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项】再来一次还可以再来一次》 章节节目录 一、韩信了捕了一只大雁。 韩信捕了一只大雁。他从前不擅弓弩,弓法是这一世新练的,不免得意,脸上显出几抹淡淡的笑意来。山中无年月,只见得返家路上,山岩间,大树下,一丛一丛的灌木上渐次生出星星点点的新芽,仿佛悬在半空中的一层绿云雾,才隐约识得是早春。韩信提着雁,抬脚跨过一条细涧。他觉得自己的步子又变大了,这当然是极其合理的——他只有十五岁,正在疯一般长高。然而常人对自己的生长总该是毫无意识的,回想上一次——第一次——降生世上时,自己好像稀里糊涂地,忽然间双手就长大得可以握住一柄剑,而后双腿就指引着他走入了淮阴城中去。现如今,自己已经长成知觉的眼却被迫凝视着一具新躯体的建造,真不知是馈赠还是惩罚。无论哪一种,都是他应得的。 “家”在半山,建在一片临溪的空地中央。韩信走到围篱前,心里想着要先把手上的血迹洗净,便想让师父出来替他将大雁接进厨房里。他朝着小院里喊道:“萍冲!”可自己清脆的声音在树丛中散开,院内竟然无人应答。 “萍冲,萍冲!老头——”他又催促了几声,院里仍旧静悄悄的,从树顶射下的阳光在山风吹拂中也如叶影般摇动。韩信感到奇怪,看来此时只能自己寂寞地安顿雁尸。走入厨房——柴火和炉灶似乎不久前被动用过——难不成老家伙在瞒着自己吃独食? 他饶有兴致地走向师父的房间,问也不问,径自推开门,眼前却忽然茫茫地一闪。 师父仍是那个师父,一如既往地木着脸,坐在他自己的床边。师父的脚下摆了一个装满水的木盆,盆内泛着深粉色。木盆旁边立着一个小木桶,内容不明,几条布带攀出桶沿,于是浅色的木沾上几点深色的血污。韩信看到此处,已经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根干净的布条被握在师父手里,他正使用它,不疾不徐地为一个人包扎伤口。那个人躺在床上,赤身裸体,手臂修长而健壮,师父见他来了,让他过去,把那只手臂交到他手上。他摸上去,觉得真是好一条冰凉柔滑的rou,前前后后匀称地抹遍晚霞般的蜜色,皮rou下面上臂的一根骨头,前臂的两根骨头,它们连接处的关节,也都那么称手…… “你愣着干什么?接上呀!”师父在一旁说。原来那根手臂是脱了臼的。 “你别看人家高鼻梁卷头发的就恨上了,这是匈奴人,屠了你一家,烧杀了你们乡里的是氐人,他们不是一种人。况且,北人并非就不是人了,鸟雀幼鹿我们尚且救,不可能轮到北人反倒不救了。” 韩信这才如梦初醒半往那个人的头颅望去,他果然是高鼻梁,又浓又锋利的眉毛,睫毛也一样浓,长长的缀满整副紧闭的眼睑。相比之下,他的头发倒不很特别,那发上的褐色深得近黑,几乎与中原人无异,只是留得很长,不得不漫出床沿,松松散散地朝地上坠。 韩信把脱臼的手臂接上,那个人软软地动了一动,仍是昏迷不醒。他忍不住静静地看了一会这人的脸,那张脸给韩信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起初他以为是因为它过于美丽所以使人感到怪异,但很快又觉得这美丽是让人欣悦的,怪异的是别的部分;他开始思考“美丽”,在此之前他只见过一张真正美丽的脸,那是虞姑娘的脸……再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他明白只要再想,胸中还未成型的那个问题马上就会有答案,而不知怎的,他本能地在抗拒启示的到来。 “你怎么了?”他听见师父问。 他如蒙大赦地接话:“你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无非是在山脚,捡到一个来历不明的濒死的人——无非是这种意料之中又情理之中的无聊的故事。 师父说:绝对能救活。说完,兴致勃勃地就要去熬药,边走边吩咐韩信去清理用过的小刀、挖出的腐rou等等。 当晚,在浓烈的药香中,韩信果不其然失眠了。他只是不断地想起那一张脸,又不断地不愿去细想那张脸;到后半夜,脑中、眼前,只剩下那张脸。终于熬到白日,师父一喊,他又回到了那张床前,记忆中的眉峰、眼帘,便渐渐地和躺在床上的那一副叠到一起。 匈奴人昏睡了七日,韩信被迫与师父一同夙兴夜寐,清创验伤、煎熬药材,备受煎熬。 