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纸鹤(百合)》 章节目录 第一一章

第一章

在我小时候,黄昏是一天最美的时候。宁静、深邃、浪漫,满目的霞光从天边铺至眼前,红色的光晕打在教室的窗口、长满青草的足球场和路边静静矗立的邮箱上,被染上色彩的云层像是飞天的凤凰,衔来一束束柔和的光色。 而现在,黄昏是一天最嘈杂、污糟、混乱的时候,各式各样的机械铁壳子在道路上摩擦、碰撞、呵斥,在原地留下一片乌烟瘴气。街边拉起一道道建筑的围墙,不分昼夜地为城市增添新鲜的伤痕。天边也再看不到如画般的彩霞。 坐在车里,我静静摇起车窗,隔绝掉带着异味的空气。父亲通过后视镜端详起我的动作,顺带在下一个红灯时,默默摇上了另一边的窗户。 父亲对我的安全叮嘱仍在继续。他的关心确有道理,只是,媒体关于精神病人的报道往往夸大其词、添油加醋,我作为一名实习的心理咨询师,实际上并不会与所谓危险的病人有过多的接触。 我像是被抛在岸边大气不敢喘的鲑鱼,睁眼便是灰蒙蒙的天,耳内是听了三个月的毫无新意的陈词滥调。即便如此,我仍在父亲停顿的间隙和关切的目光里,轻哼几声示意自己在听。 终于,在七点一刻时,父亲的领克车驶入了六角亭,也就是江州市赫赫有名的精神卫生中心,我更愿意用它的别称称呼它。 六角亭因院内一座六边形无斗拱单檐小亭而得名。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漫上火红的檀木,它就那么静静地矗立在住院楼的身边,与那一片灰白拉出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所幸天还没有黑下来,我拎起行李站在父亲的身边,听着冗长而枯燥的寒暄,父亲口中称呼的王院长和张主任早早便等在楼下,偶尔接触的眼神中泛起欣慰的弧光。 我仰头望去,四面的建筑立刻包围了我,阴沉到一丝风都刮不进这个院落,铁门上弥漫着一股从上个世纪遗留下的湿漉漉的铁锈味。我顺着灰白的水管顺着向上看去,所有的窗户隐没在护栏的庇护之下,老旧的、破碎的砖块嵌在暮色下,像葬礼般生机寥寥。 黑夜固执地向我涌来,正如我固执地缩在父亲的阴影之中,任何鲜明的动静都将引起我狩猎般的警惕——例如三楼窗台边上的那位女人。 她隔得太远,我看不分明,只有一个模糊而洁白的身影,耳边却响起了一片风铃似的轻盈的鸟啼声。 我喜欢散文与诗歌里关于女人、关于鸟儿的比喻,更喜欢这位像鸟儿一样安静优雅的女人。 她隔着栏杆望向我,或是仅仅只是轻描淡写地撇过这边吵闹推攘、故作礼让的一团,带着完全放松的面容,转过一个优美的弧度,将那完美的颈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透过金属窗栏折射过的光晕淌进我的眼里,她干净得像十年前江州的天、江州的水,或是诗人笔下江南烟雨里掩面的桃枝。我忽地觉得,她才不是被圈养在精致牢笼里、为几粒米折腰的金丝雀。 她在这里,只是因为她愿意。或者说,我才是被圈养起来、没有自由的那个。 ===== 我被安排在三楼的里侧的办公室,单人单间,被褥和白大褂都是全新的,挂在一拉开就咯吱作响的铁柜里,铁柜后面摆着张小床,不出意外未来两个月我都将躺在这张床上。楼下是食堂,楼上便是王院长和张主任的办公室,听那些与我年纪相仿的护士说,我的办公室位置很不错,过一个月等樱花盛开的时候,花香溢进房间里,不用开窗都能闻到。 我接过护士手里帮我提着的行李,不重,只有几件衬衣外套和牛仔裤,最重的电脑在我背着的书包里,刚刚父亲伸手想要帮我拿,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二十二岁还要被当作小孩,红着脸,跟在年轻护士的身后跑进了楼道。 房间不用过多收拾,想来听说书记的女儿要来实习的消息后,医院早已派人做过清洁,我甚至怀疑房里除了那件铁柜,其余用品都是全新购置。 这并非我的本意,去年年底,在为数不多与父亲共进晚餐的时刻,我“通知”他我即将向各大医院递实习申请。其实我知道,哪怕我不说,父亲也能从别的渠道得知这个消息,为避免更多的麻烦,不如我主动说出来。 意料之外,他没有质疑我想去精神病院实习的想法,也没再像四年前高考填志愿时那样大发雷霆。他只是顿了顿夹菜的手,微不可闻地调整了下呼吸,便问我,“具体想去哪家医院,有想法了吗?” “六角亭吧。”我随口一说便是江州人谈之色变、饭后茶谈的地方,但那也确实是江州最好的专诊精神疾病的医院。 “你的同学们呢?一起吗?” “每个人找的医院都不一样,何况还有很多同学是外地人。”我头也没抬,没好气地回答。 父亲却显得很是高兴,像是连日阴雨后难得一见的晴空万里,满嘴说着一切都交给他了,让我把简历发给他就好。 我没再说别的话,一切都由着他安排。父亲莫名地兴奋起来,一连给我夹了好几筷子菜,嘴里念叨着年后的安排,我不关心、不在意,默不作声地将剩下半碗米饭扒进嘴里,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现在,我如愿以偿地住进了这家医院,三月的风很轻,却也很凉,父亲和二位医院领导的谈话断断续续摇摇晃晃地传进我的耳朵,随着一声汽车引擎的轰鸣,我彻底关上了窗。 洗漱完成、整理好行李躺在床上时,分针已经转过了两个圈。我故意将窗帘留了一角,可惜仍没能看见今晚的月亮。我索性闭眼,为明天的早起做起了准备。 我本应感到开心,并像往常一样很快入睡,此时却没由来地不安起来,将被褥攒了又攒、整个人翻了又翻,仍没寻到一个舒适的姿势。那大铁柜将房间一分为二,也将我的视线彻底挡住,困在几平米的狭窄空间内。 恍惚中,那个白色的身影在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久久挥之不去。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像我的母亲。 ===== 作为实习心理咨询师,我的任务并不多。我跟张主任分配的一位护士长的身后,查房、问话、分药,比起同班同学在周边的城镇的小诊所里吃不好睡不好,我幸运太多。 那护士名为何青,张主任“小何、小何”地唤她,我却没那个资历,便只是称她为何护士长,每当我在人前这么说时,她总拉拉我的衣角,让我把最后一个字去掉,几次过后我便习惯了。她只长我几岁,在白发一大把的病人面前巴巴地板起脸时,却真的能唬住人,出了病房又很快挂起笑容,侃侃而谈每个病人入院的契机和时长。 大多数的病人只被安排每月一到两次的心理咨询,熟悉医院的大致流程后,第二周我便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袍坐在了张主任的身边,端起笔记本记下自认为关键的信息。 精神病院或许是唯一一个无法从外貌穿着进行印象分析的地方。 当然,我并不是指病人们在统一的蓝白条纹下是千篇一律的人生,而是当眼前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转化为几行字迹和一个我与张主任之间心照不宣的对视与叹息时,外貌、服饰,乃至性别、年龄都不重要了起来。 或许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足够长的时间,又或许他们也明白,这样例行公事的询问,对于病情的作用只是杯水车薪。 张主任应该已经见过太多大风大浪,众多的人生变故也只是她千百案例里不起眼的一个,而我只是个普通的大四学生,哪怕学校的专业课排得满满当当,努力在病人面前挺直的腰板和一刻不停的笔记也挡不住眼里泛出的层层同情。 密密麻麻泛黄的档案里,有的人被写下了足以改变一生的大事,或为丧子丧妻,或为家财散尽,而有的人的档案只有薄薄一张,尽管足够老旧,上面却只有寥寥数语。 比如,那个女人。 许枝,当我捧起档案轻轻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仿佛真有一只小鸟从我的指尖轻盈地飞出,扑扇着光洁的羽翼,盈盈落在春日的枝头上。 顷刻间所有相关的诗词歌赋向我涌来,是“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里的“枝”吗?还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里的“枝”? 我倾向于后者,更愿意去相信那一眼的朦胧洁白永远属于无尽生机的春日。 