网,插在一道丘坡之上,又在下方放了一个罐子,一两个时辰之后,那罐中竟真的贮起了底上浅浅一层水。 若离见雯芸儿如此聪明,心头更添喜欢,更是不容有任何人伤害到她了。康南强巴亦觉此法可行,便指挥族人一起拆线绳编了一张长四丈高两丈的大网,立在坡上,下面放满罐子。 第二日凌晨检视,罐中竟然都贮下半罐水。干渴三日的族人竟顾不上喝水,欢呼着围来。雪神红鹤早已是惊弓之鸟,飞在空中。但这一次他们却是想差了,族人只是围着雯芸儿欢跳起舞,全然不像此前缺水三日已极为虚弱之人。 "师姊师弟快看。" 雪神在空中突然叫得一声,涤生若离看去。只见那张大网之上,现出一点金色,似顺着凝结其上的露水而在流动,一如一个个水珠之中的文字,正要向下方坠去。有了前两次经验,连得他们四人也已看出这正是那歌篇的残片,眼见便要坠落,若离不由叫道:"雯芸儿妹妹!" 雯芸儿也已发现了这网上的金光,何用若离提醒,便已一边唱着一边向那大网跑去。这一次那所谓的"风神"又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将残片送来。既得水,又得歌篇,族人传唱记录之时俱满心欢喜,其有人能注意到骆驼队末缚着的枯龙子双眼之中诡异的黄光已恢复如初。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三章 风中人面 唱诵记录的仪式随着那网上滴下的水流正在进行之中。每唱过一句,那闪着金色的字便滴入罐中,回应出钟磬般的一声,逐渐交响为一片。 自然也没有想到的是,又有敌人在这个时刻来绕乱了。 沿着三面慢慢出现灰色的影子,逐渐往营地之前而来,却又在距离三四十丈之外一字排开。四五百骑黑衣人正齐刷刷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这边正在同声歌唱的牧民。 ”哼,匪帮果然趁我们最虚弱的时候出现了。”康南强巴拔出了腰刀,带着仅有的几个未参与到记录仪式中的青年向前迎去。 ”大叔可将他们交给我。”涤生拦住康南强巴道。”他们并不是什么沙漠匪帮,只有我们才能对付。” 康南强巴望一望那数百骑黑衣人,见他们整齐的装束,青色头巾、蒙面、灰色斗篷,马鞍边上挂着标志一般的弯刀,摇摇头道:”除了沙漠匪帮'铁风尘'还有谁。这次他们倾巢出动,看来是志在必得了。小兄弟你不要管,沙漠有沙漠的规矩,只要我一人向他们最勇猛的战士挑战,他们不会一拥而上的。” 说着康南强巴便又从边上一个青年那里接过另一把腰刀,与手中的腰刀举成十字,便要往那匪帮之前走去。涤生心知那些所谓匪帮全然是妖符所化,常人焉能是他们的对手,便又拦住康南强巴道:”大叔,是不是只要各自派出最强的战士,在决斗中战胜对方即可?” 涤生一边说着,一边双手缓慢向康南强巴手上腰刀夺来,康南强巴知道他的用意,便虚晃两下用刀背往涤生手上剁去。但涤生已身为武尊,加之《武尊要术》之上尽收世间武学精华,康南强巴怎能是他的对手。双掌一错一拍,已夺下腰刀。康南强巴看看涤生,涤生摆一个举双刀呈十字的姿势,便也只好点点头。 涤生举着两把腰刀一直走到那些黑衣人阵地之前,看看他们,却将两把腰刀往沙地上一掷道:”我料你们这些蠢物也分不出谁最勇猛,省事一点,一起上来吧。”从其父萧原处夺得武尊命楔之后,无形中也令涤生有了些傲视天下武人的气质。 康南强巴不由大惊,举双刀成十字本是沙漠之中发起决斗挑战的标志,一旦看到这个标志,那么两族之间便需派出自己最勇猛的战士,接连战败对方三人之后便可令对方俯首称臣,践行自己发出的一条号令。即便是沙漠匪帮,也不能违反这条规矩,如在决斗中败退,便要立刻撤去对牧民的围困。但涤生将双刀往地上一扔,却是自己废了这条规矩,虽知他并非常人,但如此空手对敌四五百名凶悍的骑匪,又怎放心。 康南强巴正待率几个青年冲上,却被雪神拦住道:”不妨事,师弟对付得了。” 若离更是纵声向涤生喊道:”师弟,别忘了留下一个好查出来历。” 一片马嘶声中,那数百匹俱扬起前蹄,双目之中隐隐闪出红光,便都向涤生冲来。涤生并不拾起腰刀,甚至也不取出玉笛,只是双手垂在身后,等着他们围来。 那四五百人如一团团旋风将涤生围在中间,随后走马灯一般在他身周跑动,踏起地上一阵飞烟。逐渐那道道灰影连成一片,凝成一道数亩之广的龙卷风般将涤生遮没,旁人全然看不到他的身影。康南强巴面有忧色,而若离雪神等却是一脸轻松,毫不为意。 涤生站在中间清晰可见这一道旋风之中,那些黑衣人连同座下的奔马都散开在了一片乱光之中,哪里还分得出什么人形马身,只是在一道急转帷幕般的风柱之上滚动着无数张狰狞的鬼脸,发出阵阵鬼声。片刻后,从那风柱之中便射出一道道刀光,尽往涤生身上斫来。涤生看出这刀光七虚三实,丝毫不做理睬,即便那刀光已经没过胸前,也不能伤到他分毫。唯有等到真正的弯刀砍来之时,才一转身,一手往刀柄上一斩,另一手却在风幕里一拉,竟拉出一个人影来,使出大力抛在空中,斩落弯刀的手瞬间拍上其胸前,闪过一道雷光之后,空中的黑衣炸散,便落下一张符来。 风幕之中鬼声越来越凄厉,旋转越快,涤生的身影也动得越快。到最后如同化出数十个分身一般,在这风阵之中上下四方纵横,如杂耍一般地上不停落下弯刀,空中却飞满了一个个黑衣人影,雷光不断如鞭炮乱闪,一张张妖符雪片也似落下。那风幕之中的鬼影越来越少,到最后,玄黑色的风柱之中上只有三四个影子仍在不停转动。涤生有意要放走这几个剩余的符鬼化魂,便不再攻击,只是闪避着已变稀落的几道刀光。 不想那几个影子滚动几周之后,却逐渐在风柱之上聚了起来,隐约如一张人面般,一边转动,一边盯视涤生,片刻后,又已风声发出语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总要替他们出头。” 涤生指着那人面道:”有我几人在此,你这妖道休想破坏他们收集歌篇。” ”破坏?我破坏他们?”那张人面似乎现出啼笑皆非的表情。”这本就是我和他们定下的约定,接受考验,最后在神殿完成风神歌篇残片的收集,他们方能换回古族之钥,好回到他们族人千年前的圣地--地下古城之中,才好躲过千年一度的天劫族难。” 如此一来,涤生便明白为何这般巧合了。所谓收集歌篇云云根本就是见涤生等人是修道之士,可佑护他们完成这番试炼罢了。 ”那青鸟神复活也是个子虚乌有的传说了?” 那人面道:”这倒是不假。青鸟真灵确在神殿之中。若完成歌篇,我便可令青鸟真灵脱困,复体重归。” 涤生喝道:”你究竟是何等妖人?为何要囚禁青鸟?”、 那人面现出诧异之色,似是没想到涤生并不明其中真相,却又冷笑道:”找到神殿之后,自然会见到,多问何益。” 说完之后那人面便要随着那道风柱散开,涤生却突然想起那雯芸儿所言,一旦歌篇完成之后便是她毙命之时,不由又叫道:”你们约定中将要如何处置那小女孩乌瑟?” 那张人面又变浓飘出,却似没有听到涤生的询问一般,骤然向涤生道:”那条红狼可是你师门中人?” 涤生愕然道:”那正是我四师弟?你为何......” 那人面似颇不耐烦又问道:”那两狼边上的女子可是你师姊或师妹?她与苦竹夫人可有关?” 涤生道:”那是师姊。苦竹夫人正是她母亲。” 那人面现出十分憎恨的神色,阴笑道:”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既如此,还有两张碎片,你不妨就帮着他们尽快找到吧。” 一片凄厉的风声之后,那人面已消失不见,地上又落下四张符来,那道风柱也于瞬间散开,除了一地的弯刀与纸符以外,哪里见得到任何的黑衣人。 ”那些匪帮怎么不见了?小兄弟,我们一点看不到你和他们交战的情形,难道他们真是恶魔不成?” 涤生看着康南强巴这张满是风霜看来非常忠厚的脸,实则心中如今开始也对他不甚信任了。那风中人面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如今看来,与师姊的母亲苦竹夫人另有隐情,种种关节如今都纠缠到了一处。他没有问出那雯芸儿究竟会有何等凶险,想来康南强巴即便知情也不会告诉他,如今看来唯有尽快找到剩余的碎片,到那个神殿,才可解出一切真相。 方才那人面说还有两张碎片,但照康南强巴所言,分明还应有三张碎片才能完成歌篇。涤生以为是此人的口误,又哪里会想到,这最后一张碎片竟会是那样的特殊法。 (本书已签约幻剑书盟,并改名为《天魔苍生》,此处更新将在不久之后停止,欲看最新章节可至幻剑书盟搜索《天魔苍生》,当前更新进度也领先此处十余章) 章节目录 第八十四章 万蹄惊雷 已获得三张碎片,再往西行整片沙海从先前的金黄一色慢慢变作了暗红的色调。岩脊开始屡在沙下出现,而空中却是一片红色的风眼,如将沙海笼在一红色纱罩之中一般。或许是即将接近那传说中的风神神殿,天空亦开始用它莫测的脾气来试图阻挠这一行人。风沙漫天如烟过后,便是焦云滚动,将烈日当空的沙漠卷入一片沉灰,却全然没有下雨的迹象。等到几番变幻之后,依然无法阻住这一驼队,便又在那赤红之中漠然张着红日那双无情的眼睛。 而在涤生眼中,却总是在注意着康南强巴,看着他指挥族民及时在风暴起时排开骆驼休息,看着他总是能预先判断哪个方位吹来的风向,族民对他的敬畏与信任溢于言表,只是涤生却如监视他一般,总在寻常的举动中看出一些异样来。 涤生未将那风中人面的话告诉若离,若离全然不觉这队中隐藏着何等秘密,只是与雯芸儿同骑在那被雯芸儿称作”黄草儿”的骆驼身上,一路说笑不断。 ”姊姊,黄草儿可不像你说的这么慢哦。”在驼背之上似是若离说起骆驼总是这么缓步而行,嫌它慢一般。”她若跑起来可不比马儿慢。” 若离不信道:”我还没见过它奔跑呢,除了声音大些,总是这般笨重的样子。” 那黄草儿又打了个响鼻,似听懂若离所言而发出抗议。雯芸儿道:”在驼队中,她自然是慢慢的走啊,若是收到了惊吓,姊姊你可看到她跑得可快呢。” ”让她受惊吗?”若离笑道。”这有何难。” 当下若离双指一弹,竟在那黄草儿头顶亮起一道数寸的青色焰光,在其眼前火花般乱转。黄草儿一惊,便漫开四蹄向前疾奔,队中另有几匹骆驼不知发生何事,也跟着它向前跑去,只闻两人笑声如线飞去。骆驼疾跑时,半个时辰可至百里,若在沙漠之中恐骏马都要落其下风。族人恐两人有失也待追上,却被康南强巴阻住。 ”就让雯芸儿玩一会吧。”康南强巴淡淡一句,在涤生耳中却分明觉得疼爱之中亦有些不忍之意,似是心知这小女孩大限将至。 过得片刻,又见那跑开的几只骆驼急速奔回,雯芸儿笑声不停,若离却叫道:”长毛妖怪,好多的长毛妖怪追来了。” 只闻一阵密集的蹄声如百万战鼓齐敲,连得起伏不定的沙丘都为之颤动,不断有沙砾翻滚而下。声势如此惊人,必有数目极为庞大的兽群追来。 ”雯芸儿你惹了什么东西来了?”康南强巴道。 若离从未见过此物,忘了自己是能对敌百万邪妖的修士,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般道:”长毛妖怪,要来吃我们了。” 众人相顾愕然,均不知若离所说的长毛妖怪究竟是何物,再看时却见一片黑云追在他们身后而来,却又在离开一箭之地纷纷停下,哪是什么长矛妖怪,分明是一大群牦牛。 族人将奔回的几匹骆驼拉住,雯芸儿与若离从驼背上跳下,却拉着若离往前走去。 ”姊姊,不妨事的。”雯芸儿站在那牦牛群前,气定神闲如高手一般。而若离此刻见那上千牦牛个个体格无比庞大,一身长毛拂地,双角尖利而圆睛怒张,不由现出畏缩之意,两人似身份全然颠倒。 那些牦牛盯着两人发出一阵威胁的吼声,如雷般炸响,见两人不为所动,当先几十只扬蹄奔来,其势似必要将两人撞飞不可。涤生大惊,正待纵去接应,却被康南强巴阻住道:”小兄弟不必担心,看着好戏便是。” 涤生见族人都笑嘻嘻地看着,面上全无紧张之色,不知他们为何如此镇定。再看向那边,滑稽的场面却在眼前发生。却见那声势骇人的牦牛一路怒奔而来,眼见便要撞上两人之时却偏偏在跟前又急急停住,如奔马被突拉紧缰绳般在地上一滑,竟又极度慌张地转身向队中跑回。 若离本已闭紧了双眼,听得面前齐声后张眼看到这般奇境不由张开了口,不明所以。 那边康南强巴也微笑道:”牦牛看来体格惊人,但胆子甚小,你若与它对峙,不为它本来的气势所吓倒的话,它便会在接近你面前时急忙停住,掉头逃开去。雯芸儿往常见到牦牛,最喜欢如此玩耍。但若真的将它们逼急,却也会伤人。” 雪神不屑道:”胆子如此之小,即便被逼急了,恐怕也带不来多少危险。” 康南强巴笑道:”它若真的红着眼冲来试图伤人的话,将手上衣物掷在它面前,让其疯狂踩踏,便算是发泄了。但如此庞大的野牦牛群,我们一般还是尽量避开的。” 雪神傲然道:”这等蠢物,数量再多又当如何?”他向红鹤使个眼色,两狼便划过两道电光直飞至那牦牛群边上,一边发着叫声,一边在牦牛群之侧奔跑。那些牦牛惊惶莫名,便互相挤撞着乱跑起来。不料雪神红鹤围定牛群,竟将他们驱赶往同一个方向,要东便东,要西便西。牧民们这般场景虽早已司空见惯,但何曾见过有如此神勇的牧羊犬驱赶着这黑压压一片庞然大物,一时沙漠之上一道灰色洪涛肆意奔腾,蹄声震破每一片经过的沙丘,黄烟尘雾遍地喧嚣。 