第八日午后,韩信小憩醒来,看过药炉的火候,正要去检查伤者,却听到师父的卧房里传来一段段迅捷坚硬,仿若岩石从山崖上滚落的话音。他在门边听了一阵,房里的人说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语言。师父平时说话做事都慢条斯理,似乎洪水猛兽在前,他也只不过温吞地打个哈欠。可那些浑浊的音节好像正灼烫他的口舌,他迫不及待地将它们一个接一个吐出;光听,已能感到他心情的激动。匈奴人对答的声音低徊沉稳,他把他们急促的语言说得很慢,语气中反而平添了几分冷静,毫无流落他乡的恐慌。……而清澈的音色,沁入他口里讲出的每一句话,使那陌生的语言像被洗过一般变得亲切冰凉。 韩信不想再听,因为这不应该。世上最清扬婉转的音乐莫过于楚国的歌,即使那么清扬婉转的楚歌,被那个人唱出来,也要变得浑浊。世上能比他的歌声更浑浊的只有他的眼睛,比常人多出了一对瞳仁,所以浑浊得无以复加的一双眼睛。四粒瞳仁,一双眼睛。无以复加。 韩信走入房内。 匈奴人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朝他望去。两粒瞳子,煌煌然如宝石般散发着金色的光华。聚焦到他脸上时,那沉凝的金芒像被点燃了一般立刻涨成一段金潮,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他又听见清溪水般的音色,不再沉吟,不再镇静,而是非常急切地喊道: “信!” 这个字的读音五百年都没有改变。 这一声好陌生——并不是因为已经过去了五百年。五百年的光阴如流水,而他毫无知觉,再睁开眼,已经是一个崭新的人。在五百年前,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已经有好多好多年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叫他。也并不是说他年轻时便经常被这样称呼,实际上,从来就只有一个人,在非常短暂的几年里,以这种方式呼唤过他的名字。 韩信咬牙切齿地扭过头,对师父说:“搞什么?受惊过度,疯了?” 师父显然被匈奴人那声叫喊吓了一跳,喃喃道:“‘信’?从没听过匈奴语里有这个字……” 匈奴人见韩信没有一点要理会他的意思,面上的神色渐渐黯淡,师父又对他说了几句匈奴语,估计是询问刚才的事,匈奴人低着头,重新用又低又和缓的音调回答了他。 师父招呼韩信到他身边坐下,说:“没事,他脑子好着呢,他说刚刚突然想起家乡里一个伙伴,不知道他生死,让他很担忧,情不自禁就喊了出来。” 韩信“哼”了一声。 师父接着说:“他叫阿稚齐,来自阴山脚下一个叫契斤的部族。他冒犯了他们族中的王子,遭到追杀,一路逃到这里。” 韩信说:“契斤?没听过。” “本是不起眼的小族,人口也不多。这几年突然开始对外扩张,屡战屡胜,兼并了好几个临近的部落,才在北边有了一点名声。但这短时间内积攒的实力还不足以让他们南下,和别人一样来分中原这只肥羊。” 韩信问:“你怎么知道?” 师父故作深沉的笑笑,正要开口解释,韩信抢白道:“八处箭伤,左手脱臼,右手裂了,断了五对肋骨,这都没死,还刚好逃到了你这个大好人的山头。呵,可真能逃啊。” 师父挠挠头,边叹气边问道:“虽然你平时脾气也不好,唉。但怎么好像就对这个人特别有意见?” 韩信不理会他,接着说:“没有实力南下,却从阴山追到这里?他犯了什么事能让那蛮夷王子这么恨他?你别招惹来些不该招惹的人,还把我也给搭进去。” 师父也不理会韩信了,自顾自地说:“我觉得,我们得给他取个中原名字。刚刚他跟我说了,‘阿稚齐’三个字在契斤的意思是‘翱翔于天,高飞不止’。翱翔于天,高飞不止……” “这还不简单”,韩信冷冷地开口,他知道,师父的言下之意是,他不仅乐意招惹这个麻烦,还要把他留下来, 这让他心里的不快更加汹涌,“表音可以叫齐稚阿,表意可以叫齐飞高。取名就更不用想;我叫吴旧,你叫陆柩,他应该叫齐救,救命的救,使他永远不能忘记我们救命的恩德。” 师父嘴张开,又闭起来,再张开,却不知道说什么。师父一向木着脸,看得久了,韩信发现,这不是因为他没有情感,而是他不能做出任何表情——估计是得过什么倒霉的怪病。