或许,我忘了最出名的那一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后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便是这么介绍自己的。 我久久地注视着她,有时混在人群里光明正大地观察,有时跟在何护士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窥视。 我发现的与她相关的细节越多,便越是觉得,她像我的母亲。 不仅是她瘦弱的、飘荡在空荡条纹衫下的身形,还是当下的她巧合的与我母亲去世时的年龄相同,抑或是她静静坐在窗边折出一只只纸鹤时,手指在阳光里翻飞的模样。 我常常看得入神,很久后才惊觉自己狭窄的比喻。 她只是她,她应有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故事。 ===== 这样的日子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周,其间父亲来过一次,开着周身溅满尘土的黑色轿车,风尘仆仆地为我送来换季的衣物。大包小包的中间还夹着一些红色的礼盒,最终只有几件浅色的T恤被放回我的房间。 父亲来的时候是一个周五的下午,我正坐在六角亭内,院里散落着自由活动的病人,阳光直直地打在院内,像是竖起了一道金色的屏风。温度升高后大多数病人便只穿着一件单衣,单薄的裤筒在脚踝的上方晃荡着,偶尔在空荡的院落内泛起点点波澜。 这里只分上午和下午、月初和月末,因此父亲说起第二天是周末的时候引起了我迟钝的怀疑,我没执着于精确的日期,只是拒绝了他回家休息两天的邀请。 三月的尾声降临时,我敲开了张主任的门,向她提出我的申请:“张主任,跟着您的这三周我学习到了很多,能跟着您这样的前辈、行业翘楚,看着教科书上的东西变成实际的应用和治疗手段,我真的受益良多。只是……”紧接着我抠了抠脑袋,脸上挂着一幅我从挂科同学那里学来的可怜表情,颇有些为难地继续道:“您也知道,我们在学校里都只是对着课本和PPT学习,大多数知识都没有实际cao作过。我想,经过这三周的学习,我已经对心理咨询的实际cao作有了全面和系统的了解,也在您的指导下掌握了很多技巧,您看……”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将视线集中在那双藏在无框眼镜后的瞳孔上,“您看,能不能给我一次与病人单独谈话的机会呢?” 我厌恶阿谀奉承的自己,说话的间隙,我甚至不敢抬头看到张主任身后镜子里反射的自己,虚伪、懦弱又无能。就像在成长的很多个瞬间,我惊觉自己越来越像父亲——一边利用父亲的职位将自己安排进江州市最好的精神卫生中心,一边在脑海里为自己找了千百个借口、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但或许我从来不是什么清高的人,我想要的——便一定要抓住。 “年轻人想要学习,是好事。”张主任面上波澜不惊,换上了她常用的那副慈善得体的笑容。这笑容我见过许多次,在她与一个个病人对话时、向下属们传递任务时,以及,那天晚上与我父亲对话时。 一个真正的笑容应该是眉头舒展、面部放松的,而这个,显然不是。 我明白她在忧心什么:医院的规定、不稳定的病人,但她迟迟没有明确拒绝我,我想,她正在死板的规定和书记的女儿中权衡。 我小心翼翼地再度开口:“或许您可以选一位病情中等、情绪稳定的病人。”我声音发抖,直直地注视着她,镜中的虚影躬身向前,指向办公桌上泛黄的档案袋,“比如,许枝。” 我快速地将她的所有相关的信息一股脑地倒在张主任的面前,生怕我说漏了点什么就会遭到严词拒绝。张主任那双老鹰般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审视着我,似是看穿了我真实的目的,在我紧张和不肯退让的倔强目光中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放松下来。 “可以,我去安排,你好好准备。” 直到走出办公室,关上那扇门,我才靠在墙上、重重地喘出一口气。 章节目录 二第二章

第二章

许枝是来到我办公室的第一位病人,也是唯一一位。 那天下午我忐忑不安地在办公室来回踱步,拿来扫把抹布将办公室的边边角角收拾得一尘不染,又反复调整、摆弄桌上的档案、电脑、文具,使之鲜活又不失规整。 那是一个刚刚下完雨的午后,病人和医护都挤在公共的休息区域,闷热、潮湿的氛围在空气中回荡,老妇的喃喃自语、老头的驻足凝视、青年人的惴惴不安在室内无声地交织。 这样的日子,注定发生些什么。 何护士将她从一楼的公共休息室带到了三楼我的办公室门口,我听着那“哒、哒”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越来越靠近我的屋子,我没由来地燥热起来,仿佛即将接受审判似的。——终于,何护士推开我虚掩的门,交代几句后便转身离去,房间里便只剩我们二人。 她进来的时候一侧衣袋鼓鼓囊囊,我知道那里一定装满了折纸。许多个午后我都坐在休息室的另一头悄悄地观察她。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偶尔也会有年龄相仿的病人坐到她的身边。如果我是一位病人,或是一位访客,我一定会走上前询问她关于纸鹤的故事,或者至少与她闲聊一些无关的话题,比如连日的阴霾、即将到来的雨水。 可惜,我不是。我清醒地知道自己是一名实习的心理咨询师,我不可以在一个未经商议的午后鲁莽地闯入病人的舒适区,任何不专业的行为也许都将导向毁灭性的结局。 我只能小心翼翼、慎之又慎。 “你好,请坐。”我急忙收起千种思绪起身,尽量稳住声线,“我是苏漫,新来的实习心理咨询师,你可以叫我小苏。许枝,对吗?” “是的,小苏。”她从善如流地坐下,没有过多的话。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南方的口音。我却从那两个字中听出一丝柔软。似乎她口中的小苏,和张主任、何护士嘴里的尚未本科毕业的、初出茅庐毫无社会经验的小苏,不是同一人。 还未等我在老套的开场白中开口,她却突然问道:“是‘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里面的‘苏漫’吗?” “是的,这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名字。”我的目光惊异了一刹,很快便寻到一个话题,“那你的名字呢?有什么典故吗?” “我的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准确地说,是和一位······发小一起取的······。”她的手指像语句中的不安一样绞在一处,连着衣物缠绕在一块。 “她的名字也一定很好听。”我点点头,从她的神色中我察觉到一丝······迟疑?悲伤?我记起档案袋里那位被称作“星星”的逝者······或许与她相关?那一瞬间紧皱的眉头令我望而却步,迅速拿出我准备好的开场白,试图用一种平和的语气引导她的倾诉,“最近有什么事情想要与我分享吗?” 我草草地在纸上记下关键的信息,便迅速转过身子面向她,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 “最近总是在下雨,医院里也来了很多新人……她们拿走了我的纸鹤。” 在我疑问的注视下,她像一只正在筑巢的鸟儿,将一只只纤细的纸鹤珍宝似的从口袋中拿出,细心地抚平它们身上似乎并不存在的痕迹后,又将它们光洁的羽翼展开,在我面前排成光怪陆离的队形。它们颜色各异,大小不尽相同,轻盈的身躯让我屏住呼吸,似乎轻轻吹一口气它们就要飞走了。 这时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潮湿的气息顺着窗子的缝隙蜿蜒进屋内,缠绕上我的鼻腔。我注意到她修长而节节分明的手指、衣袖里晃荡着的嶙峋的胳膊,我的目光悄无声息地钻进她的袖口——还好,那里没有令人触目惊心的猩红色伤口,漆黑的长发就那样飘在她的胸前、衣后,随着她的动作摇摆起来。 “我很抱歉,医院的清洁工一定是新来的······还不太知道这对你很重要。”