若离与雯芸儿两人拍手长笑,若离似此时才醒悟过来自己有修士之能,向雯芸儿道:”我带你飞去,跟他们一块玩耍如何?” 却不料雯芸儿却收了面上的笑容,转而变得一脸认真的在听那蹄声。雪神红鹤两个赶着牦牛群东奔西窜,蹄声亦轻响疏密变化,渐渐从中显出了节奏一般。雯芸儿慢慢找到了这蹄声之中的音律,竟也开始哼唱了起来。 如此一来,族人也明白过来,这第四块碎片便是借着这野牦牛群而来,当下便又开始排开仪式,齐声唱诵了起来。随着唱诵,那牦牛群惊起的尘烟在空中上升,逐渐变作一个个文字般的形状,闪过黄光后随风沙散开,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已被记录下来。 这块碎片得来如此之轻易,族民欢呼声中,涤生与若离相视一眼,俱能见到对方眼中的担忧,每完成一块碎片,岂非也是向着雯芸儿危难时刻更近一步? 未料碎片记录完毕之后,那野牦牛群并未散去,却仍在雪神红鹤驱赶之下往前方数百丈外的一个盆地奔去。蹄声越来越响,直若天地相撞而发出的轰鸣。忽又巨声响起,如群山崩落,只见远方那沙层骤然滑下,直往地中退去,数个岩脊开始在沙中冒出。 须臾之后,本是一片空旷的盆地之中竟立起几道灰岩。那灰岩形状甚是奇特,薄如刀削。似乎因为常年经常狂风的吹蚀,上宽下仄,更有甚者,最底下竟只余下数丈的根基,支撑着数十丈的岩身,几如一面面插在沙地之中的旗帜。 牦牛群在这灰岩带中陆续散去后,从驼队众人所在的位置看去,却见这几面灰岩两两相对,如狗牙交错,日光从这岩群中间的空地照来,却勾勒出一个尖顶方台般的轮廓。雪神红鹤两人各自飞上一片灰岩,在尖角的位置相对长啸,越显得那一片地带雄奇庄严。 涤生看着那里,见几道风柱在灰岩周围旋转不休,心中亦有所预感般道:”那里是何等所在?” 康南强巴亦望着那在灰岩相对之中的融融日光,如叹息般道:”看样子我们是到了。” 涤生吸一口气道:”你说的是?” ”正是风神神殿。”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五章 风神再世 那几道风柱在灰岩之间来回绕转,逐渐发出黄钟大吕之声,加上雪神红鹤啸天之声,逐渐汇为一片天地奇声。 已经见过族人四次收集残片的过程,当下连若离都已看出,不由问道:”这该是第五张残片了吧?” 康南强巴望着那一片金阳照射下的沙漠盆地,如感慨般道:”最后两张碎片是一起出现的,能找到这张,便预示着全部歌篇已有望完成。” 若离前后观望,不见有其他异状,不由痴痴地道:”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 雯芸儿上前捏捏若离的手道:”姊姊,雯芸儿要和你告别了。希望来生雯芸儿再能和姊姊一起玩。” 若离惊道:”雯芸儿你说什么?” 雯芸儿向若离凄然一笑,便向那灰岩之间走去,所有牧民此时都分列两边,单膝跪下,如送行一般让雯芸儿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 若离虽不明雯芸儿何意,却仍是叫一声:”雯芸儿不要去!”跃至她面前。 此时雯芸儿似眼中只有那一片金黄的日光,嘴中哼唱着旋律,依旧向那灰岩之间走去。这一次不再像以往四张碎片那样,歌者和舞者都围在雯芸儿这乌瑟身旁,却只是依旧跪着目送乌瑟走向那祭坛一般的所在。 雯芸儿身上浮现出金光缕缕,随着她的吟唱金色光斑逐渐脱离开她的身上而浮在空中。而此时那几道风柱在她身边绕转,雯芸儿每唱过一句,那风柱之中便响起一道钟声般的回应。同时那风柱也被染上一层朱红,如同时亮起数道晚日霞光一般照在雯芸儿身上。 雯芸儿身边是金光文字的海洋,随着歌声逐渐响亮,那几道灰岩亦开始颤动,而整片盆地的沙层亦抖动不休,似要往地下退去。这般景象虽显得庄严神圣,但若离却是跪坐在地上,向着雯芸儿哭喊,似已预料到她即将离开。 涤生向康南强巴道:”这究竟是何意?为什么雯芸儿说她不能再活?” 康南强巴看向那边,眼中也俱是沉痛不舍之意。”八张碎片收集完成之后,便要将这歌篇焚化,方可献祭给风神,完成我们的祈愿。” 涤生怒道:”哪是什么祈愿,分明是你们与魔神订下的一个交易罢了。为了回到那地下古城,你竟不惜以你女儿的性命为代价吗?” 康南强巴一震,万没有料到涤生竟然知悉他的目的,却又摇头道:”即便是我,或者族中每一人,如果身为乌瑟的话,都会自愿担当这个牺牲的。不然如果不能躲开千年一度的天劫,我们族人仍然会全部死去。” 涤生道:”那地下古城在哪里?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进入吗?” 康南强巴仍是颇为意外,但想来涤生既已知道他们与风神之间的约定,这点细节自也不在话下了。”传说我们先祖的圣地是在西灵州莽川凤岭之下的地下古城之中,但没有那密钥的话,是根本不可能找到的。” 涤生听到这个地名之后颇感诧异,想一下后便忆起昔日在雾林幽府前与那殷梅姑定下的三年之约,正是要去向这个古城。此事不免又是一个巧合,但如今是无暇细思了。当下便向康南强巴急道:”我有一前辈与我约在那地下古城之中相见,想来必有进入的方法。届时我定当设法让你们族人进入那古城,不用再牺牲你女儿了。” 康南强巴面上将信将疑,但望了望后又摇头叹道:”恐怕此刻就是想停止,也来不及了。” 只见那几道灰岩之上被映上无数文字,闪过金光阵阵之后便骤然飞起在空中开始慢慢旋转。雪神红鹤两个亦飞在空中朝着地面不断吠叫,似乎那地面之下正要钻出何等魔物来。雯芸儿的歌声回音响彻天地,自双足站立的地面开始,无数沙粒往地心之中陷落,整个沙海似降低了数丈。雯芸儿双足之下隆隆立起一道石柱,逐渐抬高至百丈之高,而在那沙粒陷落的地面之下却吹起一团黄风,亿万金沙又从地底升起,且慢慢组成一个数十丈宽的脑袋。 雪神红鹤两个不停将电光一道道向那脑袋击去,地面又伸出一双大手,如山一般大小的手掌直向双狼抓去,却又怎能抓得住。但雪神红鹤放出的电光在那双手之上击出喷泉一般的沙柱,却也似不能伤到他分毫。片刻之后,随着黄烟风尘阵阵,一个浑身以沙组成的巨人从地底钻出。 ”五弟,你们当真忘了还有我这个大哥存在吗?”那巨人双掌之中发出道道数十丈长的沙箭,尽向雪神打去,但对红鹤,却宁可受着她的攻击,而不愿伤她一下。 红鹤在空中飞了片刻之后,也停下那向巨人击去的电光,从未发出过人声的她却不知为何竟开口道:”大哥,你与我们五兄弟的帐慢慢算不迟。我死在那贱婢苦竹夫人手上,她女儿在此,你总先给我报了仇再说。” 本来要飞去相助两狼的涤生与若离都停在空中,慢慢相觑。他们万没有料到红鹤身上竟然还残留着土神子的神识,魔君五兄弟名震六教,从未听闻他们还有这样一个兄长存在。但无论如何,听两人此言,必是要不利于若离。 那不为世人所知的风神子冷笑一声,转过千丈之躯,一双手臂直直伸来,如两条万丈的金色巨龙直向若离两人击来。涤生与若离将剑光舞成一团光幕护住自己,又往那掌心之中刺去。但那双掌是沙所化,可随意变化,如真的龙口一般张开,旋风般乱转,顷刻之间将两人围在一团金黄风轮之间,不见天日。风轮之中传来无穷压力,如亿万山峰重重击来,且又随形变化,时而箭雨纷纭,时而雷光万道,时而浊流没顶,时而如被压万层地底之下。昔日在修篁岛上,若非苦竹夫人坐镇,两人怎能是土神子的对手。如今虽已今非昔比,但遇上这五大魔君的兄长,实力仍是相差甚远。 雪神见两人被困,待要冲来,却不料红鹤拦在身前,迎面便是数十道红光击来。雪神用双爪抵开之后叫道:”红鹤,你真要与我为敌?” 此时红鹤不再出声,但似已被土神子神识控制,全然不再认得雪神一般,只是将双爪红光不停击来。雪神虽功力超过红鹤,但无论如何不愿伤她,只是抵挡以求自保。偶一疏漏,红鹤电光便在雪神身上刺出道道伤口,血光飞绽。雪神咬牙支持,渐渐半个身子都红了一片,红鹤却仍丝毫不留退路,只是紧逼。 一时间,涤生三人都被困,形势越来越危急。在康南强巴等牧民眼中,风神子笑声震天,暴风狂澜从他嘴中无限涌出,将沙海吹至空中。方圆数百里之内,皆是暗红的沙尘遮没了整个天地,没有了天光地影,没有了山河荒漠,一切似都被消融在这风沙之中。他们眼中已全然被暗红色清洗,失去了视觉,风声呼啸达到极致便是任何声息都不闻,如同也失去了听觉,当下便齐齐趴下,将整个人都贴紧在地面之上。他们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语言也已经失去,却将声声唱诵传入大地心中,向风神子--他们眼中的神灵乞求着赐给他们民族之钥。 此时雯芸儿在那石柱之上仍在唱诵,无数金色的沙粒附在她的身上,放出层层叠叠的金光。沙粒逐渐将她周身盖没,只余下脸部尚且露在沙外,且又缓缓生出焰光,如在慢慢焚烧。只等她将这整个歌篇唱诵完毕,被金沙全部覆盖之后,那风神子便以这玄沙金焰将她生魂炼化,作为灵体复归的载体。他那风沙莫辩的身躯之中,一点青光来回游动,想来便是那青鸟的真灵。原来所谓禁制在神殿云云,分明就是困于这风神子体内,而他看来并没有半分要将青鸟真灵释放的意思。 风,越来越急,沙,越来越厚,风神子似要将整个世界一起埋葬,最终任何生命都要散失在他那彻天的狂笑声中。 不料此时,在驼队的末尾,却突然飞起一道遁光,穿破重重沙幕,顷刻便已飞到那根百丈石柱之上。 而本即将被沙粒全然覆盖的雯芸儿却发出一声惊叫,停止了一切唱诵。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六章 万年禁制 任谁都没有料到,那一直在队末被缚着的枯龙子会于此时冲破灵脉封制,并飞去将雯芸儿架起在空中。 雯芸儿一旦停止了唱诵,便只余下满天呼啸的风声,那风神子身上金沙滚动,现出一个个空洞来,似乎极不稳定。他巨口急张,数道黑色的风柱便向枯龙子旋转而去。枯龙子袍袖挥动,数十道红蓝蛇形光将这风柱抵住,又喝道:”我只要再催动三分真气,将这女娃子化为一团血雨,料你也必将重归地底了。”他臂上游出两道红蓝长蛇,缠绕在雯芸儿身上,蛇信频吐。雯芸儿又害怕又好奇的只是看着身上这两条长蛇,不作一声。 风神子无限恚怒,周身都发出阵阵风暴之声。”你是谁?为何要与我作对!你不信我能催起万里血魂飞沙,任你逃往哪里都将你生魂化尽吗?” 枯龙子冷笑道:”我知你有此能,但只怕你没这个胆子。等待万年才重回世间,如果再被打入地底,恐怕滋味不好受吧。” 风神子身上涌出无数暗红色的风沙激流,将整个空中都染成血红一片,他怒道:”你有何图,尽快说来。” 枯龙子道:”将你体内禁住的青鸟真灵释放,予我带走,我取青鸟有用,事毕之后便将这女娃放还,好继续完成你那复体转生的仪式。” 风神子道:”我又如何能信你?若无这青鸟真灵,我被封制数千年后早已灵神虚化,永难复元。若将青鸟与你,我岂非连最后一条退路都要断绝。” 枯龙子好整以暇道:”这个险是否要冒,全在你自己。我只要青鸟,无意与你为敌。” 风神子身上已有无数流沙缓缓滑下,像是整个巨大的身躯正在流失一般。如今雯芸儿在枯龙子手中,而他们这一族人即将面临天劫,若不能躲过整族人都无望幸存,这世间便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乌瑟存在了。风神子禁困地底万年,又如何能让这一机会逝去,以他生性,绝不受人威胁,但当下似乎也别无他法。 冷哼一声后,风神子身上晶光遍射,如亿万颗碧绿的光珠一般闪烁不休。那体内的一点青光到处移动,逐渐将这些光珠吸入之后,便幻化出数十道舞起双翼的重影,千丈绿光穿透满天狂风沙暴,随着一声清亮的唳声,那身如凤凰般的青鸟便自风神子胸前飞出。 风神子双眼之中喷出无数飞沙,逐渐舞作一个千亩之广的风笼,将那青鸟围在中间,随后又随着青鸟慢慢缩小,直至只有数寸大小之后便向枯龙子飞去。枯龙子大喜,伸出鸟爪般的手掌接去。那青鸟附在他掌心,变作一个印符。但不料那围住青鸟的风笼却在这瞬间化作两道黄色的光箭,直刺入枯龙子掌中,并立刻沿着他的经脉游遍周身,如在他经脉之中灌入金石一般,周身都生起一种带着冰寒的重压之感。 枯龙子惊道:”你做了什么手脚?” 风神子大笑道:”我岂能受你这一介蝼蚁如此摆弄。你身中已被我种下风魄寒毒,若在二十一日之内都未经我收回,你便将化为一团血影,日受血蚀之苦,三界不收,永无轮回之机。” 枯龙子一双蛇目盯着风神子那时刻飘动不息的巨躯,眼中的金光直射而出,显见已是恨到了极处。”如若二十一日对我来讲,时间尚不足以完成青鸟之用呢?” 风神子道:”那大伙就同归于尽好了,我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等你。” 枯龙子见风神子身上不停有沙粒滑下,其势看来确实不超过一月之数便将周身散失而尽,心知他所言不虚。当下便忍着体内的阵阵如潮般的重压,又向风神子道:”你打算如何处置这几人?” 他所言是正被风神子困住的涤生三人,风神子狞笑道:”那歌者被你带走,我初回世间,不见血光便会力竭,自然是要拿他们的生血当作开祭了。” 