看得久了,韩信也学会怎样在师父一成不变的脸上辨认出他的情感,此刻,师父是对他无可奈何到觉得好笑了。 他当然没有接韩信的话,而是认真思索了一下,说:“翱翔于天,高飞不止……那我与你们匈奴人开一个小玩笑,给你取名齐遽,表字止之。你看如何?” 随后转过头去,换成匈奴语,叽里咕噜地对匈奴人说了一大段话,大约是解释给他取名的始末,介绍了韩信——吴旧,也介绍了他的新名字。匈奴人学着师父的发音,一字一顿生涩地念道:“齐遽,止之。”然后点点头,就算是答应了。韩信觉得师父的木头脸亮了亮,不用说也知道对自己起的名字和匈奴人的反应很满意,忍不住在心里对他们两个狂翻白眼。 师父喜气洋洋地起身,吩咐道:“我出去给他拿药,你别趁我不在欺负他!” 韩信狠狠地把心里的白眼翻了出来。 他急匆匆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听不见了,卧房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半晌,躺在床上的人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还是来自五百年前,韩信不愿听到,也不愿再说的语言。 “信,你……你……我……” “你还记得吗……我是,我……” 韩信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着,一言不发地看他艰难组织语言的窘态。也不怪他结结巴巴半天都没能说出句完整的话来,他们两个之间,本来又有什么话可以说呢?他的声音慢慢消失了,琥珀色的眼睛非常无措的,几乎像求助般看向韩信。韩信直视那两团颤动的金色,看得厌了,才终于慢吞吞地开口,语气像深秋的冷雨一样冰。 “我当然记得你,项籍。” 章节节目录 二二、微吟 韩信这时突然记起,八天前,他捕了一只大雁。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也不顾项羽的错愕,快步向厨房冲去。 雁还在那个八天前选好的角落,胸口的血迹干涸成点点黑斑,几要融进它本身黑褐相间的毛色,仿佛时间仁慈地掩盖了韩信对它的摧折。可是干瘪的血rou、虬结的羽枝、灰败的眼球无不昭示它的悲剧。不知是不是这八天里连日连夜被厨房里nongnong的药气薰陶,雁并没有像寻常的腐尸一般溢出臭味,长出蛆虫,只是这远不能阻止它的崩解。 韩信捕了一只大雁,本来满心高兴,想把雁羽拔了做个剑穗,再将雁本身炖汤,或者烧烤,或者加调料烹饪来吃——他还从没吃过雁rou,总要尝尝滋味。现在他望着这雁尸,可再也没有一点食欲,甚至连看也不想再看一眼了。都是因为那个匈奴人……都是因为项籍!茫茫天下,怎么他偏偏就到了这里? 韩信三下五除二地在小院门前挖了一个土坑,把雁埋了进去。可即便雁已成丘,仍是使人忿忿不平。他不安地踱步,不一会儿又踱回了厨房里去,找到一块木柴,劈了开来。他看了看截面木纹,拿起一把小刀,开始在上面刻字。 陆萍冲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徒弟站在一座插了木头的小丘前。靠近再看,只见木上刻着——“荆州孤雁遭逢匈奴人辱没处”。字是经自己亲手调教,极工整的八分书,但笔画转折处变得陡峭凌厉,仿佛隐隐昭示着落书人心中不平。陆萍冲暗自苦笑(他明面上也笑不动),明明是你猎杀无辜,怎么反变成匈奴人的罪过了?回归尘土是辱没,难道进了你肚里反倒是尊荣?好傲的一个人,问过雁君如何想没? 可徒弟是自己选的,看着他从那么一丁点大的一个脏脏的小人,长成一个连八分都写得锐利飞扬的骄傲的少年,扪心自问,始终还是得意比烦恼要多。 十一年前,自己心灰意冷,只想从此避世隐居,于是一路南归,刚入荆州,就路过一个村庄,走近时,但见满地残肢,危墙败瓦,——不用说,是被胡人洗掠过。这好端端的一庄人,竟连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死者们的血,仍在地面上潺潺流动。此情此景,当然让人哀叹不止,可人也不能永远长悲大恨,叹够之后,总还是要走自己的路。没想到的是,上路不到五十步,村庄旁的小河里竟然爬出一个男孩,浑身沾满湿泥草叶。他是一直藏在河岸长满长草的浅水间,躲过了这一劫么? 