我几乎就要伸手拿起离我最近的那一只浅粉色、薄如蝉翼的纸鹤,这样的手工作品竟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它看起来小巧、忧郁、内敛,与身后五颜六色的、用粗卡纸折出来的兄弟姐妹们格格不入,像是要逃离那个大部队一样。随着我越来越靠近的“砰、砰”的心跳声,它似乎左右摆动起来,像是有了浅浅的呼吸。 “是的,很重要。”她的眉眼向下摆去,像一只淋雨的小猫,瑟缩地将真实的自己藏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我为她们祈福,她们却弄丢了我的纸鹤。” 我不确定她口中的“她们”是谁,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是帮凶中的一员,“你在为病人们祈福吗?” “准确地说,是为所有人。”她略一停顿,接着说道,“你听说过一个传说吗?如果一个人能在一年之内折完一千只纸鹤,她就能获得一个实现愿望的机会。” “可以展开讲讲你的纸鹤和你的故事吗?你一定已经折了很多纸鹤,对吗?”我在纸上记下这重要的一点,而后将身子完全转向她去,沉浸在她的语句与故事里。 “我想,我早就折好一千只纸鹤了。”她的眼光扫过桌面上大大小小的成品,向我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可是,你知道的,在病房内堆满纸制品是不符合医院的消防规定的,她们总是隔一段时间就‘帮助’我打扫一次房间,等我晚餐后回到房间,除了我藏在衣柜里的那些,其余的全都消失了。”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仿佛是劝慰自己似的再度开口道:“其实,哪怕她们不扔掉我的纸鹤,我也不记得我一共有多少只纸鹤了——我的记忆变得越来越差,我总是忘记昨天、前天,或者上周叠了多少只纸鹤,哪怕我拿纸笔写下来,它们也会跟着我的记忆一起消失在某个午后——我只好从头再来。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叠得再快一些呢,如果我一天之内就能叠一千只纸鹤呢,可当我越叠越快,便越是发现,哪怕我不眠不休,一天也叠不了一千只纸鹤。”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语句也断断续续起来,声音里的哽咽被她小心地藏起来,在几个深呼吸之后了无痕迹,我仿佛看见七年前刚刚入院的她,像小孩一样裹在被子里为失踪的纸鹤们伤心落泪,哪怕现在三十五岁的她镇定地为我讲述这个故事,言辞里的伤感和惋惜也没有随着时间而褪色。 我想要去润色一些语句,可开口只有乏味的安慰;我应该为她递上纸巾并引导她讲述更多,可她在短暂的沉默后向我抛出了一个问题:“你知道每个人都有颜色吗?” “你是说色彩情感理论吗?比如红色代表活力、蓝色代表平静这些?”我对上那双如墨般的眼睛,有一瞬间仿佛忘记了呼吸。 “差不多吧。”她伸手捏起一只纸鹤的翅膀,让它摊在掌心的中央,顺着她小臂细腻平滑的曲线搁浅在我的眼前。它是深蓝色的,远比晴空时的天空要深沉,更像是浩瀚无垠的宇宙空间,它的羽翼下藏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从杂志上的广告页裁剪下的纸张,有力的同时却让它变得笨拙、古板。“这是王院长。”我想起他深不见底的笑容,默默地点了点头。 说着她拿起一只浅绿的、用幼年美术课上的那种卡纸折成的纸鹤继续放入我的手心,“这是张主任。”或许是因为张主任总在摆弄些花花草草?接着一只淡黄色的、比前面两只小得多的纸鹤被塞入二者的空隙之间,她解释道,“这是小何护士。” 我被她带到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夺目的光辉从一只只纸鹤身上晕染出来,几乎将我狭小的办公室染上华丽的色彩,风声、雨声都被隔绝在我的掌心之外,而那一只只孱弱的、细小的纸鹤颤动起来,丝丝缕缕的摩擦声像是它们微弱的呼吸。 而她毫不吝啬地、源源不断地赠予我更多。我尝试套用一些色彩关联理论或色彩人格理论去解释她的天马行空,可当越来越多的纸鹤摆入我的手心、几乎堆成一座小山时,似乎没有理论能够适用到所有人的身上。我又接着尝试着去观察纸张的材质、大小、厚度,可每当我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结论时,便会出现一两只突兀的小家伙打断我的沉思。 她当真是为所有人都折了纸鹤,甚至包括了我,她特意留在桌面上的那只粉色的、距离我最近的纸鹤便是为我而折的,“这个,粉色的,很适合你。” 我轻轻地将那一只只馈赠摆回原处才接过那小小的、极为纤细的一只,用耳语般的声音向她道谢,“谢谢你。” “你看起来总是很孤单、又有些悲伤。”她破天荒地做出了解释,歪着脑袋看向我,“哪怕你总是和小何护士待在一起。” 我惊异于她细致入微的观察力,这时候我不禁开始怀疑这是否算是作家的天赋,能够洞察所有人的精神内在。又或许,因为我们都曾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为什么是粉色呢?”我注意到一些病人的纸鹤是由灰色的报纸折成,而灰色通常被视为单调、沉闷,但粉色——大多数人会联想到温柔与浪漫。 “感觉。” “那你呢?”我用一种平和的语气问道,“你是什么颜色的呢?” 她摇摇头,上半身陷在我为她准备的座椅里,遗憾道:“人是无法看见自己的颜色的。”她闭目靠在椅背上,眉头紧皱,手指轻颤,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星星是白色的,她永远是白色的,我没见过比她更纯粹的人了。”她的眼角变得湿润,同时嗓音却嘶哑起来,“我喜欢叠千纸鹤,然后将它们围在我的身边,好像星星还在我的身边。” “所以······最开始,你为星星而折纸?”我稳住我的声线,尽量不去打扰到她。 “是的。我许愿、我千千万万次许愿:我希望她下辈子出生在一个好人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她开始无声地抽泣,将脸转去一边,似乎是不想让我看见这狼狈的一面。“我想,如果愿望真的能被实现,星星一定、一定会很幸福的。” 说到这里她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可泪水偏偏绕过她的唇,排着队往衣领里掉落,很快便在她大幅度的胸口上连成一片。我为她递去纸巾,停留在她一睁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白色的大褂和蓝色的病号服之间,永远应该是理智、克制的,而我却像是一只迷途的羔羊,跟随在她跳跃的思维之后,无法触及她,更别谈帮上她。 我举着纸巾,静静地等待着,在这个阴雨天数着日光的角度,一寸寸地挪过她的眉间。她的五官像她的人一样平和而清淡,每一处恰到好处的不多不少,像是天上谪仙一笔勾勒出的墨色山水画。衣衫和发丝间散发出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许久后,她接过我的纸巾擦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起后来的故事:“直到有一天,大概两年前吧,我意识到星星如果投胎了,应该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了,我的愿望就实现了,但我没法停下来,太久了、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如果手里不抓着点什么,我好像一整天都是行尸走rou。” 她抬起头,用那双孤寂而绝望的眼睛看着我,“从前、从前哪怕会忘记我具体叠了多少只纸鹤,至少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我停下后,像是活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看什么都隔着一层雾,我不记得一整天都干了什么、吃过药了吗和谁说过话。我浑浑噩噩,连梦见星星都会忘记——后来,张主任建议我还是继续折纸鹤,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当我抬起头,才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是有颜色的,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愿望。” “小苏。”她用一种苦涩的、湿润的嗓音唤起我的名字,“你也是。” “谢谢你。”我喜欢她跳跃的思维、异想天开的想法和同情泛滥的善良,可我越是靠近她,便越是能感受到她骨子里的痛苦——那痛苦经年累月地腐蚀她的身心、夜以继日地折磨着她,以至于那漫出来的泪水都经历过千锤百炼,“你也是。” “谢谢你愿意跟我分享你的故事,谢谢你的信任。”我像是一只失神的蜜蜂,迷失在一片又一片的花海里,她和她的纸鹤是那样的纯粹又充满爱意,如果可以,我宁愿化作西西弗斯一遍又一遍地推开她心上的巨石,可惜,原定的一个小时已经大大超时,我不得不说出那句老套的台词,“如果你没有别的问题的话,我们这次心理咨询就结束了。” “谢谢你。”她起身,像雨天的鸟儿一样将那些纸鹤护在怀里,出门向右转去,我想她是要回房间静一静再下楼吃晚饭。 我也一样。 章节目录 三第三章