枯龙子笑道:”如此甚好,不然我也担心他们会来给我添乱。既如此,你还不快下手。” 风神子心中实是恨极,但如今雯芸儿在枯龙子手上,暂时对他无计,便要拿涤生等人泄恨。当下全身一振,那困住涤生若离两人的风轮便旋转更速,道道罡风已从两人用尽诸宝放出的护身光幕上刺破两道缺口,将两人灵珠也已逼出,显见已到了形神溃灭的边缘。而雪神身上被红鹤千道电光刺中,已通体鲜红,也将力尽而亡。 那枯龙子在空中绕飞几圈,似也在看着涤生三人将被风神子灭去,发出阴笑阵阵。 风神子道:”你还不快去,休要再耽搁了。” 枯龙子叹道:”我岂能不急,只是仍有一事,尚未做好。” 那风神子正在抓紧催动灵力要消灭三人,似有些出神般道:”你还有什么事?” 枯龙子骤然仰天道:”师祖,今日我代你完了此孽。” 他右手一挥,一道红光竟将自己左臂斩断,血光飞溅之中他嘴中念念不休,又从右掌发出一道道幻光化作的灵符,将左臂连同血光催成数百条千丈之长的红光,直刺上天,又在天空之上化作无数亩大火球,密集如雹般打下。 风神子万没有料到枯龙子有此举,那千万火球在他身上击出无数窟窿,又泛起阵阵火光,扩散开去。风神子挥出阵阵黑风,抵住那如雨火球,但如此一来,涤生等三人身上压力骤减,竟也突破了那风轮困制,剑气电光亦无穷向风神子身上击来。 风神子双手风球连发,又向枯龙子怒喝道:”你与那元雷老鬼有何关连?” 枯龙子一边避开风神子发来的罡气风球,一边道:”元雷老祖正是我师祖。万年之前将你困制于地下,不将你形神剿灭,只因你誓言永不再出世间。如今你违背此誓,难道忘了我门下人人都有师祖留下专制你的灵符?” 风神子怒道:”你将我灭去,难道不怕二十一日之后化为永不能解的孤魂血影?” 枯龙子笑道:”骗你将青鸟交出,我便可完成使命,我这一身也在所不惜了。” 当下空中火球连珠霹雳一般急骤打下,到得最后,落在沙层之上的火球将方圆数百里化作一个虚幻的血池,无边红光火影尽往风神子身上漫去,如沸水化雪般将风神子击成千疮百孔,随着云层之中穿透重霄的红云震得几震,风神子全身已被这闪着红光的窟窿拉开,散为十数个百丈大小的沙球,兀自在飘满火星的空中浮沉不休。涤生若离携手将离火明灭与玉笛祭出,两道青光如龙嘴般剪开那沙球。 ”四弟,你为我与五弟报仇!” 风神子最后发出一声巨喝,一点黑光向着冲霄云外飞逝而去。那十数个沙球便倒挂飞瀑一般直冲天而起,又落下亿万沙尘,将整个空中清洗为一片昏黑。沙粒如雨,不知喷发许久,才全然从天空落到了地面,红光黑气同时散开,终于又恢复了万里瀚海那永恒的辽阔和寂静。 几人终于脱出此难,犹是惊魂未定。那红鹤此时脱离了土神子神识控制,却去轻轻舔着遍体鳞伤的雪神,但同时她又若有所失一般在沙漠之上嗅闻几下后发出悲声。她虽不会再受土神子神识影响,但风神子最后一点灵光飞遁而去的方向,正是向着魔君火神子的所在,接连两个魔神在他们手上灭去,日后也势必将遭到其余四个魔君的不懈追杀了。 涤生万没料到枯龙子竟不顾自己安危,为救他们而甘于受那已无解的风魄寒毒。此人看来一身邪气,行事也每每现出阴毒,如今受了他这番大恩,却不知该当如何视之。 若离向枯龙子道:”喂,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你师祖是什么人?” 枯龙子左臂已化血光而失,面上不免有痛苦神色,但却并没有回答若离的问题,只是冰冷道:”如让你们被那风神子灭去,还有谁能换那萧秋明脱出?” 涤生道:”阁下不惜葬送自己,都要将她救出,可见与柳禅真人渊源颇深。可方便告之我等吗?” 枯龙子蛇目一翻道:”你自身难保,还来管我作甚,日后总会有叫你们明白的时候。如今时间紧急,还不快随我回到圣王禁域。” 若离道:”如今风神子已灭去,雯芸儿对你已无用,还不快放开?” 枯龙子蛇目朝两人转得几转,却径直带着雯芸儿飞起道:”我怎知你们几人可还有花样,这女娃我权作人质了。” 当下一道遁光便往西边急速飞去,几人亦急忙跟上。涤生飞起之时见到康南强巴及族人葡在地上,抬起头来,双目之中皆有恐慌不安之意,心知他们是担心风神子一灭,无人再能助他们避开天劫了。当下便又传音向康南强巴道:”大叔你可放心,我定可使令媛平安归来,完成当前两个紧急要务之后便将你族人带至那地下古城之中。” 几人遁光齐齐向西而去,康南强巴眺望许久,带着族人又唱响祈神曲,在祈愿之中漫长等待女儿归来。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七章 义坚情衷 前后五道遁光直向那沙海之中的圣王禁域飞去。那雯芸儿控制在枯龙子手上,明知自己性命俱在这妖人手中,却也不显如何惧怕,只是睁大双目看着地面起伏不休,尽往身后退去。片刻之后,她竟然开始哼唱起一段歌谣,用的是他们族中的语言,几人全然都听不懂。却只觉得这歌声之中自有天为被地为床,逐云弄水的洒脱与豪情。 未料枯龙子却似不堪忍受这歌声一般,只是要她闭嘴。雯芸儿哪里会理他,将歌声放得更开,高天流云之上,仿佛尽是她的清音回响。枯龙子怒极,似要将她嘴堵住,不想正当此时他身上闪过三道火光,却又是那三圣王蚀炼他的时刻到来。身上传来一阵钻心之痛,枯龙子本就只剩下一条手臂,又要控制着雯芸儿,又想去堵她的口,在空中一颤,竟使得雯芸儿直直坠落了下去。 枯龙子大惊,不顾身上苦楚,直往下而飞欲追上雯芸儿。不想那边涤生等人见到此机,哪能容雯芸儿再度落入他手,当先便是数十道雷光剑气飞来,枯龙子也放出一片红光相抵,但仍是被阻了一下,雪神红鹤电射而至,雪神双爪连击,将他迫住,红鹤却趁隙接住雯芸儿,又迅速退回涤生二人身边。 如此一来,枯龙子手上便再无人质了,他面上青红之色不断变化,不知是正受蚀炼之苦的反应,还是恼怒异常。 若离拍手笑道:”你做什么怪脸色,自己抓不稳,怨得谁来。” 那雯芸儿自如此高空下坠竟也没有叫出一声,待红鹤将她稳稳当当接住之后更是如方才一般高声唱起了歌谣,枯龙子为之气煞。 ”你可放心,救出秋明非你一人之事,我仍会随你去的。”涤生又向红鹤道。”四师妹,雯芸儿要托你带回到康南强巴大叔身边了,好让他放心。” ”我不要离开姊姊。”雯芸儿停了歌声,却是无尽依恋般看向若离,若离飞过去拉着她的手,亦十分难舍。 涤生道:”我们此去颇为危险,自保尚且在未知之数,如果你要同行,岂非师姊更要分心顾你。你先回到你父亲身边,我们事一毕后便来找你。莫忘了我们还需将青鸟带回忘忧潭的。” 雯芸儿听此语也只好作罢,但与若离之间却极为不舍,仿佛在此一别之后便难相见一般。若离目送红鹤与雯芸儿两人在空中慢慢变小,心中似有无限失落。与这小女孩之间虽彼此相得,但毕竟相识不足十日之数,且又非生离死别,为何这般难受。等圣王禁域之事一完,便再找雯芸儿欢聚就是。此时当然也无人会料到,再到相见之时,这一方人间已全然变换。且如当时便已将雯芸儿救下,直接交到康南强巴手中,或许还不致有这一大变,偏偏是经过这番曲折,由红鹤将她带回原地,方才造成不可逆转之变故。 枯龙子既见人质已失,如今唯有希望涤生无有变化方好,也不再多言,只是冷哼一声,便继续往那圣王禁域而飞。 临近之时,那禁域已全然不似当初涤生与秋明进入之时的景象了。原本那幻城深藏山腹之中,若自空中观来,根本无从发现。而如今,整片山脉被那天杳鸿方神光覆盖,群山连岭俱被染成青灰之色,且山体之中幻光流动,仿佛内有流质一般。那圣城静躺于这如青琉碧玉的群山之中,又放出莹流金光,将那城阙圆塔俱变得有如黄金雕成。 若离与雪神是初见这圣王禁域,只见满目辉煌,幻丽无俦,明知密迩险地,亦不自觉为之目眩。更奇的是,随着几人飞近,那禁域之中如有察觉,便放出道道数百丈长的彩光,向几人射来。避过之后,却又炸散开无数磷光,如放了满天烟花,直将数人围入幻彩斑斓之中。 那点点磷光在身周漂浮,彼此相撞之间却响起七声之音,汇为人声,无限飘渺。 ”枯龙子你还有胆回来。还不快收起神光,随后自尽,还可饶你灵珠不碎,自去转世。不然休怪我不肯留情了。”灵武帝愤恨之声透过这磷光传来,他语声本及其暴烈枯干,但在这磷光之中却夹带着金石之声,乐音人声不分,甚为奇异。 ”三弟你休要心急。枯龙子既已回到圣域,可见并无二心。”啖星帝之声本就柔媚婉转,此刻在那磷光所化的乐音点缀之中,更如水弄锦瑟,风过丝弦,令人只愿驻足长听。 那灵武帝怒道:”他如无二心为何放开神光将我等禁住,且又带外人归回,分明是寻了帮手不利我等。” ”你莫非没看清他带来的是什么人吗?”几点磷光在涤生身边绕转一圈,只让他觉得有纤纤玉手在肩头拂过。”小弟你带了武尊前来了吗?果不负那姑娘对你一片深情。” 啖星帝之声丝丝缕缕直淌涤生心中,如一曲艳歌,极易引起人一片绮思。涤生自然想起秋明,心头一热,当下只觉为她百死都在所不惜。但又偶然发觉若离双目之中满是不解地看着自己,又心中一凛,收束起心思。休说秋明与自己已成兄妹之份,即便没有这番身世的缘故,自己心中该当只有师姊,又如何能容下另一人。 涤生朗声道:”如今武尊命楔已在我体内,故自来投到。你们快放了秋明。” 啖星帝笑道:”原先本是不难,小弟你既已来,谅必是尊信守诺之人,不会再弄什么花样,便先放了你那痴情的姑娘也是无妨。但如今便是我有心,却也不能了。” 涤生惊道:”这却是为何?难道秋明已被你等所害了吗?” 若离一旁本就心急,又全然不晓这妖媚女声所言是何意,但心下总隐隐有些不舒服,一闻涤生此言便不假思索竟叱喝一声,已将离火明灭放出千道剑光,直向那禁域而去。雪神一见师姊动手,便也身躯急转,亦挥出道道弧形电光,连珠般绕在若离剑光之上向那圣城狂泻而下。 啖星帝笑声不绝,却自那圣城圆塔之上飞出数道枚红色的光帘,如舞动水袖般在空中婀娜婉转,曲风回柳。若离与雪神发去的红蓝电光被这玫红光帘挡住,激起千点光斑,如星光又似满天玉珠,随着那光化作的水袖在空中舞出万千幻彩,实为夺目。 那啖星帝格格笑道:”你这小妹妹如此鲁莽,真是不可爱。要我是这小弟,必当选那秋明姑娘,不选你。” ”才不会!”若离一言既出,却又面上一红,略感害羞道:”休说师弟与秋明本就是一父所生的兄妹,即便不是,师弟......师弟也定不会再想着另一人。” 啖星帝仍是妖媚异常地笑道:”你又怎知你师弟心中所想?” 若离看向涤生道:”师弟你告诉我,你会吗?” 若离虽与涤生屡经危难,但仍是一派天真,如今大敌险境当前,她却无限认真地叩问涤生心声,清澈如泉的双目只是定在涤生面上,似早就认定涤生会怎样回答。 涤生见师姊当着敌我如此表露心迹,一开始亦觉不安,但见到若离目光坚定无比望定自己之后,如在心底发出人生至幸般的叹息道:”一心所向,三生不迁。” 那啖星帝见两人在空中如此相对,眼中似只有对方,全然忽略了身畔的一切空间时间,不由为何亦沉默半响。在三万年之前,她何尝没有过像这二人一般的盟誓。与四弟之间曾经也以为天长地久永无绝期,但最后还是迫于生来传承,只得嫁于大哥,也造成四弟产生异心。当下便有些恼怒道:”你们要怪,便怪枯龙子做的好事。他将天杳鸿方神光放出,如今幻境宝相覆盖禁域全境,幻境微尘循环相生。你那萧姑娘如今已非我等之力便能放出,需你自行通过那幻境微尘方可将她心神完璧带出。” 那灵武帝却叫道:”还有一法。小子你将枯龙子斩灭,破了这神光禁制,我自能放出你那妹子。” 涤生此刻虽仍无法全然相信枯龙子,但其对三圣王一片忠心却是无可怀疑,且为了保全秋明,日后终要化成那无神血影,对涤生而言名为恩人亦不为过。听灵武帝此言,不由起了义愤之心向枯龙子道:”道兄你可见到他们实对你毫无信任,又为何还要甘为他们受如此之苦。” 枯龙子摇头道:”我已时日无多。当初我被逐出师门,若非三位陛下收我为奴,恐早被形神戮灭。我放出神光禁制,实难令三位陛下再相信我,但我绝不负三位陛下。” 若离惊道:”你难道是柳真人的弟子吗?不然怎说与柳真人有旧?” 枯龙子道:”我非东明派门下。若非柳真人与我师父定下三日之约,令我先出逃三日,我早就灭于师父之手。” 若离这才放心道:”那如此说来,柳真人便也是你的恩人了。” 枯龙子仰首向天,似在追忆往昔般道:”此恩诚不敢忘。” 涤生看他双目闪动,不知是否为当初际遇而感慨,这神色变幻之中却又有谁能分辨出是怀恩抑或悲愤?只是如今也无暇细辩了。 枯龙子出神片刻随后对涤生道:”事不宜迟,我将青鸟放出,令它灵羽佛光与天杳鸿方神光相合,你迅速进那幻境微尘之中。你身内那武尊命楔炼出之时,便可带萧姑娘脱出。三位陛下灵体复元尚有一段时间,只要你能及时携萧姑娘脱出,即便他们有心为难,我亦可以为你们拖住三位陛下。反正我已是必亡之人,三位陛下将要如何处置我,也不会比我身化血影更惨了。” 涤生动容道:”如此深恩,不知该当如何报答了。” 枯龙子不再答话,身上三色光焰焚烧更剧,似是那灵武帝又在加紧蚀炼。枯龙子强忍蚀炼之苦,单手结印,念动一串咒文。顿时群山回应,琉璃般的青光之中,起初那山体之中流动的水纹便化作道道黄光,直穿透山背而映照长空,逐渐勾勒出一个长达数千丈的方鼎之形。空中仙乐之声满耳,那百里群山也在一片青光之中漫飞上天,连绵画屏一般在几人周围缓缓绕转。 