十一年过去,很多细节都在记忆中模糊了,但陆萍冲永远忘不了那时惊讶的心情,和男孩脏污的脸上那双明亮又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用超越孩童的冷静和无畏与他对视,倒看得他生出了几分胆怯,于是他决定把他带走。 男孩记得自己的名字,他说他姓吴,叫做吴旧,陆萍冲就更觉得他们有缘。他家中有父母,还有一位年逾六十的祖母,他们当然都已经死了。陆萍冲说:我无法代替你的父母,但我也能为你做他们所做不到的:我可以成为你的老师。这十一年来,他们便以师徒相称。 陆萍冲带吴旧藏进了荆州西北的深山里。他们两手空空,从头开拓林地,寻觅居所,伐木建屋,渐渐地,从一无所有中建造起一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外天地。陆萍冲发现,吴旧学什么都很快,似乎有异于常人的成熟心智。他与他讲秦汉时典故,吴旧的评论深沉尖锐;他教他弈棋,三五天后便被杀得片甲不留。由此,陆萍冲更确认吴旧天纵奇才,对他倾囊以授。他年轻时爱好奇兵异宝、奇谋诡计、对武艺也颇有涉猎,看吴旧一样一样得把他所知所得学去,本来打算寒窗听雨寂寞熬过的余生也算是有了一点小小的寄托和成就感。 只是吴旧的人生也就从此困在了这座山里。虽说山下战火纷繁,民生多艰,实在也没什么值得怀想的,但人也不能一生只对着一个人,除自己之外只知道另外一人的容貌、只和另外一人说过话,不是么?陆萍冲因此时常感到愧疚。因为不敢面对山下的时局,他选择了山。他原本想以一生的孤寂惩罚自己的懦弱,然而吴旧的出现又赦免了他,那寂寞孤单的后果却可能要吴旧来替他承担。偏偏这么恰好,吴旧长到最热闹焦躁,最需要人陪的年纪,上天立刻就送了一个人来。 陆萍冲和匈奴人说过话,觉得他个性也算良善,面容又那般浓墨重彩的俊朗,更好的是,年纪也和吴旧相近,便动念要把他留下来。有一个同龄的伙伴,吴旧总会比和自己这个老头子终日相对要开心吧?他没想到吴旧对匈奴人如此反感。他给阿稚齐取中原名字,其实更多的是因为难得看到小徒弟生气,想逗一逗他,但如果外人的出现真的使吴旧如此不愉快,那把阿稚齐治好,然后送他离开,也并无不可。 屋檐上挂的风马“叮叮叮”地响了几声,陆萍冲回过神来,吴旧已经不见了。他匆忙在小院内外找了一圈,发现吴旧只是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里。 “小旧?”陆萍冲推开门,小心翼翼地开口,“小旧,要是你实在不想,我们就不把他留下来了。” 韩信刚躺下,师父来了,他只能又坐起来。可师父的提议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和自己一样,项籍重生了。以前他只是野蛮,没想到这辈子他真的变成了蛮人。要把项籍赶走吗?下了山,他可能会继续遭遇追杀,也可能不会。他可能死在山下的乱世中,也可能抓住机会,再次成为一方豪雄,可自己也并不关心他的命运。他本来以为他们永远也不会再见了。他死的时候,他很痛快——那痛快的感觉他至今仍记得,可是他已经算杀过他一次了,他们之间早已了结。如今再见到他,他想恨,却发觉项籍已经没有可恨的地方。如果项籍不是一个敌人和恨的对象,那他又是什么呢?他出现在这里,还和自己一样带有前生的记忆,那至少证明自己不是个例,重生到此世的很可能也不止他们两人……知道了这件事,他又要怎么做呢? 陆萍冲却松了一口气:在犹豫,那就好。看来刚才只是第一次见到山中有外人的应激反应,他心中并不是完全容不下阿稚齐。留下阿稚齐,也许日后会帮到他…… 留下他…… 两个人的眼神在半空中交汇,两个人仿佛都看到了同一个答案。 章节节目录 三三、廊下 项羽的伤恢复得好快。 过午,韩信路过师父房前,隔着半掩的竹门朝里面偷偷递了一眼,只觉得:好快。 就先不提那早已无迹可寻的八处箭伤,那仅放血一次就剔除干净的狼毒……此人断了五对肋骨和一双手臂,怎清醒后只卧床九天不到便几乎行动如常了?他如今仍在床上躺着,仅仅是因为陆萍冲的匈奴语疯一发不可收拾,硬要把他按住,嘴上说要“再看看再养养”,实际只是想让他一刻不停地陪练。 这是从前就有的体质么?因为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被转移到了新的身体上?