第三章

四月的到来意味着春天的开始,也让环境里多了些说不清的成分。 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院里几棵迟迟未开的、种在六角亭的旁边的樱花终于露出了它娇嫩细腻的本色,细腻的花蕊包裹在粉白的花瓣之中,微风迟缓地将它们卷起又落下,带来一阵温和而清新的气息。 护士在六角亭的旁边用白色断头粉笔在地上画了几个小圈,便算是允许病人和陪护烧纸和祭拜的地方。这个月我新领了任务,看着火苗以防火灾,夜幕降临时我便坐在小亭的木板凳上,盯着节节窜动的火焰和步履蹒跚的人群。 清明时节的火光总是不同的,无论是逆着风向追逐生者衣摆的外焰,还是如逝者一般嘶嘶喃喃低语的余烬。 每当这时候,我总会想很多。生者悲伤而麻木,那逝者呢?过得如何呢?过去每年清明的时候,我都会去看望母亲,如果不是因为医院的封闭式管理,今年本不会缺席。 母亲三十五岁就去世了,因为一场雨天的意外。哪怕过去快十年,那个夜晚的场景仍烙印在我的脑海前沿、记忆犹新。 夏天的暴雨永远说来就来,是那样的不讲道理,眼见父亲加班迟迟未归,母亲执意要为父亲送去雨靴雨伞。母亲将我托付给楼下的jiejie照看后便出门了,我跟jiejie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见那如莲花一般的纯白的伞在视线中越走越远、越来越小,直到拐出小区再也看不到。 暴雨像是苍天的哭诉般滔滔不绝,泥污翻涌上道路,鱼类逃出牢笼,万事万物都像是在宣泄着什么。 我以为那是一场像往常一样简单的雨。 我以为一觉醒来太阳会照常升起。 直到我第二天见到满眼血丝、衣衫尽湿的父亲,他用嘶哑的嗓音向十二岁的我解释雨天、意外与死亡。 故事书里的死亡不过是另一场伟大的冒险,但是、但是,母亲还那么年轻,她不该与这两个字联系起来。我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父亲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摔落在地上。 “乖、乖,以后家里,就只有我们父女两个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人永远是在一瞬间长大的,只是成长,一定是有代价的。 后来人们谈起零八年抗洪,大多着眼于城市的进步、群众的团结,但是啊,新修的遗迹能算是遗迹吗?鲜活的生命和黑白的数字又怎能混为一谈? 我久久地停留在母亲的墓前,往后多年都止步不前、无法释怀。 我怀念的,不过是一种最过平常的感觉啊。 ===== 雨后的潮湿经久不散,院内的人又陷入日复一日的作息。我查阅起关于色彩理论的论文,仍没有能完全对应上许枝描绘的世界。 那次交谈后,她折纸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有时凝神注视窗外,有时呆呆看着空空的手掌。 我在她身上总能感受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似乎我们认识、似乎那一场谈话是注定发生的。她的孤独像是与生俱来,她的叹息总幽幽徘徊在我的耳边。 如果可以,我想与她谈论自然、生命、哲学,想询问她对于阿默斯特女尼的看法,想请教她该如何描摹飘散朦胧的意境…… 如果可以,我还想告诉她,她的手指如果能放在乐器的上方——最好是钢琴——那将是听众的荣幸。无数个雨天,我看着她手指纷飞的模样,这句话总缠绕在我的嘴边。 我时常感到安静,只因注视着她,用余光拥抱她千百遍。 有时,我也会想起她提起的“星星”,那一定也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吧。我再次翻阅起档案,二人从小在孤儿院一起长大,许枝比星星大三岁,由于都是女生便一直没有人领养,二人在成年后才离开那个地方。星星在江州美院上大学,推算时间是2004年到2008年,美院与我家只隔了一条街,或许在我小时候,真的见过她们呢? 可毕竟,十年,实在是太久远了。 遥远到有时回想起母亲,都只是她撑着白伞消失在拐角的背影。 也许,色彩、纸鹤,都来源于对星星的怀念呢? 我向留校的同学发去几条讯息,请求她们帮我查找有关色彩理论的国际期刊,比起教科书上十年不变的内容,我急需补充更多的理论知识。 大多数的怀疑和猜测被我暗暗记在心里,然后我将谈话的记录交给张主任,她面带惊讶地接过我的笔记,除去最开始的两行是我在对话时草草记下的细节,其余占去大半页篇幅的字迹都是对话结束后我的回忆。 她的目光上下扫动,喜滋滋地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聊得来呀。” 我不知道她这句话算是夸奖还是鼓励,最后在她囫囵吞枣的阅读目光中,有了答案。 有了这一次的良好开头,我决定乘胜追击:“那这位病人下个月的心理咨询,可不可以还是我独自进行?” “当然。”张主任愉快地将档案放回原处,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这才放下心来,在转身离开前,我还是没忍住问出那个问题:“其实许枝的情况早就达到了出院的标准,她只需要定期复查并进行心理咨询就好,为什么······” 张主任仍然坐在那张梨花木椅上,除去伸手拿过茶杯的姿势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包括她嘴角的弧度,“她自己不想出院。” “什么?” “就如同她自愿住进来一样。”张主任顿了顿,压下一口茶水,似乎是在给我缓冲的时间,“她是孤儿,没有监护人也没有朋友来探望过她,如果她自己不想出院,谁也不能赶走她。” “但是······” “小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张主任放下茶杯,换上了那副我在父亲和他的同事身上司空见惯的语重心长的语气,“也许,回到熟悉的、却没有‘星星’的环境,对于许枝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见我仍固执地站在原地,张主任又转变成了一种宽慰的口吻,“其实,在临床诊断上,精神疾病的治愈率不到百分之五十,就算她比前几年稳定了,可我们也无法说她已经完全‘好起来了’,不是吗?” “是的,您说得对。” 我耷拉着脑袋,没再辩解什么,便离开了房间。 ===== 那晚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查询同学发来的英语文献,大半充斥着我看不懂的单词;担忧提前返校的通知,好在许枝这个月的心理咨询恰好在返校的前一天;甚至想到两周未见的父亲,至少往年的清明节,我们会一起去看望母亲。 纷纷扰扰的思绪像雨中的湖面般哒哒作响,我索性和衣起身,在脑中筑起高墙,将所有的情绪推到一边。 夜晚是一天中最真实的时候,它静谧、平和,充斥着梦境的呓语。白日的面具在此时统统除去,露出最脆弱的一面来。 我屏息推门来到走廊,尽量不弄出任何动静,仿佛我一旦发出任何声响,便会打碎这短暂的平衡。墙壁上泛着紧急出口的淡淡荧光,我沿着走道尽处的一点若有若无的亮光,极缓、极缓地凑近那道半掩的门。 我知道,三楼的尽处,是她的房间。只是,她······还没有休息吗? 