枯龙子将掌心对着地面那金光流动的圣城,一声悠长的凤鸣之声,掌心之中的青鸟已经振翅飞出,顷刻之间,双翼垂云,影蔽万里。随着在云层之上的轻灵舞动,天地之间便传佛光,梵音阵阵。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八章 幻境微尘 青鸟舞动之时,万里青光齐来聚向它身边,连得那围屏一般的连绵山岭都被青鸟双翼扇动得如同朵朵流云。亿万青光附上它长尾之上,一阵瑞光闪耀之后从它长羽之上洒下,如同无量数青色凤翎,飘扬在空中。 青鸟随着长鸣之声却又逐渐化作一道千万丈长的光桥,直通万云深处,如同搭起一个拱形的门户一般。而地界之上的圣王禁域在这无边佛光照耀之中,褪尽那金黄之气,却转而变作澄碧一片,现出原先万年都无的祥和来。 三圣王此时被佛光净化的天杳鸿方神光所笼罩,正在逐步去除体内的恶缘罪业,泰宸帝与啖星帝已心知枯龙子此举是为他们灵体长安,便心怀感激忍受着清业时体内涌来的水火风雷各种煎熬。而灵武帝虽心中亦隐觉是枯龙子好意,但他身上戾气最重,加之如今体内水火风雷,刀山剑树无量并发,层层苦楚如潮涌来,一刻也不肯将息,不由将枯龙子恨极,仍在加急将枯龙子蚀炼。若非灵武帝此刻苦于要与清业时的幻象相持,枯龙子怕已被他灵胎戮灭了。 枯龙子身上三色火光之中,其余二色已渐暗淡,唯有那道褐色火光却越烧越旺,逐渐竟将枯龙子身躯整个都裹在其中,如一焚烧得纸团也似,那便是灵武帝所为。 枯龙子脸上扭曲,痛苦之至,双目之中的黄光如今也将被褐光淹没,嘶声向涤生等人道:”幻境微尘之门已开,你还不快进去!” 涤生遥望那青鸟在云端所化的尘门正自微微晃动,放出无边幻光,其中斑斓璀璨全然不能看到是何等情形,一咬牙取出玉笛,却不想挥出一大团碧光,竟先往若离身上挥去。 雪神及时发现涤生动向,急忙用镇神吼将涤生挥来的光幕驱散:”师弟,你在作甚?” 若离也颇为诧异,侧着头看向涤生,不解他为何要偷袭自己。涤生见雪神坏事,暗叹一声,急速向那道幻境之门飞去,一边飞,一边放出无数碧珠,直向若离雪神两人击去。如此一来,若离也顿时明白他的用意,竟是要阻住自己,不随他一同冒险,不由心下又急又气。急的是涤生一人犯险,气的却是直到如今涤生竟还认为是一人之事? ”二师弟,你在外等着,以防有变。”当下向雪神交待一声,便也一边挥动剑光,一边急追涤生。涤生发来的碧珠虽多半被若离剑光挡开,却也有三两之数直飞近身边,若离竟不加闪躲,咬牙将身迎上。幸得涤生只为阻住他们,并不求伤人,减了无数威力。但饶是如此,若离仍然轻哼一声,嘴角立即现出微红来。 两人一先一后飞入那道幻光化作的拱门之后,一阵乱光飞影,天地倒旋,如将两人冲入洪浪之中,不辨方向,无数山川河海走马灯也似在身边飞转。等到一切平静下来,两人却是站在一方枯崖之上,四周云气迷茫,全然看不清是在何所在。 涤生见若离嘴角微带血丝,一双妙目之中现出前所未有的幽怨来,不由又是惶恐又是心疼,待要走上说话,却不意若离已经冲来。 ”打你!打你!”若离双拳击打在涤生身上,虽全然不想留情,用足了力气,但粉拳一双,若不催动真气,又能有多少力量,胸前之痛哪里比得上心内的怜惜。 涤生讪讪一笑,却不知该当如何向若离解释。为这幻境微尘安危不知当然是主要原因,但另有一原因却又不方便向师姊道出。这幻境微尘随心构相,因意生尘,比之当初烟罗蜃宫那不辨物我的幻相世界更易叫人迷失。那萧秋明在被禁入圣王禁域之时,分明已对涤生情愫暗生,虽涤生如今心中只有师姊,但在这遍处心象的所在,如让师姊见到秋明对自己的心意,又怎能心安。是以一开始只想阻住若离,不让她共冒此险,但这定数又岂能是涤生一人之力所能更改的? 涤生握住若离拳头笑道:”师姊你为何要打我?” 若离一挣未挣脱,仍气道:”你不知你该打吗?” 涤生笑道:”现在好像有那么几分知道了。” 若离气呼呼道:”你自己说,为什么该打?” 涤生正色道:”师父不在跟前,该当一切听师姊号令,如二师兄一般时刻跟在师姊身后,一步不离。” 若离见他煞有介事的表情,虽努力抑住笑容,但嘴角早就暴露了一弯酒窝:”好啊,你说二师弟是跟屁虫,看我不告诉他。” 涤生大惊道:”师姊万万不可。师姊的跟屁虫原是只有一人能当得的,别人岂有这资格。” 若离白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道:”你竟是越长越回去了,都怨我这师姊管教无方。” 涤生看看若离嘴角的红丝,将自己衣襟撕下一幅来,怜惜般地轻抹若离嘴边道:”师姊慢慢管教就是,千百年理应也不算短的。” 若离听他此语,心中实是甜蜜异常,涤生无限认真的擦着她嘴角,亦令她突然有些心慌了起来,却不明所以,虽害羞却又不舍,只好低着头任涤生轻抹她唇边。 未料此时空中却传来一声叹息之声,便像是那秋明所发。两人一惊,想起此行目的。 ”秋明,你在哪里?”若离向着空中叫道,身子转了一圈,周围却只是云海苍茫,不现任何踪迹。正待飞起寻觅之时,却骤然闪过一片白光,这枯崖断层之边的茫茫白雾如激流猛浪,澎湃而起,将天边染得一片飞花碎沫,却又如雪片般纷扬洒下,落在断崖周围。潮声阵阵不息,竟将原先一片虚空化为沧海横流,而两人所在之地却是在海边一个极仄的孤崖之上。 这一片孤崖横不过五丈来宽,两人站于其上如海中伸起一柱,专为托住两人一般。此情此景,分明似极那烟罗蜃宫之中的海中岛礁,但那烟罗幻境离开之后两人便再无印象,如何又能觉出竟如此之巧法。 只闻得方才那声叹息又从空中落下,一片白光如云影坠落,在青蓝海面之上勾勒出一个人影。白纱若雪,青丝飞瀑,一双玉趾圆踝轻倚一方青石之上。月映涛光,分不出究竟是海面之上粼粼波纹,还是这萧秋明欲流莹波更柔和。 秋明此状休说涤生,便是若离也从未见过,不由痴痴地道:”秋明姊姊,我万没想到你竟如此之美。” 那萧秋明向两人抿嘴一笑,不意却整个人向着远方飘去。两人再细看之时,却见她身下那青石在海中缓缓移动,却又生着青格黑纹,竟像是一个龟背。秋明便坐在这龟背之上,缓缓向海月相临的远方而去。奇的是,她身下龟背所到之处,原先那起伏不休的海面便立刻平静了下来,随着龟背划出的两道细纹蔓延开去,逐渐使得万顷碧波平如镜面,映出的月光却化作千万殷红的倒影,在海面之下如蝶般轻舞。 此景之清逸令两人凝眸忘神,两股神思似也随着秋明那飘飘白衣,那两道细纹一路翻开的如镜平波而追去。直到那龟背带着秋明淌到远处,海上一轮弯月似将她身影慢慢消溶之后,方才回过身来。 ”秋明,你要去向哪里?”两人几乎是同时叫出,当下便要向悬在海面之上的那轮弯月飞去。 不料此时身下的断崖却一阵巨震,两人摇晃几下后摔下,竟发现自己全然飞不起来。而整个海面又开始剧烈颤动,那海面之下游蝶一般的红色月光却在海中翻起的无数气泡之中飞起,满天红光化作亿万火球,暴雨狂飙一般打下,将整个海面击为一片火海。两人所在的断崖之下又翻滚起无数热气,数千丈长的红流将附近海面尽染,仿佛海底火山汹涌喷发。 孤岛乱晃,若离一不小心,竟往海中滑下。涤生急将她手腕拉住,想带着她飞起,却惊异地发现两人此刻竟如常人一般失去了所有法力,只能眼看着那一片分不出岩浆还是海水的红流顷刻间便将两人卷入...... 章节目录 第八十九章 海岛双姝 猩红的灼流将两人完全覆盖,在这海水之中,到处皆是火红的泥流与礁石肆意翻滚,无数气泡使两人疑心自己也将被蒸发。涤生将若离双手紧紧拉住,不让她被这汹涌的暗涛冲走。 却不想自己身后那海底岩浆滚滚升起,溅出一个个火红的浆泡来,直将涤生背上灼出一片热烟。若离头发全然散开,人在暗流之中上下浮动,却向着涤生摇头启唇,语声不闻,却从唇间升起无数水泡。 涤生知若离是要他将手放开,但进入这幻境微尘之时,自己想孤身犯难师姊不许,此刻又怎能让师姊被冲走。无论身后的浆泡如何灼烫自己,即便要将自己整个身躯都融化了都绝不会放手。 不料那一片岩浆翻滚之中却慢慢形成一张血红的大口,如洞开冥界之门,现出无穷吸力要将涤生吸入。如此一来,再紧紧住着师姊的手臂,却等同是将两人一起埋葬入这巨口之中。方才涤生是一下都不肯放松,如今自己已难支持,转瞬便要被吸入,却不由将手一松,迫不及待想将师姊放开。若离看定他,在乱流飞沫之中,眼光之中无比肯定地告诉他,生要同生,死要共死,两人中任何一个都休想牺牲自己令对方独活。 于是涤生不再挣扎,只是与若离目光相对,在这幻境之中要一同归入那幽冥地底。一阵剧烈的颤抖之中,似将两人的神魂都震散,涤生意识都将归于虚无之际,手中紧握的那双柔荑,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一如已经生根。最后一霎,即将被黑暗全部覆盖之前,两人眼中最后留下的却是对方那会心的一笑。 浊流猛浪逐渐变作风淡云轻,当涤生悠悠醒转之时,身边却已是一片晴朗天光。 师姊! 他如惊醒般坐起,却发现自己正躺在海滩之上,四处俱长满了半人多高的野草。海风轻拂,远处那一线白浪缓缓漫来,似乎天地之间从来都是这般宁馨。他有些诧异地遥望天空,天上那流云却勾起一个个奇异的影子,似是一个狼影,又如同一只飞鸟,将白云化作的白线定格在青空之上,一如线描的画一般在天上慢慢转过。再看天海尽处,似有三道连天云柱若隐若现,再仔细看时,却是那身高万里的三圣王正一动不动坐在天边,如做永恒的观客。 涤生心知这是幻境微尘的惑象,尘门内外的物象互不关联,但却可影响身在其中之人。如若将那天上彼此追逐的雪神与枯龙子,抑或那天边静坐的三圣王都当作真,则更易使自己陷入迷境而难以脱出。 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却又是如此逼真,而令涤生大惑不解。此刻他身上只围着一条草编的裤围,上身不着衣物,只在手臂上缠着一道皮毛做成的腕圈,皮肤黝黑如铁,哪里像是自己。他站起走动几步,心中说不出的奇怪,虽无法看到自己的面部,但双眼余光仍可见自己面上肤色也是黝黑的。在那乱草之间跑起之时,身体无限轻灵,全然没有了片刻前在海底所售的那番苦痛,但这奔跑如飞却令自己更为糊涂,因为感觉到自己的身形似乎缩小了一圈。 ”别跑!我看到你了,还想走得脱吗。”只闻得一声娇叱,从一块岩石上跳下一个少女,直向自己奔来。 这声音分明便像是若离,涤生不由心中一喜,但迎上之际,却见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渔家少女,围着一身皮做的短袄短裤,垂着一头碎辫,面目娇俏却神情懵懂,哪里像是若离了,竟是从未见过。 ”你不是师姊?”涤生愕然道。 未料那少女冲到他面前,却一顿足道:”什么石子不石子的,好生难听。你怎么不跑呢。快跑快跑,不然怎能算我追上你。” 涤生愕然不知其意,但见那少女不住催促,慢慢嘟起嘴来,似又见到师姊往日的神情,迷迷糊糊中便要听她的话,于是又在草丛中慢慢跑起。 那少女拍手道:”这才对呢。你装作拼命地跑,然后被我追到,这功劳便可算作是我的了。” 涤生全然不解这少女说的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无论她是不是师姊,都该当听她话一般,于是便越跑越慢,只等她来将自己抓到。 未料眼前一花,自己手臂被一带,竟摔在了地上。此时的涤生哪里还是修道之人,如此一摔便使自己目晕而眩,筋骨疼痛了起来。他吸一口气抬起头时,却见那少女正站在自己面前,却不知为何面上冰冷而无表情,全然不似方才那样的活泼。 ”你这个笨蛋!怎么好好地哪个方向不可以,偏要跑到她的面前。” 少女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涤生不由大奇,转头看时,却见又跑来一个少女。两人装束长相身高完全一致,只是一个神情活泼多变,另一个却冰冷犹如一块顽铁。 那抓住自己的少女冷冷道:”如何?这次总该心服了吧?” ”不服,我偏生不服。要不是他这么笨法,照着我的指引,早就被我抓到了,哪会送到你的面前。” ”已让过你三回,也由不得你了。阿迪,快跟我走,大伙儿都已经等得很久了。” 涤生看看这两个少女,实是分不出,既感困惑又觉有趣之时,全然不知那冷面少女叫的是自己的名字。见她双目直盯在自己面上时,方才醒悟过来:”我要跟你走吗?是了,阿迪叫的便是我,可对?” 方才在身后追来的少女”扑哧”笑了一声道:”明明,你看阿迪落在你手上有什么好,都成了个傻子了。” 那被唤作”明明”的少女一撇嘴,仍是那般冰冷的语气道:”离离,你既再无话可说了,我们这就去见大伙吧。” 涤生听两人互相称呼,心中一动,分明便是若离秋明两人,却不知为何与自己一同变作了这海岛上的异族少年。而这长相完全一致的孪生姊妹却因方才一个绽出笑容,一个撇嘴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些区别。两人脸上各有一个酒窝,”明明”酒窝在左边嘴角,而”离离”却在右边。加之两人一个爱笑,一个却总是面无表情,终于也不易再将她们搞错了。 