这便可以解释他上阵为何总是凶如猛虎,又对生死毫无意识如……如野猪。 韩信犹豫了一下。或许可以搜寻记忆,在那些执戟而立时听过的见过的片段中找到蛛丝马迹,来解答此刻心中的疑问。可如此无关紧要的一个疑问,又怎么值得自己从悉心构筑在心底的坟中掘出那些使人作呕的往昔呢? 山中水雾重,天上的云总是nongnong地连绵成一大片,不经意间便又漏下一蓬小雨。牛毛样的雨丝扑入廊中,带来草木淡淡的腥与香,和五百年前挟裹泥腥血气的大雨已然不同。 韩信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年轻的脚步声,还听到来的人没有穿鞋,正光脚踩在微微洇湿的廊木之上。师父好像是吩咐过他给这个人做几套合身的衣服,做一双鞋的,他当然是赖着没有动手。 正想着,他终于又听到了那个清清切切的声音,那个声音说道:“师兄。” 这是这个世代的音调,项羽讲得很清晰,看来陆萍冲并非只顾着满足自己不着边际的狂热,他在学匈奴语的同时还礼尚往来地教了匈奴人“汉家的语言”。 ……等等。 韩信突然像被针扎了般浑身上下汗毛倒竖,猛地转过身去。 项羽光脚散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身上没有衣物,只在下身围了一块粗布,上身干脆就以裹伤的绷带为衣了(但早可以解下了吧?)。他两只断裂的手臂仍被木板和布带固定在身侧(但几乎愈合了吧?韩信猜道),双双挂在脖子上,样子颇有点滑稽。 “师父进山里采药去了。让我来……我来告诉你。” 他说。神色很无辜。 这句又用回了五百年前的语言,看来陆萍冲这九日主要还是只顾着满足他自己不着边际的狂热了。 韩信觉得脑子快被他这跨度过长的两句语音搅浑了,一时间只能愣愣地回答:“是,师父进山里采药去了,好。” “师父。” “什么师父?谁师父?‘师兄’又是什么意思?叫我‘师兄’?你叫我‘师兄’?” 他没有用回从前的语言,但项羽好像都听懂了。他一点一点地向韩信解释:“陆先生救我一命,我定会报答他的恩德。他问我愿不愿做他的弟子,留在这座山里,我不可能不答应。你今年十五,我十七,陆先生说,如果按年纪排序,你就要做我的师弟,你是万万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们还是按入门的时间排序,我是你的师弟,你是我的师兄。” 谁要做你的师兄?!韩信满脸震惊地看过去,发现项羽琥珀色的眼睛正聚焦在他的脸上,全身的肌rou马上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他双眼立刻警惕地跟上项羽的视线,那目光由上至下在他的脸上逡巡,从眉心开始,左右扫过灰色的眼球,顺着鼻梁滑落,最后落到他被咬破的上唇,停了下来。 “你和从前一模一样。”项羽说。 韩信冷冷一笑:“你倒是大不相同。” 雨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越下越大,廊下慢慢积起了一洼水。项羽朝前几步,与韩信并肩而立,韩信仍在跟随项羽的视线,于是他看见了被雨水击打得支离破碎水面上,他们相似的黑色发影,与模糊的头脸。 “我觉得我的长相本来应该是和从前没有丝毫关联的。”项羽说,“我——这副身体——年幼的时候,完全就是一个陌生的匈奴人的模样。但不知为何,随着年岁增长,我渐渐地就长出了‘我’的模样。” 韩信沉默了。因为同样的事情也正发生在他的身上。难道rou身里面装着什么,竟然会改变rou身本来的模样么? “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很困惑。我为什么死去了又再活过来?我为什么活过来了却变成了匈奴人?我是唯一能够重活的人么?还是说,所有的故人都会像我一样,在一副新的身体里苏醒?所以当我不得不逃的时候,一点都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南方。我总觉得,故人们更有可能继续活在故土上。反正我觉得应该是这样。我真没想到会碰到你。不知道我们以后又会碰见谁呢?唉,我又想见到谁呢?” 项羽正想继续坦白下去,却在雨荡风摇中捕捉到了一星幽弱的寒光。