我像是被吸引、被命定的力量召唤,情不自禁地将那扇门推开一个角度。 她站在窗前,单薄得像一层雾,月光怜爱地铺在她的身上,却更衬得她清冷孤寂。 屋顶的灯灭着,只有床头柜上的台灯兀自撑起一层光圈。室内简洁、干净,除了数不清的纸鹤,几乎没有多余的生活用品,仿佛她只是暂居于此的旅客,明日就要启程赶往新的地方。 我遗忘了我刚开始想要说的话,只是在她的默许中,站到她的身旁。窗外,樱花盛开在院内的角落,在不经意间带来一室清新的香甜。 “在想什么?”我没有质疑自己说出这句话的立场,正如我没有穿着白大褂她也没穿着病号服一般,像两个多年未见的朋友,没有指责彼此熄灯后的胆大妄为,而是像谈论天气一样漫不经心又处处充满温情。 “没有具体在想什么,只是睡不着。”她向我露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来,也知道我一定不会指责她,“每年这个时候,心里的空旷会尤为清晰。” 穿堂的冷风透过她杏色的单衣,而她像是毫无察觉,仍是形只影单地矗在那里,四周的环境与她之间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将所有事物都分隔开。她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却仿佛永远都无法触及她。 “我明白。”我的心里泛起苦涩,“十年前,我的母亲也去世了。” “也是二零零八年?” “嗯。” “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吧?” “三十五岁。”我停顿,在心里补充道,和现在的你一样。“那一年,特大暴雨,我们失去了很多人。” 她将长发挽到耳后,没有直接回复我,而我看向窗外,眼眶逐渐湿润起来,夜色朦胧一片。 “你的父亲这些年一定很辛苦。”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留下来的人,都很辛苦。” “我不知道。”每当谈论起父亲,我总是在无意间便变得尖酸刻薄起来,“他还是老样子,加不完的班、写不完的文件、跑不完的会议……要是那天他早点回家,mama也不会那么晚出去找他。” “可那是意外,对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眼泪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我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继续说道,“可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母亲离开后,我常常觉得,我是唯一一个记得她的人了。以前母亲没法照顾我的时候,她总拜托楼下会画画的jiejie来照顾我,可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位jiejie,父亲永远在忙,他只会把我丢到爷爷奶奶家里去。爷爷奶奶什么都不懂,也不会跟我一起谈论母亲。好像母亲被人遗忘了、像没有存在过一样,一场大雨过后难道一切都被抹去了吗……” 月亮、星星、夜晚的云、天空下若有若无的飞鸟、斑驳的树影、赤色的小亭……渐渐地溢出我的眼眶,我再也看不清它们。 我不讲道理地俯在她的怀里,她便撑在我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像是在哄小孩子,那时我便知道我果真是个不称职的心理咨询师,哪有窝在病人怀里放声大哭的道理。我不清楚那晚她说了多少遍“不哭、不哭”,又或者是作家与生俱来的共情天赋,最后她的眼角也泛起泪花、伴着丝丝红痕。 我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中,她将我搂在怀里,我趴在她的胸口,顺着她绵延的起伏无声地抽泣着,她却突然开口道: “你mama不是江州本地人,跟你爸爸是大学同学,结婚后才定居在江州。大概在你刚上小学的时候,你们一家三口从爷爷奶奶家搬到了南街居住。你们家在六楼,阳台的风景很好,放学后你喜欢趴在栏杆上吹风,但因为很危险,你mama总是在一旁护着你。” 她陈述的语气像黑夜的叹息,而那语调却像是一切的亲历者。我诧异地从她怀里抬头,对上那双同样湿润的眼睛。她抬手刮去我刚刚涌出的泪花,才再度开口将我记忆里的灰尘层层抹去: “你的mama是个有趣、善良、健谈的人。你小时候穿的睡裙、毛衣都是她一针针手打的,家里的床单、桌布、窗帘都经过了她的精心挑选,哪怕工作繁忙她也拜托了楼下上大学的jiejie在寒暑假的时候来家里照看你。” “那位jiejie个子不高,经常扎着丸子头,眼角有一颗小痣,是江州美院的学生。她在二零零四年的夏天住进了南街,而你应该,在二零零八年秋天之后再也没见过她。” 月亮泻出的一束光线恰好路过她的半边脸颊,朦朦胧胧中我好像抓住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好像,确实是小学毕业后再没有见过她了。” 她抬起我的头,喃喃道:“这世上除了我之外,竟还有人记得南星。” 回忆争先恐后地向我涌来:南星、南星,多么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童年时期的我跟在南星jiejie的身后,在郊外的芦苇荡里追逐、在紫金色的溶化的夕阳下漫步、在潮汐般的市井中嬉笑打闹······一切的一切,随着记忆的浪潮汹涌地扑来,我矗在原地,任凭自己浸在一道道湿咸而模糊的气息之中。 她捧起我泪眼婆娑的脸,“你都这么大了,今年二十二岁,是吗?” 我胡乱地点点头,干哑的嗓子似乎瞬间枯萎,“嗯”的一声便算是回答。 她像是在同我讲话,却抬头看着夜空,在那一望无际的、繁星闪烁的苍穹下喃喃自语,“星星那时候,也是二十二岁。” 她的目光仍温和地笼罩在我的身上,上上下下地扫动着,似乎不愿意放过任何相似的细节。“说起来,你也算是星星带大的孩子。” “是的。但是,南星jiejie······她······怎么会?·······为什么?”二零零八年母亲去世后,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来我也不是没有想起过南星jiejie,只是,我想也许她大学毕业后搬家了,或者去了外地工作呢?我从来没有设想过······ “癌症。”她轻轻地说,像是耳语,但那一刹那心脏处的猛然牵扯仍然被我捕捉到,于是我抱她更紧,她语音哽塞,接着说道,“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零八年九月份发现的,十二月份就走了。” 记忆的拼图一块块完整,我呆立在原地,泪水如洪水猛兽般冲破了今晚的最后一道防线,我忍不住放声嚎啕起来,为南星、为我母亲、为许枝,也为我自己······ 她带着我在小小的单人床上躺下,一只只纸鹤变成了万千星光围绕在我们身边。衣架上、窗台上,甚至是屋顶的风扇上,都悬挂着一只只纯白无瑕的纸鹤。我闭上眼,张开双手向空中探索,只凭触觉去感受,那轻盈的、飞逝的、无边的意象······在无数个指尖触碰的瞬间,我的身躯似乎也变得很轻、很轻,她温热的气息像云朵一样将我包围,带我向回忆的深处游去。 “零四年的时候,星星考上了大学,可以从福利院搬出来了;我也刚进社会不久,什么都不懂,连水费电费在哪里交都不知道。那阵子多亏了你爸爸mama,帮我们砍价、选材料、踩着自行车帮我们把一件件家具从城东运了回来。” “星星上大学之后,我的新书要出版,忙着校对打样,总是很晚才回家。哪怕她总会留着一盏台灯等我,但我们能交流的时间总是太少太少了······后来,我回忆起那段时间,想起她放假的时候被你mama拉去家里吃晚餐、出去玩,想着那几年她也是开心的、没那么孤单,也很感谢你母亲对星星的照顾,总是喊她去你们家······” 她的下巴落在我的头顶,但我仍能从她声线的颤抖和手指的抽搐中,感同身受她的痛苦。 “我以为忙过那阵子就会好一些,可能那时候还年轻吧,总以为还有无限的时间可以挥霍,那些说好的承诺都可以等到未来‘没那么忙’的时候再兑现。可是啊,她一直、一直都在等我,直到她知道,我们再也没有时间了······” 她抽泣起来,我便学着她的样子,轻柔地拍在她的后背,guntang的泪水铺满我们二人的间隙。