涤生心中暗暗称奇,深知这是幻境微尘所生,将三人同时置入这海岛迷境之中,只是不知该当如何才能破解。他见两人全然无法忆起自己真实所在,没奈何只得照着他们如今幻境中的身份而走下去了。 那明明虽是女子,气力却不小,将涤生一推便是数步。离离却为此不高兴了起来:”就算是你将猎物带回,也不用对阿迪这样凶狠啊。” 涤生大奇,不由问道:”我又是什么猎物了?” 如此一来两女都十分诧异地看着他,似捉摸不透他在说笑或是装傻。离离摆手道:”我向明明耍了三次花样,那是我们之间的事。你身为猎物,是没有资格耍赖的。” 涤生如坠五里雾中,如此一来更不明白了。”我真的不知你们在说些什么。” 离离睁大眼睛看着他,片刻后叹息一声道:”算了,明明,还是让他当你的奴隶吧。这么傻的,我不要了。” 那明明此刻斜眼看向离离,却挪揄般道:”你是真的不要吗?待会可就没得后悔了。” ”不要,真的不要。”离离大声道。 明明冷笑一声,将涤生推着带到草地外一块平地之上,只听见一阵欢呼之声,竟涌出数十个老少村人来。 离离此时似有点后悔,急忙大声道:”我还是要一点点的,明明你给我留着吧。” 涤生正在寻思一个活人如何能像食物一般分一点与人,却见一个头上插满羽毛的老者持着一根一人多高的骨杖,点在自己肩上朗声道:”寻主仪式完毕,迪少今后的主人便是明明,跟随明明去大镜山寻找武神柱。” 村人欢呼乐舞之时,那明明面上似亦有得色,左边嘴角酒窝轻绽,却仍未现出笑容,而离离一下坐在地上,捧腮气闷了片刻,却又扑哧笑了一声,走来搭在明明肩上,似亦为她庆贺。 一片欢腾如节日般的氛围之中,唯有莫名其妙成了明明”奴隶”的涤生丝毫摸不到头脑。 章节目录 第九十章 宛如梦蝶 涤生身上挂满了很多海藻,沉得几乎无法站立了。村人在往他身上披着海藻的时候,又用食指在他额头抹了一道,只觉一阵粘腻,不知是什么做成的泥,却又淡淡地带着点甜香之气,片刻之间,眼都被遮了一半。涤生只觉得眼前有些难受,想将那些泥抹掉一些,却不料手腕被那离离拍了一下。 他实是分不清这些村人在做什么,有不明白自己如何做了那明明的”猎物”的,便小声问离离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离离亦凑近掩着嘴道:”你是首领的儿子,马上要成为下一任首领,怎会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仪式。” 涤生愕然道:”如果我是首领,怎还要当奴隶?” ”啪”的一声,离离在他头顶重重拍了一下。”你是真的摔傻了?千百年来,我们坦坦族首领正式就任之前,都要当一回圣女的奴隶,完成一个重要任务才能得到大家正式的承认。” 涤生因为眼睛上被那泥糊住,只得睁着一只眼向离离看着道:”圣女,指的就是你们两个?” 离离看他样子,似觉不信一般,便轻哼一声道:”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你以为我愿意当。谁叫我和明明生下来就是一对。每一代人中只有这么一对双生姐妹,再不愿也只好当了。”离离面上似有无限委屈,似这圣女身份对她而言并非荣耀,而是种负担一般。 ”你们闲话说完了吗?”明明站在他们身后,仍是那般冰冷的语气道。 ”知道了知道了,还没黑你就着急吗?今晚阿迪总是你的人了,到时带他回你屋就是。稀罕!” 涤生听离离此言不由心中乱跳。进入这幻境微尘之后,他全然不晓这海岛异族有些何等风俗。这完成任务方能升任首领云云,想来便是他脱出幻境的试炼。只是身在这幻相之中,一切又如此真实。自己神识所栖身的这个少年阿迪不过十二三岁,或许仍未完全懂得男女之事,而涤生虽也未经这般世事,总是有些许明白。却又不知这明明将他带回屋中会如何,孤男寡女独处暗室,在这族中竟是平常的事吗? 他自在胡乱猜疑,却被离离赶去岛上林中捡那断落的树枝,三人在海边沙滩上挖了个坑将树枝点燃,升起了一堆火。离离搬出了无数香料,看来是要做烤鱼吃,只是不见哪里有鱼。 涤生四处张望,离离却往海中一指道:”你往日不是最爱看明明捉鱼吗,怎的今天又分心了?” 涤生望去,却见明明身姿轻盈,一跃入海,在近海处潜泳一刻之后便又冒出了头,只见她手中提着一个细口圆身的草箩,其中白鳞跳动,竟已塞了四五尾活鱼在内。明明将草箩扔上岸来,离离自去剖了拿盐腌了,准备上火烤熟。明明却盘坐在沙边,慢慢梳着自己潮湿了的头发。 此时天边红霞斜照,那如雪神一般的犬形流云从天上缓缓飘去。风轻云淡,离离一边轻哼歌谣一边扇起火堆上的烤鱼香气,而明明身廓被霞光剪成一个影子,玉臂悄抬,却又可见面部静雅如画,虽仍无笑容,却可见瓠犀微启,皓齿之边酒窝一点,实是明艳不可方物。当此境时,涤生又如何能分清何者是真,何者是幻?倘若在这幻境之中,一直与她二人如此常伴下去,岂非人生再无他求? 然而涤生虽不晓除自身以外,还担负着天魔的定数,但现实之中依旧无数尘缘压身,生死之约有之,悬念关切之人有之,等他去救的人亦有之,又如何能够轻易超脱?这幻境越美,越令人沉迷反而越是凶险。 三人在沙滩之上吃着烤鱼,品着据说是从岛上山中采来的花露,谈谈说说,甚是逍遥。到得夜幕低垂,满空挂上摇曳星斗,又有无数星光仍自组成雪神般的狼身,在天幕之上缓缓奔跑。 ”你们不感到奇怪吗?天上竟有会奔跑的星星。”涤生向那星光指道,他何尝不知这是雪神在幻境微尘之外的身影,只是故意问向两人,看两人能否从雪神身上察觉出自己身在幻相。 ”你这人当真好笑。红河它在天上这般飘了也不知几千万年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往日还算聪明,怎地这两天就这般傻了呢?是了,都是因为认错主人的缘故。”离离捂嘴笑道。 涤生听她此言,这”红河”似与红鹤接近,但那身影分明便是雪神,却又与送雯芸儿回风神殿的红鹤何干。 明明却站起向涤生道:”你随我来,她自会收拾的。休中了她拖延之计。” 涤生一愕,又想起之前离离所言次日晚间将要跟随明明同住一屋,不由面上发烧,所幸明明并未发现。她那语气不容人拒绝,涤生只得跟着她缓缓向一间木屋走去,远远却看见离离一边熄去那火堆,一边却用力地踩着犹带火星的残枝,似在泄愤一般。 海岛上的木屋都较狭小,深不过四五丈,隔成内外两间。外间搭起一层不到半尺的木台,从中心屋顶悬下一个莲檠,点着一点烛火,而内间不过一张木榻,一个竹编的衣橱,再无他物,甚是简陋。然而正是室中无甚杂物,却令涤生更是心慌,不知这一夜该当如何共处。 那明明朝他看了一眼,却走进内间取出一块长布,放在了那接地的木台之上。涤生不知其意,猜是让自己睡在外间,这块布权作被子,却又未免太小,如何蔽体。正自猜疑之间,却不料一声轻声响动,抬眼看时不由大惊。却见明明不知何时已解下全身衣物,竟赤着全身,背对着他在面前坐下。那长发半遮之下,脂凝玉映,幽香悄闻,涤生心房跳动猛烈,直欲从口中跃出。想在现实之中,秋明与自己属兄妹,若产生绮思,岂不同于禽兽?但此景平生从未经历,前世童身修道,一直有赖师父照应,又何曾受过如此色境考验。当下只觉身内阵阵热意激荡,不适已极,身体僵硬不敢动分毫。 ”傻子。她是要你在她背上画下誓言,终生为奴,永不离弃。”不想离离脑袋在窗旁探出,见涤生一动不动,不由提醒他道。 涤生一愕,万没料到他这”奴隶”竟要发下如此血誓,不由道:”那,该,该如何画法才好?” 离离摇头道:”你怎什么都记不住呢。那不是有块布吗?你将自己手指咬破,在她背上写下'不离不弃,不泯不悔'八个字就好了。” 涤生心想这等发誓倒也特殊,当下便咬破食指,便要用那布沾了写在明明背上。 ”不可!需你手指直接写上方可,那布只是让你写完后扎起来的。” ”他自己不懂吗,你就爱多嘴。”明明将地上一个细小的贝壳向窗边弹去,离离哎哟了一声,似是被弹中了额头,脑袋缩了下去。 但不想离离片刻后又探了起来,笑吟吟道:”族规只说他成为奴隶后第一晚必须随主人住,可没说不许我也挤进来。你赶是赶不走我的了。阿迪你还不快写完了事。” 涤生手指轻颤,在明明背上歪歪扭扭写下那八字,所触之处绵若雪絮,纵一再于脑中提醒自己所触是自己亲妹又有何妨,却又怎能止住心中涟漪不休。这八字写得歪歪扭扭,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明明一直等待,未出一声。 未料离离却走了进来,竟拖着涤生的手写完最后一笔,随后将那块布给他手指扎紧道:”快些睡吧,明日一早便要上大镜山了。” 随后便走进内间在那木榻上一躺,摆出一副便是赶她也绝不离开的样子。明明也颇感无奈,也走入内间与离离一同挤在那木榻之上。两人似在耳语,离离时而发出笑声。涤生在外间片刻都不敢将目光往内间转去,生怕不小心又见到明明的身躯。不知过了多久,两女似已睡着,能隐隐听到一长一短的呼吸之声。屋外风声轻动,时有星光经过,想来仍是那雪神般的群星奔跑不休,这海岛幻境之中,实是宁静到了极处。 涤生亦明白明日大镜山之行方是真正考验,只是朦胧之中却全然不晓幻境微尘内外,究竟孰梦孰真了。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一章 大镜叶海 天色不知何时已现微明。涤生仿佛躺下不过片刻,一片梦中乱象全然无痕,却又觉得眼前似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快--起--来--啦,傻子!”一字一顿的轻轻唤声,仍如窗外海风般若有若无,但最后两字却骤然加急,却令涤生瞬间醒了过来。 离离那一双俏目之中全然是涤生自己的倒影,这回才看清自己的长相,黑瘦的模样全然不符,却又不知为何有些许眼熟,只是想不起究竟是谁。离离眼睫轻颤,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盯在自己面上丝毫不动,却让涤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师......离离,这是要出发去那大镜山了吗?怎不见明明?” ”嘘!”离离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道。”她已在山上等我们了,首领的第一个任务是不能被任何人看到的,不然就会受到神灵的诅咒。” 涤生自是不晓他们族中是否这样的习俗,但见离离甚为神秘,想来或许真该如此才是。 他跟着离离,直向岛中腹地的大镜山而去。这座海岛甚大,方圆不下六七百里。横亘岛中腹地的先是一片丛林,直立二三十丈的巨木将整片丛林盖得一片墨绿无光。奇的是林中到处都在的一种鸟,胸上有云状的纹路,在暗影之下竟闪出荧光。这种鸟求偶时是将头埋入颈毛之中,随后将翅膀与胸前的羽毛立起,在原地来回跳跃,如一个发光的元宝一样在暗处亮光闪动。且跳时发出一种极为奇异的鸟鸣,如击铃铁,清澈悦耳。两人走至林中深处,满目都是闪光元宝在跃动,且乐音不绝,如鸾凤和鸣。 一点紫光从某处飞来,离离眼疾手快竟一跃抓在手中。然后兴奋地向着涤生道:”阿迪,你看好了。” 她将掌心摊开,那一点紫光在她掌中微微动弹,涤生许久方才看清竟也是一只小鸟,想来便是那些奇鸟想吸引的雌鸟,除了发出一点紫光以外,外形无甚异处。不料这雌鸟出现之后,满林的雄鸟都停止了跳跃,只在原地立住。一时之间林中又如千万双眼镜般盯着,连得那鸣声都变得像是风过竹林一般。 涤生正不知离离此举何意,却见她将手一抬,那道紫光向前飞去。如此一来,那千万只雄鸟便振翅直追而去,将林中划出一条数百丈长的光带,分开一林浓荫,直向一侧而去。涤生虽出生入死,进入过无数奇境,却又怎见过这般景象,直看得怔了。 ”还不快跟上!”离离将涤生手一拉,竟跟着那群鸟组成的光带跑去。一路所经,借着那鸟羽折射出的光亮,可见到林中有无数异物,身长十余丈的蜗牛、如小山般的百足虫、大如雁鸥的蚊蝇,似在随时等待向他们发动袭击。若非这道强光所逼,以及他们迅速跑过,怕是在黑暗之中早已膏于虫口。 那条光带拂开密林深暗,直将两人又带至天光之下,奇的是那百丈明光蜿蜒曲折而上,竟铺就一条小径,直向空中而去,两面峭壁直立,中开一线,竟架出这细径天堑来。 离离拍手道:”果然那双生阿婆留下的记载是没说错的,大镜山的入口必须靠这些'碧灵乌'才可以找到,还是离离聪明吧。” 涤生未料到这山峰如此神奇,但想来在幻境之中玄奇变幻,又有何事不能实现?只是想到一点道:”既这大镜山入口如此隐秘,明明她已经上去了吗?” 离离停下,似觉自己有些说漏了嘴,眼珠一转道:”明明当然早就在山上等我们了,我们也需快些上去才好。” 她不容涤生多想,便又拉着他在那狭道之上奔跑了起来。这条小径宽不过三四尺,两侧壁立如劈,浓云雾卷,层层叠叠翻涌而上,难以看清。奔跑一阵之后,原先感觉不过数百尺长的小径却难望到尽头,似乎随着他们的跑动越来越长一般。一阵凉风吹动,浓雾在空中舞动,如有千万人呼喊之声,再细看时,竟是那日在桃影河谷厮杀的数十万军士亡魂,都借着这雾霭向着涤生作势欲掩杀而来。