他超乎寻常的战斗直觉告诉他,他想说的话是肯定不能说完的了。但他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 韩信从怀中拔出了一柄短匕,刃尖对准了项羽的颈rou。 项羽默默感受了一下刃风,评价道:“好刀。” “我自己铸的。”韩信想了想,下一句换回了五百年前的语言,“我最近在制毒一道也略有小成。” 项羽一愣,说:“我没有感觉到毒气啊。” 韩信笑道:“那些有色有味的劣质毒药,我可拿不出手!我怕它们弄脏我的刀!” 项羽心想,无色无味的毒,我也能感觉到,这刀就是没上药嘛……可这是为什么? 韩信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觉得项羽每说一个字,自己就绷紧一分,到最后全身蓄积的力无处释放,逼得他的心脏不住跳动,热血沿着周身乱涌;项羽说到“我又想见谁”的时候,身形一动,似乎想转身面对着他继续说话,那血浪立刻就向全身最有力、自己最能信任的地方冲去。于是,那柄紧握的藏在袖中匕首便出鞘了。 项羽,作为一个个体,无比危险。 五百年前,这是在所有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常识。如今,他的新身体甚至比五百年前的那一副更加高大,更加强壮。即使负伤,丰盈的肌rou似乎仍能随时蓄满给人致命一击的力量。仿佛只有用刀指着他,才能安心地和他独处。 明明已经杀过他一次!明明在他走过来之前……明明在更久远以前,自己从不曾在意他的武力! 可此时自己才刚满十五岁,前月才铸出一柄短匕,十五年来,自己只挥舞过木刀和木剑。而陆萍冲,对这个他们救下的面貌英俊的他兴起之下收作弟子的匈奴人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韩信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波动,他只求曾经的失败还能威慑项羽。他近乎警告般开口:“陆萍冲是个好人。他救你是真心的,要收你为徒也是真心的。你想见谁我不在意也不想给你意见,反正我很清楚我有哪位相见的故人,见到以后我又要做什么。但到今年为止,萍冲抚养了我——抚养了‘吴旧’十一年,我所想决不会大于萍冲所想。在这座山上,我不想管从前,也不想和你谈什么前事故人。你最好闭嘴,最好在用那个萍冲给你取的名字的时候把那些事忘掉,和我演好这出师兄师弟的戏,我们自然相安无事。但如果你要对陆萍冲不利……”短匕的刃茫涨了一分。 “我怎么可能对陆先生有恶意!”项羽哭笑不得,“我绝不是恩将仇抱之人——你至少应该知道这点!” “我答应你,我对你也没有恶意。我本来就想……相安无事。”项羽说,“总之,我会遵守我说的话。” “我不会相信任何人的话,我的刀会一直看着你。”韩信说。 项羽抬眼看了看天上的乌云,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承接韩信突如其来的敌意。 “我倒是……不怕被谁的刀盯着。”他说,但与其说是在回应韩信的话,倒有点像自言自语,“我已经死过了,我已经死过两次。我死去的经验……比你要多。” 韩信觉得项羽的神情、语气越来越能让人回想起当年那个高高在上,整日标榜自己贵族身份的将军,于是那份五百年前,在他帐前默默酝酿的不满仿佛又要死灰复燃。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那清澈的音色中,又有许多令自己感到陌生的部分……和自己说了这么久的话,他的情绪一直那般平和,音量也不曾抬高过一分,即使被自己拿刀指着也一样。他似乎不敢发怒,又像是已不记得该如何发怒。比起回忆中的印象,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项羽似乎……温驯?温驯了许多?这是可以用在项羽身上的词么? 他确信,在过去的这十七年里一定发生过一些项羽在之前的一生中不曾经历的事情,那些事情将项羽改变成了之前的一生中也不曾有的样子。 一个陌生的温驯的项羽,会不会反而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