也是那时候我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定要麻烦南星jiejie来照顾我而不是将我送到爷爷奶奶家里、为什么带我出去玩之前总要我下楼问问南星jiejie要不要一起。 回忆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更多关于我年轻的母亲的往事,我迟钝地发现,不同视角下的母亲竟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来。我眼里的母亲,总是疲惫的、勤劳的、孤独的,但在许枝的故事里,她是善良的、细腻的、温柔的。 或许,南星也是一样? 我尝试着描述我与南星jiejie相处的细节,她永远是乐观的、耐心的、体贴的。她会陪我在放学的下午一起趴在阳台上,寻找我母亲回家的身影;她吃饭的时候总是只吃一点点,便再也吃不下了;她明知道我向她学习画画只是三分钟热度,但还是不厌其烦地教导我一遍又一遍······ “是啊,星星就是这么美好的一个人。”她接过我的话头,给我讲起她们一起在孤儿院的故事。于是她细碎的声音就落在我的头顶,飘向我的眼睛,在我身体的深处隐隐共鸣。我贴在她起伏的胸口,那块脆弱而敏感的肌rou就靠在我的耳边,咚咚地颤抖着。她的回忆、切切细语像是一种吟唱,徘徊在四周,将我的心灵都涤荡清澈。 我贴在她的身体聆听我母亲的过去,她透过我的眼睛寻找南星的影子。 当我们注视着彼此时,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心里晃荡起来,像水波一样一圈圈地化开,最终再无痕迹。 我想我们都在这个夜晚,将自己失去的那个部分,缝补起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我想要牢牢记住她的声音、她谈起母亲和南星的语调,她单薄的衣襟、瘦弱的身体、凸起的骨节,她皮肤上的味道,还有当我脸埋进她的肩窝,那股自她身上散发而出的、萦绕在鼻翼的淡淡的樱花香气、沐浴后的芳香、雨后的清新,以及淡雅的体香,直到很多年后都占据在我的记忆里。 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直至天际泛白,才沉沉睡去。 章节目录 四第四章

第四章

樱花是春天的眼泪与赞歌,它永远含蓄地来、纷纷扬扬地离开,留下一地的浪漫与回忆。 院内的病人终日三三两两地晃荡在并不开阔的室外空间,雨后的天空下,蓝白的条纹、粉色的悸动、火红的凉亭互不干扰却又和谐地挺立在一处,可仔细看去,它们又永远是不一样的。患者一阵阵地来、一波波地走,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面孔,往后一定能见到吗?细嫩的枝桠结出诱人的骨朵,可再艳丽的花也只能拥抱一次春天便要匆匆离去,唯有朱色的小亭年复一年地矗在角落,或许,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它也有自己的故事呢? 有的时候我会想,她会如何描写这样的景致呢?她的风格会是直白还是温婉呢?她会偏爱某个独特的意象吗? 遗憾的是,寻遍全网,我并没有找到一个叫“许枝”的作家,大概她的出版书用的是笔名吧。 心理咨询师从来不被允许对自己的病人产生更多的感情。可是、可是、人非没有感情的冰冷机器,只会重复几个固定的公式问句,而人的情感一旦泛滥起来,便如洪水决堤一般再也挡不住。我一边庆幸自己没有问她与南星jiejie究竟是什么关系,一边又在千万次的拉扯中不甘心。 我确实在很多地方抱有执着而不切实际的想法,而这些想法随着既定日期的靠近而变得终日摇摆不安。 我害怕那些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害怕自己的任性妄为其实是害了我的第一位病人。 最后,我对自己说,活在当下。 剩下的日子里,我埋头在文献里,试图找到一丝出路。 为她,也为我自己。 最终,我在国外的期刊上看见了涉及到色彩心理和认知的神经科学研究,我抱着满怀的打印件去询问张主任我们医院是否能用神经影像技术如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和脑电图辅助治疗。 张主任只是轻飘飘地拿过我的文献随意地翻看了一二,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般耐心地回答我,“fMRI和EEG我们医院确实是可以做的,但是——”她看向我充满希望的眼睛问道,“可你知道怎么分析结果?怎么按照结果进行辅助治疗吗?” 我没底气地小声回答道:“我会去查阅更多文献的。” “你的想法是非常好的。”张主任一边说着,一边将镜框扶正,顺带被收起的是她如鹰隼一般锋利的目光,“但是呢,这些研究需要大量的数据辅助分析,而个体的差异远大于群体的差异。如果仅仅只是拿到一张表或者图甚至没有对比组或空白组,我想即使有意义,作用也不大,是吗?” 张主任像我遇到的很多父亲的朋友、同事一样,他们的同情与尊重像白纸黑字一样摆在脸上,明显得失去了真实性。 其实,母亲去世后,我遇到过许许多多女性的长辈,寒暑假我会暂住到奶奶家,由姑姑来照看我,班上的老师大多也会因为家里的情况而关心我,但没有一个人可以给我如母亲一般的安心的感觉。 除了许枝。 而这种感觉似乎只是与生俱来,与血缘、年龄、外貌都毫不相干。 昏暗的黑夜里,我如倦鸟归林般没入她清浅的呼吸与深沉的拥抱里,泪水在我们二人间无声地流动,在那心灵彼此敞开的瞬间里我仿佛找到了永恒的归宿。 我迫切地寻求上位者的帮助,可最后只是无功而返,只能在许枝进入我的办公室后,仍然用老套的字句作为开头,“最近感觉如何,有什么感受可以分享给我吗?” 这次我完完全全地与她面对面地坐着,没有再提笔记些什么。午后的光线绕过窗帘的缝隙斜照在地板上,那片光在我们膝盖的交叠处变细长而闪耀,连带着这一瞬间都变得宁静而漫长。 “感觉睡眠变差了。”她沉思后补充道,“但这是在春天,很正常,对吗?” “春天的光照、温度、湿度变化确实对人有一定的影响,容易让病情反复。但如果持续超过两周,你或许需要与你的主治医生谈谈药量的问题。”我回答道,“除开睡眠,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她望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像住进了无数粒飞跃的光点。“这段时间,我总想起星星,比之前多出很多倍的时间在想她。” “是因为我吗?”因为那个相拥而眠的夜晚吗? “是,也不是。”她的语气掉进了回忆的漩涡,句与句之间的间隔变得缓慢而悠长。“其实是因为我自己吧。从前,我以为我的生活里有工作、学习,和星星,但我好像才明白过来,其实一直以来,我只有星星。” “为什么这么想呢?可以展开说说吗?” “星星走了之后,我的生活没法继续了。我再也写不出来任何有感情的文字、再也支撑不下去日复一日往来奔波的生活———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能闻到她留下的淡淡气息;我准备出门的时候,衣柜里挂满了她为我挑选的衣物;我一个人下厨之后,才意识到我再也吃不到她为我炒的菜了……” 许枝,她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人,也不会滔滔不绝地沉浸在往事中——她只是用那双明亮而哀伤的眼睛望着我,而故事、就从中无声地流淌出来。 她的生活因为南星的离去而被迫撕裂,像是地震中消失的房屋与墙体,它们曾那样鲜明地存在过,以至于零星闪现的残垣断壁都能在顷刻间将人吞噬。 而我,也感同身受地悲伤起来,心里同样也缺失了一块。 她短暂地停顿后再度开口道:“我才发现我的人生是因为星星才能够充满色彩。她成年后,买的第一本书、第一件衣服、第一支钢笔,都是为我准备的,用她兼职画画赚到的钱。——而我,除了坐在这里、说一些空洞的话、折一些她永远看不到的手工,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许枝的情况,的确足够特殊。她没有家人,没有能联系到的朋友和同事,那些常规的药物和治疗方式她早已尝试过。 她思恋南星就像是动物需要氧气的本能,我必须为她设想一种生活的方式,一种没有南星却可以延续她生命的方式。 “其实,在不知不觉中,你已经在为南星‘做些什么’了,你有感受到吗?” “什么意思?” 她茫然的眼神像是初春清晨的雾气般将我笼罩,而我就在这股潮湿中缓缓开口道:“斯坦福大学的脑科学教授大卫·伊格曼曾在他的书中写道,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我艰难地将字句推出嘴边,谈论死亡从来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第一次,当逝者心跳停止、呼吸消逝,被生理学宣告死亡;第二次,当人们参加逝者的葬礼,被社会宣告死亡——” “第三次,当这个世界上再没人记得她,整个宇宙都将不再与她相关。”她语音哽咽地接过我的话,“除了我,除了你,还有谁会记得星星呢。” “如果我们没有遇见呢?没有谈论起往事的时候,你是否觉得自己是唯一一个仍然怀念她的人呢?” “当然——这么久以来,我都是这么觉得的。” “可是,你看,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们一起谈心,你才知道原来我也在怀念南星jiejie。”我摊开双手,掌心向上,吸引着她目光的追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除了你、除了我,一定还会有人记得她。”我向她绽放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南星jiejie是一个那样善良而美好的人,是吗?” “是啊。”回忆的群星从意识里闪过,记忆的交叠处一些朦朦胧胧的故事若隐若现,“可是,我该怎么······?” “当我们谈论她、回忆她,她就会一直在我们的身边。或许这无法像包装精美的礼物一样适时出现,但也许,它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的身边——当我们与人们说起她、怀念她,南星jiejie又何尝不是以另一种方式与这个世界息息相关呢?”我停顿,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的表情,“就像只要我们在路上,无论如何都能看到风景,是吗?” “当我们说起她、谈论她、她就会一直在我们的身边······” 她的喃喃自语像堤坝下停滞的泥沙,在不断冲刷的水流中翻滚又落下,我不知道有多少泥沙最终混入了长江黄河,也不知道她此刻正以何种方式进行理解——但我相信,一定、一定会有一些东西沉淀在岁月的河流中,等待人们的拾取。 “但与陌生的人谈论她,我会需要从最开始的孤儿院说起,那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我不想让人们带着偏见的面具去谈论那些事,也不想让人们觉得星星是被人遗弃的······” “当然。”我耐心地接过她的话,“我们可以从熟悉的人开始,比如你交谈过的陈主任,或者,你说过的,星星让你的文字充满感情和色彩,有没有想过把她的故事写下来?只是写下来,不需要给任何人看。” “我——”一谈起写作,她开始变得不安,手指抓住衣角拧作一团地抽动,“我已经太久没有动笔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写、我描绘不出来星星万分之一的光芒······” “但不管你写下什么,南星jiejie都会喜欢的,她都会想要看的,是吗?” “当然,从我小时候,她就是我的第一位读者了。”她坚定地回答道,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她的身体,让一切变得鲜活而生动起来。 “那不妨尝试着写写呢?”我引导道,“并不需要像写小说那样构思人物、情节,只是写你想写的,写你眼中的她、全世界最好的她。” “我需要想想。”她露出一副难堪的模样,“距离我上次写作,已经太久了。” 我轻轻地点头,又道:“还有南星jiejie从前留下的画,也可以分享给大家看看,那些画你一定都完整地保存起来了,是吗?” “当然。” “如果只是介绍她的作品,不用谈起她的过往,会不会好一些呢?” 此时此刻她终于露出了一丝放松的神情,眉间紧紧拧住的“川”字随着日光的迁移也逐渐放松下来,她似在考虑些什么,而我也没有去打扰她,直到她点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我会考虑的。” “慢慢来,不用着急。”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谢谢你的信任和分享,这次的心理咨询就结束了。如果没有意外,下个月应该还是陈主任负责你的心理咨询。” 她恍然:“你的实习结束了?” “是的。”我悄悄叹息。 “好快。” “是啊。”窗外的樱花开了又落,像是将一切推回了原点。 “那就再见了,小苏。”她起身,整理衣物后便准备走出房间。 “等等。”纠结再三,我还是起身叫住了她,面对她诧异和疑惑的目光,我急忙从口袋中摸出了我早已准备好的天蓝色纸鹤,像曾经的她一样,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如神圣的朝拜一般,屏息递到她的身前。 “送给你。”我解释道,说着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应该是自由的,我想,如果要为你选择一个颜色的话,那一定是天蓝色。小的时候南星jiejie教过我折纸,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能想起来一点点。” “谢谢。”她虔诚地接过我的纸鹤,如同照顾一只瘦弱的生命一般护在手心,像是害怕风将它吹跑,“谢谢你,小苏。” 她再次垂眸的眼里充满了爱怜,而我似乎也变得柔软起来,连带着声音都轻上了几分,“遇见你很开心,再见了。” “再见。”她微微点头,仍捧着那只纸鹤,走出了我的办公室。 房间内空空荡荡,短信提示我父亲已经开车到楼下。窗外日光灿烂,鸟声啾啾,在六角亭的最后一天,终究是结束了,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章节目录 尾尾声

尾声

我将这次心理咨询的内容补充完整,便将记录本和其余物品一起摆在办公室的桌子上,便算是彻底告别了此次实习。 来到楼下,父亲已然和陈院长站到一处等我,我整理好思绪,快步走到父亲身边向陈院长问好,父亲则顺手接过我手里的行李和身后的背包。 “这段日子麻烦陈院长了,没给你们添乱吧?”父亲手上忙着,嘴边仍与陈院长客气地交谈。 “哪里的话,我们都很喜欢小苏。” 陈院长与父亲一来一回地攀谈,直到将陈院长送回楼内开会才算结束。 在上车之前,我最后一次看向院内的六角小亭和那几株樱花树——纷纷扬扬的花瓣似乎在挽留这个午后,将天空都染成粉嫩的颜色,我抬头—— 她站在三楼的窗口,仍是我两月前第一次看到她的模样,只是这时天色正好,我仰头便看到她嘴角浅浅勾起的弧度。 风带起她的衣角和发梢,在柔和的日光下万事都是完美的模样,那蓝白条纹服荡在她的胸口,竟像是一片自由的云朵游进了深空、飘进了宇宙苍穹。 她没有向我招手,也没有张嘴吐露出一句话,我却有所感应,向前走了两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她抬起一只胳膊探出窗外,掌心向上,手中躺着些什么,借着层高与微风,一只薄薄的小物乘风起舞、向我翩翩飞来。 我摊开手掌,一只近乎纯白的、蝴蝶大小的纸鹤正正落在我的掌心。 顷刻间我便眼眶再次湿润、内心触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她、是否还能再同她坐在一起说话,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想要告诉她,关于南星jiejie的、我母亲的以及我自己的——那些未曾言明却始终笼罩心头的悸动。 千言万语哽在我的喉头,却也只是无名无分地笼罩在我的心间,我向她用力地挥挥手,才恋恋不舍地钻进父亲的车。 领克车驶出大门,哪怕我在车内回望,也再看不见那个身影。 ===== 我愣在车上出神,直到父亲停车唤我下来,我才意识到我们没有回家。 母亲被葬在城北的一处陵园,虽然偏僻,但胜在安静。 我们到的时候已经过了扫墓的人流高峰,通往山上的路只有零零星星的工作人员。