再看两侧之下,已壁立千仞,这孤峰细径无形之中上升至中天以上。 两人一边奔跑,一边这山径不断在拔高,且又稍稍有些弯曲,竟像是踏在龙背之上,永无尽头,不知该当跑多久。那雾中亡魂虽不似实体,但催起阴风呼号,逐渐响若怒涛,但离离却似丝毫不觉,唯有涤生自己方能耳闻一般。两人足足跑了一个多时辰,离离停住,双手扶在膝上不住喘息,涤生只当她已不支,便轻拍她后背道:”是否我们这样走法不对,要不要休息片刻。” 离离侧过头,背后的长辫垂在脑前,显得异常俏皮,朝涤生嫣然一笑,却又用手指指指上方道:”这不就到了吗?” 涤生愕然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那一片浓雾逐渐在小径顶空汇合,逐渐搭就一座云气组成的山门,白雾翻涌之中四条青蛇游来首尾相接化作一个门牌,却又自云雾中化出四只白鹤,逐渐舞作”大镜叶海”四个古篆字。 涤生不解其意,搔首道:”这四字是何意?这里不是大镜山吗?却又哪里来的海?” 离离向那白云山门之中一指道:”既过了山,自然便要游过海,方可找到那武神柱的入口了。” 涤生连连搔首,看那山门之后仍是那奇险的山径,这海却又在哪里? 离离往山下一望,似看到什么,不由有些焦急道:”叫你游你便游了,奴隶怎好对主人发出疑问。” 涤生心下奇道:我”阿迪”的主人貌似不是阁下。 未料离离却将他一推,直推入那山门之中,随后往后退开。涤生险些摔倒,正要回过身来问离离,却觉一阵天旋地转,瞬间便如坠入一道漩涡一般,四周白浪滔天,飞沫连雪,还当真是进入到一无边瀚海之中。排浪山立,高耸百丈而来,涤生在海浪之中翻滚无数,又被抛高扔低数十回,如此下去,岂非要葬身海中。 正当拼命挣扎之时,却见不远处似有一墨绿色的巨舟在海面浮动,仗着记忆中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性(实则是那烟罗蜃宫幻境中所得),拼命向那巨舟游近,所幸并未被浪冲远。那巨舟造型极为奇特,竟是平坦略有内凹,无任何舢板围栏等构造。涤生翻上舟面之后往上一躺,随着舟身在海面之上上下浮动,又摸出这舟身上竟有道道数尺之宽的经脉,呈辐射状漫向四周。涤生一怔之下,这才明白,这哪是什么巨舟,分明是一片极其巨大的叶子。 ”离离!你可知你闯下了什么祸吗?” 突然闻得震天价一声大喝,如整个云层都将被震碎。 ”明明,你休要怪我。如果我不瞒着你,你定不让我来的。” 离离之声一般的巨响无比,似乎整个天空都为之震颤。 ”如今他一人陷入了叶海之中,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不就是一小缸水吗?何须这样紧张。” 两人的语声几叫涤生无法忍受,却又觉眼前整片天空似都被阴影遮没。再看时,却见两张百亩之广的脸在空中看着自己,脸上纤毫毕现,一根眼睫便似参天巨木一般。涤生大惊,想两人怎会幻化出如此之巨的影子来。然而,片刻之后,他又骤然明白过来。 并非是两人化作了万丈巨人,而是自己缩小成了蝼蚁一般,正在一片叶子上随水面荡漾。这”大镜叶海”真如离离口中所言,只是山径之上一方石鼎之中的数十升水而已。 章节目录 第九十二章 一第叶世界 涤生在这一片叶子之上,身下的水面每过一阵微风,便能掀起成排巨浪,但在方鼎边两人眼中看来,只是一些细到几乎难以分辨的波纹而已。 一排巨浪翻覆,自水中亮起一道白线,随后山立而起,一条数百丈宽的鲸尾迎面拍下。涤生大惊,如此之巨的鲸尾落下,即便不被其拍中,掀起的海浪必将这片叶子掀翻。 ”这条红鲤怎如此调皮。”只闻离离之声又在空中响动,随即两根山峰般的手指竟拈起了那鲸尾,将整条巨鲸提了起来,抖出满天云片般的飞花。宽颚短吻,碧眼平排,这哪是什么红鲤,分明便是昔日在烟罗蜃宫幻境内所见过的那个海上巨怪。 ”明明你看,这鲤鱼长得好生奇怪。呀!”离离将那海怪夹在双指之间来回打量,直若玩物一般,却又惊叫一声,似被其啄了一口。”还会咬人吗?真不可爱!” 离离又将这海怪甩入鼎中,幸得是投向离涤生较远的鼎边,仅激荡起又一阵急浪使得涤生在叶子上翻滚两下。 ”离离,你不可再助阿迪了。如他不能通过叶海,找不到武神柱的话,也就不配当我们的首领了。” ”如若阿迪遇到了危险,你当真见死不救,你也舍得?” 明明淡淡道:”族规便是如此,怎能违反。” 离离不以为然道:”我是舍不得的。” 明明道:”只可惜你不是阿迪的主人。” 离离将下巴扬起,如骄傲般道:”可惜是我先带阿迪到了这大镜山上,他若能通过,阴阳门便该由我进入了。” 两人拌嘴之声如天际雷声不休,但涤生却无暇关注了。那绿叶之底,直发出”丝丝”声响,似有何等水族正在急速游动,透过叶面都能隐隐见到水痕如箭来去。骤然之间静止下来,涤生反而有着不详的预感。果然一声裂帛之声响起,一条白线竟穿透叶面飞起,一个鱼尾人身的水族跃起之后,双手伸长数尺的指甲,直向涤生刺来。 ”怎的是你?”涤生见此物黑发飘扬,靛蓝脸肤之下一片珍珠般的鳞片,分明是落神渊中那藏着心灯的海女。此刻她胸前现出一个空洞,显见已是无心,故脸上全然是一片狞恶之色,与原先全然不似。这海女本已亡于涤生手下,怎会又在这大镜叶海之中出现。当涤生省悟起方才的巨鲸与这海女俱都因幻境微尘自己心相所生之时,那海女十根尖如剑锋的指甲已穿透涤生双臂,钻心之痛顿生,但手腕上却不见有血流出。 涤生虽痛极,但想这边既是幻相,身体痛觉原非真实,视作无物又当如何?那海女将指甲扎于涤生双臂之中,涤生倒在叶面之上,那海女口中发出欲噬人般的嘶声,双目血红盯紧涤生面上,大有不将他杀死誓不甘休之意。 涤生叹道:”你恨我夺去你心灯,还你就是。” 道罢之后将左手抬向胸前,慢慢将那海女指甲刺入自己心房。死亡一般的凉意穿透心脏之时,涤生眼前出现幻象,仿佛见到那两个天地神灵在空中飘着,天开云霁,大地明光。这一瞬间内,涤生似感觉到海女当初只求一死的心境了,悔意比之这无比真实的穿心之痛更为剧烈。 那海女见他此状,贴近在面前的血红双目之中恨意全然消去,慢慢聚为一点清泪,落在涤生掌心之中,随后离开涤生,在空中散为一团水汽而淡去。那掌心一点凉意直透而入,身内方才同意全消。虽在幻境微尘之中,涤生却不知这虚虚实实的幻相相生,那海女神识终于将一直在涤生体内的一点阴毒解去。只是阴毒易消,心内必将产生的纠葛又如何避得开? 这海怪与海女连番出现之后,水面出现了一阵难得的平静,万顷烟波,粼粼细纹。涤生遥望那鼎边冉冉升起一座海岛,圆拱弯穹,如一石做的水榭一般。涤生心知那便是这片叶海脱出的阵钮所在,所谓游过叶海便是要到那水榭般的石岛处,只是在这绿叶之上,没有可用来当做船桨的物事,又该如何向那边而去? 涤生四处张望,仍是想不出一点办法来,欲待向离离明明两人呼喊,但纵然喊破喉咙,两人又怎能听到一丝声音。 正筹措无际之时,却又隐隐听得一阵呼声,细若游丝,似在身前发出,却无论如何难以找到呼声传来的方向。涤生遥望那石岛不下千里以外,如今自己渺如尘灰,又身无法力,如何能到那边。颓然坐下之时,却又觉眼角似有晶光一点闪过。 往身旁叶面上仔细看时,才终于发现方才那呼声传来的所在。那海女穿破叶子跃起之时,溅了一些水花到叶面之上,而在其中一滩水迹之上,竟也有一片小如蚕豆般的叶子飘着,而其上也同样有一个小人,似被困于这一窘境之中。 这小人在涤生面前如一点芝麻也似,焉能看清衣着长相,正如在离离明明眼中的他,三千世界彼此相涵。 涤生叹道:”没想到你与我一般处境,若非你这样小法,说不定还可同舟共济,共度这个难关。” ”尔竟敢这般对我说话,不怕被我化为飞灰不成!”那小人将细声传来,在涤生耳边甚为清晰,似也用了修士传音之法。但此人如此之渺小,不及涤生指尖一点,竟也用如此具有威势的语气,又怎能震慑住涤生,反令涤生感到十足好笑起来。 那小人见涤生脸现讪笑,不由怒极,喝一声道:”九州之内,谁敢对我不敬!” 当下那小人将双臂一指,无数道蓝光飞转而出,在那一滴水痕周边击出无数孔洞,又满空电龙乱转,直向涤生身上围来。涤生大惊,却不及闪避,直被那千万道光击中。但没料到如此声势惊人的攻击到了涤生身上,却如淋到了一身暴雨,虽也觉凉意透心,却不能造成任何伤害,想来是这小人毕竟太小,纵法力再高,又如何能伤到涤生分毫。 涤生笑道:”你这人如此暴烈,幸好只有这么一点,不然岂非是人间大害。”话方终,却想起自己如今在离离明明两人面前,岂非也是这般渺小。 那小人盛怒之下,将那蚕豆大小的叶片整个飞起在空中,绕着涤生飞转。方才被击穿的叶面上无数个细小的空隙中便射出道道水柱,若自空中看来,便如在涤生周围放出一朵白莲也似,千点寒光,万道光箭,满耳尽是呼啸之声,将涤生整个围在一片光岚风暴之中。涤生也觉甚为惊心,全然不知这些攻击究竟能否伤到自己。见这小人坐着那片叶子在面前乱飞,不得已之下,只得一掌挥去,将他拍落在自己所坐巨叶之上。 漫天白光顿时消去,那小人躺在叶上,似已不支。 ”我耗尽此生灵元,既都不能伤你,那只有等来世再与你见个真章了。” 涤生听他愤怒之声也甚为虚弱,方说完这句便身躯再也不动。他未想到这小人孱弱至此,自己轻轻一拍竟已令其殒命,不由心中稍生悔意。那小人躺于细叶之上,一起沉入到不过数寸的水痕之中,如片雪入水,须臾便已消弭了一切痕迹。 涤生暗思苍生无情,自己不意之失,顿时便叫一条生命灭于面前。当日他在桃影河谷之内,受天魔所控,几十万军士一瞬在他手下归于尘土,他自己全然记忆不起,然则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又岂能将他轻饶。 涤生正在思索,不想身体一阵摇晃,水面再兴波澜。却见自南边一线急浪翻滚而来,而在浪尖之上,一道绿影旋转而出,竟又升起一张三尺来宽的叶子。一满身都是金色龙纹游动的僬侥小儿,须眉火光焰射,声若响雷般指着涤生道:”小子,我看你这一世如何再脱出我手!”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三章 武神现十身 那小儿身高不足二尺,但身下菩提叶分开浪如山奔,卷起飞沫如万马齐奔,直向涤生而来。声势之凛人,又有谁敢因为其身躯渺小而轻视。未到面前十丈以内,那小儿就双手连指,浪花之中万龙升起,晶花四射,俱将涤生围起。 涤生见四面俱是无数白龙将自己围困,此时在幻境之中一丝法术俱无,且玉笛送月花等宝都不在身边,又当如何脱出。白光闪动,那千万龙首皆朝涤生飞来,涤生无计可施,试着用手去抓,那些数寸白龙俱叮咬在他手上,片刻间便像铺满一层白鳞一般,虽不觉疼痛,但冷气森然,一瞬之间连得涤生眉发之上都结满了冰渣,似就要被这小儿封冻起来。 涤生只觉体内冷龙随血脉乱窜,身体反应也逐渐慢了下来,渐渐双眼之中都是一片白雾朦胧,手足似已无法控制。然则涤生朦胧之中只是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幻相,并非实体,又怎能伤到自己,即便全身都被冰裂化为粉尘又当如何。 意识之中涤生向着那小儿移去,却不料如此一来,身体虽未移动,但那整张叶子却分开浪尖向那小儿而去。那小儿见涤生如此也颇为惊讶,却又冷哼一声,双手连招,涤生身上附着的那鳞片一般的水龙却又离身飞起,化作万千尖刺,从空中齐齐扎下。 涤生双目暂时不能视物,只靠意识中感觉有万点亮光暴雨般打来。涤生双足一顿,整片叶子往水面下一沉,便压起连片水花,打乱那水龙化作的尖刺。那小儿见涤生化解了他的攻势,盛怒之下,须眉上火光连片飞出,尖啸一声,水面之下分出两条数百丈长的白线,冲天而起,却是两柄连天巨刃,左右挥斩而来。 涤生在幻境之中虽法术暂失,但听到这数百丈的尖刃破空而来,不知为何,武尊本能却被引发,双足在叶面上一点,腾空飞起,一个翻身之后正好避过双刃。却落在其中一把巨刃的刀面之上,一路翻腾纵跃,总在双刃交错之际正好避开,直向那小儿而去。那小儿见涤生逼近,双掌一错一挥之下,那两把巨刃又化作千万双闪着白光的拳头,向涤生团团击来。涤生掌影如山,如有千臂般挡得密不透风。 那小儿见涤生身手如此伶俐,不由诧异非常,不觉怒火暂歇,向着涤生叫道:”你这小子,这身手是从哪来的?” 涤生将所有水化做的拳头挡去,一片白花飞绽之中,听闻到小儿此言,不由想起此来圣王禁域的目的,不由一惊,想这僬侥小儿莫非正是那四圣王之一的武神真武子,却为何以这般模样出现在这幻境微尘之中。 ”那是什么?阿迪危险!”只闻得离离惊叫之声。 离离明明二人本看不清这在涤生面前都只有二尺之长的真武子,但这满天水花拳影,涤生来回纵跃在两人面前却是清晰异常。两人看不见涤生从容不迫将这千万拳影都挡下,只当受了无数攻击。又见到在涤生面前浪尖上那一点黑点般的真武子,离离不由又伸过手去将双指要来拈真武子。 ”不可这样帮阿迪!”明明”啪”地一声将离离手拍开。 那真武子只觉头顶全然被遮黑,两三座万丈巨峰般的手指直压而下,历代武尊之祖,岂能惧怕之,当下便自眼眉间放出千万点烈焰血刀,直往离离手指上夺去。 离离手被明明拍回之时,如潮般烈焰血刀全都击在她指上,但两人躯体倍差有如须弥芥子,这般猛烈的攻势也不过像被撒了一把盐也似,除却略有一痒,丝毫不觉。 涤生此时向那真武子道:”你要的正是我身中那道命楔,该当如何炼出?” 那真武子一怔,连番打量涤生道:”一代武尊,怎会是你这样一个蛮夷小儿?”他身躯如此之小,却仍将涤生视作昔日臣服在自己面前的万千蚁民。 涤生临空虚劈,在水面之上击出十数道六七丈之高的水柱道:”你告诉我如何渡过这一片大镜叶海,找到那武神柱,我便将命楔送上便是。” 真武子见面前这黑肤少年似无半分道力,但掌风如此刚劲,又岂能是常人能为。当下不由双目之中焰光熊熊燃起。他三万年被封在幽冥内的血河深渊之中,岂有一日不思重归世间。如今在这叶海之中虽非本人真灵,但神识一般无二,如此机缘又怎会放过。当下身后现出四五道血光重影,从本来不足两尺的僬侥小儿一下扩大至十余丈之高,如在身后升起圈圈火轮,双手伸长直向低声抓去。 ”你别再拦着我了,有什么后果我一力承担就是!呀,明明你要做什么!” 离离惊呼之声当中,却觉叶海之外一阵强光乱闪,整个天空阴云密布,雷光万道,片刻之后全然一片漆黑之中巨声响动,似是整片天都塌下来了一般。但在空中坠落之时,这连天黑影却又在迅速缩小,到得水面之上时,已和涤生一般大小。 却是明明在叶海境外见涤生危险,竟投身而入。她拼命阻止离离,不让离离在境外助涤生,此时见真武子魔影重重,直向涤生噬去,她自以”阿迪”是跟自己一样,全然是身无异能的常人,又如何能敌得过这般妖物。不假思索之下便往方鼎之内跳入,竟自愿投入这安危难明的叶海之中。 明明飞身而下之时,正好是真武子双手龙影即将触及涤生之刻。涤生只愿早将这命楔交出好救出秋明,所以全然不避,却不料急坠而来的明明却将他一下带入水中。两人在水里拖出一道百丈玉柱,只见得水面之上血影红光到处飞纵,整个水面都被染得通红,若涤生方才在水上被击中,如今还怎能留有命在。 明明水性似乎甚佳,拉着涤生的手直往北边游去。那真武子眼见即将到手,却被明明破坏,不由盛怒已极。但他一身法术,却偏偏不识水性,只得双手符印连发,分开海面,道道白光欲追两人而去。但明明与涤生相伴相绕,在水下如飞鱼游豚,比真武子发出的分水白光速度更快,片刻之后,眼见两人已将游近那石岛,这叶海险关便也要被明明如此破去。 真武子见两人已难追上,冷笑一声,两手高举,自天空劈下万道雷光,逐渐在他手中聚为一个电光球,随着一声大喝,电光球爆散,将真武子身躯随之也炸成一团飞烟。他竟招雷击,将自己兵解,欲再经一世,继续来与涤生为敌。 涤生随着明明直游到北面鼎边的石岛之上,攀着那水面之下的礁石直爬到岛上,只见空中道道穹梁整齐排列,一如巨兽骨架,这般风光与昔日在烟罗蜃宫大海幻境内极为相似,依旧出自涤生心相所化。只是这次身边却并非若离前世所化的了。 涤生看看明明,此刻她长相与秋明全然不似,但正是那眼中坚韧之光,似又可识出往日秋明的印象。方才与真武子对峙途中,可听到两人争论之声,知这叶海一关本该由自己一力闯过,虽不明两人插手之后会有何等后果,但总是又救了他一次。 ”秋明,你两次以身相代,为救我脱困而自己受难,我实是不知该当如何报答了。” 明明见涤生如此激动,不由眉头一皱道:”谁是秋明?我自己决定投身而入,又与你何干。你是我的奴隶,为何要跟着离离来此。” 涤生见她分明为自己不惜舍身,面上却仍是这般冰冷,一如当日拼命装作刻薄而不通人情一般,如今想来竟是满心温热。但身在幻境之中,这面前人也未必便知晓过去两人的经历,涤生微笑道:”你两人身为姊妹,谁领我来此,又有什么相干。总是要走上这一遭的。” 此时明明突然站起,面上似有焦急之色,突又向涤生一顿足叱道:”你什么都不懂。我两人之中必有一人因为你此行送命,离离瞒着我带你来此分明是自来寻死了。” 涤生大惊道:”这任务只是对我一人的考验,何至于要你们送命呢。” 明明似感应到离离在叶海境外有何动静,面上竟急出了汗。一言不发便往石岛中央的洞隧跑入。 章节目录 第九十滴四章 滴水穿石 那石岛若从上方看来,只是鼎边一处青铜装饰,连着外面的钮首,然则正是这大镜叶海幻阵的出口。涤生跟随明明一路跑出,可见那穹梁之上隐现风雷龙虎的雕纹,却在云气之中翻腾跳跃,全然活了起来。 涤生不明方才明明所言何意,丝毫不顾那些龙虎异兽张牙舞爪向身上附来。那洞隧尽处本是一块白璧,明明视若不见一头撞入,而当涤生进入之时却一阵急转,四周乱花飞影,却不知身之所在。 等到身旁一片乱象停止之后,却不似涤生预料那般,仍旧回到那山道之上。此刻他身处半空,眼前一片红光流动,似被困在一个硕大的晶球之中一般。晶球之外焰光滕舞,却又有一丛黑棕榈叶般的影子偶尔颤动。整个晶球略略抖动,直朝着那如龙脊般的山道,再往旁一看,却又见到邻近亦有另一个晶球,成双对着山道。 涤生听得一片呼吸之声,本以为周遭又魔物潜伏,但随着这晶球缓缓转过角度之后,方才看出,原来自己所在的地方竟是在一颗眼珠之中。看这眼眶之外焰光四绽,这呼吸之声响如大泽蒸汽,这凌虚而行的千丈巨人不是武神真武子更有谁人? 涤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从大镜叶海脱出之后竟又会困在真武子眼中,此刻真武子似已见到的第三次转生,但与在叶海之中天壤之别,不再是那般渺小的小儿,却像天地神明一般绕走在这大镜山之边。 再看山道之上,一阵彩光缤纷之后,明明从那方鼎之中一跃而出。本只有如指头般大小的身体,在空中之时却身影迅速拉长,回复为常人般大小。 ”离离,你在做什么?” 蹲在地上的离离听到明明叫声,转过头来奇道:”怎的只有你一人,阿迪呢?” 明明走到离离面前,只见她跟前地上现出两块方石,各自画着一个符号,俱如眼眸一般,只是一睁一闭。方才离离正蹲着用手指在这两块方石之上点点画画。 明明似无暇顾及涤生,只是向离离喝道:”这是什么,你哪里找到的?” 离离竟吐吐舌头,如被人发现不正行迹般道:”你一跳入那方鼎,这两块青石就出现了,你看这图案一黑一白,岂不正是阴阳门,只可惜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令它开启。” 明明看离离娇憨无比,似顽童面对着玩物一般,不由略带些怜惜般的也蹲下叹道:”你可知阴阳门之后是什么?” 离离笑靥如花:”我怎会不知呢?我们族中首领完成考验之时,便该有圣女走入阴之门中,淬火净化,以助首领完造。” 涤生在真武子眼中不由一震,却也终于明白明明所言为何她们两人会有性命之虞。 明明看着离离,如对镜中自身,声音却更柔和了起来。”族中规矩,首领成了哪个圣女的奴隶,便该由她来穿过阴阳门,你又如何能违背数万年来的传承。” 离离笑道:”圣女生下便是准备为首领牺牲,以前活下的那个双生婆婆一辈子都活在悔恨之中,我才不要当她们。” 明明叹道:”你对阿迪心意,村人尽知。阿迪如能当上首领,日后有你常伴终生,岂不为美?” 离离摇摇头,微笑道:”你休要诓我。我们自小心意相通,哪能不知道对方心思。别看你对阿迪冷冰冰凶巴巴,阿迪那次从山崖上坠下,昏了几天,你躲到无人处也哭了几天。还有那回,阿迪被毒蛇咬伤,你想都不想就在他那伤口把毒吸出,如不是那双生婆婆还有一株草药在,你早就没命了。你嘴上不说,但看我和阿迪玩的时候,你一个人坐在海滩,却又为何来来回回画他的样子。” 明明听离离此言,不由面上飞红。她早该想到她们双生姊妹之间,对方心里所感所想,每一次情绪生出波澜之时,对方岂有不知的。正如方才在大镜叶海之中,明明感到离离竟下定决心,抢在自己跟前要找到阴阳门而入,过去多年自己一直退在两人之后,自以为无人能知心底秘密,却不想对离离而言全然都如亲眼所见一般。 由此又想到一事,向离离道:”是以那三次阿迪认主人之中,实则是你让了我三次,随后便想好带阿迪先来大镜山吗?” 离离捂嘴笑道:”明明你终究还是不笨的。我知你心思,从小阿迪都爱跟我玩在一起,你一张冷脸,逼得阿迪不敢接近你,你更加自怨自艾。如今到了阿迪认主人之时,你一心只想赢我,然后再牺牲自己,好成就我俩。我和阿迪从小玩到大,天天笑声不断,虽然十余载转眼便逝,总不算白渡一生了。我怎能让你抱憾,你自以为总是不如我,这次便全然败在你的手下,我们族人寿命本就不长,还有十余载理应换你开开心心地过每一天了。” 涤生在真武子眼中,听得两人这番对话,也不由得痴了。他心知这一切都是幻境微尘之中的幻相,但这两人看来仍只十二三岁般大小,却已有了如此悱恻的心思跌宕。离离看来一片娇憨天真,实则心中坚强决断,而明明看来一副冷面坚毅,却不想其性格竟如此纤柔。想来与现实之中若离秋明两人既有相近,又有相异之处,然而同为自己,一片深心,却无论真实幻境都一般无二。为自己一人所累,竟要使双姝竟相牺牲,叫涤生怎能不悲从中来。 当下涤生便想从这真武子眼中脱出,但无论如何撞击那晶体,都无法脱出眼膜之外,最后双手竟能发出连片雷光,却令得真武子眼瞳之上焰光喷出去数十丈远,真武子似觉眼中疼痛,不由低啸一声。 离离明明两人本在说话,听得云层之中传来啸声,四顾骇然,却似见不到真武子,竟双双跪下道:”武神息怒,都是我胆大妄为,我自愿蹈火献祭,望武神放回明明(离离)。” 两人心意相通,说出的话却也一般无二。 真武子伸出透明的手指,指向两人道:”你两人违犯族规,谁也难逃其责。究竟是谁入阴_门,谁入阳门,不由你二人自己所定。” 两人相顾愕然,此时面上表情一般无二,俱是惊惶难安。然恐惧的却都是生怕对方进入阴_门绝路之中。 真武子道:”你二人站在那方石之上,阴阳双门究竟择谁进入,自有天意安排。” 两人对视一眼,万没想到自己一念之差,如今只落得生死难定的地步。 离离道:”阿迪呢,为何就是不见他出来?” 真武子冷哼道:”你们破坏天定族规,大镜叶海非他一人之力走出,如今在你两人分出生死之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明明面上无一丝血色,眼中一泓微波荡漾,几欲落下。而离离也是双目蕴泪,令涤生不忍盯视。却未料片刻之后离离却一抹双眼,竟笑着搂住明明肩膀道:”既如此,我们就快些站上去吧。如是我,明明今后你和阿迪在一起不要再冷冰冰的脸了。如果明明你不幸,那我日后学你的样子板起一张脸好了。你看我像吗?” 当下离离将脸往下一拉,果与明明往日一般无二,只是嘴唇嘟着兀自在作怪。如此一来,竟使得一生从无笑容的明明也笑道:”你这个鬼灵精的,没准一会就再没有你或我了,还是这般不正经。” 离离呆呆看着明明嘴角左边那个酒窝道:”明明,你往后一定要多多现出笑容来,好好看的。阿迪,你同意吗?” 离离只是向虚空之中并不存在的”阿迪”说道,而涤生在真武子眼中却连连点头,暗道:我同意。 两人手牵着手,犹带泪痕的双眼此时全然一致的笑意盈盈,轻轻踏上那两块方石。两道碧光将两人围起,如同一块长方琉璃一般。却又在两人头心之上滴下水珠一点,轻轻击在方石上的图符之中,每一点水,便将那图案染上一点墨色。 ”她二人脚下符印先被水滴穿者,便是进入阴_门火祭之人。哪一边水滴得快些,却需由你来决定。” 涤生听真武子如此对自己言道。他看向方石之上分不出任何区别的双姝,一如镜之双面,谁生谁死,全由涤生一人而定。虽一再提醒自己一切不过是幻境之中的虚相,涤生却依然心如刀割,又怎能做出决断? www.piaotia.com 章节目录 第九十 五章 滴泪穿心 那两块青山之上,滴滴水声似溅起阵阵回音,一寸一寸将那图符染色。水滴石穿本应耗尽无数岁月,但在当前,每一滴水却都能将青石蚀穿一分。 涤生从未设想过在若离或者秋明之中倘若只有一人能活下,他又该希望命运更眷顾何人?他一心所向是若离是不用提的,但秋明为他束身幻城已久,在这幻境之中又一次不惜牺牲自己,两人共同的父亲在自己目视下离世(虽然涤生仍不知两人并无血亲关联),秋明在人世间或许只有他这么一个兄长可以依靠的了。倘若在现实中也遇上了这般生死抉择的两难问题,涤生寻思再三,与若离已两心相印,何计生死,不如保留秋明,自己此后虽若离同归地底便是。 涤生在真武子眼眸中如此胡思乱想,又岂能不被其获知。 真武子笑声传于体内,如将天地震动。”你竟真这般选择吗?宁叫心中之人归入幽冥?” 涤生只觉一阵心痛如绞,刚想道一个”不”字,却见眼前光影闪动,那黑肤少年阿迪方才自方鼎之中跃出,同样如明明一般在风中回复成常人形态。只见他在两女徘徊片刻,却终于站在了离离面前。 离离半浮在空中,见阿迪双眸悲戚,直视自己,当下已知道阿迪心中的抉择,却点点头,如释重负般叹口气道:”这才是我心里的阿迪,你做得对。” 涤生在虚空之中看着既是自己,又非自己的阿迪将手放在那青石上的碧光之上,似要抹去离离脸上的泪痕。离离却半侧过脸,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偏偏不让阿迪触及。身体往后一退之际,她头顶那水滴便急落而下,逐渐竟形成一道水帘也似,生生将两人隔绝。 