父亲从后备厢拿出买好的纸钱和一把长柄的黑色雨伞,便带着我往上走去。 这条路我走过许多遍,秋日踏着火红的枫叶,冬天踩过满地厚雪,春生路过未满的樱花树、夏季捧着束束菊花。十年如白驹过隙恍若一日,我从小小孩提到即将大学毕业,长成了母亲无数个日夜期待的模样,想到这里,我仍是觉得可惜。 近些年母亲又多了许多邻居,不知可否还习惯。 父亲一边撑起伞一边蹲下身子,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毛巾,从上到下地细细擦过大理石的墓碑,细碎的枯枝、落叶、雨滴的痕迹都被父亲仔细地抹去,直到它像我母亲一样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我弯腰为母亲系上红色的丝带,再接过父亲手中的雨伞打在墓碑的上方,听见父亲像是汇报一样的语气。 “漫漫的实习结束了,得你保佑,没出什么乱子。实习一结束我就带她来看你了,那个医院你也知道的,封闭式管理,清明节她出不来,你别怪她。” 说着父亲拿出白色的一次性纸盘,摆上了早已洗好的、母亲生前爱吃的草莓和樱桃,还有小孩子才会喜欢吃的那种巧克力。黑色的伞打在上面为母亲遮阳,父亲顺势点起火,将成堆的纸钱一捆捆地引燃,每一叠上面都用黑色的记号笔写好了母亲的名字。 是日无风,火苗却一直贪恋我与父亲的掌心,灰黑的纸屑盘旋地向上飞去,父亲接过伞,说这是母亲听到了我们的声音。 “mama,下个月我就要本科毕业了,到时候我们烧照片给你。” “我在医院遇到了南星jiejie的朋友,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虽然目前还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继续学心理学。” 我跪在泥地上,鼻尖是野草的芳香,额上是冰冷的触感。我想离母亲近一点、再近一点······ “在那边好好的,缺什么东西就托梦给我,别委屈了自己。”说着父亲又转头对我说,“你mama在那边,肯定也是个爱美的小姑娘。” 听见这话,我又想起许枝说的,南星jiejie若是投胎了,现在应该也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了。我想母亲应该也是,母亲小时候很穷,没拍过多少照片,我便没见过她半人高穿着碎花连衣裙的样子,光是想象着母亲梳着麻花辫拿着棒棒糖一蹦一跳的样子,我不知不觉地又释然了许多。 回去的路上我与父亲没说很多话,一前一后地坐在破旧的领克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母亲生前的爱好。 在这个小镇上,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但她又和别人总是不同的。十年前母亲被评判为崇洋媚外的风衣款式,十年后成为了当下的流行。她嘴里总要塞着点零食,哪怕嚷嚷了八百遍自己要减肥;喜欢看一些新引进国内的电影,又在开场后呼呼大睡;她追在我身后讲一些恋爱哲学,却被我嘲讽大多数夜晚总是独自一人。 “可我有你呀。”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像住进了几颗星星,我不赞同她的话,却看着那双眼睛酸了鼻子,在很多年后又红了眼眶。 “你原谅爸爸了吗?”父亲突然踩了刹车,从驾驶座转过身来,那天好像是十年来我第一次看着他的眼睛,银霜似乎从发尾爬进了眼尾,横在几道沟壑褶皱里,又直直地滴落到夹克的领间。 父亲像是一瞬间从三十五岁跨跃到了四十五岁,我在他工整打理过的背头里看到了被藏起来的白发,整片整片。路口指示灯的红光弥漫进狭小的车内,又爬进颤动着的眼角,化作一片猩红狠狠地刺痛我。 我开不了口,语句哽在喉咙里阵阵作痛。 父亲的注视像是树根般深深地扎进我的身体,直到那些根须潜行至脑海的最深处,将种种我不愿面对的记忆鲜血淋漓地挑动至眼前,我如同困兽般回首,才发现那些深根同样穿刺在父亲的身躯,我们二人皆是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那时我才明白,将意外完全推卸到另一个人的头上,是一种多么轻松的解脱。我说服我自己这么做,于是可以顺理成章地责怪、冷淡、逃离父亲,利用父亲的愧疚筑成自己的茧房。 十年来,我与父亲几乎无甚交谈,除去在专业的选择上大吵一架。直到我搬出母亲,我说,如果母亲还在,她一定会支持我的。父亲顿时陷入沉默,像是被抽去了主心骨,久久地靠在沙发上不出声,我倔强地瞪着他,最后,还是父亲让步,说只是想让我未来的路好走一些,但,我开心最重要。 可我又能责怪那个十二岁就失去母亲的自己吗? 我失声痛哭,僻静的车内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的抽泣声。父亲总是沉默不语地凝神注视着我,从眼里流露出深深的爱意与叹息。可那个晚上,他将车停在路边,拉开后车门坐到我的身边,僵硬了一瞬,用一种生疏却有力的姿势抱住我。 “不哭了、不哭了,都是爸爸不好。” 父亲的身上带着泥土、烟草和汽油的混合气味,此时却没由来地让人感到安心。我胡乱地将泪水蹭进父亲的颈窝,温热的气息立刻聚拢在我的身边,我全身颤抖,哽咽道:“对不起。” 我明白,其实是我面对不了自己,面对不了失去母亲后再去谈论与她相关的事。可父亲,不仅在那个夜晚失去了妻子,又在不久后失去了我。往后多年,我与父亲渐行渐远,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这些话堵在喉咙里,盘桓在心中多年的结最终成为父亲夹克上的道道水痕。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爸爸会全力支持你的。”父亲仍是抱着我,轻轻拍在我的后背,父亲低头望着仍在抽噎的我,为我刮去面上挂着的如蛛网交织拉扯的泪水,“爸爸永远爱你” “我知道的。” 无数个黑夜的惊涛骇浪在此时慢慢平息、销声匿迹。像是在心上盘桓已久的大石终于被挪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心脏再次鼓动、血液重新奔腾、温度回归体表——是爱啊,我终于寻回了对爱的感受。 我降下车窗,黄昏的日影和阵阵春风立刻拂上面颊,雨后的清新、樱花的清甜、川流不息的烟火气息柔和而完美地交织在一起,伴着天边淡淡的、细碎的光晕,一圈圈地荡漾开来。街边的报亭、往来的行人、披着金光的鸟儿······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由而烂漫,在这生生不息的世界里自在前行。 ===== 后来,在父亲的支持下,我去了美国深造,专业仍是心理学。 那枚千纸鹤被我攥在手心,回到家后我将上面的折痕一道道抚平,夹在专业课的书籍里,随我漂洋过海后被放在了波士顿的一间独立公寓内。 思念像一颗小小的种子那样生根发芽,每当我想起她,那些鲜明的东西就会在我的脑海里苏醒过来、盘旋而上,牢牢占据我的记忆——仿佛我又看到了那一只只像是飞翔在广阔天地间的白色纸鹤,闻到了她身上混合着雨水和樱花的淡淡气息,仿佛我们又在走道尽处的房间内相拥而泣、或是面对面地坐在一处谈起往事,还有那回荡在我们躯体之间、细腻肌肤下的怦怦心跳声······ 每当我想起她,我就不自觉地安静下来,回忆起那段不长、却在异乡让人安心的日子。 我没有选择心理咨询相关的课程,而是更偏向于理论的部分。或许比起聆听,我更希望能够深入探究心理问题的根源和成因,探索其中的复杂性和深层原理。我渴望理解人类行为和情感背后的驱动力,以及如何通过理论框架来解析和理解这一切。 我像一叶孤独的小舟漂泊在异国他乡,即便我已经航行得足够远,但学习到的知识仍远远不够。那些病人眼底的忧郁、躯体的伤疤久久地盘亘在我的眼前,像是唱不尽的歌谣、看不见尽头的汪洋······而我需要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才能捕捉到一些零星的灵感。 两年学制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的邮箱里收到了一封正式邀约,是一个名为《南国》的画展,海报的右下角画着一只小小的、纯白色的纸鹤。 顷刻间,淡淡的樱花香气似乎充盈了整个房间。 我想,是时候回国了。