阿迪同样也如涤生一般,虽做出了选择,却又痛悔万分般的敲打着那道壁笼一般的碧光。水声滴打不绝,那石面上紧闭之目般的符印立刻便被墨色注满,随后似在水中飘起,却又沿着图纹的凹槽升起点点火光,顷刻便吞没了离离。 阿迪张口大呼,却未见有任何声音,反是虚空之中的涤生体内无限悲痛化作叫声在口内涌出。 然而离离是再也听不见了,或者她根本就未去听。在火光之中,离离俏丽的面庞时刻被朵朵红花吞没,她却顽皮般的偏偏蹈火而舞,在火中恣意,在火中痛苦,在火中颤抖,又偏要在火中仍是如往常那般吐舌做着鬼脸。火光一点点将离离的脸变得模糊,另一边明明掩面不忍再看,而阿迪却如痴如呆地只是站立在那道阴阳门之前,看着离离被火魔带走。 此景此情,分明是幻相,但那超越一切的痛楚却让涤生无法忍受。他只觉一阵狂涛威岚在自己体内到处乱窜,似要将自己击出千万个创口,又似团团飓风化成利爪,将自己抓紧,碾碎。身内此前一直被封住的灵力瞬间全部涌出,自脊椎往上似穿出一柄巨剑,缓缓从涤生体内抽离。一阵如躯体分裂般的疼痛之后,一道白光从后背直射而出,将真武子那眼眶穿透,带着满目红光飞去。 这柄巨剑在这大镜山周围纵横往来,将整个幻境微尘的世界都击出条条裂纹来。在那幻境之中的阿迪与明明眼里,似见到他们一心要找的武神柱正在空中飞纵。而在涤生眼中,这分明便是那真武子想要的武尊命楔,如今已被炼出。化作巨剑的命楔不停斩击着这个虚幻世界,终将所有一切都击为碎片,纷纷扬扬落下。 涤生长啸一声,人急转着从幻境中脱出。他亦如方才那命楔神剑一般,在空中来回疾飞,那三圣王如今正在佛光清业之中,但见到涤生在空中如游龙飞转,便齐齐放出三色神光,俱向涤生打去。 涤生悲愤如狂,竟迎着三圣王的神光而去,双手指处,无量数剑光列为亿万圈层,如佛光普照世间一般扩散开去,将三圣王的神光全都冲为万千灰点,全然淡去。余光未息,竟将圣王那千丈御座都击得粉碎,三圣王灵体本束缚在这御座之上,如今却也离空飞起,手连连挥动,山岳湖海,星球瀚漠,世界万象皆化作风雷,尽要将涤生灭于这暴岚之内。 涤生人在半空之际,只见得一角若离与雪神正站在一处,不由欣喜若狂,哪里顾得了三圣王发来的如潮攻击,只将手一挥,万道剑光围转成一道漩涡,尽将万象吸入。 ”师弟,你出来了,秋明呢......” 若离见涤生飞出,正自迎上,未料话未至一半却被飞来的涤生搂紧。涤生不知为何甚为激动,搂住若离双臂之上竟发出骨骼挣动之声。若离全然不解涤生为何如此,觉涤生搂紧她几叫她难以呼吸了起来。但在难受之中却又有种异样的感动,只是睁大双目,不解之中眼中尽是柔肠百转。 ”秋明!哎呀,你快放开啦。” 若离用力挣了两下,涤生方自放开臂弯,愕然回顾。只见空中飞出一道身影,带着烈焰火光,一看便是那武神真武子,跃出之后便立即与三圣王站在了一起。而他飞过之处,秋明却一袭白衣,缓缓落下。青丝飘举,眼中含笑又隐带幽怨。 ”你对我若离妹子这般无礼,我岂能饶你。”秋明仍是那般带着挪揄般的语气。 若离却蹦跳而去,拉起秋明手道:”秋明,你也莫再要装了。” 言者无意,听者却有心。若离只是说她女子身份早已被涤生识破,但听在秋明与涤生耳中,却又似有着另一番含义,秋明不由面上也掠起一点红晕。 此时空中四圣王之间鏖战激烈,水火风雷之声连绵不绝,无处不在震动、光影频闪。 秋明道:”那便是他们什么四弟吗?我爹爹在哪?炼出命楔之后,可还安全吗?” 涤生与若离面面相觑,不知该当如何向秋明解释。这身世离奇,尤其是一言能说清的吗。况且秋明方自困境中脱出,便见到两人情难自禁之状,如今涤生从秋明暗慕之人变作了终此一生不能在一起的兄长,而父亲之死又间接与涤生相关,又如何知道秋明心中会否生出恨意。 涤生正在踌躇难决之时,却听空中啖星帝向那真武子道:”四弟,你陷入血河深渊三万年之久,也令我三人禁困在此,不得转生,也不得安息,如今还要再斗下去吗。” 那真武子双手焰光火海发个不停,却冷笑道:”你难道还不知为何有三年前这一斗吗?” 啖星帝花影如海,只是防住真武子焰光,却并未如灵武帝泰宸帝一般攻击,一边在艰难抵御,一边叹道:”你又不是不知我们族规万年难坏,纵你我相得,我还是只能嫁于大哥啊。” 真武子狂笑道:”所以我在那血河深渊幽境之中,历经千世,也看到无数对姊妹生离死别,轮回无尽。族规天大,死一手足尚不足惜,更何况死一心呢。” 此言令其余人都听来难解其意,唯有涤生方才听得明白此话之中的悲凉之意。那幻境微尘之中,每一世的双生姊妹中,必有一女为心爱之人而殒命,留下另一半自己终生在悔恨之中度过。那每一世的少年阿迪总是坐视着这一天定宿命在面前发生,从未做出过抉择。而到了涤生心相化入的这一世,却做出了如此令自己痛心的抉择,不想反而化解了这真武子三万年来的迷局。 为何每一代的武尊总是挑起战乱?为何每一代武尊令山河破碎总是为一己红颜?又为何每一代武尊总要以决绝离世的方法才能解开情仇尘缘之间的悔恨,实则全从这三万年前真武子身上之事而来。 啖星帝道:”你究竟如何才愿停止与我等的不息争斗呢?” 灵武帝却叫道:”三万年前便未分出胜负,今日再不容你用那障眼法逃开了。” 真武子不屑道:”若说交手,如无大哥二姐,三万年之前我早使你形飞影灭。若说对二姐,你我二人都败在了大哥手下,哪里还分得出什么胜负。” 泰宸帝一直都颇为沉默,这数万年来恐怕口中说出的话也不过寥寥几句,此时却向真武子道:”恩恩怨怨,三万年还不能了却吗?” 真武子双手揽起满天风雷,尽团于掌心之内,向三圣王道:”今日便可做一了局。” www.piaotia.com 章节目录 第九九十六章 万年梦回 更新时间:2012-06-15 当三圣王与真武子彼此对峙之时,那青鸟却骤然围着他们的所在绕飞一圈。层层佛光在空中卷起潮音阵阵,实则暗藏梵音声声,将四个数万年前的太古至尊身内戾气逐渐化去。 真武子手中那道数百丈宽的雷光在青鸟佛光浸染下,逐渐变为一片祥和的绿光,随后丝丝散开,将四人笼罩,不知不觉之中四人都停下了手,唯有绿光来去,似他们在用心音互答。 泰宸帝讶然道:"四弟,你当真有这个想法?" 灵武帝是三人之中戾气最重之人,如今虽已被佛光感化。消了大半争斗之心,但对真武子心中的芥蒂,似是永远都不会消除。"大哥!我们被封禁域之中三万年,就为了和他一起归入幽冥化境吗?" 啖星帝此时却是阴霾尽散,又如之前妖艳般笑道:"回归无明,和我们小时那样四人常伴,不问世事,不分彼此,不是很好嘛?" 灵武帝犹忿然道:"那总是虚幻,并非真实。" 泰宸帝叹道:"何者为真?何者为幻?四弟尚且能放下,你就不能放下吗?" 真武子笑道:"恐怕三哥真正不能放下的是二姐。" 啖星帝媚笑道:"你也休要再说他了,一切因我而起,万年悄过如梦,往后你们也不用再争来争去的了。既是兄妹,又是夫妻,长睡不醒,岂不为好吗?" 涤生几人相顾骇然,全然无法理解这四个圣王之间的荒唐。他们自是不晓上古民族,兄妹姐弟之间结为夫妻异常普遍,只是如今四人同归即便是洪荒远古,也未免太惊世骇俗一般。涤生望向秋明,更不知该如何告诉她,彼此之间的兄妹之实。 "小兄弟,没想到你不但带来武尊命楔,更化解了我四弟的万年怨念,这等恩情不知该如何回报。我以灵微天眼观你,发现你有一个困惑正藏在心中。天机所定,如今我无权告知你真相。这一点星命符与你,将来为一件烦恼难决之事而落难时,此符自会打开,予你真相。" 啖星帝言罢之后,只闻笑声如风,仿佛漂游在涤生身边,片刻后手背上一凉,竟现出一点星状的符记。涤生自是不晓啖星帝所言究竟是什么,但啖星帝曾以花魂灵音进入过涤生心相之中,如今亦能用那灵微天眼看到涤生正为如何告知秋明真相而烦恼,但从两人身上啖星帝分明感受出不一般的血脉之气。她心知两人并非兄妹,但既用此术,便不得泄露天机,只好让两人误会下去(她自然也不明白兄妹之间为何就不能走到一起)。 真武子向涤生笑道:"我原以为聚魂重归之后,不与两位兄长分出生灭决不罢休,不料你携来这青鸟佛光将我四人宿业化尽,从此不用再痴斗人间。这武尊命楔已无用,既取自于你,如今仍是还给你吧。" 空中雷声响动,如百万战鼓齐鸣,最后汇为铮然一声,一道寒光自虚空之中缓缓降下,却是一柄两尺余的短剑,如冰晶雕成,却又龙形焰光不时周游于刃身之上,焰光过处,渐现"真武"二字。 泰宸帝笑道:"如今我四人同归幽冥化境,不再复出人间,还要这些身外之物何用。三弟,你我各将这炼成的宝器给这两个女娃子吧,我看她二人将来必有凶险之时。" 当下只见四面浓云翻滚,又彩光万道,如在天地之间倒翻了满缸彩墨一般,直向几人涌来。到得跟前之时,那万里云气却又汇为一方彩光流动的网兜,落在了秋明手中。 泰宸帝道:"此乃是我以万载云水真气炼就的五云锦,本是为抵住我四弟的天焰石雷,想世间有擅长阴阳二雷者,都不能出我四弟之右,此羽云锦予你,也算是略偿我等屈留你数百日之罪吧。" 若离大声道:"照理受你之宝原该谢的,但秋明也因为你们受了这么多苦,这哪里够呢,那嘴上的道谢也就免了吧。" 泰宸帝大笑道:"你这女娃子小气得很,也罢,我还有一即将炼成之物,也一并给萧姑娘吧。" 只见空中又垂下十数道银丝,在秋明身周一阵舞动之后便道道附上她双臂之上,化为一层淡青色的云纹。 泰宸帝道:"此物名为青阳瑟,专能缚住修道之人心神,无论相隔万里之遥,若心中暗摩其神,便能瞬间追回,且丝丝扣住心神,非你本人不得放开。" 若离见秋明又得一宝,不由连连拍手,颇为秋明感到高兴,但她此时又怎能知道,这两宝日后带给几人之间的,反又是另一番纠缠。 啖星帝笑道:"三弟,该你了,以后再也无用,何必不舍。" 那灵武帝心中宿业未净,仍有三分不愿与真武子同归之意,却将这一点恨意转移到了若离身上,却也不表现出来,只是暗中将手中之宝反转,随后向若离发去道:"我炼的'神影飞光'便授予你,此物除能将敌神兵缠入七重迷光,不令伤到自己以外,更可迷乱对方心神,巧化其心中至爱之人,令其不忍放出一切攻击。" 真武子听此言笑道:"三哥你这宝炼来也是专为我所设,我怎忍伤到二姐一分,你这宝物果然阴毒。" 灵武帝冷哼一声,只是将一点玄光送至若离面前,在若离发上结起一颗荧蓝色的玉珠,虽若离发辫飘动而微光悄现。 泰宸帝笑道:"罢了,既都已交待,我等还不快同行,更待何时。" 此时那枯龙子见三圣王将要随真武子同入幽冥化境再不复归,却如同依旧在受着蚀炼一般,面上现出痛苦之色,竟跪下嘶声道:"三位陛下!我此前偷开天杳鸿方神鼎,还未受责罚。" 涤生见他一心为主,想他不日之后将化血影,不由心中生出无限同情,也向那三圣王弯腰道:"若非枯龙子道长告之青鸟之效,我等也不会带来。道长他一片忠心,为寻青鸟之时,中了那风神子的风魄寒毒,不久之后便要化成一团血影。三位圣王能否怜他赤诚忠心,设法解他之苦吗。" 未料此时啖星帝却冷笑道:"枯龙子随我等多年,似是为报我等容庇之恩,但只有他心里清楚究竟所图何事。枯龙子,你与你师父设下这条苦肉计,骗得了尘世中人,需骗不得我们。你师父图谋数百年,亦想依靠我等之力令其登上巅峰之位。殊不知如照原先计划,将我四弟聚魂重归之后,无论他胜还是我三人胜,我们一族重临人间,六教均需俯首称臣,你那师门恐怕便是我等第一个铲灭之处。如今我等既已无心再留于世间,只不再将你形神炼化而已。你祸福自招,咎由自取。那风魄寒毒非我等不愿,实无人能解,你化作血影之后若依旧贼心不死,恐受苦将不止于血蚀之苦了,好自为之。" 枯龙子身上原先一直盘绕不去的三色光焰此时逐渐退去,但他一张金脸之上却冷汗涔涔,似比原先更为痛苦。涤生全然不晓啖星帝所说究竟何意,这枯龙子师门何出也从未向他提及。虽然这番话令涤生暗中起了一点疑虑,但亲眼所见枯龙子为三圣王以及秋明之危,而不惜自受诸苦,又怎会怀疑他有险恶意图。他既不肯言,想来日后见到秋明师父柳禅真人,或许能打听出他师门事实,却不料枯龙子正是要几人前去找柳禅。 当下之时,三圣王化作三色磷光,团团飞至真武子身边。真武子向涤生点一点首,长笑声中,将眼眉之上的焰光挥出万丈流光,花雨纷落,异香盈天。云层之上又轻开那道云门,真武子自己也化作一点黑光,与三圣王所化星光围转飞入到那云门之中,而地面之上的禁域也在一片磷光飞散之中逐渐消去,还群山之间一片青色。 涤生三人看着云门消失的方向,心中无限感叹。三万载恩怨情仇一夕之间便已风流云散,又有谁能知道他们三人之间,此后离合翻覆也是自这一日开始呢。 青鸟鸣声从云间传下,一道碧光如天绅倒挂,直落至若离肩上,却已化作一只白羽小鸟,依偎在若离发边,轻声鸣动,似让若离感到颈间微痒,格格笑了起来。 "我们也要将送回到云仙子身旁,好助他继续完成善功。我答应过康南大叔之事,也需做一番安顿。道长此后有何打算?" 涤生向若离秋明雪神三人说完后,又转向了枯龙子,却并未发现枯龙子蛇目之中金光爆散的忌恨之色到涤生视线转来之前方才收起。 {www.PiaoTian.com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您的支持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